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走掉了!被主人趕跑了!」兩妖同時嚷嚷。
「對!主人欺負她、罵她,一定是!她才會不想再留!」
兩花妖含淚控訴,爭先指責,兩根短指快戳上他的鼻尖。
此時,勾陳無暇理會兩花妖的無禮頂撞,腦中只響著那一句——
她走掉了?
那個寧挨雷擊,置死生於度外,也要硬求著留下來的她,走了?
勾陳濃紅的眉,挑高。
總算還我清靜,不勞我出手驅趕——這樣的聲音,是有的。
竟走得這麼乾脆?連求我留人的努力……都不願試——矛盾的思緒,似酸、似苦,同樣也湧了上來。
「她本就該走,若她還在,我也會轟她出門!」
氣話說來無比麻利,仿若已演練過無數回,就為了……這一天。
畜生!大小葵找不出第二個詞彙。
「狐」是畜生之流,「狐神」是畜生之中,成仙的最大一隻。
「主人,你簡直沒心沒肝沒肺!」兩花妖又是一陣唾棄。
「心,是真的沒有,肝和肺,倒是完好在這兒。」勾陳隨意往身上一指。
下一句,才真是印證著——沒心沒肝沒肺:
「我餓了,她有沒有煮完飯才滾?」
聽聽,這是人話嗎?!
身為他的花僕,大小葵深感為恥,無顏見花界父老。
「有!曦月煮完一整桌飯菜,才孤伶伶地一個人走!」大小葵「不恭不順」說完,立即回歸花身,不再露面,以示抗議。
「這兩隻——越來越沒大沒小,早知道當初養『雪蓮』當僕,還溫馴些。」
勾陳淡呿,悔不當初。
「全走了最好,讓我耳根子清淨。」他也不稀罕有人在耳邊嘰嘰喳喳。
仍是覺得餓,他繼續覓食。
既然他是煮完飯至少飯桌上不會是空蕩無物。
果不其然,他踏入食廳,便看見滿桌豐盛。
桌上包覆著一層薄術,不讓菜冷湯膩,心意無比體貼。
勾陳一坐定,成了滿滿一大碗飯菜,狼吞虎嚥起來。
「這女人手藝還真不差,難怪大葵小葵捨不得,連我都想說……以後吃不到了,怎麼辦?」
可是,這理由實在太窩囊,為了口腹之慾,就希望她留下?
還有,以後抱不到了,怎麼辦?這則是身體之欲……
瞬間,覺得喉頭刺梗,難以吞嚥。
並非是魚刺或碎骨,而是一種……無形的澀意。
他知道那是什麼。
他可是狐神,司掌愛情,調侃貔貅駑鈍笨拙,引以為樂,他又怎可能不斷,自己為何不對勁?
他只是不願承認。
不願承認,數百年過去,她對於他的影響力,仍舊巨大。
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喜一怒、一去一留,都牽縛著他的心緒。
勾陳甩頭,甩去那份「承認」,下意識要端來湯盅,一口灌下,衝去喉間梗意。
掀開湯盅,裡頭所盛並非湯水,而是一張紙條,上頭寫著短短幾行字:
去把心拿回來吧,為我捨棄了它,一點都不值,若真釋懷不了,取回它,讓它,為另一個人而跳。
當他讀至最後一字,紙的頂端燃起小小火苗,吞噬掉娟秀字跡。
曦月所留的最後字句,生怕會帶給他困擾,所以被閱覽過後,便自動燃盡,不勞他動手撕揉。
勾陳本能反應,要去拂滅活苗,可惜,搶救到的,僅存最後那句——
為另一個人而跳。
刺眼,這幾個字。
扎得勾陳瞇起眼。
氣她說來雲淡風輕,氣她說著「另一個人」。
他冷冷自語,賭氣哼啐:「說得何其容易?為另一個人跳?萬一取回它,它還是那麼痛,再把它挖出來嗎?!」
食慾盡失,他卻還是忿忿扒飯、吃菜,一盤接一盤,掃個精光。
矛盾。
就像認定了她走掉才好,但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說——
若能不走……
***
「小姑娘,又來買糖水冰?」
小攤老闆笑逐顏開,慇勤招呼著連日必到的熟面孔。
「對,請給我一碗。」
