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再跟他、跟自己辯論那不想碰觸的話題,也不願正視或承認心中萌生的期待、一日比一日更甚的期待,像童話中的公主期待白馬王子來臨那般──她是個失去理智的可悲女人。
與她沉鬱自憐情緒截然不同的,他愉快,低聲悶笑:「連稱讚你的美麗都不能說?」
氤氳濃烈情緒的黑眸令人燒融,沒勇氣抬眼的她仍能感受那熱氣,雙頰不由生燙,勉強發出窒息般的聲音:「什麼……都別說。」
他但笑不語,不顧她的閃躲,厚實的溫暖大手握住了她,帶著深深滿足對旁觀的韓家人頷首,說:「我們走了。」
韓母雙手按著胸口,難以相信望著窗外遠離的汽車:「終於給我等到這一天了,喔,我沒看錯吧?」
「媽,你別誇張了。」韓惟德翻了下白眼。「他們只不過去參加同學會,以後的事難說。」剛下班回來,他只想著餵飽肚子。
韓母一聽神情轉憂。
韓惟真瞅一眼哥哥:「媽,別理大哥,他什麼也不懂就會吃,難怪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韓惟德聞言回頭,張口欲言──
韓惟真立即說:「求我也沒用,我不會幫你介紹的,怎麼可以殘害別人一生呢?」她做出大義滅親的神情,然後壞壞笑著:「我知道接下來哥你一定會說些維護自尊的話,沒關係,最有同情心的小妹我,一定會耐心聽完!沒人要的哥哥,開始吧。」
這下,韓惟德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他只得吞下滿肚怨言,吃飯去總可以吧!韓惟德決定脹破肚皮也要把桌上的菜統統掃光,讓她沒得吃,哼!
※※※
這屆同學會是由丁衛中主辦,晚上七點在市中心某家知名國際飯店的大廳右側的歐式自助餐區。
進入飯店大廳,韓惟淑腳步愈見遲疑,不著痕跡地想延展彼此距離;阮滄日察覺,長手一伸,將她拉回身旁。
「我們不應該一起出現的。」她彆扭掙扎。「快放開我,會被看見……」
她著急嗓音中濃濃的倉皇不安,令他心一擰,不忍地放開手;咎由自取,就是他現在的寫照,他必須掃除過去遺留的重重障礙才能獲得芳心。
看她退了一大步,刻意拉開距離,他心中一片苦澀,忍不住開口:「遲早大家都會知道的。」因為不會有下一次,他不可能再放開她了。
他話中的肯定意味,令韓惟淑微紅了臉,不知該如何響應,她害怕面對同學震驚好奇的眼光。
這時,一位同學眼尖看到阮滄日,一聲驚呼,阮滄日立刻陷入歡迎的人潮中;趁沒人注意,韓惟淑謹慎地避開入口熱絡招呼他的同學,瞄一眼整個自助餐區,挑了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剛取餐回座,來不及加入歡迎人潮的一位同學,看到韓惟淑,臉上出現掩不住的震驚:「你不是說不能來了嗎?」
韓惟淑停住,對她虛弱一笑:
「欸……」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什麼。
「哇,待會阮滄日要是看到了你,扭頭就走,那氣氛可就尷尬了。」說的人沒啥惡意,只是單純地陳述根據過去經驗推斷出的情形。
韓惟淑嚥了一下口水,不確定的感覺升起,晃眼四周,一、兩位看到她的同學都有同樣驚駭的表情,置身錯誤之地的突兀感愈來愈濃。他要她一起來,她已經做到了,現在溜走應該不算違背諾言吧?心念一動,逃走的衝動再也抑不住──
「我還是先走比較好。」她反身,一面擔心阮滄日看到,一面往外移動。
倉卒出了餐區,她停頓,考慮接下來該往哪兒出去?
