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煜明白那天曾暉所說的,只是無咎一部分的過去,除了無咎自己沒人能知道全部。他很耐心地等待著,他相信終有一天無咎會親自把一切都告訴自己——等到他對他完全有信心的那一刻。所以,夏煜對待趙無咎的態度一如既往——雖然他的心裡著實疼惜無咎的孤苦無依、命途多舛,但他聰明地並不表露。他知道無咎飽受傷害的心十分敏感,如果自己不慎,哪怕是稍稍地就此事對他透出一丁點的同情或是憐憫,他也絕對會認為是一種侮辱的。無咎,那個驕傲卻又自卑的人兒呵……
看趙無咎盡日抑鬱,夏煜總是想方設法地讓他快樂起來。偶爾的荷邊夜話,柳蔭聯句並不能消除趙無咎的愁情,於是在休沐之日,夏煜將他拉出書院。也不告訴他到底去哪裡,夏煜只牢牢地牽著他的手疾步走著,迫使趙無咎一時必須小跑才跟得上他的腳步。
「先、先生,請你停下來……我……咳咳咳……我跑不動了。」這輩子幾乎沒有經歷過如此劇烈運動、身體又一直不佳的趙無咎被他強拉著一口氣奔跑了數十丈後,撐不住地出聲求饒。看夏煜興致勃勃的樣子,趙無咎本來不想掃他的興,可他實在是體力不支。
聽他氣喘吁吁的聲音,夏煜一驚,倏地停下了腳步。該死!他一下子只掛著要帶無咎出去散心,竟然忘記了他的身體狀況。轉身看他平時蒼白沈靜的臉頰染上了些嬌美的紅暈,憂鬱的眼眸也因為咳喘而泛著點點淚光,夏煜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呆看了一陣,他突然一把橫抱起趙無咎繼續飛奔,而驚訝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趙無咎還來不及反應,到達目的地的夏煜已經將他安安穩穩地放在了一座樓宇之前。
趙無咎抬頭一望,當風飄舞的布簾上寫著「錦春樓」三個大字,再瞧下來,大門兩邊寫著一副楹聯:「黃金小碾飛瓊屑,碧玉深甌點雪芽」,橫額是「花影茶浪」。
雖然看週遭環境頗為清幽心中甚喜,可趙無咎不知道那是成都最大的一家茶肆,裡面有各式各樣有趣的東西,他不解地抬頭望向夏煜:「先生,這裡是……」為什麼要帶他到這兒來?
「先不要問,跟我進去,咱們一起品品這裡頗富盛名的蓋碗茶,然後我帶你去瞧些好玩的東西,好嗎?」夏煜朝他神秘一笑,帶著些憐愛地問,他就知道無咎從來沒有真正享受過人生的美好,在他早年的記憶中,有的恐怕大都是噩夢吧!
輕輕點了點頭,趙無咎有些失笑。喝茶?他不相信這裡的人沏茶的工夫能比得上自己,他不是已經差不多每天都為先生沏茶了嗎?為什麼他還要捨近求遠地跑到這裡來?不過他性子沈靜,當下也不加以置喙,默默地跟著夏煜走進了茶肆。
上了二樓,兩人揀了個整齊乾淨的的閣兒面對面地坐了下來,立刻便有茶博士過來招呼道說:「二位客官,喝什麼茶?」說完遞過了一本小小的茶譜。
夏煜並不接手,直接對那茶博士說:「給我一碗龍湫。」然後他轉向對趙無咎道:「無咎,你來看看想喝什麼茶。」
趙無咎接過茶譜隨手一翻,然後略微詫異地說道:「嗯,我先道錦城人愛飲花茶,想不到這裡倒有梁渡銀針……給我來一客吧。」
那招呼來客的茶博士卻是個雅人,聽了他倆各自點的茶名,又看看兩人一玄一素的打扮,不禁笑咧了嘴:「呵呵,您二位的心性兒可都在這茶中了。龍湫玄茶滋味濃郁,初飲時微苦,然而回味悠長,不同尋常名茶;那梁渡銀針甘醇芬芳,爽口可人,乃是新出不久的上品,產量極少,彌足珍貴。也合兩位是人中龍鳳,才能配上這般的好茶……」
趙無咎聽他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不禁修眉一蹙,「你只管上茶就是,囉哩囉嗦地胡說些什麼?」
夏煜聽了一愣,雖然知道無咎的個性遠不是他平時表現出來的那麼順從柔和,可也想不到他還真有些小脾氣。這個發現讓夏煜覺得非常新奇——他還聽出了他口氣中不易察覺的一絲羞澀,無咎居然害怕別人的讚美……原來他還有這麼可愛的一面啊!夏煜不禁嘴角含笑。
趙無咎見他偷笑,頭一偏不悅地看向窗外,夏煜見狀,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忍不住覆上了趙無咎擱置在方桌的手,趙無咎震了一下想要縮回,卻被夏煜牢牢地握住不放。
「幹什麼?大庭廣眾的。」趙無咎為夏煜的舉動感到既驚訝又不安,他急急地低嚷。夏先生究竟在做什麼?
