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包好行囊,收拾好兵刃,再把傷口處理好,就開始坐在窗邊發呆。
他知道自己應該閉目養神以儲備體力應付接下來的長途奔波,但是他就是靜不下心。有時候,他不免會想,那個擁有與他相同外貌的人,為什麼不懂得珍惜所擁有的一切?
他恨他,因為他擁有他所有想要的一切——被期待的出生,可以見光的身份,承認他存在的家人,武林中極高的評價與聲望……
可他也愛他,因為他是他唯一存在的理由與價值……如果他選擇了那個陌生的少年離去,他就會喪失最後的容身之處了。
危害到「主人」的人就必須被抹煞,他一直是被這樣教育著,所以當他接獲了卓夫人的命令,要他毀去雷鳴鳳時,他沒有絲毫猶豫的選擇了最殘酷的手段。
體格纖細的少年擁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赤裸的肌膚上是歡愛的痕跡,耳朵、手腕、腳踝上都戴有象徵卓洛宇的感情的飾物,精美的飾品反射著諷刺的光澤,處處在提醒他那是他觸手不可及的範圍……
如果沒有了雷鳴鳳,卓洛宇就必須回到卓家,而他的存在將被認可。
「洛宇,為什麼……」
不敢置信而哀傷的嗓音讓他有種可笑而悲哀的恨意,結果……不管是卓洛宇最信賴的貼身侍從還是這個倍受寵愛的少年也分不清楚他跟卓洛宇的差異……不是嗎?
在這個世上,每個人的眼裡都沒有他,儘管他才是那個揮下凶器的人。
「因為……你是血魄……」
說著卓夫人給的答案,他真正的想法,或許只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會剝奪他在這人世間最後的立足點,所以恨,所以要他死……
如果身為「人」,做什麼事情都需要一個理由與借口,那,這就是他的答案。
可是,儘管他已經親手摧毀了那份不該存在的愛情,打亂了所有原本「應該」的注定,卓洛宇還是離開卓家了。
而他,作為一個見不得光的存在,也被埋藏在時間的黑暗之中。
從來沒有想過要取代,從來不曾妄想可以交換身份,只是希望唯一能承認他的人,可以接受他。
他不明白是什麼樣的心情讓他沉默的看著血魄用殺戮上千人來報復卓洛宇,就算看著卓老爺與兒子族人紛紛慘死,他也沒什麼感覺……
扣扣。
敲門音在門外響起,他依然沉默。
早聽見門外有人走近的聲音,可是他沒想過會是來找他的,因為這不是卓夫人的腳步聲。
順手拿起斗笠戴上——他無時不刻都記得自己的臉不能被其它人看到——接著打開房門。
那是一雙很美的眼睛,跟他時常在窗外看見的藍天同樣的顏色……
「有事嗎?」
只有眼睛是異族的顏色……混血兒嗎?!
「送信。」對方的用詞與他同樣精簡,遞出的信箋上蓋有他熟悉的封蠟。
卓夫人的信……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接過信箋回到廂房,注意到身後的人跟了進來。
不予理會的逕自摘下斗笠放到桌上,動手拆開信箋,閱讀起上頭卓夫人的字跡。
那只是一封很短的信,內容說明要他服從送信之人的指示,然後就什麼也沒了。
「看完了?」
見他折起信箋,擁有美麗藍眸的男人開口問道。
「嗯,所以我要做什麼?」
他理所當然的接受了這個命令,沒有一絲一毫的質疑為何要他聽從一個武功不高的男人。
他是影守,影守該做的就是服從,沒有感情,也不會思考……
只是,他看著那雙眼,不由自主的猜測起為何那雙眼中,除了他已經看習慣了的淡漠外,還有另一種冰冷。
「吻我。」無比簡潔的兩個字。
影守略微睜大眼,流露出些許詫異,但那細微的感情波動很快的消失在他臉上。
既然這是命令,那他就應該服從……
走上前親吻完全陌生的人,同樣冰冷的唇沒有絲毫情感夾雜其中,影守墨黑的眼瞳直直的看進那雙藍瞳深處,捕捉到了那一閃即逝的殺意。
然後,當那個人將匕首在他毫無防備之時刺入胸口時,他愣住了。
沒有任何恐懼與憤怒,只是困惑的看著被自己長年習武的身體本能的揮掌擊退的人。
匕首刺得很深,沒有一點猶豫的筆直刺入左胸,疼痛隨著鮮血氾濫開來,他卻沒有點穴止血的意思。
身形不穩的退後幾步,影守沒有理會幾乎完全沒入胸口的利刃,反而望向被他一掌劈開幾乎撞上牆的人。
帶著命令而來的男人,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影守吧?!
