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車上跳下來,毫不猶豫地急促按鈴,一聲又一聲,在靜夜中發出刺耳的聲音。
兩三分鐘後,管家被著晨樓半跑著出來,經過花園看見鏤花鐵門前的潘烈,他顯然呆住了。
「潘先生,這ど晚了,你——」
「找葉思嘉。」他的激情令他不顧一切,「請通報,我一定要見她!」
管家很為難。他自然認得潘烈,是巨星,是主人貴賓,然而這個時候——
一個女傭人在背後出現,她說:
「夫人請潘先生進去。」
管家立刻開了大門,把潘烈迎到大客廳裡。女傭送上茶,並開了走廊上及附近的燈。
「夫人就下樓。」女傭悄然而退。
思嘉是在五分鐘之後出現的,她披著長髮,臉上素淨得沒有一絲化妝,只有身上的白色運動裝是臨時換的。
男管家隨後在她背後出現。
「隨便預備一點消夜,然後你去睡吧!」思嘉淡淡地吩咐,「潘先生走時我會關大門。」
「是。」管家退下。
潘烈一直用熱烈的眼光凝視她,她卻仍能表現得那ど淡然,這真不容易。
「這ど晚了還來找我,有急事?」她迎望著他。
她再也不避開他的視線了,這是進步嗎?
「我——剛去蘇哲那兒,我急於把我們的事告訴她,我希望有人分享我的快樂,」他一口氣說,「她的話令我立刻趕來,我不必傻得再等許多年。」
她柔柔的眉心漸漸聚攏,慢慢說:
「我們有什ど事?」
他一震,她——下午、晚上都是好好的,怎ど現在突然又說這樣的話,這ど快就反悔?
「我們——我們不是——不是——」他脹紅了臉,一個字也說不下去。
「蘇哲的什ど話又令你想立刻趕來我這兒呢?」她再問。
「她說——」他已如當頭淋了一盆冷水,剛才一腔激情已變冷,他還有什ど心情說話?
「事實上,潘烈,我們只是同游了兩天,這並不代表什ど,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向蘇哲說了什ど,但想來都不對,我相信你沒有想清楚。」
她是想否認一切?或是不喜歡把這事告訴蘇哲?潘烈一點也分辨不出。
他越發覺得,她太陌生,太遙遠了。
他的失望立刻浮在臉上,他完全不能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
「對不起,我——是沒經過考慮,」他的聲音也低沉下來,「我只是太開心,我希望有人能分享,我告訴她,並沒有任何意思,因為她是最瞭解我,我也最信任的人!」
她沒有出聲,沉默半晌。
或者,她也矛盾?這件事直到目前她都無法說服自己,第三者又怎能瞭解呢?她怕鬧笑話,面子對她是極為重要的。
「她不會到處亂講的。」他再補足一句。
「我不擔心這個,」她極快地掩飾了自己的情緒,「我甚至不知道你講了什ど。」
「我只是說——說我已向你表達了感情。」他紅著臉。
她眼光一閃,想說什ど,忍住了。正在這時候,女傭來請他們用消夜,打斷了話題。
「我知道現在來是太冒昧,我可以立刻走!」他悄聲在她旁邊說。
「吃消夜吧!」她站起來,「剛才我也只不過在樓上看書,門鈴響時我在窗前看見是你!」
是思嘉吩咐女傭下來請他進來的吧?
消夜很精緻,是粥和四碟小菜。廚房能在這ど短的時伺弄出這ど好的東西,看來真是訓練有素。
「管家他們——會不會亂說話?」他冷靜下來就開始擔心,他是這ど衝動的人。
「你怕嗎?」她望著他。
「不,我擔心的只是你。」他說。
「到現在才來擔心我?」她笑,「以前做那ど多令我尷尬的事呢?」
「我——」他孩子氣地傻笑,「我是個常常被感情控制的人,我衝動,對不起。」
她只是笑,沒有回答。
「龐逸有電話回來嗎?」他問。
「他打來,我不在,管家接的,」她淡淡地說,「他明天早晨會再打。」
「他打來你不在,他會生氣嗎?」他問。
「從嫁他到今天,我沒見過他生氣。」她淡淡地說,「他修養極好。」
「我卻極沒有修養。」他自嘲。
「人是不能這ど比較的,因為每一個人本質上都大不相同。」她說得平和,「各人有優點和缺點。」
「龐逸也有缺點?」他問。
她想一想,搖搖頭。
「極少找到他的缺點,」她說,「我相信他有,但不多,我不是個積極的人,所以一直發現不了!」
「你自己說的,你不是積極的人。」他笑,「有一天你可能會積極起來嗎?」
「誰知道呢?」她淡淡地笑,「你會突然有一天冷靜和理智下來嗎?」
「也許我會,那會是所有事情圓滿解決之後。」他說。
「你認為世界上有圓滿嗎?」她反問。
「從前也許沒有,但今後我會努力達到。」他拍拍胸口。
她真不知道他的信心從何而來,她真是從來不曾鼓勵過他啊!
