他痛罵我:「莊錦顏,你能幹,你清高,你大學畢業,你萬事不求人,那你為什麼還會下崗?連一個飯碗都保不住,你還能幹什麼!」
我只是很傷心:「是機構改革,整個部門都取消了。不是我的錯。」越說越氣餒,囁嚅,「又不是我想下崗……」
他吼:「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
幫他打印簡歷,複印資料,陪他在春日裡,奔來奔去。在一個求職地點與另一個求職地點之間,因為疲倦,因為無端的疏離,而無話可說。有時我去拖一拖他的手,他不耐煩:「累。」甩開我。
時時地,遇到舊老師舊同學,問他:「碩士生,工作找得怎麼樣了?」然後說,「不要緊,小莊在金融系統,金飯碗裡的金飯碗呢。你慢慢找,不急的。要實在找不到好工作,讀博士去吧,小莊辛苦點也就夠了。」
我們兩人皆不作聲。
至此方知,原來下崗遠比失戀更可恥,更不足以開口。
忽然他說不必我陪了,工作已找好。我很歡喜,問他前因後果,他只支支吾吾。然後某一個深夜,他門口擱了一雙紅鞋兒……
與我自己的鞋一樣的紅鞋兒。
那時,我最要好的女友自巴黎回來,送我一雙,自己留一雙:「這樣的鞋,全國也只這兩雙吧。」
那夜,月色昏黑。
——是野火無邊,向我撲來,剎時間吞噬了我,我浴身火海,心底卻有難言的清涼。
遺棄我的,不僅有工作、我至親愛的人,還有,我最要好的女友。
我的全世界放逐我了。
母親從房裡出來,擔憂地看我。良久小心翼翼問:「錦顏,你怎麼打算?」
當然還得繼續活下去。
不然如何?
杜十娘與阮玲玉可以淒艷赴死,博天下人同聲一哭。
但我不,我唯一的百寶箱是母親與弟弟錦世,一個老去,瀕臨退休;另一個就讀大學二年級,要零用錢比追債更不屈不撓。
莫非我還想捨下他們,變成一行晚報的小標題:「癡心女偏遇薄情漢,好武警勇救輕生女」?
便搜購各種報紙,整版整版地閱讀分類廣告,在所有略有可能的招聘廣告上用紅筆畫線,打電話,再飛身前去。
寄去簡歷四十九家,回音八家,面試三家,以同一句話結束:等通知吧。
像漫天灑下種子,竟無一粒長成花朵。就在即將放棄一切希望之時,《伊人》雜誌來電,囑我帶上所有資料面談。
無名無份,沒有底薪。按版面算錢,一個版80—300元,中午一頓免費盒飯。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主編皺著眉,「當然了,你是中文本科,不過現在呢,碩士、博士都一排一排的……」
我只道:「萬事都可以。」
就這樣去了《伊人》。
並不覺得淪落,也沒有絕處逢生的驚喜,只像是在暴風雨的海上漂搖,遇到什麼便抓住,而已。
倒沒想到《伊人》有這般寒酸。舊大廳,天花板千瘡百孔,牆粉半剝,桌椅像是從中學課堂裡淘汰下來的。雜物處處,報紙、雜誌、信件,是一座座搖搖欲墜的山。
而我卻在瞬間的恍惚裡,以為身處我熟悉的銀行大廳,素白四壁,淺灰地磚,自飲水機取一杯水閒閒喝下,日子恆久是秋的靜寂。
無人理會我,我僵在門口,不知所措。
身後有人鶯聲燕語道:「你是新來的吧?我是編輯部主任,我叫寶兒。「一把小嗓,是動畫片中的小精靈。
我急忙轉頭:「我姓莊,莊錦顏,以後請多關照。」———幾乎倒吸一口冷氣。
