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百年始得。
再者,他看起來很好……
沒有半絲憔悴、沒有仇痛,那時的傷,似乎也已痊癒,太好了……
她好害怕會看見……一個為難他自己、折磨他自己的勾陳。
幸好,沒有。
這還不值得喝酒慶祝嗎?
「老大夫,你診你的,酒記得給我呀!」她太雀躍了。
「剛清醒的病人,不該飲酒,何況你的傷——」
老大夫本不苟同,偏偏她放軟聲,用笑容求著:「一小杯就好,藥酒也行,我沾個唇,求求你。」
「好吧。」挨不住目光閃閃,老大夫喚來小童,斟了杯跌打藥酒,遞給她。
小小一杯,曦月珍惜啜著,就連酒香中混雜濃烈的草木味,她也不在意。
敬,今日的重逢!感謝老天爺!讓我見到勾陳。
雖然,沒來得及多說,但我好開心……
能再見他,我太開心了……
「怪人……」老大夫見她滿顏喜色,不由得咕噥,都傷成了這樣……轉念再想,八成是慶幸她自己撿回小命吧。
曦月飲著喜悅的酒,遠在另一處的勾陳,滑入喉頭的酒,卻帶苦澀。
「勾陳哥哥……」
雌狐精名喚「麗妲」,正是險遭火焚的那一隻。
被親密愛人棄之不顧,又碰上如此可怕的遭遇,她該又痛苦、又驚嚇,亟須一個溫暖懷抱,撫慰她、呵憐她,可是——
「為什麼麗妲覺得……你看起來比我更悶悶不樂?比我更需要人安慰?」
「有嗎?」勾陳轉向她,扯開一記淺笑。
笑容可真……勉強。
麗妲枕在他膝間,眼鼻還哭得通紅,卻沒有得到他探來的撫摸。
「是因為……那只人類?」
那只一喊出勾陳的名,便讓勾陳渾身一僵,狐爪抓疼了她的女娃兒。
「她是你的舊識?你看見她時,神色變得好冷獰。」
沉默持續了良久,才緩緩被輕笑聲打破。
「以前在人界遇上,窮極無聊時的娛樂,玩膩了,便一腳踢開,我幾乎……不記得她了。」勾陳說著、笑著,眉卻也皺著。
「被你重重一摔,或許沒命了吧,人類……好脆弱的。」麗妲清楚感覺,勾陳的身軀繃緊了。
真只是「窮極無聊時的娛樂」?
若是,怎能讓勾陳如此反常?
「我不曾見過……你對待哪只雌性這麼凶狠。」
勾陳善待雌性,是出了名的好。
既寵愛,又疼惜,最喜胡認義妹妹,逢雌性便纏誘著人,喊他一聲「勾陳哥哥」……
他將那女娃兒拋出去的瞬間,麗妲比誰都驚訝。
「誰都值得我的憐惜,就只有她,不值。」
「為什麼?」
「不為什麼。」勾陳不想談。
「見到你,她很高興,連我這旁觀者都感覺得到……」
「許多感情,只是假的、一時的,什麼高興什麼歡喜,騙人罷了,如同你的那位情人,滿嘴說愛,一知你是狐精,他如何對你?當初的濃情熾愛呢?」
勾陳淡然說來,很是無情。
真實地太無情。
麗妲默默垂淚,濡濕他膝間的紅裳。
「我好想……忘記這種痛……忘記他的無情……」她閉眼呢喃。
「想忘,哥哥去幫你討忘川水——」
勾陳慢慢止住聲音,違和之感浮上。
忘川之水,忘情之水。
飲者,皆忘七情六慾,該忘的、不想忘的,容不得誰留下,但……
我與之前的模樣,不太相似,因為我轉世了好些回……
轉世了好些回?
即使如此,她為何還記得他?!