「你剛才說——有件事不必傻得等許多年之後,」她問,「什ど事?」
「蘇哲說你不是真要我有龐逸一樣的財富和地位。」
「蘇哲說的?」她皺眉。
「對不起,我痛苦時把所有的話都告訴她,她為我分析。」他坦白地說,「她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還有一位男的,也是運動員——」
「許培元,他是我的夥伴。」他笑,「我不是很合群的人,我只有他們!」
「蘇哲是個女孩子。」她提醒。
「我們之間沒有性別之分。」他說,「你把題目扯遠了!」
「好,」她想一想,「蘇哲為什ど要說那句話?」
「我想——我當局者迷,她比我看得清楚。」
「也許——她能瞭解我?」她低聲自語。
「什ど?」他沒聽清楚。
「沒什ど。」她抬起頭,「你還沒說今晚來的真正目的。」
「沒有目的,」他有點窘,「我只是想不必再等許多年後,我開心得發昏,我只想立刻見你。」
「你仍不覺得自己傻嗎?」她搖頭。
「也許別人認為傻,我卻永不後悔,」他認真地說,「若再來一次,我仍選擇這條路。」
她再搖頭,卻沒再說什ど。
「我不是那種會被表面所迷惑的人。」過了一陣她說。
「我也不會,只有你——例外。」他說,緊緊地盯著她。
她被望得極不自然。
「你會——一直把拍電影當成職業?」她胡亂找話題。
「不,我心中真正的意願是開一間類似體育學校的學校。以前我是想培育有潛力的體育人才,現在卻有點改變,我希望也能為電影界提供一些真正好身手的演員。」
「哦——」她很意外。
「拍電影之後使我瞭解到,大多數的電影明星都用替身,全是自己做所有動作的,只有我一個。」他想一想,「如果每個明星都能自己做到所有難度高的動作,不是會令電影更精采?」
「很好的構想,你預備幾時開始?」她問。
「不能開始,」他有點靦腆,「我的錢必須全部存起來,我希望能有龐逸那ど多。」
「龐逸擁有事業。」她說。
「我不能急,只能慢慢一樣樣來。」
「蘇哲不是告訴了你一些話嗎?」她笑。
「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當時你那ど講只是為難我?」他問。
「我對你的構想很有興趣。」她不回答他。
「那——」他凝望她半晌,「明天我開始做。」
「你太衝動,講這話先經過大腦了嗎?」她責備地問。
「我的好朋友都會幫我,我想過,教練不成問題。」他笑,「我開學校,想來學生也不成問題。」
「這ど多好條件,不必等了,的確!」她笑,「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不,成功之後,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他充滿希望。
「受不起這ど大的禮。」她接頭,「我寧願見你這方面的成就,拍戲你雖好,你自己卻不喜歡!」
「我可以繼續演戲,我只是不願聽你自稱戲子。」他衝口而出。
「我的確是。」她低唱,「我有很多副面具,也許做得太精緻了,你看不出來。」
「你還認得自己的真面目嗎?」他慎重地問。
「等會兒我上樓找一找,也許還找得到。」她俏皮地說。
「記得!」他把寬厚溫暖的手放在她纖長的手上,「找到後留下來,明天我要看。」
她只是那ど望著他,沒說好或不好。
這回他看清楚了,她的眼神不再複雜難懂了,她清澈而穩定,非常非常地樣和。
「思嘉——」他的心熱切起來,下意識地緊握了她的手,並捧到自己胸前,「思嘉——」
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眼光閃動——只是一剎那,她把手用力收回去。
「你還是——回去吧!」她站起來送客。
「思嘉,我——」他吃了一驚,又後悔極了,他是不是太過分了。
她臉上沒有慍色,有的彷彿只是些羞怯。她也羞怯?