她著肚兜式窄窄T恤,桃紅色,滾著黑絲絛,露一帶圓潤腰身。煙管褲,褲下一雙最時髦的重跟鞋,鬆鬆馬尾辮。少女扮相。
但手臂粗壯,立起來跑得馬。臉上線條鬆弛,偏愛嫣然而笑,笑起來,頰上肉一橫,眉梢眼底唇邊的皺紋,如小刀銳利。
中年女子,非常吃力地清純著。
我疑心聽錯:「您的名字……怎麼寫?」
她回眸一笑:「噢,很簡單,就是寶貝兒去掉貝,」手指在空中蛇一般迴繞,描出,「寶——兒。」
還點了寶藍粲然指甲油,閃閃如星光。
這分明是《天龍八部》裡的天山童姥嘛,卻將是我的頂頭上司,此後時日……不知不覺,我便背心濡濕。
她將我安置在門口,與電話同桌,轉身。我情急,請示:「主任,我該做些什麼?」
她一揮手,嗔道:「不要叫我主任,把人都叫老了,就叫我寶兒。做什麼?看稿編稿啊。你新來,沒有作者,先看自由來稿吧。」穿花蝴蝶似走遠。
時時有同事過來打電話,瞟我一兩眼,嘴角彎一彎,回應了我的起立點頭微笑。依稀聽得議論:「新來的?姓什麼?」
「管呢,呆不了幾天的。哼,」隱約冷笑,「以為這碗飯這麼好吃。」
如群蚊亂舞,嚶嚶嗡嗡盤旋著。
也不見得吧?我亦冷笑,激起三分不馴,這碗飯偏我吃不下去?
有風來,吹得薄脆劣質的稿紙嘩嘩掀,字跡連錦。
我擱下稿件,喟然長歎。
枯坐幾天,一籌莫展。整天整天地翻舊年的合訂本,無聊時,便旁聽人家的電話粥。
惟有寶兒主任電話最多,跟甲老師、乙哥、阿丙、丁丁小妹們的約稿、催稿、談稿、退稿,漸漸便也聽出些門道。
她轉頭看見我,隨口問:「怎麼樣?」尋常一睨,亦像是眼兒媚。
我一怔,答:「大部分稿件都臭不可聞,像便秘一周後才拉出的屎,不過我想,茅坑裡或許也會有鑽石。」
「咦,」她詫異,「有意思。」眼眉略皺,「下一期的策劃就可以叫……『茅坑裡到底有沒有鑽石?』寫風塵女子情愛故事。」一路興沖沖,自言自語去了。
我駭住。
半晌,心如火柴擦燃般生出火焰。
如此無中生有而又俯拾皆是,原來可以這般簡單。
用直覺為經,以文字為緯,交織如天網恢恢,再做一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蜘蛛,遇到任何觸動,都奮不顧身撲將上去……
電話便在這時響了。
我接起,噪音隆隆裡,那端一個怯怯的男聲:「請問,請問是《伊人》嗎?」
我說:「是,請問找哪一位?」
他只管期期艾艾,「我,我不找誰。我是你們的讀者,我有點事,是我跟我老婆,我想……」越來越口吃。顯然是街頭的公用電話,背景音樂是很多的人聲市聲,車水馬龍著。
我正欲喊寶兒主任,驀地心中一動———我見過她是如何處理這類電話的,又何嘗
不可能是我的第一個題材。遂放緩聲音:「不急,你慢慢說。」
他越發說不出來,只「我、我」,像給人掐住了喉嚨。這般難以出口,我益發覺得重大,溫柔而善解人意地:「那麼,你在哪裡?就在雜誌社樓下呀。當面談會不會更好呢?」循循善誘。
便約了在鄰近的快餐店。
甫一見面,隱約失望。
那人黑、瘦,佝僂著背像個沒長成的孩子,臉卻老相,抹不平的皺紋裡蘊愁含苦。
一口鄉音,失了魂的眼睛,直瞪瞪看我,卻又彷彿根本沒有看見。
襯衫上,大片的淤紫油漆,鮮艷得不合情理。
一開口,臉上肌肉便抽搐不已:「我,我跟我老婆,其實不是我老婆,還是我老婆。