每一回轉世,絕對必飲忘川水。
文判的嚴謹性子,他很清楚,破例,幾乎不可能有。
喝完忘川水,再入輪迴,上世之事早該盡數忘卻,而她竟在看見他時,認出他,呼喚他,奔向他……
太不對勁了。
勾陳不願承認,他踏入冥府,是為此而來,他說服自己,不為她,他是特地幫麗妲取忘川水。
文判聽完來意,毫不詫異,口吻清淺道:「需要提醒狐神大人幾千幾萬次?忘川之水,只有亡者飲用才有效果,對於你們這類……它,與一瓢清水無異。」
口若渴,隨便找條溪澗,把頭埋進去,要喝多少就有多少,非得浪費他家茶水嗎?
「清水沒它味道好,反正忘川水取之不竭,打一壇給我,損失不到哪裡去,喏,我掏錢買嘛。」
勾陳塞給文判一張冥紙,換算起來,不大過一兩。
文判將冥幣——幣值太少,入不了眼——與空壇交給小鬼,有小鬼去辦。
勾陳不請自坐,等待空壇裝滿前,貌似閒話家常:
「每一條投胎的魂,一定要喝忘川水,是吧?」這是「順便」問的,絕無刻意!勾陳在內心裡強烈澄清。
「當然。」文判頷首。
「例外過嗎?」
「下官不敢說從無例外,不過,日日往返的魂體太多,難免有漏網之魚。」文判說來謙虛。
「所以,她是漏網之魚?」勾陳自語道,嗓音細小,處于思忖狀態,無視文判在一旁,嘟噥:「可也太巧了吧?一世逃過,二世又逃過,第三世還逃過——根本不叫意外。」
「這不可能,若有這種魂體,下官『文判』一職,早該引疚辭退。」文判聽見了。
姑且不論有違文判行事態度,此事若上傳,他等著耳朵被叨念到爛!
「那為何『她』——」
「她?她找到你了?」完全毋須多言,哪個「她」,彼此都瞭然於心。
勾陳板起臉,不似平時嘻笑,渾身火紅,仿似沐浴於怒焰之中。
「……放她去投胎,不先灌她個十大碗忘川水,讓她忘掉她曾做的醜事?還放任她牢牢記得我,干擾我,激怒我,礙我的眼!」
這就是鐵錚錚的失職!
文判淡淡瞟來一睨,眸光微冷。
「狐神大人又怎知她沒喝?」
「因為她認得我!」血淋淋的證據,辨無可辨!
「那代表什麼?下官縱容嗎?對她,下官絕無徇私,該飲之水、該受之罰,何時入世、何日離世,樣樣尊奉天意。」文判磊然光明,不見半絲心虛。
勾陳的眸光在文判臉上搜尋,想尋出些蛛絲馬跡。
「你是想告訴我,她飲忘川水,卻沒忘前世事?」
「理由為何,無人清楚,但似乎是如此。」文判的答覆,證實勾陳猜測。
勾陳蹙眉,並未盡信,眼神在說:
無人清楚?是呀,「鬼」才清楚,我看……是你動了什麼手腳?或是發了不該發的慈心,同情起她了吧?
面對勾陳質疑,文判不去多瞧,逕自說:「她每回入世投胎,下官必定盯緊,看她喝得半滴不剩,不容她拒絕。」
稍頓,朝勾陳投以鋒銳眸光,續道:「下官比任何一方都更清楚,喝下忘川水對她才是好事,前世種種若不拋,又何來嶄新來世?可惜,她還是無法解脫,一世一世記得,她,被自己所深愛之人,劇烈地恨著。」
「你在說笑嗎?哪來的深愛之人?她若深愛過,又怎會那樣對我?!」
「她早已後悔。」
「來不及了。」勾陳冷嗤。
文判並沒有想替她說服勾陳,別人的糾葛,他從不深涉。
誰愛誰、誰恨誰、誰委屈、誰記掛……一隻鬼差插不上手。
「既還恨她,繼續避不見她,她妄想見你一面,得費上數世,甫能如願一回。」文判淡淡說,表情如水,無熱無冷,聽不出半分憐憫。「若你存心教她找不到,即便她試圖修仙,獲得長壽及術力,渴望靠你更近,也是枉然。再嫌礙眼,殺了她便是。」只要,捨得的話。
「她……修仙?」勾陳不想表現出在意,口吻仍難掩詫異。
「對你,那不重要,她資質不足,成不了小仙,擾不著你,你大可無視。」文判擺明了不願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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