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哥哥與我到海灘散步,我找到一隻大海星,媽媽同我說:『小英,看完了把它放回海灘,它家人等它回家呢。』
「我看到冰淇淋小販,我走近。
「有一家人已經在那裡,他們也有一個小女孩,那小孩對我說『你好嗎』,我知道她表示善意,我朝他們笑。
「小女孩過來拉我的手。
「媽媽這時叫:『小英,別走遠。』
「我轉過頭去,『媽媽,媽媽。』
「不料那家人大大驚異,他們看向我媽媽,又看看我:『那是你媽媽?』
「忽然,他們像是自覺失言,尷尬地走開。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看到我媽媽,有那樣的反應?
「媽媽叫林茜安德信,雪白的肌膚,碧藍雙眼,金髮,在電視台工作。
「她在沙拉羅倫斯女子大學畢業,讀新聞及政治系,家族在一百年前自愛爾蘭移民到多倫多。
「外公姓奧都,經營小小咖啡店,漸漸擴充成為一間著名餐館,叫做『愛爾蘭眼睛』,客似雲來,許多明星藝人政客都是常客。
「外公對我與哥哥十分鍾愛。」
小英問哥哥小揚:「怎麼樣,開頭還過得去嗎?」
小揚笑笑:「若你還在十一班,我會給你甲。」
「真氣餒。」
「你還緊記著小學老信居臣太太所說:文章開頭需有特殊吸引力,叫讀者追著看?」
小英點頭。
「那真是過時的寫作方式。」
英不服氣,「雙城記第一句是『這是最好時刻,這是最壞時刻』,異鄉人第一句是『母親今日辭世,或者是昨日』,都採取這種寫法。」
「他們是一級作家。」
英笑了。
「別理我,別聽我,做一個寫作人,第一步路就是寂寞的,別管別人說什麼。」
「揚,你第一次覺得事情奇怪是什麼時候?」
「三歲。」
「同我一樣。」
「我不比你笨啊。」他笑。
「你從來沒與我講起是怎麼一回事。」
「三歲,上學前幼兒班——」
「是,一切煩惱從那時開始,一與人接觸,就會有摩擦。」
「一個白人男孩罵我:『那是你媽媽?你倒想,你倒想有一個雪白媽媽!』」
小英惻然,緊緊抱住哥哥手臂。
「我的皮膚比你更深色,我受到歧視,比你更多。」
「三歲到六歲是最難受的幾年。」
「是,一過八九歲,孩子們也學會虛偽,知道當面奚落看低人家是自貶身價行為,所以都把真實感受掩飾得很好。」
小英微笑,「我在那時開始,在公眾場所,不再大聲叫媽媽。」
「我也是。」
「狡猾的小兄妹。」
「後來就覺得爸媽真偉大。」
小揚取過鑰匙,「不與你說了,我有約會。」
「玩得高興點,早些回家,莫喝酒,小心駕車。」
「你比媽媽囉嗦。」
媽媽出差到英國去了,做一個特輯,訪問英國一般市民,看他們對英政府刻意親美作風的意見。
林茜安德信在行內已是皇后級人物。
英到國家電視台參觀過,由衷崇敬母親,只見一大班工作人員跟在她身邊打理服裝化妝,她一邊看新聞稿一邊坐下,最後助手喊:「三、二、林茜」,媽媽抬起頭來,艷光四射,眼睛如藍寶石般湛出晶光,微帶笑容,讀出當日頭條。
比起媽媽,小英自覺又黃又瘦,真不像媽媽的女兒。
媽媽不是生母。
她與哥哥是安德信家庭的領養兒。
這解釋了一般人看到黃皮膚小孩喚白人媽媽時的訝異神情。
媽媽生活圈子裡全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擁有異常的智慧涵養,也擁有平常人不一樣的機心,深沉陰暗。
他們對不相干的事才不會輕易表示意見,看到安德信兄妹,一直親切招呼問候。
普通人就比較率直。
嘴巴不說,眉毛也揚起,打著一個大大問號。
有些會喃喃自語:「偉大,真偉大。」
英幼時統共不知道特別,她一心以為白媽媽生黃女兒,或是白爸爸養黑小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像一窩兔子,有白有黃有斑點,林林總總顏色,卻仍是一家人。