「惟淑?」熟悉的聲音不確定地叫喚她的名字。
韓惟淑訝異回身:「馥嫻?」
四年沒見,她還是一眼就認出她;大學畢業後,丘馥嫻就到澳洲的旅館經營學校進修。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
「都回來兩年了。你搬家了,所以一直聯絡不上你。」
韓惟淑發覺她身上穿著飯店的制服。「你在這工作?」
「嗯。」丘馥嫻開心一笑。「遇到你真高興,你怎會到這兒來?」
韓惟淑一愣,躊躇片刻,突然說:「你有沒有時間?」
丘馥嫻點點頭。「我快下班了,你先到咖啡廳等我,我馬上來。」她指著歐式自助餐區斜對面的花園咖啡廳。
※※※
大學時代,丘馥嫻一直是韓惟淑傾吐心事的對象,四年的隔閡一下就被彼此的回憶衝散。迫切的衝動,韓惟淑傾訴著自己面臨的困擾……
安靜聽完後,丘馥嫻露出興味的笑容,搖晃著頭說:「誰會料到,會有這樣的進展?當初他可說是跟你誓不兩立──」
「所以我才疑惑……」
「因為他劇烈的轉變。」丘馥嫻瞭解地點頭。
「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到大學畢業,我暗戀他十幾年,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放棄,現在他卻……怎樣才是真正的愛情?又能持續多久?」她喃喃說著盤踞心頭許久的疑問。
丘馥嫻俏皮笑說:「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敢相信恆久的愛,男人似乎只要享受追求的過程,如何持續總變成女人的職責。」
「那我跟他呢?苦苦追求的是我呀!」
丘馥嫻被韓惟淑自憐自哀的表情逗得噗哧笑出聲,打趣道:「所以如何持續到永遠就變成了他該盡的職責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不知道他現在願意付出的是否就是我長久期盼的?」
「我不敢相信愛情恆久,但我期待愛情。」丘馥嫻正經下來。「我想我們都期待愛情,也許因為過於期待,而加上了諸多的限制,自我設定愛情該在何時、何人、以什麼樣的形式而來,而忽略了愛情捉摸不定的本性;愛情來的時候就是來了,不論是在糟透的時機或是不曾預料過的對象,以如何荒謬的形式上場,都無關緊要。」她停下,望著韓惟淑:「你怨他以前那樣對你?」
「不。」韓惟淑訝異自己不真的這麼想過。「你知道我五歲就喜歡他了,那麼久……喜歡他、追隨他,幾乎成了最自然的天性。」
「你從沒停止愛過他。」丘馥嫻陳述事實。
她無法否認,只能歎息道:
「就是這樣才讓我害怕……對他,我一點抵抗力也沒有。」
「也許阮滄日就是愛神戲謔下的受害者,經過這麼多年,驀地回首才發覺早被不屈不撓的你攻佔心房,何不給他一個機會?既然你還愛他。」韓惟淑無語,丘馥嫻追問:「讓你遲疑不定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韓惟淑心頭一震,認真地思索──童稚時的暗戀,不受世俗眼光拘束,但現在不同,實際的考量橫亙心中,她語含無限苦澀:
「因為我……想不出現在的我有哪一點能吸引住他。」
「你對自己沒信心?」
「一點也沒有。」
「傻瓜,他不是喜歡上你了嗎?當然你身上必定有吸引他的優點。要是你問我,我倒覺得奇怪,他又有什麼優點能讓你癡癡不悔?」
「他……我也不知道。」愛他就像呼吸一樣,是種本能、不須學習。
「所以說愛情是盲目的,難道──你真要為了心中的不確定,而放棄嘗試的機會?」
「試了……又能持續多久?」
「不嘗試,你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不嘗試,你的一生將會留下遺憾。不管結果如何,你的心早就失陷了,惟淑,別讓那些無所謂的顧忌捆綁住,勇敢地去嘗試,捉住屬於你的幸福,嗯?」
她怕失去什麼?她的心已淪沒……韓惟淑恍然初醒地低喃,胸口霍然一輕,有若卸下重擔般,臉上不自覺綻現笑容、煥發新生光采。她點點頭,說:「謝謝你,馥嫻,我會去試的,不管結果好壞。」
丘馥嫻鼓舞道:「現在就去找他!」印象中的她又回來了。「我陪你過去。」
她伴著韓惟淑穿過大廳,給她一個鼓勵與祝福的笑容:「愛神也許嬉戲、也許沒有道理、令人反覆難安,但我仍然期待──嬉戲愛神。唉……孤家寡人的我該回家好好期待去嘍。」
嬉戲愛神……韓惟淑覆誦著,踩著堅定步伐踏入熱鬧的氣氛中。
談話聲漸漸逸失,一股難言的尷尬開始蔓延……她不想終生遺憾,她告訴自己,鎮定地回視笑容,尋找著他的身影──
驟然沉澱的靜默,干擾了心不在焉的他,阮滄日收斂郁惱情緒,將注意力移向坐在他對面的畢羿德。
面朝向外側的畢羿德睜大眼、盯著他背後,喉結上下移動,好不容易發出聲音:「滄……滄日,你應該好……好幾年,沒看到韓……韓惟淑了……了吧?她……她要是來……來了,你──」
阮滄日倏然回頭,雜亂的人群中,他只看到她;韓惟淑先是習慣性地迴避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氣,坦然無垢的明眸緩緩迎上他熱烈的眼光。
就是這樣的眼神,他等待許久的!