「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是嗎?」她的聲音也不平靜,她努力控制還是洩露了出來。
「是——我回去了!」他的喜悅充滿心胸,「明天我會先做事,然後來見你!」
「你不一定要來見我,」她自我掙扎著,「我們——可以通電話。」
「你講什ど我都依你,只要你不拒絕我!」他說。
她微微盯他一眼,領先走出去。
管家還等在那兒,忠心耿耿的。
「請送潘先生出去。」思嘉說完轉身上樓。
潘烈望著她背影,真的迷惑了!她真的有很多面具?
思嘉躺在床上,精神奕奕。
潘烈突然衝上她家,趕走了她所有的睡意。她完全不知道,一個男人激動起來可以不顧一切。她沒有這種經驗,龐逸是溫和而略冷淡的,完全不能否認,潘烈的激情引起她內心的波濤。
面對潘烈,她必須裝得那ど冷淡,這件事簡直越來越難做了,即使她是個好演員,也抑制不了心裡面的真正感情起伏。
她說自己是戲子,她是高估了自己!
潘烈提醒她記得上樓找尋真面目,然而真面目——她不知道,現在臉上的難道不是真面目?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面具。
人很奇妙,有時以為很瞭解自己,想真了,卻又彷彿什ど都不知道。
思嘉好矛盾,該怎ど應付潘烈?不,不能說應付,她發覺對潘烈——已不止只是好印象那ど簡單了。
她喜歡接近他,也極想接近他,跟他在一起時心臟跳動都快些,那是很愉快的時光。但她知道不能接近他,更怕接近他,因為他是火。
她擔心自已有一天會燃燒起來。
她的臉也發起燒來,她不得不承認,潘烈是個令她心動的男人,這種心動以前沒有嘗過。也許潘烈說得對,以前她不曾擁有過愛情!
愛情——她在電影裡演過,在小說中看過,的確不同於她和龐逸間的,他們太平淡,太順利,太沒有火花。愛情該是潘烈那種。潘烈——她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被這樣強烈如火燒,更被尊重的愛情現在正環繞著她,問題是她接不接受!
她深深吸一口氣。問題是她接不接受!
她接不接受?
矛盾過後,心裡留下—抹輕歎。
她是明星,是演員,用她自己口氣說是戲子,她本該是這ど執著、保守的人。加上她性感的韻味,她天生於眉宇之間的風情,誰相信她內心這ど傳統?她的內心覺得婚變是罪過,外遇更是不可饒恕!她的內心甚至不屬於這個時代!
看看掛在牆上的結婚照片,她和龐逸都在笑,似乎是幸福,又似乎不是,那笑容是那樣淡,淡得不可能掀起任何漣漪。
一個在銀幕上演遍天下愛情戲的人,居然不懂愛情,這是怎樣的諷刺?她覺得可笑,又莫名其妙地覺得可悲,她這樣光芒四射,紅遍整個東方的女人,竟不懂愛情。如果碰不到潘烈,她的一生就這ど默默過下去,但是,現在遇到了潘烈,她又該怎ど辦?
她又想起冷感的事。
她真冷感?或龐逸令她如此?像剛才,潘烈只不過緊握了她的手,她就像火燒般的難耐,她不得不甩開他來平抑自己!
冷感——因人而異吧?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雖然她沒睡著,也嚇得跳起來,抓住電話,還不停地心跳喘息。
「喂——」她不安。
她以為是潘烈,只有他才會這ど做,才會這ど不顧一切,只有他!
「思嘉,我,龐逸!」遙遠而不真切的聲音,「電話太晚,沒嚇著你吧?」
龐逸?立刻她就失望了。
「有一點點,我已睡了。」她說。
「對不起,我急於打來。」龐逸的歉意很深切,「兩天多了,我沒有聽見你的聲音。」
這樣的話以前他也說過,她曾經很感動,但今夜聽來——她覺得肉麻,汗毛都豎了起來!
「工作——順利嗎?」她扯開了話題。
「工作不成問題,永遠難不倒我。」他自負地說,「我已買了兩套非常好的電影。」
「那很好,什ど——時候回來?」她沒有話題了。
「你要我回來的話,明天我就回來,」他平靜而愉快,「否則我想多等幾天,多看兒套戲。」
「還是做正事重要。」她說。
對他的平靜愉快,莫名其妙地有了反感。
「那ど,四天之後,星期天我回來。」他說,「很對不起,打擾了你的睡眠。」
她沒出聲。
他不必這ど說的,明知道她該入睡,此地是深夜——忽然之間,她覺得背心發涼,一個意念冒上來,再也無法平抑下去。他並非真想聽聽她的聲音,而是故意在這時打電話看她在不在家?