到了十歲八歲,才明白過來,人類血統十分奇妙,根據遺傳因子,白媽白爸不能生黃皮膚女兒。
約六七歲時英最羨慕雪白肌膚,時時用媽媽的粉搽白面孔,又用黃色毛線結成辮子戴在頭上,鬧了一年,母親並不阻止,讓她自由成長。
到了十二三歲,升上中學,這種煩惱自然消失,她把烏黑長髮的尾梢染成鮮紅,比金髮更加奪目,她開始接受自己,接受膚色,接受領養兒身份。
林茜那時已經走紅,時時出差,每週工作百餘小時,顧得了事業顧不了家庭,她與彼得安德信協議離婚。
小英聽到消息哭出聲來。
小揚的臉色也好不了多少。
「對不起,孩子們,這不表示父母不愛你們,你仍是我們至愛,我倆仍然會同從前一般愛護珍惜你們,只是,我們決定分開生活。」
語氣平靜和氣,友誼分手。
那番話並非外交辭令,他倆說得出做得到,仍然盡心盡意照顧一對子女。
英與揚功課有問題,彼得安德信曾經告假一星期在家親自教他們微積分。
他也是忙人,他打理一家證券公司。
可是學校要見家長,他倆必定出席:運動會、開放日、音樂節……林茜好幾次特地自外地乘飛機趕回來參予,從不食言。
家裡有保母璜妮達,煮得一手好墨西哥菜,司機是印裔的赫辛,安德信家如聯合國。
英的周記總叫老師驚喜,一次她寫赫辛的家鄉孟買水災,她幫他籌款救災,老師叫她在課室裡大聲讀出原文。
英當時說:「多難為情,我出了一身汗。」
英的童年及少年生活舒適富裕,備受父母鍾愛,應當是一名快樂兒童。
但同時又充滿矛盾不安,時時需要克服歧視與不公平待遇。
她自覺不普通。
與小揚一樣,他倆早熟,從來不問多餘問題。
許多華裔同學皮膚白皙,可是小英膚色略深,帶一種蜜糖顏色,又像在陽光中沐浴整個下午,金光閃閃,十分亮麗。
英是外國人口中所謂神秘美人:細長大眼,尖下巴,嘴唇微腫,黑髮披肩,只不過她不穿旗袍不穿沙籠,她穿白襯衫卡其褲。
電話響,英趕去聽,原來是外公……
「英,來一趟,我做新甜品給你嘗。」
英笑,「立刻到。」
她駕車到市中心,外公在餐館外等她。
祖孫擁抱一下。
「有什麼好吃的?」
「昨晚大明星李夫斯帶了十多個工作人員來用餐,包了一大間廂房,大吃大喝大笑,聲震屋瓦,吵得不好意思,又請全場客人喝香檳道歉,結果所有人唱起歌來,我做了一客甜品,當場命名李夫斯巧克力甜心,你也來嘗嘗。」
外公金髮已經掉了八九成,藍眼卻炯炯有神。
英笑,「你不叫我來看明星。」
「時間晚了,小孩不宜上街,我替你要了簽名照片,電影公司過兩日送來。」
外公仍然把她當小孩子。
「他們有否給豐厚小費?」
「有,夥計們都很高興,接著下來,整整三個禮拜訂座全滿。」
「恭喜你,外公。」
外公說:「上星期省長在這裡與市長喝咖啡,保鏢坐臨座(原文如此,似應為鄰座),一談個多小時,終於站起來走了,忘記結帳。」
「有這種事!」
「後來市政所秘書打電話來道歉,說馬上派人來付款。」
「你怎麼說?」
「我說由愛爾蘭眼睛請客好了。」
英拍手,「好極。」
外公靜下來,看著小英,「你是好孩子,有你外公就有笑聲。」
「外公。」英緊緊握住外公的手。
廚房端出巧克力蛋糕。
小英並不嗜甜,可是她卻把蛋糕吃光光,還拿起碟子,拿到面前用舌頭舔乾淨。
大家見她那樣誇張,都笑起來。
外公說:「前總理杜魯多最喜歡吃巧克力蛋糕,一次,有人給他一大塊,他笑說:『這叫巧克力死刑。』」
英說:「一家甜品店就叫巧克力死刑。」
說說笑笑,大半小時過去。
外公終於垂頭,「今日是你外婆冥壽。」
「我知道。」小英聲音放柔。
「小英,你真乖巧,你看,我們現在這樣好,外婆都看不見。」
英把手放在老人手上,「外婆一定看得到。」
外公感動,「是,你說得對。」
這時有人提著一籃白玫瑰進來,一看,原來是哥哥與他女朋友。
小英很高興,原來他的約會在這裡。
外公忙著招呼他倆。
小英坐窗前看街景。
她幾乎在這間餐館長大,難得是外公一早就把小揚與她當作親生。這家人真是沒話說。
她與小揚並沒有愛爾蘭眼睛,卻一樣受到鍾愛。