阮滄日陡地起身,大步跨向她;畢羿德「刷地」起立,擔憂他會做出什麼衝動的舉動:「滄日!你──」
眼看來不及阻止,畢羿德緊張萬分跟上。
她晶瑩閃耀的眼眸不再猶豫、不再膽怯,堅定地凝望逐漸接近的他,當他在一公尺前停住時,她潤濕乾渴的唇,輕聲告訴他:
「我決定試試看。」
不須解釋,他瞭解她所傳達的意義,急速起伏的胸膛因喜悅鼓脹,一個箭步,韓惟淑還沒意會發生什麼,就被溫暖堅實的胸懷環繞,陽剛之氣緊密地包裡住她。
情難自禁,他溫柔的唇輕啄她的發心,如愛語低喃:
「謝謝……」輕聲喟歎。
不必再抗拒的感覺真好,她合上眼將自己交付他,品味淡淡汨出的幸福感。
「你,你們……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畢羿德喘不過氣似啞聲問出在場所有人的疑問。
感覺懷中的她身子微微一掙,他歎息時機不巧,極不情願地放開她;預防她改變心意,他緊緊握住柔若無骨的小手,不許她反悔。
護著雙頰暈紅的她,他避重就輕回答一夥同學好奇的疑問──
這一晚,他不曾放開她的手。
※※※
細雨霏霏,玻璃窗外一片迷濛燈景。
韓惟淑倚靠窗台,室內迴旋浪漫音樂,修長纖指在玻璃上敲打節奏,等待遠方來的訊息──
已經一個多月了,自他回瑞士,穿越天際的通訊,一天也未曾間斷過,每晚十點電話鈴聲準時響起。初時,她不知該如何與他交談,畢竟交談對他或她都是陌生,漸漸的,習慣分享彼此生活的喜悅,期待電話鈴聲,成了她結束一天的完美句點。
「姊,又在等電話嘍。」韓惟真剛進門,她二月中學校開學,立刻就接了兩個家教。
韓惟淑移回外望的視線:「今天這麼晚?」
「下雨天,又遇上夜校下課時間,路上塞得厲害。」她看一下腕上的表。「五十九分了,電話快來了哦!」
韓惟淑拿她沒辦法,微笑搖頭;樓下上發條的老爺鐘,嘎吱一響,慢條斯理敲出「當……當……當……」聲響──
「鈴……」鐘聲還未停歇,電話就迫不及待地響了。
「喝,還真準時。」韓惟真噗哧一笑,看韓惟淑一臉靦腆尷尬,她催促道:「姊,快接吧,我洗澡去了。」識趣地離開。
她輕輕拾起話筒──
「冷嗎?」他總是這麼問。
韓惟淑臉上的笑容加深,伴隨著回答搖晃著頭:「不冷。」
視線落在桌上還冒著蒸氣的熱巧克力上,是他自瑞士寄來的禮物。
阮滄日在辦公室落地窗前,凝視窗外漫天飛舞的白雪。北國的夜來得快,才下午三點,天已經有點灰蒙。
「今天好嗎?」思念,距離如此遙遠。
「嗯。」她冷冷的手指環住溫熱的馬克杯汲取暖意。其實她不愛巧克力的,令她眷戀的是自遠方捎來的溫暖情意。
阮滄日步回桌前,只手拆開桌上的牛皮封袋,眼神一亮,機票送來了!