「馬上好。」老闆動作俐落,刨好碎冰末,淋上香甜糖汁,配上數匙蜜豆,老闆特地多舀許多,遞上,「小姑娘,冰好了,小心拿。」
「謝謝。」她付了錢,端起冰,窩到攤旁小登,品嚐沁涼甜品,嘴裡甜絲絲的。
突然,她跳起來,又衝到攤前,忙不迭說:「老闆,再給我一份!料多些!」
老闆雖不明所以,仍是動作麻利的刨冰,立即送上。
「錢擱這兒,碗我待會兒送回來!」她一溜煙朝反方向跑。
「哦,好……」老闆只來得及應聲。
她奔跑過街,往巷角一拐。
巷中站著一人,背對她,紙傘垂遮,勉強看見白色衣裳,以及及腰的濃黑長髮。
「文判大人!」她欣喜一嚷,又即刻合唇。該糟,來者的身份,在人界不能大聲喧嚷。
執傘之人,緩緩轉身,面容帶笑,不加以責備。
她回以蜜笑,手上的糖水冰順勢奉上。
「那兒曬不到日,我們坐那邊,請您吃冰。」
她很貼心,挑了陰暗處,有處階梯,上方屋簷橫亙,鋪有茅草,形成一處遮蔽。
兩人落坐,舀著糖水冰吃。
能再見故友,她顯得很開心,笑靨久久不落。
「合您口味嗎?」她問的是甜冰。
「嗯,清涼。謝謝你,曦月。」
不忍直視,入他口中的食物,只有清淡味兒,無關美味與否。
她,正是曦月,連忙搖頭。
「該說謝的人,是我。謝謝您,特地來看我,圓我一個心願,否則,我也沒機會下冥府,向您道聲『珍重再見』。」她誠心感恩。
文判淺笑,靜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其餘的心願,可有達成?」
她回視他,笑容燦爛:「嗯,能再見他,在他身邊停留數日,我已知足,這一輩子好值得,毫無遺憾了。」
「是嗎?那就好。不需要我再為你傳話?」
文判的眸精明如昔,看穿她笑容背後,藏著的些許悲傷。
「不了,我沒有其餘的話想說。」曦月輕輕搖頭,又想到:「先前托您傳達的那些,也全數毀去吧,別讓他知道。」
勾陳他……也不會想聽,毋須留下。
那些懸念、那些呢喃,全隨著她,一塊兒帶走吧。
言語,若無法傳遞出去,便失去意義。
輾轉紅塵,逝去的,真的是逝去了。
「好。」他允了她。
「文判大人,我還剩多少時日?」她執白地問。
或許,她心裡也清楚,迂迴的時間……已經沒有了。
此回入世之前,文判已先告訴過她,這是最末一世,而且相當短暫,若尋不到勾陳,也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
「天機,豈能輕易洩露?」文判不改職守。
話雖如此,文判攤在她眼前的右手,明明白白寫著——十六日。
他掌心的數字,震懾著她。
雖然面不露哀樂,卻也不曾做好準備,看見那麼……短促的日子。
竟連一個月都不到。
她還曾猜想,能長達三、四年……然而,文判親自跑上這趟,足以說明她的終期,不遠矣……
「這也是洩漏呀。」她失笑。太明目張膽了。
「有嗎?我半個字也沒說。」文判不認此罪,手掌一握,掌心的字跡消失殆盡,不留罪證。
「不知這短短幾日,我能否訪遍故友……友人太多,要一一道別,怕是道不完的。」活了幾世,認識之人、妖、精、怪,族繁不及備載。
她認真盤算著,該由哪兒訪起。
太遠的,十六日無法到達,只能用信鳥寄送。
太愛哭的,當面訣別,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不去親自道別好了,她不怎麼擅長安慰人,面對淚水會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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