真幸運。
半晌,小揚與他的紅髮女子走了。
外公坐過來,「你也回去吧。」
英點點頭。
「你爸可有來看你們?」
「每個月都有見面。」
「彼得是好人,真捨不得他。」
英改變話題:「今晚有幾桌客人?」
外公卻說:「真像是前幾個月的事:大雪天,傍晚,他們一人抱一個幼兒進來,說是我外孫。」
這故事英已經聽過多次,她微笑。
上了年紀的人總喜歡說:彷彿就似昨天……時間與空間忽然變得模糊,其實是無法接受時間飛逝。
「我先去看襁褓中那個,唉呀,小小一點點,才五磅多,只得十天大,眼睛很亮,褐色皮膚。」
膚色,英伸出雙手細看。
「接著,我又去看手抱那個,揚比較大,一直笑,他有一頭獅子卷髮,可愛極了。」
揚的確有尼格羅血液,但是可能混雜若干歐洲人血統,看上似南歐人。
「我與外婆即時愛上你倆。」
英微笑看著老好外公。
「從此家裡熱鬧起來,林茜事業又蒸蒸日上,可惜外婆身體一日比一日差……」
英讓他說個心滿意足。
最後才說:「外公,我改天再來。」
老人送她出門。
轉瞬間英已是大學生。
外公姓奧都,媽媽原名林茜奧都,嫁人後隨夫姓,離婚後卻照舊沿用,仍叫林茜安德信。
奧都,一聽知是愛爾蘭人,安德信不一樣,是一個極普通全球化白人姓氏,全無區域性,更加安全。
英讀哲學,時時把姓氏問題細細推敲。
哲學一字源自希臘,費羅,是喜愛的意思,索菲,是智慧,費羅索菲,即是喜愛智慧,兩千五百多年前希臘人已懂得思考之道。
英很喜歡這一門功課,畢業後她準備讀教育文憑教書。
至於媽媽的行業,英覺得太耀眼太緊張,不適合她。
媽媽說:「英,電視新聞上有許多華裔面孔,你可有興趣?」
英也注意到,她們都漂亮得不得了,棕髮厚粉紅唇,一口美式英語。
但是英喜歡平靜生活。
看著媽媽東征西討,只覺欽佩。
上了大學,英與媽媽約法三章,為著維持生活寧靜,她決意把媽媽身份保密。
同學偶爾到她家,只說媽媽出差不在家。
有一次,好朋友蜜蜜來吃下午茶,「從來沒見過你父母。」
英只是含笑。
忽然電視螢幕出現林茜安德信訪問某國會議員,蜜蜜立刻說:「我的偶像來了。」
她調高音響。
只聽得那議員笑說:「林茜,聽說你新合約年薪千萬,高過國會議員百倍,林茜,我等自慚形穢。」
好一個林茜安德信,不慌不忙笑著回答:「但是,議員先生,你為愛國愛民才奉獻自己。」
那議員笑逐顏開。
蜜蜜佩服地說:「看到沒有,真是我輩榜樣。」
英咳嗽一聲。
「碰巧你的姓氏也是安德信。」
同學都叫她安德信英,以為她是中加混血兒。
安德信,安是平安,德是美德,信是信用,英是神氣。
蜜蜜說:「中文煞是美麗。」
「完全正確。」
「你的中文學得怎樣了?」
「還過得去,仍不能談心事。」
「要用母語以外的語言訴衷情,那是不可思議的功力。」
兩個女孩子都笑了。
蜜蜜仍然是她要好同學,但卻不知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就是英的養母。
英到圖書館找資料。
每次都如此:明明要找的是一樣,忽然看到另一樣,立刻忘記原先要找的是什麼,全神貫注讀起不相干的資料來。
英揶揄自己:旁騖這樣多,怎似一個做學問的人。
今日,她突發性坐在一角迷頭迷腦讀一本傳記。
忽然有職員過來低聲說:「小姐,請你隨我出來一下。」
英以為犯規,「什麼事?」
職員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英聳然動容,立刻跟了出去。
只見大堂入口處沙發坐著一個瘦小的華裔老太太,正在苦惱流淚。
職員說:「她坐在那裡已有半個小時,不諳英語,無法交通,我們有點擔心。」
英立刻過去坐到老人身邊,用粵語問:「婆婆,發生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嗎?」
那老人只是飲泣。