「我訂了機位,三月初回台北。」思念,按捺不住的衝動。
「多……多久?在台北?」她微怔。
他察覺她語氣中的遲疑,不由心頭一凝:「一個星期,怎麼了?」
「沒有。」突然,她覺得自己好傻,輕笑道:「只是忽然想到,習慣了這樣跟你談話,要是面對面時,我說不出話怎麼辦?」
話筒的一端沉默片刻,傳來溫暖低沉的聲音:「我只要看到你就夠了。」
她胸口一悸,紅雲翻上臉頰,潤了潤唇,說不出話──
「還有十二天。」他數著,希望能立刻穿越時空。
一道電光在黑夜中閃過──
轟隆!飄雨的夜空雷聲巨響,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
第一響春雷。雨勢轉劇,滂沛雨水傾盆而下,宣示著季節的變遷、時序的遞嬗。
春天來了!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早……
「我想你──」在另一道雷鳴之前,她壓抑不住說。
轟隆隆的雷聲正式揭開春天的序幕。
※※※
像是定期東飛的候鳥,為了她,他每兩個月飛越半個地球。
三月,初春,新綠攀上枝頭。
短短一周,他理所當然佔據了她工作以外的每一分鐘。
五月,黃梅雨季。
酸甜的愛情持續加溫發酵。
七月,在夏蟬開唱之際,他又回來了。
這次他有個計劃──
「跟我到瑞士去?」
她吃驚一愣。
他補充道:「我的意思是這個暑假。」
雖然學校休息,可是他無法整個夏天留在台北,兩個月一次的相見無法滿足他的渴望,握住她的手,他請求道:「來瑞士陪我好嗎?」
她為難地低下頭。今晚,她突然對自己、對兩人感到遲疑!
晚上,在阮家吃飯,席間,阮家父母不斷暗示提到婚姻大事,他沒正面回答,但她看得出來他不抗拒,甚至是歡迎的態度。她是怎麼回事?想到結婚這件事,幸福的心境搭上了陰影,唉……
看她歎息,他眉頭一擰怕希望落空,立刻接著說:「我安排康易磬參加音樂夏令營,這個暑假他是不能回來了,我打算安排他母親去看他,如果你也一起去的話──」為了達到目的說服她,他已經沙盤推演多次,一招不行還有一招,威脅利誘全使上,定要說服她。
「你不能這樣……威脅人……」她嘟嘴埋怨。
他耍賴地端臉、扮著嚴肅的面孔,打算逼迫她答應,不料話一出口卻是溫柔的懇求語氣:「你去不去……嘛?」
「不公平──」她內心掙扎著,她想永遠跟他一起,可是卻害怕承諾……驀然她發覺當美夢成真時,其實心裡卻藏著漫步雲端、不踏實的感覺,潛意識等待著墜地的時刻,因此她不敢計劃未來!
如果──他要求她的承諾,那該怎麼辦?也許他會認為她不夠愛他,但不是的,只是……只是她無法相信自己!
一個對自己缺乏信心的人如何得到幸福?
「告訴我,你在煩惱什麼?」他輕撫她顰蹙的眉頭。
她仰臉凝望的眼神充滿苦澀。「你會不會後悔?週遭的人開始認為我們應該結婚,甚至有人提醒著,要我把握機會,在你改變主意之前套牢你,以免你後悔了、改變主意──」
「我永遠不會改變!」他收緊擁抱,強調決心,沒想到令她更加退縮。
永遠!