「我喜歡你剛才的樣子,很可愛。」那一瞬間他的臉上暫時沒有了早熟的悲哀和憂鬱,有點像個孩子了。夏煜滿含溫情地瞧著他。
「先生你不要亂說,什麼可愛……我是男的……」趙無咎低頭吶吶地出聲,紅雲登時飛上了他微瘦的清秀臉頰。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麼說過話,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正在羞窘的時候,幸好有人來上茶了,適時地解救了趙無咎,他連忙收回被放開的手。
那錦春樓的茶博士上茶,自有一番功夫。只見他一聲唱喏,大步流星地出場來,右手握著亮堂堂的紫銅茶壺,左手卡住一摞銀色錫茶托和白瓷碗,宛如簇擁著荷花,未攏茶桌,他左手一揚,「嘩」地一聲手上的茶托脫手飛出,「咯咯咯」地旋轉了幾聲後正好停在了兩人的面前。茶托剛剛停穩,又聽「砰砰砰」的幾聲後兩個茶托上都出現了一個茶碗,而碗裡兩個人點的茶也絲毫不錯。動作之神速利索,讓趙無咎看得歎為觀止。接著那茶博士站定在三尺開外,手臂筆直地拎起茶壺「唰唰」地往茶碗裡注水,那水摻得只冒尖,卻絕無半分濺出碗外。
生怕那滾水傷到趙無咎,夏煜不禁警告地瞪了那茶博士一眼。那茶博士瞭然地一笑,自在地安慰他道:「客官放心,若出半點差錯,小人今生今世不賣茶水!」接著他搶近一步,小拇指把茶蓋一挑,兩個茶蓋像是活了一般跳了起來,把茶碗蓋得嚴嚴實實,依然是滴水不洩。至此一碗茶就算是沏好了,夏煜這才暗自吁了口氣,對趙無咎說道:「咱們品題品題,看看如何。」
夏煜閒適地端起茶碗,掀開茶蓋,慢慢地吹去浮在水面上的泡沫,輕輕地呷了一口,他不覺閉目品位味著這龍湫玄茶的異香。趙無咎也瞧見茶碗中的梁渡銀針緊直秀麗,白毫披露,的確是正品,這才淺淺地啜了一口。
「雁蕩奇茶果然妙絕。」望向對面的人,夏煜讚歎出聲,見趙無咎微微頷首,他又說道:「總覺得較之龍湫玄茶,龍井雖清而味薄,碧螺尚佳而韻遜,蓋玉與水晶標格不同之故。」趙無咎瞭然地點點頭,龍湫的確很像先生的品性——深沈雋朗、剛柔並濟。
「不知這廬山新茶的滋味又是如何?」夏煜緊接著問了趙無咎一句,說完虎視眈眈地瞧著他手裡的茶盅——天下名茶何其多,精通茶道的無咎卻單單中意這並不十分出名的梁渡銀針,不知究竟是何緣故?是否他也該品嚐品嚐?尤其是「無咎」碗中的……
趙無咎眼見夏煜的臉上充滿著孩子氣的好奇,不禁淡淡一笑,左頰蕩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他緩緩地道:「這茶其實不值些什麼,只是我憐它葉嫩毫纖,愛它銀綠隱翠而已,味道嘛……」本來還耐心地向夏煜解釋著,可趙無咎卻突然注意到他神色古怪地瞧著自己,不禁一驚,臉上的淺笑霎時隱去,掠上了一絲惶惑,「先生,我……」他哪裡說得不對嗎?
「無咎,你笑了……」雖然他的笑容短暫得像雨虹,卻美得比雨虹更甚。被他臉頰上若隱若現的笑窩兒深深震懾住的夏煜,完全沒有去聽趙無咎在講些什麼,他目眩神迷地望著眼前雅致的容顏,心中再次回味著剛才那難得一見的動人笑靨,一顆心猶自悸動不已。
「你應該時時笑的,無咎。」輕歎一聲,夏煜無法壓抑語氣中的愛憐和惋惜,如果能夠時時看到微笑著的他呵……他實在想不出世間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美好了!
趙無咎微覺羞惱,自己明明在跟他說話,他卻心不在焉地說東道西,而夏煜眼中的癡迷也讓他心慌慌的。
自己真的笑了嗎?趙無咎不確定地自問著,雖然已經和他有了肌膚之親,那畢竟是自己一時軟弱的結果,不後悔,但也不能就此沈溺下去呵……而令趙無咎最迷惘的是,從來沒有人能夠讓他如此放鬆,能夠如此地接近他的內心深處。難道,自己真的陷進去了不成?這……這是不行的啊!
