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克朗臉上有無所謂的笑容,但她沒忘記,當陸迎風說起「小丑」時,他臉上那種受到傷害的表情。
「克朗……或許我不該再這麼叫你。」雲霓懊惱地咬住下唇。「我幫你換個名字——」
「不用。」他搖搖頭,露出真誠的笑容。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最希望成為「跳加官」的人,你知道跳加官是什麼吧,以往過年的時候到每戶人家門口亂跳的那種人,祝賀大家來年都能賺大錢、平安度日的人。可惜現在幾乎看不到那種人了……小丑也是帶給大家歡樂的人,如果我可以帶給你快樂,就算當個小丑我也覺得很好。」
「別這麼說……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卑劣……」
「為什麼要這麼覺得?」他歎口氣,臉上又有那種真誠的表情了。「你覺得小丑很丟人嗎?」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
冷雲霓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覺得如何。「小丑」這份職業在她眼中不丟臉嗎?克朗當時那份受到屈辱的感情她又怎麼能說自己不理解呢?他這麼說,只讓她覺得自己好卑劣……
「我真的願意只做你一個人的專屬小丑。」
雲霓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到克朗臉上專注的神情。
「我想……我不能繼續騙你了……」
「什麼意思?」
一股不祥的感覺認她心頭猛然升起。
「剛剛我說的話,你聽清楚沒有?」
剛剛他說……他小時候最希望成為「跳加官』的人,他小時候……
克朗臉上浮起一絲遺憾的悲傷。
「現在知道了吧?我已經想起來我自己到底是准了。」
「你想起來了?」她不知道自己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能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份應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為什麼克朗臉上的表情那麼悲傷?
「是,我想起來了……昨天晚上在警局裡的時候……」他低下頭,無奈地低聲開口:「但是我捨不得離開你……我寧願自己一直都沒有想起過去,真的……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寧願一直待在你身邊,當作專屬的小丑……」
「為什麼這麼說?不管你是不是想起自己是誰,我們還是可以跟過去一樣在一起啊!」她焦急地說著,卻連自己也讓自己的大膽給嚇住了。
克朗笑了,只是這次的笑容再也不像過去那麼陽光、那麼毫無牽掛。
「傻瓜,你也知道一切都不可能跟過去一樣了不是嗎?」
不知怎麼的,她的眼眶竟然微微地濕潤了……看著克朗那張孩子氣的臉,她的心輕輕地扭曲,越來越重!某種過去沒有經歷過的痛楚正悄悄地侵蝕著她的內心。
「別哭。」她粗糙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細緻的臉,撫去一滴淚水。「我捨不得看你哭……」
「為什麼這麼說?」雲霓搖搖頭,閉上眼睛不想去看那張現在讓她感到心痛的臉。「我們還是可以像過去一樣……為什麼說得像是要生離死別?我不在乎照顧你……真的,我說話算話……
「可是我不能讓你一輩子照顧我。」
「我願意照顧你!或者……」雲霓慌張地笑著:「或者讓你照顧我?好嗎?我們互相照顧!你跟我去上班,我可以找到你能做的事,我去幫你申請一個新的身份,一定有辦法!不可能只有你忘了過去,一定有辦法……」
「傻瓜……」克朗歎息著,他的大手覆上她慌張的眸於,顫抖的體溫濕了她的眼。
雲霓拉開他的手,她不要這樣莫名其妙的結局!她不要——
「別睜開眼睛,你看著我,會讓我走不了……」
「我不要……克朗……不要這樣……」雲霓的聲音破碎了,她知道無法挽回,但她的心好痛啊!