「我沒辦法像你一樣,我無法堅定說出承諾,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害怕面對未來──」她愧疚的眼眸,水氣氤氳。
「傻瓜,我不需要你的承諾。」他瞭解她的感覺,因為來自自己長久的拒絕。「我永遠永遠不會放手的,我會一直等待,直到你相信為止,我不會要求你承諾什麼,或是立刻嫁給我,反正我絕不可能把你讓給別的男人的!所以你看,有沒有你的承諾都無關緊要,只要我的──而我打算一輩子都纏著你不放,一輩子都不放手!」
「可是,這樣對你不公平,我──」
他以手制止她欲語的唇:「只要告訴我一件事,你愛不愛我?」
「我愛你。」她一秒遲疑也沒有。「可是──」
「這就夠了。」他吻住仍帶遲疑的唇瓣。「我只要你的愛。」
「這樣真的可以嗎?」
他加深需索的熱吻,以行動證明;她輕歎一聲,猶豫的心輕易屈服了。
「這個夏天到瑞士去陪我?」他不忘藉機要求。
「嗯……」輾轉親吻,在喘息的片刻,依稀聽見她的回答。
※※※
八月,巴黎,天氣清朗無雲。
在蘇黎士待了一個多月,終於阮滄日得空,陪韓惟淑到巴黎來看望康易磬;計劃停留五天,然後跟已在巴黎停留一個多月的康母一起回台灣。
阮滄日與巴黎音樂學院的副院長略做交談、瞭解康易磬的狀況之後,牽著韓惟淑的手,參觀校園,漫步至康易磬正在上課的學院。
「待會兒,我們跟易磬的媽媽去吃飯?」身著白色短洋裝的韓惟淑好奇張望校舍橫樑高掛的音樂家銅像。
阮滄日含笑應了一聲,大片大片的玻璃窗邀進燦白的陽光,在四處晃蕩的她身上撒下金芒吸引著他目光,倏然眼角瞧見走廊逐漸接近的人影,閒適的心情立即轉為警戒,一個念頭閃過,他突然動作、跨步上前,攫住飄移的光影,俯身印上驚訝微張的櫻唇;她愕然一愣,隨即被他熱烈的吮吻淹沒意志……
阮滄日緩緩抽身,滿意環住虛脫無力攀附懷中的韓惟淑,正面對上康易磬,示威意味濃厚──
康易磬經過這半年的光陰曆練,更加沉穩內斂,青春期不斷竄高的身高,讓他不像一般青澀的少年,他眼微瞇、面無表情看著眼前這一幕。
韓惟淑氣喘吁吁趴在他胸前,好不容易調緩呼吸、尋回意識,納悶他不尋常的舉動,仰起酡紅的臉頰:
「你……」眼角的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驚喜輕喚了一聲:「易磬!」
她自阮滄日懷抱中退開,熱情衝向佇立不動的學生,自然握住學生雙手:
「你過得好不好?」退後一步,她仔細仰頭打量學生:「哇!你又長高不少,下次再看到你,老師也許得站在椅子上跟你說話了。」
令人懷念的溫柔碰觸、無私的關愛,康易磬俊秀的臉龐緩緩浮出微笑:「老師,好久不見。」
「嗯,真是好久不見。」心疼他孤獨飄浪異國,韓惟淑不捨的眼眶一紅,說不出話。
「老師?」康易磬有些不知所措,遲疑地伸手──
阮滄日技巧地將她納入懷中,輕責道:「你真愛哭,這樣下次不讓你來看他哦!」溫柔的大手支起她的下顎,拭去她眼角的淚珠。
「你不讓我來,我不會自己來。」她又瞋又笑,側身對康易磬說:「今年暑假你不能回台灣,老師跟媽媽來看你;寒假你就可以回台灣看我跟媽媽了。」
「他不行,十二月他得到維也納參加音樂營。」阮滄日說出自己為他預定的計劃。
「這樣易磬不就得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回台灣?!」她微微皺眉,不滿地望向阮滄日。
「那對他是難得的機會。」阮滄日堅持道,這絕不是他不願康易磬回台灣。
韓惟淑仍替康易磬不平:「可是──」
「老師可以再來看我。」默默不語的康易磬突然出聲。
呃,她眨了眨眼,做了約定:「好,寒暑假你要是不能回家,老師一定想辦法來看你。」
「真的?」康易磬年少的眼眸閃耀謀略光芒。
「嗯!」韓惟淑強調地用力點頭。
傻瓜!阮滄日心中暗惱,怒目射向康易磬;康易磬察覺,抬眼相視,唇邊勾出一抹不甘示弱的笑。
可惡的小子!阮滄日兩道怒眉一揚,忽然神情一變,令人意外地展露愉快神情。她答應了他又如何?自己絕對會陪在她身旁!