一人癡迷著,一人正自發呆,半晌兩人都沒有說話。此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鼓樂之聲打斷了兩個人各懷心事的沈思。原來這茶肆裡還設有戲台,一班伶人上了檯面,開始準備娛賓。不一會兒只聽得台上一個作老生打扮的人開唱了起來。
夏煜和趙無咎心下以為這些戲不外又是「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之類的濫觴,所以只顧品茶凝思,沒去注意那戲台上究竟唱了些什麼。可是這老生的聲音竟然十分清脆嘹亮,唱的曲調也是格外的悠揚動聽,兩人如夢初醒地相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地仔細去傾聽他的唱詞。
「論男兒壯懷須自吐,肯空向杞天呼。笑他每似堂間處燕,有誰曾屋上瞻烏?不提防柙虎樊熊,任縱橫社鼠城狐。幾回價,聽雞鳴起身獨夜舞,想古來多少乘除。顯得個勳名垂宇宙,不爭便姓字老樵漁……」
豪邁瀟灑的詞句讓夏煜一時心縱神馳。他默默地念著其中的每一句體味著,一曲終了,他拊掌大叫道:「好曲好曲!!無咎,你說是不是?」他激動地問著在一旁同樣聽得出神了的趙無咎。
「笑他每似堂間處燕,有誰曾屋上瞻烏?……不爭便姓字老樵漁……」趙無咎癡癡地念出聲來,然後緩緩地點著頭。
「如今這世道就是少了熱血男兒,少有人做那憂天之呼。奸人當道人人自危,真個是『柙虎樊熊、社鼠城狐』比比皆是,上危害朝廷,下欺壓百姓,咱們雖然不才,為國除害卻也不敢甘於人後!」也不管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茶樓中,夏煜禁不住豪情萬丈地一吐胸中丘壑。
「這和陳子昂的遺篇『念天地之悠悠』有異曲同工之妙罷。」趙無咎低聲地回應他,「不過我……」他心裡是喜歡最後一句的,若是能夠得以自由自在地漁樵於江渚之上、深山之中,不問世事平靜地生活,那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幸福吧?但他看夏煜說得慷慨激昂,不像是個甘願做閒雲野鶴的人,所以並沒有把心裡真正的想法說出來,那只能是自己的奢望而已,不太可能實現的。這一年的書讀完,不知道自己又會像楊花一樣被命運拋捲到何處?
所以必須自己拯救自己,迅速完成之前定好的計劃,只有這樣自己才有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不久汝修會過來一趟,到時候可要小心行事了,千萬不能讓人發現他們倆偷偷見面的事情,否則汝修會有危險的……
「無咎,無咎?」夏煜看著身邊逕自發起呆來的他,「想到什麼了?」
「哦,我……沒什麼,只覺得這唱詞絕妙,不知不覺出了神。」他有所保留地說。
夏煜知道他沒有說實話,有些挫敗地輕輕地歎了口氣,心中暗想要讓無咎完全和自己交心,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
那台上的老生唱完這一折就下去了,接著上來一個小花旦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夏煜登時覺得甚是無趣,看趙無咎也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於是對他說:「咱們到隔壁去看臨邛皮影,再去聽聽口技,好不好?」這裡除了可以品茶聽戲以外還有許多有趣的玩意兒,是錦城的百姓們平日遊玩的首選之地。夏煜帶著趙無咎來,就是要讓他好好地散散心。
趙無咎知道他的心思,他的心裡是感激夏煜的,可是,他這個樣子哪還有什麼歡樂可言?現在只要能夠一個人靜靜地呆著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但看著夏煜熱切的臉,趙無咎不忍拂逆他的好意,接下來一直跟著他轉遍了整個錦春樓和附近的集市。
在兩個人漫無目的的閒逛中,夏煜不停地為趙無咎買這買那,簡直是有些變態地在寵愛著他,好像巴不得可以用世上所有的一切來換取他的笑容。剛開始趙無咎還由著他胡鬧,到後來夏煜竟是只要一發現趙無咎對什麼東西多看上一眼,他就立刻買下來送給他,直弄得趙無咎啼笑皆非,不得不無奈地出聲阻止了他愈演愈烈的瘋狂行為。
傍晚回到省身書院的時候,趙無咎的手上全是夏煜買給他的東西——一把晶瑩剔透、碧綠可愛的玉簫,據說是梁武帝吹奏過的;一套如玉似冰、價值不菲的北宋定窯白瓷茶具,號稱是蔡襄品評過的;幾本少見的琴譜、一迭雅致多彩的薛濤浣花箋、一些色香俱全的糖果糕餅、一架精緻的小風車、一掛玲瓏的芙蓉石九連環、一方造型美觀的端硯……還有兩隻在竹籠裡不停叫喚的大蟈蟈。
趙無咎拿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心裡也是亂七八糟的,既對夏煜的任性而為感到無可奈何,也滿含著對他深情厚意的無所適從,而更的多則是逐漸被融化的、冰封已久的情感,開始慢慢地、溫柔地流淌著,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