他的唇溫柔地覆上她的。
像最溫軟的絲綢、像蝴蝶的薄翼、像天使的親吻。
淚水滑下冷雲霓的臉頰,她的手輕輕環上克朗堅實的肩。感覺到克朗溫暖結實的胸膛。她彷彿可以聽到他的心跳,感受到克朗的手正溫柔地揉著她的發。
慢慢的。他退開了,那麼纏綿不捨的吻。
有千言巧語,他們都想說出口,但誰也沒說。
雲霓依然閉著眼睛——如果他真的一定要走,那麼她不要看到他走。
她只要記得克朗的笑、克朗孩子氣的臉跟那雙很強壯很強壯的手臂——一
他終於走了。
門關上的聲音響起,雲霓猛然睜開眼睛,屋裡已經沒有克朗的蹤影。
「克朗……」她輕輕呼喚,感覺他似乎還在屋子裡,會從某個房間的轉角突然跳出來嚇她一跳,就像過去他常做一樣。
「克朗……」
沒有扮著鬼臉、像個孩子似的克朗。
沒有笑嘻嘻、老是逗她笑的克朗。
她失去了她最愛的克朗。
傷心的淚水終於決堤,只是這次再也不是無聲的哭泣。
她放聲大哭,就像克朗教她的一樣,把悲傷的哭聲讓上帝聽到,那麼……或許上帝會把她最愛的克朗還給她……
站在大樓底下,他默默仰首。
終於,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在那陰暗潮濕的拘留室,那熟悉的氣息,令人恐懼、憤怒的味道瞬間讓他回想起自己的身份。
他可以選擇永遠忘記,他也的確希望自己能夠永遠忘記,但……命運終於還是將他拉回正軌,那是屬於他的軌道。
他知道「克朗」這名字的意義,一直都知道,只是當雲霓帶著火氣念出這名字的時候,他卻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那麼驕傲的女人、那麼缺乏笑容的女人,卻在瞬間打動他冰封的心——讓他恢復成多年以前的自己。
跳躍的時光漏掉了他那段陰暗的過去……那個名叫「勝海」的過去。
能說「過去」嗎?他無法肯定。
陸迎風說得很對,他的確是個「黑道份子」,或者……說黑道還算是簡單了。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該怎麼做?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就這麼離開,不能就這麼將雲霓埋藏在黑暗的心理。
他做不到。
他得去找回自己的過去,真正的面對它。
想到這裡,克朗臉上有了堅決的表情。
「等我。」他在心裡如此懇切地對著雲霓說道,他希望雲霓能聽見,希望這能帶給她些許安慰。
因為他會回來。很快……
三個月後。
「去找他!別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風瀲灩火大地吼她:「你看看你!簡直不成人樣了!」
雲霓從辦公桌上抬起頭,疲倦地揉揉眼睛。
「別這麼生氣……我工作得很累耶。」
「我知道你工作很累!」瀲灩瞪著她眼眶下的黑眼圈,看到向來愛美的冷雲霓突然成了憔悴工作強人,讓她的怒氣更上一層。「你實在讓我生氣!為什麼不去找他?!」
「去哪裡找?!」雲霓歎口氣,疲憊地靠在辦公椅上。「他本來就是一個流浪漢,就算報警也沒有用,我連他真實的姓名都不曉得。」
「登尋人啟事啊!去街上亂晃、去遊民收容所,哪裡都好,就是別坐在這裡折磨你自己!」
「我沒有折磨我自己,你看不出來我已經很努力要過正常的生活了嗎?」雲霓攤攤手,淡淡一笑。「我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麼努力工作呢。」
「別跟我打哈哈!」瀲灩呼地一聲跳上她的桌子。古銅色漂亮的長腿優雅盤結。「這種話只會讓我更生氣而已!如果你真的愛他,就不該還待在這裡坐視幸福溜走。」
雲霓歎口氣。
「大姐,不然你希望我怎麼樣?到街上去敲鑼打鼓,問有沒有人見過他嗎?我甚至沒有他的照片!」
「哼!這就告訴你,將來不管是認識了誰都要拍照存證!免得落到此等下場……」
雲霓忍不佳噗哧一聲笑出來。
「喔天哪!瀲灩,真虧你想得出來!」
「雲霓、雲霓!」
姚紫晶突然推開門衝了進來,雙眼閃閃發光嚷道:
「你是天秤座的對不對?我告訴你喔,這個月天杯座的感情會有出人意料之外的發展呢,說不定這就代表你可以跟克朗見面了!」
