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臉上的驚恐表情,也遠勝過她。
曦月看著那雙紅眸,那裡頭,太多東西幾乎要滿溢出來——
憤怒,因關懷而生;氣惱,因她遲鈍而生;憐愛,因她的憨行而生。
她頓時領悟了。
領悟了這隻狐狸,是如何看待她。
他,將她看得比「心」,更重要。
「沒有你,我挖了它,丟掉都不嫌可惜!你竟為了撈它,差點摔個頭破血流!」
再聽他的低吼,證實她有多駑鈍。
「下一次,它再掉下去,你敢胡來,我就……不!絕對不准有下一次!」
每一句威恫,聽起來全是甜的,字字沾滿蜜糖。
「不會了。」曦月輕吐保證。
被吼著,還能微笑,他不得不懷疑,他的斥責,她有沒有聽進去?
她一笑,縱使他有再多想教訓的話,也只能嚥下,氣焰消散。
「我去把它洗乾淨。」她又道,他鬆開她,仍跟在她身後。
行經被打暈的獅蠻,曦月停下腳步,眉宇溫柔,撫過它粗硬的鬃毛。
「……讓你受苦了,一覺醒來,發現長年喉間的梗塞,突然消失不見,希望你會開心些。謝謝你,謝謝你保護它。」
她動手治癒了勾陳打在它身上的掌印,帶走一切疼痛。
做完這些,她才再起身,順著飛瀑聲,尋找山泉。
粼粼銀光,在空中劃出一彎虹,七彩美麗。
她站在水中,銀河閃閃,耀著水,也耀著她。
她洗滌他的心,仔細,小心,拿捏力道,輕柔挼搓。
即便是旁觀的他,都能感覺到她呵憐的溫柔。
被洗得……心,好癢。
曦月並未走到泉水最深處,水約及腿肚,水面上裙擺,如清荷綻放。
她洗了許久,不顧雙袖濕透,水痕被布料吸飽,衣裙濡開半透的漬跡。
水清見底,赤裸的腳掌,在水波冰清下,顯得加倍瑩白、纖巧。
勾陳的瞳色,染得更紅。
曦月再三檢視,確定洗滌乾淨後,牢捧著他的心,挪步向他走來。
水光、瀑霧、溫熱的日絲,在她身上交織,璀璨,米炫人的銀暈。
「勾陳。」
她在他面前站定,掬捧掌間的心,遞予他。
他定定凝視她,看她臉上淡且恬靜的笑。
那種心滿意足,那種失而復得,那種開心到……幾乎快哭出來的表情。
他沒有單單取走「心」,而是連帶她的雙手,一併握進大掌裡,就看她的輕掬,將心,貼近胸臆。
融入,消失,她掌間的心,沒入他體內,只剩手心平貼在他胸前,感受著,吸與吐,平穩的起伏。
她仔細盯緊他,生怕在他臉上看見一絲痛苦。
曦月屏息,輕聲問道:「當初,你挖掉它,就是因為痛……如今,疼痛還在嗎?」
勾陳沒有鬆開手,依然緊緊按著熨在胸口的柔荑,不許她收回。
曦月能清楚感覺,掌心之下有力的心跳,怦咚、怦咚、怦咚……
過了良久,他才開口說:「不痛了。」
因為疼痛的理由,已經沒有了。
曦月眉宇一鬆,笑顏漸深,眼角淚光晶耀。
「但……」
他還有後話,這一個「但」字,把曦月的心又提了半天高。
「怎麼了?!不舒服嗎?」她緊張起來。
是與身體脫離太久?
抑或因獅蠻吃下,造成後遺?
還是……她方才洗滌,弄傷了它?!
「但,好癢。」
她傻傻地重複他的話:「好……癢?」
不是痛,不是悶,而是……癢?