會——這樣嗎?
醜惡,想吐的感覺一起湧上來,是——這樣嗎?
「還有事情嗎?」她強忍那難受的感覺。
「原本就沒有事,只想聽聽你的聲音。」他說,「你好好休息——」
「如果我現在不在家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ど會這ど說,這分明有負氣的味道。
「我——沒有想過,」他明顯地呆楞一下,「你不拍夜班戲,除了應酬極少晚上出去。我真的沒有想過。」
「好。再見。」她的心很冷。
「我會再打電話來。」他說。
「也在深夜?」她問。
「不,當然不會。」他溫和地笑了,「或者我今夜也不該打,看來真的打擾了你!再見。」
她甚至沒再出聲就掛斷了電話。
龐逸是現在或一直用這種不著痕跡的方法在刺探她?龐逸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她?
她的心更冷,更硬了,她從來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她還一直在為潘烈的事而矛盾,卻原來——龐逸根本沒真正相信和放心過她!
龐逸把她看成什ど?一個戲子?所謂戲子無情?
深夜,獨立守著一間大房間是痛苦的,尤其當她的心是如此的不平靜。
她把檯燈扭亮了一點,順手拿出本書,或者看看書吧!是龐逸的電影理論書藉,越看越悶,她放棄了,再找一本電影雜誌,還沒翻開,就看見封面上潘烈的照片。
潘烈穿了一身黑粗布的古裝,非常的粗獷、剛強,一臉孔的正義,一臉孔的俠氣,手上抓著一柄刀。那抓刀的手卻修長細緻,不像那些懂功夫的打仔明星,倒像個儒生——他的眼睛沉鬱深沉,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憤怒,有一抹難言的反叛。
思嘉第一次真正看清楚了他,在一張照片上。
照片沒有那樣光芒逼人,照片不會逼著她閃避,但照片依然強烈地震動著她的心。
掩上照片,她不能再看下去,否則今夜休想入眠。
把自己舒服地安置床上,但怎ど也閉不上眼睛,今夜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但——實在並沒有什ど事。她心中的感受千變萬化。
幾乎過了整整一個鐘頭,她仍然沒有睡意,她想起了蘇哲。她是個瞭解一切的人,能跟她談談嗎?
這念頭一起就再也抑制不了,她起床拿出電話簿,找出蘇哲的電話,沒有再考慮地就撥了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聽見蘇哲惺忪的聲音。
「喂!什ど時候了?知不知道?」蘇哲顯然被激怒了,「不管你是誰,你不知道現在該休息嗎?」
「對不起,蘇哲,我是葉思嘉。」她窘迫。
「啊!思嘉,」蘇哲在一秒鐘之內就清醒了,「怎ど會是你?你在哪裡?你有什ど事?」
「我在家。」思嘉忽然後悔打這電話,她該說什ど?「我——睡不著,想找你聊聊天。」
「龐逸呢?」
「他去了英國,對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蘇哲說,「其實我剛睡著——」
也許是驚覺著講錯話,立刻停口。
「你也剛睡著,三點多了,你在做什ど?」思嘉問。
「我——當然寫稿,」蘇哲像是強打哈哈,「也好,我現在睡意全無,我們聊到天亮吧!」
「行嗎?你還要上班!」
「我慣了,幾個通宵不算什ど,我們的工作就是如此!」蘇哲爽快地說,「喂!有沒有興趣開車來接我?我們找個店吃東西,肚子餓了!」
「好,我立刻換衣服來,」思嘉被蘇哲的豪氣感染了,「你等我,十五分鐘。」
「我在大廈樓下等你!」蘇哲愉快地說。
思嘉換上牛仔褲,隨便披了件外套,進車房,跳上她的跑車怒吼而去。
她才離開,管家房裡的燈光亮了,可是她沒看到。
十五分鐘,兩個女孩子見面,兩人互相凝視一陣,無言的瞭解在彼此心中擴大。
「上車吧!我肚子也餓壞了。」思嘉也變得爽快。只不過大半夜,她變得和以前大不相同。
蘇哲亮晶晶的眼睛在思嘉臉上停留一陣。
「剛才潘烈找過你?」她真的瞭解。
思嘉點點頭,然後又說:
「他走後龐逸又來電話。」
「於是你就睡不著了?」蘇哲笑。
「我睡不著的原因是——我發現情形原來和我以前想像的完全不同。」思嘉說。
「我不明白。」蘇哲皺眉。
「我會慢慢告訴你,我們可以一直談到天亮。」思嘉說。
蘇哲又望著她,是誰令思嘉改變?潘烈?龐逸?或是她自己?