這陣子紫晶天天都到雲霓的公司來,她說不放心讓雲霓一個人孤孤單單。而她也開始學著怎麼當個正常的女孩,自顧自從接電話小妹開始做起。工作性質雖然無聊,但她卻做得津津有味,頗有大將之風,真是令人跌破眼鏡的意外發展。
「嗯哼,好了不起的預言。」瀲灩沒好氣地哼道,艷麗大眼斜睨著紫晶手上的星座預言書,「那獅子座呢?會不會天降橫財,突然成了世界首富?」
「可惜得很!獅子座這個月呢止好去桃花運,你知道桃花運是什麼吧?嘿!那可不是好事喔,會有厄運降臨的。」紫晶朝瀲灩扮鬼臉。
她們兩個才認識沒多久就成了拌嘴良伴,紫晶私底下愛死了風瀲灩過人的風格,但只要一見到她,兩個人就止不住要互相譏笑嘲諷一番。
「請你們兩位出去鬥個你死我活好嗎?」雲霓苦笑道:「我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完呢。」
「我還沒說完啦!」
紫晶揚揚手上的報紙,又興奮了,眼睛像是黑夜裡的妖魔閃閃發光。「這個月有世紀流星雨耶!是天秤座的世紀流星雨喔,這是個好兆頭那,你跟克朗上次不是沒看到流星雨嗎?這次說不定——」
「喂!你夠了沒有?!」
風瀲灩沒好氣地將紫晶往門外推,「滾滾滾!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進來插嘴!」
「嘿!我還沒說完啦!雲霓!最好的觀星地點在南部,你到墾丁去說不定可以找到克朗——哎啊!你這瘋婆子不要推啦!雲霓——」
風瀲灩一點也不客氣,碰地一聲將門甩上。
「呼!死丫頭!趕都趕不走,麻煩死了……」
天秤座的世紀流星雨……是天評座無盡的眼淚嗎?雲霓黯然地想著。
怎麼會有人說流星可以許願?也許流星是天空的眼淚……在無盡悲傷的盡頭所流下來的一滴晶瑩淚水。對著淚水許願又怎麼會得到幸福呢?
「喂!」
「嗯……」
風瀲灩沒好氣地在她眼前搖搖手指。
「你想不想見他?」
雲霓警覺地看著老友。
「什麼意思?」
「我知道他在哪裡。」
「你知道?!怎麼現在才說!」雲霓呼地一聲從座位上跳起來,迭聲問道:「他在哪裡?他過得好不好?他現在怎麼樣了?」
瀲灩的表情十分詭異,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說,但看到雲霓的表情,她終於還是歎口氣自言自語道:
「我希望自己別後悔告訴你這件事……」
「到底怎麼樣?」
風瀲灩咬咬牙,認真地注視著雲霓道:
「告訴你之前,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雲霓心中又有了那種不祥的預備……
「不管發生什麼事,你見過他之後都要好好對待你自己,不准再傷害自己了知道嗎?不然我會親手殺了那王八蛋,我說得到做得到!你曉得的。」
「為什麼?」
雲霓顫抖地低問:「為什麼要我答應這種事?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答應了嗎?」
「我……」冷雲霓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好,我答應。」
風瀲灩點點頭。
「說話要算話,不然那傢伙死定了。」
「快說!他到底怎麼了?」
「他沒怎麼了……他只是……不是你想像中的人。」
「『鷹族』事實上不能算是一個組織。據我們所知,整個鷹族散佈在各大洲,平時互通聲息,但並不同時行動。每個單位都有一個首領……我們根本搞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幾個首領,目前知道姓名的大約只有五個人。」
帶著厚重鏡片的男子近乎自言自語地敘述著所知,他的表情似乎也不在乎她們到底聽懂沒有。
「各國政府都知道他們的存在,但也都不愛管『鷹族』的事,因為他們專司各國間的情報傳輸,誰知道自己會不會也有那麼一天需要用到他們。簡單地說,鷹族應該算是一個遊牧民族,只不過不牧羊,牧的是情報。"
「這麼多廢話!我只想知道那傢伙到底在鷹族裡做的是什麼!」瀲灩不耐煩地揮揮手。
「你說裴勝海啊?」
男子推推眼鏡,看起來像是電腦硬碟正在搜索資料。「他的角色比較特殊……嗯……他的屬性真的比較特殊……事實上他不是族長,也不是各洲的領袖……這麼說吧,裴勝海在鷹族中的角色應該是『訓練總教頭』。」
風瀲灩的下巴掉到地上!怎麼想也想像不到克朗會是所謂的『總教頭』!