我對她好,我對她真的好,她對不起我。其實他們早就說過,美華都說:她不好,她不會對我真心……」一塌糊塗。
我只好拖了椅子坐下,先要兩杯冰檸檬茶,心中索然。也罷,耗半個鐘頭,聽他訴訴家務煩惱,只當多看一篇垃圾稿吧。
慢慢,從破碎枝節裡聽出了眉目。
起初,只是一場可望不可及的綺夢。
他是近郊的菜農,每天穿街走巷地賣菜,暗暗地,喜歡著鎮上的俏麗髮廊妹。
蒼黑臉上泛起不相稱的羞赧:「她的腳趾甲塗得紅通通,好看呢。」最後幾個字,輕得只一陣煙,一忽便散了。
每天不惜多繞幾個圈,看她在生意清閒的下午與附近的小伙子們打情罵俏,嗓子亮亮地傳出半條街去。走路慣常扭扭搭搭,趿著拖鞋。女人們只議論紛紛:看那屁股,生過養過的呢。
又常向他借錢。又常當著人嘲他笑他。大家都說:她是雞。
他低了頭:「我不信。」
那一天,女子獨自倚坐在門邊,眼圈發黑,或是眼影稍許塗重了些。在她腳邊躍躍欲試的初冬陽光,「呼」一下跳上她的手背。他鼓足勇氣,問:「……是真的嗎?」
她只呆呆看他,然後問:「要是真的,你肯不肯娶我?」
他傾心的女子,在叫人恍惚的太陽地裡,問他:你肯不肯娶我?
是他生命中剎那的彩虹日子。
也辦了酒,也請了客,只差那一張大紅燙金字的結婚證,她說:等過年,回家再辦。
卻不肯讓他挨身,良夜,他不甘地探手,抖抖地蚯蚓似一鑽一鑽。她霍然坐起,冷了臉,被子大幅度一掀帶出一段風。他惶得閉了眼,再睜開,她睡到沙發上去了。
可是大了肚子。
——猜也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
她斥他:「你管是誰的。反正也管你叫爸,長大了也孝順你。你不要,我就流掉。」
女人的嘴臉冰冷,沒有情,也沒有義。
他惶急:「我要,我不管是誰的。」
他真的不計較。他只想賺點錢,蓋一幢房子,和她養一個小孩,穿一件她打的毛衣。
冬天可以一家子熱熱鬧鬧吃火鍋。他對生活的要求其實很低。
買了排骨準備給她補身子,但門窗緊閉,上了鎖。隔著一道門,只覺屋裡極其安靜。
那男人提提褲子出來,看到他,只揚長而去。
他的嘴唇抖得要碎掉:「我抓到她三次,三次,三次呀……」每一字都像打在他自己臉上的一巴掌,他滿臉通紅,「她昨天晚上跟我說,她要走。」找到了更好的下家。
「我對她那麼好,我替她倒洗腳水,洗短褲,幫她剪腳趾甲。我跪下去求她,說看在我們的情份上,她笑,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這樣求她……」滿臉肌肉都是跳動,像馬上要放聲大哭。
我心中暗道:這故事,賣給張藝謀還差不多,我哪裡寫得出來。還是心不在焉敷衍他:「後來呢?」隨手把玩茶匙。
「我今天早上,把她殺了。」
我正全神貫注觀察檸檬茶中的冰如何溫柔地融掉,亮晶晶,稜角全無,婉轉沉浮:
「什麼?」
「我用菜刀,把她砍死了。」
我只慢慢抬頭,狐疑地看著他前胸,那大片褐紅,沉黯扭曲……我整個人顫抖起來:
分明是一條掙扎的、絕望的血路。
真正魂飛魄散。
茶匙在杯中「得得得」,彷彿侏羅紀公園裡,恐龍的腳步,在步步進逼。
半晌,我方知覺,是我全身都在簌簌。
他是……殺人犯?