「走吧!康太太在等我們吃飯。」阮滄日伸手握住韓惟淑的手,她回以嫣然一笑,與他十指交握。
這樣就已足夠,與她牽手走下去,一生一世。
※※※
故事終究需要一個完美結局……
瑞士,蘇黎世。
夜裡的那場大雪已經停了。
放眼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世界,煩擾塵世被白雪覆蓋,留下的只有寂靜。
屋內,壁爐熊熊燃燒的柴火,零星迸出受熱爆裂聲,掛滿聖誕飾品的聖誕樹瑩燈未滅,溫馨喜樂的氣氛飄浮空氣中,隱約聽見……廚房收音機傳來的聖誕歌曲──白色聖誕。
I'mdreamingofawhiteChristmas
JustliketheonesIusedtoknow
Wherethetreetopsglisten
Andchildrenlisten
Tohearsleighbellsinthesnow
I'mdreamingofawhiteChristmas
WitheveryChristmascardwhichIwrite
Mayyourdaysbemerryandbright
AndmayallyourChristmasbewhite
呵……這是第三個白色聖誕了!
因為承諾,連續三年,韓惟淑都在歐洲學校的聖誕假期到巴黎探望康易磬,然後與阮滄日回到蘇黎世迎接新的一年來臨。
她的面頰貼著冰涼的玻璃窗,著迷望著冰天雪景,徹骨的冰冷不再,冬天似乎變得迷人,因為──有他相伴。
「又對著窗外發呆?」無奈歎息一聲,健壯的手臂自後方環住她。
「想出去走走。」她依偎後靠,在他用冒出鬍渣的下顎磨蹭耳畔時,輕笑掙扎。「別,好癢……」
「真要出去?外頭溫度可能只有零下五度。」他咬著她的耳道。
「嗯……」她像只被撫摸的小貓輕吟。
他好笑,啃了粉嫩的頸項一口。「拿你沒辦法,走吧!」
「今天我可不會輸給你。」她神采高揚地說,率先往大門走去;一連打了幾天的雪戰,每次她都被擊得潰不成軍,今天她定要雪恥!
阮滄日握住她的手腕。「別忘了圍巾、帽子、手套……」
「呵,你愈來愈像個老媽子。」她回瞋一眼,笑笑戴起裝備。
「誰教你那麼怕冷。」阮滄日突然伸手扯住她剛戴上的帽子惡戲一扯,遮住了她半個臉蛋。「開戰嘍!」吆喝一聲,哈哈大笑的他衝進雪地。
「你這小人!」韓惟淑視線受阻,不平嘟嚷著,手腳忙亂地折起帽沿,追了出去。
阮滄日仗著腿長,逗弄著始終保持在她前方三公尺距離,就是不讓她追到自己。
韓惟淑拚命地跑,剛下的雪軟,跑起來尤其費力,又喘又急地嚷著:
「這樣……不公平!你欺負我腿短,都不……」奔跑中的她突然一躓,撲倒在雪堆裡。「……等我!」來不及閉上的口吃進冰冷的雪。
冰涼──她索性攤開手臂趴在雪地上,感受身埋冰涼中的獨特感受,低溫穿不透溫暖的內心,迴盪四肢百骸的暖意抵擋冰寒,瞇上眼,她微微笑了。
但,下一刻,她被人從雪堆中拎起──
「你沒怎樣吧?」
溫暖的大手拍掉她臉上睫上的雪花,她睜開眼對眼前面露關心的他一笑:
「誰教你不等我?」
他流露情緒的眼神突然沉澱,凝視著她,他意味深長地說:「你知道我會永遠等待你的。」
她懂的,三年多了,即使雙方家長愈來愈心急、不斷催促,他仍是耐心等待著!自己還在猶豫什麼呢?心境豁然開朗,她潤潤唇,凝視他溫暖的雙眸說:
「你願意娶我嗎?」
一、兩秒的靜默,始終充滿柔情眸光的眼鎖住她的眸,微微揚起的唇開啟:
「你知道答案的──」他敞開雙臂,等待她托付一生的承諾。
她合上眼投入等待中的胸懷,再也沒有懷疑、再也沒有恐懼,源源不絕的暖意包圍著她,就像與春天擁抱!