拜託!
那個愛搞笑的傢伙?!
「在鷹族裡,總教頭可是很大的喔,各洲的人才都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鷹族也有個算是總部的地方——雖然沒人知道在哪裡。裴勝海就在他們的總部負責為各洲訓練人才。聽說裴勝海這傢伙很恐怖的,舉凡槍械、彈藥、近身博擊、暗殺術等等等,只要你想得出來的訓練都是他的專長。」
想到那天在地下停車場克朗被幾個搶匪痛扁的模樣——風瀲灩搖搖頭。
「拜託,你的情報一定有誤!那傢伙會是什麼武功高強的傢伙?你不要笑死我了!他連三個小混混也搞不定!」
「喂!」男子露出大受侮辱的表情,「你不要侮辱我的情報喔。」
「你說的根本就牛頭不對馬嘴嘛!」
飯店裡緩緩走出幾個男人。
他們都戴著墨鏡,模樣雖然各不相同,但身上流露出來氣質卻非常相近。
克朗走在其中一名男子身後,冷峻的模樣教人幾乎認不出來—一
「聽說鷹族之前出了內亂,一名訓練有素的探子突然反噬,這是鷹族幾十年來沒發生過的事情,也讓鷹族的幾名領袖同時出現在紐約跟台灣,可見事態嚴重。」男子推推眼鏡轉向冷雲霓:「你說你認識裴勝海?而隊長又說裴勝海失去了記憶……嗯,那就是說那件很嚴重的事指的就是裴勝海嘍?」
「雲霓!」
冷雲霓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瀲灩震驚地也打開車門,卻被那男子一把拉住,他低吼:
「你瘋啦?你不能出現!要是讓他們認出你那還得了!別忘了你自己的任務!」
「真該死!」
瀲灩猛一咬牙,只好又退回車內。
雲霓站在車旁,靜靜地凝視著那幾個男子緩緩往飯店的這一頭走來。
她的眼光定在克朗身上,無言地凝視著他——
那幾分鐘卻彷彿過了半生那麼長久。「我跟你說一個笑話喔!楚漢相爭你知道吧……」
「你看過流星雨沒有?很美的!你應該看看……」
「這是阿曼尼呢,你當是踩腳布啊……」
「我寧願只當你一個人的小丑……」
與克朗共度的回憶在她腦海中不停盤旋迴盪,可是跟眼前的男人卻彷彿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柔軟的微卷黑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俐落的五分頭。
他開朗的、孩子似的笑容不見了,取向代之的是冷峻的表情、隱藏在墨鏡後的漠然。
男人們走到車前,距離只有短短幾公尺。
他們停了下來,為首的男子意識到奇異的氣氛。他回頭看著自己身後的男子。
「勝海,你們認識?」
那名叫「勝海」的男子無動於衷,墨鏡後的眼光到底寫著什麼沒人知道、他只是微微搖頭,冷然開口:
「不,不認識。」
雲霓聽到心碎的聲音。
「你這王八蛋!」風瀲灩氣憤地衝出車子尖叫:「我要殺了你!」
「你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男子嚇得臉色發白,用身體擋在瀲灩面前,狀似夫妻吵架。幸好他的身材夠高大,竟也能將風瀲灩擋個十成十。「我知道錯了!你不要這麼火大嘛!我以後不敢了!我們回去了好不好?我們回去了!」
男人們走遠了,陽光下的背影一步一步踩著她的心。
「我們回去了。」
雲霓低低開口。
「你為什麼要攔住我?!」瀲灩對著男子咆哮,氣得咬牙切齒!「那種王八蛋,我非殺了他不可!」
「不,他沒有說錯。是我們認錯人了。」雲霓低著頭,輕輕地開口:「那不是克朗。」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沒有表情的面孔透露著一絲悲傷。
「那不是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