片刻裡,竟然恍惚,是否我陷身於一場好菜塢的九流電影,不能自拔。
勉定心神,問:「那你,那你,現在想怎麼樣?」
他搖頭,要哭的神情又回來:「我不知道。我只是很難過,想找個人說一說。我在街上走,看到你們雜誌的牌子,就打電話……」
他伏在桌上,哽咽,委屈淒涼。
我借勢起身:「呃,這樣,你———你,你坐一下,我再去叫點東西來吃。」
只須五步,便是櫃檯。
一步,兩步……全神貫注,要走得從容緩慢,像每一個關節都懸著一柄刀,稍有失誤便會血肉紛飛。
最後一步,我趑趄撲上,一把攫住電話。
啪啪連按叉簧,驚惶問「小姐,你們電話怎麼不響啊?」
小姐漫不經心:「噢,今天我們這一片換號。現在電話都不通。」
全身鮮血為之一凍。
怎麼辦?
這時,櫃檯旁一個男人轉過身來,遞過手機:「小姐,你要有急事,先用吧。」
我剛欲接過,突然肩上搭上一隻手。我不由一聲驚叫,後退半步。
他潮濕的呼吸直噴到我臉上來:「小姐,你要吃什麼,我來買我來買。」急急伸手掏摸,「我有錢。」
小姐熱情推薦:「薯條好嗎?雞腿好嗎?可樂好嗎?」
我說:「都好都好。」
手機男人錯愕,繼之微笑。
我行屍走肉般回到桌前。
他看看吃食,又抬頭看看我,臉上露出畏縮卑微的笑:「好香。我兩天沒吃飯了。」
我趕緊說:「那你吃吧。」
身側有拖凳子的聲音。手機男人坐下的同時,眨眨眼向我示意,年輕朗然的臉孔。
笑容如荒漠甘泉明澈。
看見我托小姐傳過去的紙條,微微一呆。
我雙手捏把汗,卻刻意目不旁視。
他若無其事,隨手將紙條揉成一團,捏在手裡。起身,招來小姐結賬,輕聲細語,連一眼也不看我,消失在門邊,外面是陽光亮麗的街。
我如坐針氈。
門無聲開啟,是那手機男人去而復返。而玻璃長牆外,我看見警車,悄悄地,靠近。
我大喘一口氣。
說:「我報了警,你恨不恨我?」
他嘻嘻笑,像吃得飽飽的,百不思戀,天下本無大事:「殺人償命,我知道的。你肯聽我講這麼多,我已經很感激你了,我只有最後一件事……」
奮勇站起來。
我再也支撐不住,慘叫起來。
踉蹌後退,彷彿一步一步都踏在血泊裡,踢起血花遍天,迷了我的眼睛。
一雙手,自背後撐住了我。
我驚悸轉頭,警徽下的男人堅定的臉孔,如一道光,剎時照亮了我。我彷彿是自地獄烈火中逃身而出,遇上他,是千人萬人裡的唯一。
那樣近那樣近他的臉,是庇護,是一個劈面打下的烙印。他高高大大地罩住我。
他說:「小姐,沒事了。」聲音沉著。
再一回頭,兩個警察早已一左一右,把那人摔在桌上。瞬間天下大亂,快餐廳裡,
眾人尖叫逃避。而他拔起頭來,聲音高亢:「小姐小姐,最後一件事,聽我說……」
我退半步,貼近身後大團的溫暖,像抵住了依靠,心中安定。才顫聲:「你說。」
警察人高馬大地揪他,他越發麻雀般黑小,誠惶誠恐:「小姐,謝謝你陪我這麼久,今天這頓飯,我來付賬。」想偏頭,被警察一記重手,只竭力,「錢在褲袋裡。」
我高叫:「不不。」他亦高叫:「我付我付。」最後櫃檯小姐不大耐煩了,刷一下,抽出他的錢包。
是他人生轟轟烈烈的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