英見她衣裳整齊,不像流浪人,正想換一種方言,穿制服的管理員也帶來一個華裔年輕人。
那年輕人用普通話問:「老太太,你是否迷路?」
老人一聽迷路,不禁開口,一邊點頭一邊說:「迷路,迷路,不認得回家。」
英鬆口氣:「呵,是上海人。」
老人說:「對,對,我姓王。」
英改用滬語:「王老太,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職員見他們不住用各種方言試探,每種話都似足鳥語,不知怎麼學得會,十分佩服。
老太太像是遇到救星,拉著英的袖子不放。
年輕人說:「我去斟杯開水。」
「好主意。」
這時,警員也來了。
英問老人:「告訴我,你家住哪條街,電話幾號。」
「我住公主街,電話九三八一零三二。」
這種號碼,一聽就知是華人家庭:久生發,一定生易,寓意吉祥。
電話撥過去,無人接聽,也沒有接到錄音機上。
女警查過說:「附近有三條公主街:瑪嘉烈公主路,長公主道,以及歷山公主道。」
老人卻說不出是哪一條公主路,記得那麼多,已經不容易。
女警說:「每一條街同她兜一圈,這三條路都是同一區的住宅路,不會太長。」
年輕人斟來一杯暖水,小心服侍老人飲用。
英想:這麼多人幫她,她一定回得了家。
她站起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女警笑著攔住,「你怎麼可以走,這裡只有你懂她的語言。」
英也笑了,「好好好,我留下來。」
女警說:「請上警車,」又對年輕人下命令:「你,好市民,你也來。」
年輕人咧開嘴笑,雪白整齊牙齒。
他與英握手,「唐君佑,多大電子工程系。」
英說:「安德信英,哲學系。」
「吳小姐你好。」
「不,我姓安德信,名英。」
女警扶起老太太一起上警車,王老太緊緊握住英的手不放,十分害怕。
「帶我去啥個地方?」
英低聲呵護:「回家去,今朝你是怎樣迷的路?」
她低頭不出聲。
人老了似足小孩,返老還童。
上了車,她才輕輕說:「我與女兒吵架,出門散心,上了公路車,一直載到遠處下車,忽然不懂回家。」
英點點頭。她脫下外套,罩在王老太身上。
英輕輕問:「什麼叫長公主,難道還有短公主?」
唐君佑微笑,「長公主,即皇帝第一個女兒,讀長大的長,不是長短的長,當今英國長公主是安妮。」
「呵,真複雜。」
「你家是上海人?」
英笑笑,「不,中文是我自己學的。」
「學得真好。」
「你也不差呀。」
女警見他倆因此攀談起來,微微笑。
英請老人逐戶辨認家門。
老人疲倦了,有點糊塗,「這一家,好像是,好像不是,門口有櫻花那家……」
可是住宅區園子全種著櫻花。
英不停撥那個電話。他們正轉往歷山公主道,電話忽然有人接聽。
英連忙問:「你們那裡可有一位王老太?」
對方十分緊張:「你是誰,我婆婆怎麼了?」
女警停下車,接過電話:「我是警察,婆婆在我車裡,你們家的地址是——呵,原來是公爵夫人路,立刻來。」
若不是打通電話,怕找到明朝還無頭緒。
警車立刻駛往公爵夫人路。
一車人都鬆口氣。
王老太一直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公爵夫人路比較遠,可是也片刻就到。
已經有人在門口等,一見警車,奔出來迎接。
那是一個中年太太,忍不住放聲大哭。
身邊是她的子女,不住勸慰。
王老太下車來,被她女兒扶進屋裡。
那一對年輕男女不住鞠躬道謝。
「請進來喝杯茶。」
女警很高興完成任務,擺擺手,駛走警車。
英謙遜:「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那年輕男子說:「我叫劉惠言,這是我妹妹惠心。」
英與唐君佑也介紹自己。
「今天認識好幾個朋友,真要多謝王老太。」
他們交換了電郵及地址。
「婆婆一失蹤我們就四處找,後來才醒起應該有人在家等電話,我一進屋就聽見吳小姐聲音。」
