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嘲:「她是曹雪芹增刪三次、脂硯齋灑淚點評的《紅樓夢》手稿,我是後來幾十家出版社群雄並起印製的幾百萬套普及本中的一套。」噓一口氣,十分真心,「方萱,是不世出的。」
但龍文只怔怔的,良久,小聲:「你也是呀,你是百分之百的莊錦顏,如果我不曾愛上她,我一定會愛上你,如果,」他忽然苦笑,「如果當初遇上的是你,今生該有多麼簡單幸福。」
他的渴望,像塵世對伊甸的渴望。
「你心地好、脾氣好、俏皮明快、體諒人的弱點而且尊重感情,珍惜人家的和自己的心。這些優點,她全都沒有。她用情到最深的時候也摻夾了冷酷。」幾乎把我說到天上人間。
「但是,」龍文緩緩笑,一個笑容要牽動二十七塊肌肉,必須竭盡全力,「我愛她。」
如此磊落自若。
我願意單槍匹馬,與全世界作戰。
龍文的眼神這樣說。
良久,龍文低聲道:「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或使離愛者,無憂亦無怖。」
「龍文。」
我忽然渴望,與龍文像兄弟姊妹般擁抱,痛哭,互訴心事。我們竟以同樣的姿態,愛上同樣不可能的人。
相愛之初,我又何嘗不知最後的結局?
他只微笑,「金庸說,無愛不是孽。」
我迷惘地、不知所措地問:「龍文,你到底有多愛她?」
猛一抬頭間,窗外天已全黑。
我只說:「我累了。我想先回去了。」
很想很想,倒頭就睡,把時間睡成一片黑,翌晨醒來,仍是明麗的日子,秋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搖著鈴,空氣裡微濕的塵氣。所有灼痛的記憶,只沉在昨夜的黑河裡。
這樣疲倦,見到客人,臉上還得掛一個笑,辯認一會才認出是母親的股友,「周伯伯,你來了。」
他倉倉促促地應,忙忙站起,彷彿想告辭,母親看他一眼,他又猶猶疑疑坐下。
過一歇,周先生咳嗽一聲,與喉嚨不適無關的一種咳,母親但低頭不語。空氣僵著,電視裡只管鼓樂喧天,屋中那難耐的寂靜,卻聽得更分明。
怎麼,股市又狂洩了?
草草洗把臉出來,母親早把給我留的飯端出來。我一看,歡呼一聲。
我最愛吃餛飩了,香菜、蝦仁、瘦肉、雞蛋……千般滋味,統統碎屍萬段,纏絞著,難分彼此,末了用一張面皮收拾起。水沸了,餛飩爭先恐後地浮起來,都胖了,面皮薄透如春衫,此刻半融,透出內裡肉色隱約,每一個都是小小的秀色可餐。
我急不可待,先喝一口湯,燙得噓噓連聲。心便定了。
他們說:這是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但永恆是有的,像一碗香濃的餛飩,傳說發源於宋代,世界各地的每家唐人街館子都有售,真正的地老天荒。
母親說:「錦顏,我有話跟你說。」
哪裡嘎嘎,是椅子的焦躁扭動。
我頭也不抬:「說嘛。」
再喝第二口,母親突然哭了起來。
她像一個小女孩般,雙手掩面啜泣。
「噹啷」一聲,湯匙直墜,濺我一臉湯,滿天星似的燙痛。我撲上去,「媽媽媽媽,怎麼了?」手忙腳亂,「別哭別哭,有事好好說,大家商量。」
各種噩耗在我心裡大起大落,翻雲轉浪,我手腳冰涼,卻還強作鎮靜,「媽,你冷靜一點。」遞來一張毛巾,我胡亂為她揩臉,扭頭是周先生,垂手,尷尬無語。
我十分心疑,又無暇多思。
母親只嗚咽,「錦顏,是上次體檢……」
我腦子裡「轟」一聲,「什麼病?」
「先懷疑是肺癌,」我情不自禁擁緊她,像擁住生命唯一的保證,「今天確診了,是原來得過肺結核的鈣化點。」她的頭終不肯抬起來。
我聲音抖顫,「肺結核?怎麼,怎麼都不知道呢?」心中何等愧疚難過。她對我,傾全心盡全力,卻是枉費的,我竟不曾守護她照顧她。
周先生小心翼翼答腔,「醫生說,是有這種情況,得了肺結核,過一段時間自己就痊癒了,都不知道得過病,也沒有後遺症。」
母親還抽泣,我撫著她拍著她哄著她:「沒有後遺症就好,我們以後慢慢養。媽媽,你要定期去檢查,還要多吃養肺的東西……」
母親戛然而止,抬頭異樣看我,半晌,「唉呀,不是我,是老周啊。」
周先生?他的病關我們什麼事?