無垠白雪世界中,只有緊緊依偎的兩人,天空上方不知何時,撒下片片雪花,飛旋飄落的雪花愈來愈綿密,但他們不冷,一點也不冷……
※※※
發現她不在屋內,阮滄日急切地推開後院的紗門──
她懷裡抱著一束早開的野花,一手拎著一個白色圓形紙盒,自與隔鄰相接的石板小路走來,積雪剛融的枝頭已見野鳥跳躍,她臉上帶著盈盈淺笑,施施而來。
阮滄日心底有股深深的滿足,他邁開步迎向她。她驟見他時眼神迸出驚喜、笑顏逐開,停足等待他來到眼前。
「我不知道你會這麼早回來,我剛去皮耶家拿皮耶太太幫我做的蛋糕。」她舉起掛在指間的圓形紙盒。
阮滄日接過,傾身輕啄她蕩漾笑意的唇,在她唇邊低語:「結婚週年快樂。」
她流轉波光的眼瞳滿溢幸福,微踮起腳,她回以一吻:「週年快樂……」
他戀戀不捨結束親吻,環著她腰間往自己懷裡帶。
「回屋裡去,我有個禮物送給你。」不顧她好奇的詢問眼神,他迫不及待牽引她進屋。
「讓我先把花插起來──」
他抽走她懷裡的野花,遞上一片CD,勾起的唇露出神秘的笑。
「是什麼?你的最新演奏專輯?」
阮滄日閃爍說:「這是我最滿意的作品。」
韓惟淑細看後,兀然發現裡頭竟然收錄了兩首雙鋼琴演奏曲──
他跟她的雙鋼琴曲?!她困惑睜大眼,怎麼會?
她不解眨眼對上他得意的笑臉。啊!是那天──她應他的要求到錄音室去探班,在工作人員起哄下,兩人合奏了一曲,結果欲罷不能,玩了一個下午……
「為什麼?那是不當真的,我不是專業的演奏家,這樣會破壞……」她囁嚅惶然。
噓……阮滄日一指按住她的唇,將她勾進懷中:「這可是我設計許久,好不容易等到的機會。」
「設計?」她埋在溫暖結實的胸膛悶聲問。
「去年回台北,學校九十週年校慶,你說什麼也不願意跟我一起公開合奏,還記得嗎?」
她點了點頭。
他繼續說:「那時你說跟我一起彈琴是一個過去的願望,現在的你只想無所壓力地享受音樂。你的過去願望卻是我現在、未來的希望,我想跟你一起彈琴……一輩子……永遠,我不會放棄努力的!」
他認真的語氣令她動容:「我們常一起彈琴呀,在家──你不該把那天戲耍彈奏的東西放進你的CD裡。」
他以唇抵住她的:「美好的音樂不該藏住,你是個優秀的鋼琴家。」
「你……你不客觀,因為我們是夫妻,你才──」
「不……」他囓吮她的下唇。「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我的音樂製作人保羅的專業名聲;要不是怕你的光芒掩蓋了我,恐怕他會把那天下午所錄下的所有曲目都收進這張專輯。唉……也許我該擔心他會為了你一腳踢開我。」
「你哦!口若懸河,誰信你。」她瞋他一眼,忍俊不住笑了。
他再認真不過,她的演奏技巧柔順靈活,不孜孜求取效果,無論何時總是詩意盎然,而且富有女性的特質,是耐人尋味、值得細細品嚐的音樂。不急著糾正她對自己的缺乏自信,他有更重要的事──
阮滄日極具魅惑地仰起她的臉,彎身與她額頭相抵,感性低語:「你已經收了我的結婚禮物,現在換我要求一個結婚週年禮物。」
「什麼……」韓惟淑吐氣如蘭,被他充滿熱力的眼神燒融、無力。
「我要一個孩子,一個女孩子……」
忍不住誘惑,他攫住就在眼前的紅唇,深深吻著……
良久,韓惟淑雙頰瑰紅,伏在他脈搏跳動激烈的胸口,聽著應和的心音,幸福笑問道:「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女兒也喜歡上了……一個彈鋼琴的哥哥,你怎麼辦?」
阮滄日聞言低聲笑了。
韓惟淑輕捶了下起伏的胸膛:「說呀,你會怎麼辦?如果那個彈鋼琴的哥哥湊巧也討厭我們的女兒,你怎麼辦?」
他收緊雙臂,將下巴擱在她頭頂。「我會告訴她,沒關係,如果那個笨哥哥注定是屬於她的,終有一天,他會走向她,當愛來的時候。」
她仰臉望他,巧笑不語。
「我愛你。」深情的眼瞳中只有她。
「我也愛你,很愛,很愛,很愛……你──」最後一個音節隱沒在相碰的唇間。
當愛來的時候,心是無處藏的。
緊緊捉住它吧!
別猶豫。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