「看著你,心,好癢。」勾陳笑出來,目光仍是紅濃。
她聽明白的同時,神情由掛憂轉為辣紅——
「這、這種時候了,你還……」她罵他也不是,噗嗤一笑也不是。
「從你站在水裡,揉洗得那麼誘惑,它,已經麻麻地癢了起來。」
心癢,最難耐。
「你這個人——不,你這只狐,實在是……滿腦子……」
她直想抽回手,偏他捉得太牢,手掌又熱、又燙,她真怕他想在這野外……
「勾陳,你別胡鬧……我不要,絕對不在這兒跟你……」
話,一定要搶白了說,哪怕支支吾吾,也要表達堅定立場。
勾陳被她逗笑,她表情太認真、太嚴肅,卻也太紅,完全沒有氣勢。
「我讓你欠著先,回去再補給我。」
他還能加收利息,沒有損失,很好商量的,呵呵。
她鬆口氣:「好……」
說完,才有一驚,自己應允了什麼呀……
勾陳把她從水中拉起,彎身擰乾她的濕裙。
能以法術烘乾的事,非得親自動手才有樂趣。
擰擰裙、摸摸小腿,歡樂無窮。
「真好,看你取回了心,我很替你開心,多年來,梗在心上的擔憂,好似也全數散去了……」
曦月微微低頭,看他細心之舉,心好暖。
她繼續道:「我一直很害怕,你捨心不要,萬一真拿不回來,或是被獅蠻消化殆盡,該如何是好……現在,它回歸你體內,無損無傷,你總算又再度完整了。」
勾陳哞一抬,兩人目光交會,她微笑,他卻是斂起笑,面容肅穆。
不疾不徐的嗓,字字好輕,不曾加重,說著:「不,讓我完整的,是你,你才是我遺失的那顆心,重回我身邊,我才圓滿。」
這樣的話,惹來曦月微顫,激動,感動,悸動,種種滿溢心頭。
她曾想,也許,他不會再像以前那麼愛她,若真如此,亦是她自己造成的,可他此刻的言語,令她所有的疑慮,煙消,雲散。
「謝謝你……」
謝他仍願愛她。
謝他仍願讓她愛他。
勾陳板起臉,依然俊、依然紅艷好看,明擺著不甚滿意:
「什麼『謝謝你』?!我只接受『我也愛你』,或是『我讓你今早的美夢,成真』這兩種回應。」
除此之外,一律謝絕!
「……」好吧,她仍處於感動之中,把前一句當真,至於後一句,暫且無視。
她真想問:你到底餓了多久?
「我並非一時興起,才說出那一番話——喂,不是上一句,是上上句!」光看她一臉淡鄙,就知道她誤會了!
你才是我遺失的那顆心,重回我身邊,我才圓滿,這句才對!
「哦。」若勾陳沒補充,你當真認為他是在說淫……春夢那回事。
「我數百年不見你,拒絕你的消息,心想有你無你,也不過爾爾,沒有多大差別,確實……」
勾陳不讓她開口打斷,繼續說下去。
「確實看來是如此,不提你這個人,當你不存在,許久不聞『曦月』兩字,就像已從記憶中徹底剔除……」
勾陳向她枕去,膩在她肩上,似撒嬌,似尋找一處依靠,能安然偎枕。
「一切,不過自欺欺人。若不存在、若已剔除,我勤跑冥府,去討啥茶水喝?忘川水既不香,更不回甘,飲了,以為能忘,卻半樣都忘不掉。」他自嘲。
曦月輕撫他的發,以指為梳,順溜於紅絲之間。
她靜靜聆聽,聽他傾訴。
「然後,你追來了,讓我又氣、又焦躁,氣自己,幾百年的假淡定,輕易被你戳穿;焦躁於……你光站在那裡,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也不用說,就能愛我心神不寧——」
他像只能被撫得好舒坦的寵物,眸輕瞇,頰輕蹭著她的頸,嗓音綿軟。
「所以,我推開你,叫你滾遠點,好回到『假平靜』的生活,不想受你影響,不想看見你一顰一笑,拉扯我的喜怒……」
略頓,半晌不語,再開口,則是一聲淺歎,勾陳有道:
「想著,反正你一定會在,無論趕走你幾回,你都會追上來,我只要等著,等你再度到來,求我、拜託我——可是,聽見文判說,你僅存十六日,並且永無下一世輪迴——那時,我幾乎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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