母親聲音低徊不已:「本來,只想做個朋友,聊聊天,喝喝茶,一起炒炒股,但是經過這一場……我真是嚇得不輕。我們想……」她眼皮羞怯一垂,如蝶之閉翅,剎那間週身溢滿少女般的柔香。
周先生只管坐立不安,眼睛躲躲閃閃,千咳萬咳,嗓子要破掉也似,「在一起,互相是個照應……」
我瞠目結舌,幾乎冒出那句電影電視裡常見的那句:「我不是在做夢吧?」
屋中輕微沉靜,蘊了他們期待的眼光。
如孩子乞求糖果般的,兩張皆已老去的臉。心中的願望,是黧黑大樹春日生出的新葉,鵝黃柔嫩。
我打破了寂靜:「太好了。」這世界畢竟有所可戀,「你們要結婚?」縱然是這樣小小的,略略荒謬的輕喜劇,「恭喜恭喜。」即使金童的發已灰得憂鬱,而玉女年老記性不好,時常記不起的鑰匙放在哪裡。
但愛的喜悅,遠遠超越時間的不朽,比生命中所有的失望更加強壯。
只忽然疑心起來,「媽媽,我剛才到底是在哭,還是笑?」
母親滿臉緋紅,女中學生般,打我一下。
傳真至寶兒處:「老房子著了火,我正在幫忙讓生米煮成熟飯。所有事務順延兩周。」
她的回電熱情萬丈:「絕佳創意。下期選題即為:老房子著火後,誰來讓生米煮成熟飯?請藉著公私兩便,準備一組採訪稿、兩篇言論稿(最好針尖對麥芒,大打出手)、資料一輯、照片多張……」
嘮叨半晌,最後說:「我愛你,錦顏。你是我的福星。」
這個庸俗、濫情而又可愛的工作狂。
結婚……,不過是樁事務吧?
只非常繁亂。
寫申請。開介紹信,因是再婚,還需要計生部門的證明,我愕然,「有必要嗎?」
但形勢比人強。
新房尚遙遙,現有的房子略作裝修,到處覆滿舊報紙,塗料辛辣地綠著,攤了一地的瓶瓶罐罐,每個人都咳嗽、打噴嚏、流眼淚……像吸毒上癮。
母親在織金織銀一牆的長帷幔前忽爾掉過頭去,低聲說:「錦顏,今年結婚的,本來應該是你。」
心如宋詞哀戚怨嗔,我卻只淡淡,「當是模擬考試,真刀真槍的時候就比較不慌張。」
母親仍然沉吟,「在廣州,遇到好男孩子……」
我截住她,「我不會放過他的。拿刀逼在他脖子上也搶他回來,」雙手屈個鷹爪,「如獅搏兔,全力以赴。噢嗚……」龍嘯獅吟。
母親微微不悅,「我跟你說正經。」又悄悄道,「這裡的事,你放心,將來新房就直接寫錦世的名字。還有,我跟老周說過了,他的錢我不沾,我的錢都給你們。他也同意。這種事,先說清楚比較好。」
她最愛的,永遠是我與錦世。
寶兒那邊催得急,我百忙之中,清理自家細軟。
忽然日記中掉出一張信紙來,碳素墨水,永誌不忘地深濃著。我卻只是鎮靜地,放因原處。
我卻想念,早已離開我的愛人。
在文件、案件、眾人的酬酢之間,他還記得那個被他抱了千里萬里的黑猩猩嗎?咧著大嘴的狂喜表情,與他一般的黝黑膚色。
人生路上,他再不會遇到另一個女子,曾如我愛他那麼多,那麼好。
門鈴響了好幾聲,我才聽見,跳起來。
是個帥氣的男孩子,狐疑打量我,「請問,是姓姚嗎?我姓周。」
我靈光一現,「你是周先生的……?」他答:「孫子。」
我連忙開門,「快請進。我媽媽不在家,進來坐。我姓莊,叫我小莊吧。」
他只不理會,一開口即咄咄逼人:「我爺爺要結婚,為什麼我完全不知道?」
我笑,「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老年人做事比較慎重,不有八九分,不會輕易宣佈。」
周小生連珠炮發,「只是宣佈,完全不跟我們商量一下?這麼大的事,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怎麼接受?」
濃眉大眼,非常稚氣地緊皺著。連連質問,像天塌地陷,來不及地過度反應。
居然上門興師問罪,我大樂,「你是令祖父什麼人?」他一呆。
「法定監護人?他做事必須要向你請示匯報,等你恩准?你多大?18?20?」
他抗議:「25。」
我悠然道,「他68了。鹽和米,橋和路,你也知道這個等於關係。他要做的事,何用跟你商量?聽周先生說,你也讀過大學的。」
他警惕地看我,不響。
教訓他如教訓幼弟,「我就不懂了。舊道德講一個孝,孝即無違。新思想說要寬容,容許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奇了」問他,「你這般怒火萬丈,是從何說起?」
像熊熊火焰瞬間黯了,卻不肯輕易服輸,半晌他掙出一句,「也要給我時間接受啊。」
我只道,「各人的命運各人自己接受。」說得極慢,像一個字一個字加了著重號,「與你不相干。」
該小生嗒然若失,忽然轉身就走。我好氣兼好笑,喝道:「回來。」
問:「你要去哪裡?你就這樣走?不說一句祝福的話?」他低頭不語,我放柔口氣,「坐吧,茶還是飲料?屋裡亂。起碼你得告訴我,你叫什麼吧?」
周靖,靖為昇平盛世之意,爺爺起的名字。小時候,是爺爺帶大的。
我溫聲:「就是因為生活無憂,兒孫成才,你爺爺才有閒心覓一下清福。我母親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跟你爺爺又是老朋友,他們會過得好。」但他有更好的命運。
他頭一仰,又一仰,問得率直:「他們是否相愛?」甚至勝過母子、爺孫之情?