所以說,這個人要殺的不是卓洛宇,而是他嗎……
咳出一口血,用計取得影守的信任,然後伺機盡全力刺殺他的雲飛因為也是在毫無防備之下挨了他一掌,所以受創頗深。
掙扎著不讓自己跪倒,雲飛知道如果自己表現出絲毫弱勢,影守隨時都有機會與他同歸於盡——而他還不能死在這裡。
相較於雲飛眉宇間的意志與堅持,影守則表現得對於生死毫不在意。
「你要殺我……?」
看著與卓洛宇擁有同樣的容貌,原本應該是毫無感情的男人露出一種困惑得彷彿孩子似的表情,一種不陌生的疼痛在心底泛了開來。
他記憶中的血魄,也曾經用這種表情微笑……而他曾經日夜在思索該怎麼抹去他最重要的主人眉宇間的哀愁與絕望……
同樣的表情,這次出現在他要殺的對象臉上。
見他表情堅定卻眼神複雜,影守張口,任憑鮮血從嘴裡湧出,繼續堅持的問道:
「你是要殺了我嗎?」
是要殺了他,是他嗎……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執著在這個問題上面,但映在那雙藍瞳深處的染血身影,確實是屬於自己的沒錯。
「是的,因為我必須殺了你。」雲飛坦言承認,從懷裡取出因為他方纔那一掌而碎成碎片的瓶罐,扎手的銳利碎片割傷了他的指尖,鮮血混雜了某種灰色粉末在空氣中消散。
那是彷彿平靜到像是尋常人買賣生活用品般的對話,詭異卻又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毒?」
帶著鮮血的唇咧出一抹很淡的笑,有些冷意,但更多的是坦然接受。
「噬魂蠱,為了我的主人,你必須死——傷害了我主,我會不擇手段的殺了你。」
若是一般的藥粉,在沾了血液之後是不可能飄散的,但噬魂蠱卻因為他的血液而躍動……
這話說出口,像是在告知對方,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對雲飛而言,要殺了這樣完全沒有抵抗或殺意的對手,很難。但只要想起血魄的遭遇,便足以讓他鐵了心。
「咳……為什麼……?」看著被自己的血染紅的信箋,影守在嘴裡嘗到一種複雜的苦澀。
明知道不該問、不必問,卻仍然說出了毫無意義的三個字。
不管是什麼答案,對他來講,都是毫無任何意義的……不是嗎?!!
雲飛遲疑了一下,才決定告知他事情的始末。
「對於卓夫人來說,卓洛宇比你重要……」所以她選擇以自己的性命加上影守的性命,換他一個阻止血魄殺害卓洛宇的承諾,「對我來說,我要殺的是你而不是他。」
這僅僅是各取所需的條件交換,一個代價,一個承諾,他出價,她買單,只不過交易的是人命。
他以為影守會因為被出賣而悲傷憤怒,但出乎他預料的,影守用像是囈語似的音調重複了一次他的話。
「你要殺的是我……不是他……」
真不錯……
抬起右手握住胸口的利刃,不是往外抽,而是更往胸口刺入。
然後,在雲飛驚愕的目光中,一股作氣的將凶器拔出——鮮血飛濺!
「你……」
看著他漠然的將匕首丟到一邊去,甚至臉上有著一抹很淡的愉快的自殘舉動,雲飛傻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被遺棄了,卻露出這種表情?!