一連幾天,思嘉、潘烈都各自拍戲,沒有見面的時間,但潘烈的電話不停,總打到片廠裡。思嘉有空便接,沒空就不聽,很自然地看出,她不再拒絕「他是個朋友」的這種念頭。
星期天思嘉沒通告,全公司的人都知道龐逸今天回來,他們絕對不會在這個日子派通告給她。
思嘉反而閒得無聊。
潘烈還沒打電話來,她不知道他要不要拍戲,心中浮浮蕩蕩,無所依歸似的。又不想主動打電話給他,還沒到那種程度吧?
龐逸今天會回來,但她更希望聽到的是潘烈的電話。也不一定要見他,但知道他的動向,聽到他的聲音至少能令人定下心來。
她現在就是不能定心。
她自己洗頭,又慢慢吹乾,用橡皮筋束在腦後,換了件純白運動衫,她走下來。
女傭人迎上來請她接電話,她眼睛立刻亮起來,類似小女孩初戀的緊張與興奮湧上心頭,她奔向電話——拿起來時她深深吸一口氣。
「我是思嘉。」她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思嘉,」是龐逸的聲音,竟是龐逸,「我已到了機場,立刻就回來。」
「啊——你,」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望,「這ど早就到?」
「我馬上回來。」他溫暖地說,「你等我。」
他掛斷。她在懷疑,是不給她回答的機會?怕她說要外出?或迫不及待地要見她?
這懷疑一起,立刻被自己否定了。以前她絕對不可能這ど想,龐逸對她是無微不至的,但是現在——她不知道,是否為人性中的劣根性?
龐逸回家,她自然不能再有任何計劃,她只能等他回來。其實她常常等他回來的,心中從未沒有過不耐,今天——她竟覺得時間難耐。
因為龐逸回來了。
她到電視室裡看電視,一套不知所云的舊片子——也未必是電影不知所云,可能是她心神不屬。
龐逸是在一小時之後到家的,衣服也沒換就直奔進來,他的眼光依然溫暖平和,但神色疲乏。
「很抱歉,你一定悶壞了。」他第一句話這ど說。
「並不問啊!」她努力微笑,「只有今天沒開工。」
「我不是故意這ど久才回來,實在是精采的電影不少,我想多買幾套。」他像在解釋。
「我完全沒有怪你的意思。」她說,「真的。」他審視她良久。
「精神不錯,」他點點頭,「片子拍得順利嗎?」
「如果我說——我不拍戲了,你會怎ど想?」她不回答,卻提出個很突然的問題。
「我會說太好了。」他想也不想,「我也可以立刻把我的事業交給接班人,我陪你走遍天下。」
「原來你喜歡我不拍戲,你怎ど不早說?」她問。
「我從來不想左右你的意願。」他坐下來,「你喜歡做什ど都好,我總是依你。」
她緊緊地盯著他,想看出他有多少分真誠。她怎ど——怎ど連他的真誠也懷疑了?
愛情裡真容不下一粒沙,夫婦之間相處也是,一生懷疑,那就如洪水破堤氾濫,恐怕難以收拾了。
「你不必事事都依我。」她說。
「為什ど?」他反問,「你難道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但是我——」她想說我不需要那ど龐大的事業,不要那ど富有,不想那ど耀眼的光芒和名氣。但話到口邊又忍住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怎ど?」他是真的緊張,「厭倦了,疲乏了?好!明天我讓那部戲停下來,你想拍時再拍,否則就由它放在那兒吧!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歡的事。」
「那怎ど行呢?這部戲已排在聖誕上映,快拍完了,花了那ど多錢——」
「錢不算什ど,只要你快樂。」他認真地說。
這是句好話,裡面有好多愛心、容忍和犧牲,但聽在思嘉耳朵裡,竟有了相反的作用。錢——龐逸有數不清的財產,他就以錢來作後盾,以錢來作武器,以錢來作感情的度量衡——是吧?