他們都以為英姓吳,這兩個字對外國人來說同音。
英也不再解釋,禮貌地道別。
劉太太出來送客。
英問:「婆婆好嗎?」
劉太太又流淚,「睡了,像個小孩似的,老人既可惱又可憐。」
惠言和惠心連忙去安慰母親。
劉太太卻說:「惠言,你送兩位人客下山。」
惠言立刻取過鑰匙,「知道。」
英說:「我的車在市中心圖書館附近,送我到那裡即可。」
唐君佑也說:「我們在圖書館還有點事。」
劉惠言說:「開頭,我以為你們是兄妹。」
英笑了,「不,不。」
劉惠言也笑,「接著,又覺得你倆是同學。」
唐君佑不出聲,這分明是試探他與英的關係。
這劉惠言不懷好意。
唐君佑認為是他先看見英,頓覺不妥。
只聽得英說:「我們也是剛認識。」
車子駛到市中心,唐君佑說:「在這裡下車好了。」
他替英開車門。
看著假想敵走了,唐君佑鬆口氣,「英,去喝杯咖啡好嗎?」
英想一想,微笑,「為什麼不。」
唐君佑大喜。
他第一眼看見她就喜歡:全神貫注蹲在老人膝前溫言勸慰,大眼睛充滿同情,這樣純真女孩已不多見,許多女同學注視一輛歐洲跑車及它的司機時更為專情。
老人與幼兒?算了吧。
他也喜歡她樸素的白襯衫與卡其褲。
他們挑一張露台桌子。
街角有藝人用小提琴伴奏賣唱。
那是一首多年前的西班牙流行曲:「吻我,多多吻我,永遠愛我,永遠做我的愛人……」
藝人唱得熱情洋溢,唐君佑忽然感動,掏出零錢丟在琴盒裡。
英微微笑,她照例沉默。
是春季,咖啡座露台的紫籐花直探到他們臉前,年輕男女雙雙對對路過,又在他們鄰座調笑。
那藝人奏起另一首歌:「愛在空氣中……」
唐君佑忽然說:「你等一等。」
他走到隔壁小店去買了一隻紙盒照相機。
「可以嗎?」他舉起相機。
英又笑,「為什麼不。」
唐君佑把握時機,替英拍攝照片,又請侍者幫他倆一起合照。
年輕人似有種感覺,知道今日會是很重要的一天。
「告訴我關於你的事。」
英詫異,「都講了,學生,姓安德信。」
「但,你是華裔。」
英不願多說。
唐君佑立刻識趣,「我家是新移民,抵埠不到十年,父母退休前在大學教書,他們此刻在新英倫一帶度假,我有兩個哥哥,都已婚,一個在澳洲,一個在新加坡,都近著岳父母住,叫家母抱怨。」
英忍不住笑,「家裡可有貓狗?」
年輕人似要在該剎那一股腦兒把家事全告訴她。
「有一隻老金毛尋回犬,已經十歲……」
忽然發覺英在揶揄他,不禁也笑了。
「有沒有好好照顧它?」
「做過一次手術,真捨不得。」他怕會露出婆媽之意。
英笑說:「你是一個好心人。」
她看看手錶,喝完手上的咖啡。
「英,改天可否再約你?」
英對他也有好感,她答:「我們通電郵。」
他倆在咖啡室門口話別。
駕車回到家門,英以外看到有人坐在門前等她。
是另一個年輕人劉惠言。
他手中提著名貴禮盒。
英一看,是燕窩與魚翅這些補品。
「太客氣了,我媽媽不吃這些。」
劉惠言以為英客套,「我媽說很容易做:浸了水,放一點到湯裡或是粥裡,很滋補。」
「謝謝,進來喝杯咖啡。」
「求之不得。」
「什麼?」英轉過頭看著他。
「呵,沒什麼。」他滿不好意思。
英請他到會客室,斟上咖啡。
「你家佈置清雅。」
英但笑不語。
「伯母呢?」
英回答:「出差到歐洲去了。」
劉惠言意外,「呵,伯母有那樣重要職位。」
英又笑。
「家裡只有你一個人?」
英亦不想回答。
劉惠言說:「家母叫我來道謝兼道歉:我家沒把婆婆看好,麻煩外人。」
「請她不要自責,廿四小時一周七日年復一年照顧長者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
劉惠言歎口氣,「你雖然是陌生人,十分明白她苦衷,婆婆記憶衰退,有時竟誤會女兒是她母親。」
英惻然,「也許,她倆長得相像。」
「我見過照片,她們三代的確相似。」
英有點惆悵,她的五官可像生母?她的外婆與她是否相似?統統無從稽考,真是遺憾。
劉惠言見英忽然露出落寞的樣子來,不禁納罕。
是他說錯什麼嗎?