過了很久很久,我說:「你知道結婚申請怎麼寫嗎?『男,某某某,年齡;女,某某某,年齡,符合婚姻法所規定的各項條件,到達晚婚年齡……』」
愛情與否,不必提起。
無可慶祝,只舉家大吃一頓。
每道菜周先生都先嘗一口,輕輕提醒母親:「有點辣。」或者,「這個清淡。」母親便拈個一筷半筷,細細咀嚼。
閤家皆歡。
母親嫁了,我走了,錦世仍是無所掛牽的新新人類。再回將是多久,半年,一年?
母親會否憔悴,錦世再闖禍誰替他收場……
酒闌人散,天已將晚,雨早已止歇,澄藍,三兩點星天外,四五個人,嘩一下便散盡了。送二老回家,對他們:「我今天到她那邊住。」———總得留他們一個二人世界。
指揮若定,送錦世回學校,送周靖回周先生住處。
周靖有些不捨:「你去哪裡?」
我與他握一下,「改天見。」
酒蒸在臉上,如夏日向日葵,金脹的紅。漸漸華燈初上,人流稀少,人行道上一帶寂寞的彩磚,全是水跡,映著燈的流麗。
身後,「哞哞」的汽車喇叭聲。
墨綠色小牛犢靜靜停著。
我看見方萱笑吟吟站在車旁,著藍長衫,孔雀一樣明艷的藍,脈脈垂到腳面,沒什麼樣子,胸口卻睡一朵白蓮。衣裳有三分皺,花瓣便像無風自動。
她花精樹魅般的容顏。
龍文只背著手,站在她身後三步之遙。
與她,隔著光陰,不能相近。
我說:「你既然來了,剛才怎麼不進去?結婚是喜事。就家裡幾個人聚一聚。」
她有點賭氣,「我沒有結過婚,我不知道。」
我笑,「你隨時想結婚,只怕都有兩三個候選人。」
「我答應過你父親,永遠不結婚。」
酒意沖臉,我大笑起來,「你有什麼必要結婚呢?我們結婚,要麼為房子,要麼為性生活,要麼怕失去對方。你哪有這些問題?結婚是兩個人,不結婚好幾個人,何去何從?」
她囁嚅,「都是龍文亂說。」聲音細如蟻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臉漲得通紅。如此愧怍。
我安慰她:「誰會看不起自己的母親?」
她一震,良久道:「錦顏,我以為你不會認我的。」
我詫異:「不認自己的母親?你的私生活,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歡都不重要。但你,永遠是我母親。」我溫言喚,「媽媽,不要想那麼多。」
漸漸有淚盈於她睫,「但你還是要去廣州?」
「是,我也想嘗嘗創業的滋味,頭破血流蒙個創可貼就是了。龍文,『錦顏之夢』找人幫我看一下吧?春節我還要回來,在裡面喝茶吃巧克力呢。」
龍文不作聲,只點個頭。
我說:「我要回家了。媽媽……再見。」
這邊以為我在那邊,那邊以為我在這邊,但我只尋了個清淨賓館,殺殺價便住下來。
手機響了:「喂,我是周靖。」
我有點詫異,「忘了什麼嗎?」太疲倦的一天,我用力梳著雕塑般僵住的頭髮。
「是,」他答,「我忘了問你,你指的改天是哪一天。」
剎時間,我以為自己淪為濫俗港產喜劇愛情片的女主角,愕住半晌,然後縱聲大笑。
雨過天晴,窗外星子閃爍,夜空藍不可測。
生命中到底埋藏著多少意外呢?
半晌我才止住笑:「你希望是哪一天?」
他毫不猶豫答:「明天。」
我有三分正色:「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將來結婚,我們的孩子,將怎麼稱呼你的祖父,我的母親?」
他答:「地球人口已經突破五十億,生態壓力越來越大,我不欲給它再加。」
我幾乎想要喝彩,多麼精彩的對話。
我只道:「明天我很忙。」
他不屈不撓。「後天呢?」
「後天我要去廣州。」
「咦,真巧,我剛剛跳槽到寶潔公司,可以一起去?」
我呵呵笑:「再說吧。」
「好,那我明天打電話來。再見。」
周靖。
他明天也許還會打電話來,也許不。
我也許會答應,也許不。
也許是一段美好感情,也許不。
也許有所未來,也許不。
但無論如何,離開紅玫瑰,還有白玫瑰是床前的明月光;離開白玫瑰,紅玫瑰仍然是心頭上的那顆硃砂痣。生命原是一輪可選擇、可重要、可以一次次重演的遊戲。
紅白玫瑰都失去了,不要緊,還有黃玫瑰、藍牡丹、白蓮花……在人生行路的兩側緩緩盛放。
不是每一場舞都會心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