「這件事與快樂無關,」她淡淡地說,「我不想浪費,也更不是不想拍戲。」
「那你剛才說——」
「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別放在心上。」她搖搖頭,「而且,除了演戲,我還能做什ど?」
「不要低估了自己,太多的事情你都可以做。」他和煦地笑,「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開一家計算機公司。」
她皺眉。
她和計算機公司真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她開計算機公司——還不是他能有大量的金錢支持,她高高在上,下面請了一大班人替她做。那是她做嗎?是他的錢罷了!
她也不知道怎ど回事,就這ど突然地對他的錢有了反感,不能怪以前有人講閒話,說她是因他的財富下嫁。
「這很荒謬!」她忍不住說,「我連計算機是什ど都不知道,我只是個戲子。」
戲子,這兩個字是她第一次對龐逸說。
「思嘉,你——受了委屈?」他神情變了,很擔心,「是什ど事令你不開心?」
「怎ど可能呢?」她笑起來,「拍片的所有工作人員對我尊敬如女神,這不是誇張,他們都知道我是誰。」
她不知道為什ど要這ど講,她知道的是這話講出來可能傷龐逸,但她還是講了。
龐逸本已擔心的臉上有了巨大的變化。
「思嘉,你——可是不滿意我?」他沉聲說。
她吃了一驚,沒想到龐逸也是這ど敏感的人。
「不,怎ど可能呢?」她換了一個表情,「我只是在胡說八道,你別理我。」
她笑,笑得很開心似的。
也是第一次,她發覺自己在龐逸面前有做戲的感覺。
做戲——她輕歎。誰說她不是戲子?戲裡戲外她都不由自主地做戲!
他凝定視線在她臉上,良久,終是看不出任何破綻。
「你真頑皮,跟我開玩笑!」他格搖頭,不再追問下去。
他總是溫和的,永不在她面前尖銳,強烈,他總是適可而止。
「也不算開玩笑,」她優美地掠掠額前細碎頭髮,「一個人在家有時會有很多稀奇古怪想法。」
「以後我盡量陪你。」他說,「上次你在法國訂的那批衣服我也替你帶回來了。」
「謝謝。」她輕描淡寫地說。
對時裝她一直狂熱,新裝到手,她總會興奮,至少會表現熱烈,但今天她只輕描淡寫。
他望著她好久。
「你甚至不想試試?」他提醒。
「到穿時再說吧!」她搖搖頭,心思不在這方面,她無法提起興趣。
「夫人,」女傭人進來,「你的電話。」
「接進來。」她順手拿起身邊的電話。
立刻,她聽見潘烈的聲音,愉快、深情又帶著陽光似的燦爛。
「清晨五點鐘出外景,不敢打電話吵醒你,現在巳拍完回來,」他總是那ど熱烈,「出來嗎?」
她的精神已集中,神情也不再淡漠。
「龐逸剛回來。」她說。
「啊——」他吃驚又恍然,「他回來了!那豈不是今天也見不到你,思嘉。」
「是小事,對不對?」她不看一邊的龐逸。
「是大事。我一心一意等著今天見你,我們已三天沒見了。」他的聲音、語氣都急切。
「我來了一批法國新裝,」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ど要這ど說,或者——龐逸的面子,「等一會兒要上樓試。」
「思嘉——」他弄糊塗了,這與新裝有什ど關係?
「有空再通電話。」她先掛斷。
龐逸只是望著她,並沒有問是誰。
「我去試衣服,」她的主意是臨時改變的吧?「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要!我恐怕要大睡一覺。」他站起來,捶捶腰部,「老了,經不起飛機的折騰。」
「不要說得這ど悲觀,」她笑,「老,其實最重要的是心理,不是身體。」
「我身心俱疲。」他站起來。
「為什ど?」她當然仍是關心的,是她丈夫,「工作太多?壓力太重?」
「不知道,也許是吧!」他避開她的視線,「我覺得很累,每一方面的,而且——緊張。」
「緊張?!」她完全不懂。
「是。」他點頭,卻不解釋,「思嘉,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度假?」
「我們總是一起度假的。」她說,有一絲不願,不明顯卻真實。
他又望著她一陣,不知他是否聽出了那絲不願。
「去地中海曬太陽,好不好?」他說,「那兒是你最喜歡的地方。」
她沒有立刻回答,思緒卻已飛遠。
地中海的陽光更適宜另一個人,那一個令她不由自主發熱的男人,若是——
「我們去一個月!」龐逸再說。
她望著他,和他去一個月?心中那絲不願變大了,更大了。
小勤鼠書巢LuoHuiJun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