這時,忽然有人開門進來:
劉惠言先看見一個穿藍色制服的中年家務助理,她嘻嘻哈哈與一個碩健黑皮膚年輕人一起挽著食物籃回來。
劉惠言一怔,那黑膚留粟米卷髮的青年是誰?
他高大碩健,穿短褲背心,露出一身肌肉,感覺原始。
只聽得他親絡地說:「咦,英,你有朋友?」
女傭即說:「我去準備點心。」
英連忙說:「讓我介紹,這是我朋友劉惠言。」
那黑青年伸出手來,「我是英的哥哥揚,英與揚,即陰與陽。」
劉惠言完全失態,他一時不知反應,英明明是華裔,怎會有黑人兄弟?
「我要上樓做功課,你們慢慢談。」
揚朝他們睒睒眼,退出去。(「睒」是(目夾)的異體字,(目夾)打不出來,只好用睒代替)
女傭璜妮達切了一盤水果捧出。
劉惠言這時才回過神來。
他想了又想,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英,大大方方地說:「本來媽媽打算叫我們兄妹陰與陽,後來一位中文教授知道了,說那兩個字太霸道,故改作英雄的英,揚威的揚。」
劉惠言過了一會才說:「你怎麼姓安德信?」
英忍不住取笑說:「因為家父姓安德信。」
劉惠言知道暫時不宜再問下去,他說:「英,我們出去走走。」
「今日也累了,我們再聯絡。」
英送客人出去。
回來時只聽見璜妮達叫:「鳥的巢,魚的鰭,華人還有什麼不撈出來吃的?」
英笑,「璜妮達,說話不得帶種族歧視。」
她到樓上去找兄弟。
揚在沐浴,電腦螢幕上亮著的是他正在設計的一個遊戲項目。
英敲敲浴室門。
她進去坐在小凳子上。
揚掀開浴簾看了妹妹一眼,「客人走了?」
英點頭。
「你很少帶男朋友回來,也是時候了,媽擔心你缺乏社交。」
「他不是男友。」
「可是你對他另眼相看,請他入屋。」
揚穿上毛巾浴袍自簾子後走出來擦乾頭髮。
這時你可以看清楚他的臉容五官,很明顯是個英俊的歐非混血兒。
他坐在妹妹面前,「剛才他看到我時十分詫異,不過,如果沒有驚詫表現,也實在太深沉了。」
「他只是普通朋友。」
「他可有問你為什麼姓安德信?」
「我不想解釋。」
「他有聽說我們母親的大名嗎?」
英不出聲。
「他對非裔看法如何?」
英伸手出去推他。
揚笑,「你什麼都不說,不是羞恥不願開口吧。」
英撲上去打他,整個人跳到他背上,猴住不放。
揚大叫,背著她跑出臥室。
璜妮達看見了,斥責說:「孩子們,靜一點。」
英這才從哥哥身上下來。
揚穿上背心短褲。
「英,三言兩語把家庭背景交代過,開心見誠,豈非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