他不怕死人、不怕殺戮,亦不怕殘酷人性,但影守的反應讓他渾身僵硬的無法移動半步。
那怕只要有一點點的殺氣也好,只要影守流露出一絲針對他的敵意,雲發就會反應過來眼前的人是他最該殺的敵人。
可是就連那一丁點的敵視都找不到,他就好像完全不在意胸口的那個洞一樣,以異常平靜的眼神看著雲飛。
影守的嘴唇動了動,低啞的嗓音被鮮血吞沒,大量的鮮血湧出,染紅了他的衣衫與地磚……
叫什麼名字……他想知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但鮮血已經堵住了他可能說出口的音量。
在失血量超過他能承受的極限之前,他吃力的往前走了幾步,即使每一步都只是讓他更靠近死亡,但他想再接近眼前的人一點。
在這世上唯一一個看著他,說要殺他,而不是要殺卓洛宇的人……在那雙藍瞳中,他……只是他。
如果是這樣,在這裡以身為「自己」的身份死去,好像也不錯啊……
靜靜的闔上深邃的雙瞳,影守完全放棄以內力抵抗瀰漫屋內的毒粉,任由暗黑的血液緩緩從七竅流出,最後沉入永恆的黑暗之中。
雲飛臉色複雜的看著影守甘願死去的表情,想伸手去探他的脈搏才發現自己的手顫抖到幾乎無法抬起。
他該恨眼前這個人的,但是在親手把匕首刺入對方胸口的現在,只感覺到空虛跟寒冷。
「為什麼……」為什麼要用可以解釋為感激的眼神看著對他下殺手的自己呢……
竟然因為殺人而被感激……
忽然湧上的茫然,讓他愈發渴望見到血魄。
如果是血魄,或許可以告訴他,這種幾乎要窒息的空虛,是代表了什麼。
明明殺了對手,明明達成了目的,卻沒有欣喜、沒有安心、沒有滿足……只剩下空虛與心痛在心底蔓延。
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雲飛咬牙走上前,抽出影守的劍,揮刃斬下他的首級。
鮮血噴了他一身,但已經不是生命的溫度,而是死亡的失溫……
「我不恨你……只是無法原諒你……」
不能說錯的全是影守,事實上,是非對錯根本無法分辨。
想要從「血魄」身邊保護住兒子的父母的自私、因為不被承認而因此扭曲發洩的憎恨、想愛卻以為被背叛、想愛卻因此被傷害……都只是因為感覺到痛了,所以反擊,沒有一個人的錯有嚴重到罪該萬死,但偏偏因此血染武林。
這樣的罪孽,該算在誰身上?!
當再也退無可退時,為了最重要的那個人,性命也已經不再重要了。
撇去所有感情與立場,或許每個人真正希望的東西都只有一樣……
明明都一樣,卻必須互相殺害——
胡亂抹去模糊了視線的淚水,鮮血沾污了臉頰卻渾然無所覺,雲飛用桌巾將影守的人頭包好,然後離開。
他不後悔殺了影守,只是曾經印在唇上的觸感,好冷……
***
千佛山,該三個字如火如荼的在武林中蔓延開來,整個武林都因為謠傳中的千佛山之約而沸騰了。
柳煜揚師徒等人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重返江湖,這樣的舉動卻沒有造成什麼驚動——好比夜晚暴風雨的浪濤一般,就算再被丟入無數巨石,也不過就是這般波濤洶湧了。
現在全武林的人都在觀望血魄與卓洛宇的動向,至於其他人是怎樣嘛……哪怕是羅煞等三人同時現身,只怕還沒有血魄的一個消息重要,畢竟血魄手握各大派重要門人性命存否的決定權,與自身存活相比,其餘的「雜務」他們並不關心。
血魄把話說得很清楚,他死不打緊,因為九天龍蠱的殉主會讓週遭所有人陪葬,一旦大家想不開,大不了就一起共趕黃泉到閻王面前論公道,他是絕對夠本的。
不過,柳煜揚帶著徒弟重出江湖代表了一個好消息,因為他與「羅煞」封亦麒合力有辦法化解眾人身上的毒蠱,雖然要費些時日,可怎麼說也好過只能把希望押在同樣身負重傷的卓洛宇身上。
既然不怕自己的門人徒弟死光光,有些視死如歸的豪傑就開始謀策著要怎麼樣圍攻血魄,因為不管再怎麼說,要他們就這麼讓卓洛宇一個人去賭命,自尊和顏面都掛不住。
可是當他們卓車洛宇提出這個想法時,立即遭到拒絕。
「多謝前輩們的好意,不過我還是決定一個人去。」
既然已經知道了鳳兒才是被傷得最重的人,他怎麼可能同意這些人再去傷害他?
「卓莊主,我們不能只靠你啊!血魔尊可是殺了不少人,怎麼也得要他償命才是。」
「是啊,反正大不了一死。要死也先拖血魄當墊背。」
他們當然也很想對卓洛宇有信心點,但現在的卓洛宇怎麼看都是大傷未癒,連劍都握不太牢的模樣,他們的良知還沒被狗啃光,哪可能讓他一個人去對付血魄。
深深的看了他們一眼,卓洛宇說不出親耳聽見所有人都想殺掉心愛之人的瞬間到底是什麼感受,亦或者,他也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我明白前輩們的意思,但前輩們尚有門派家眷,在武林中更是各有聲望,中原武林已經歷經如此劫難,此後正是百廢待興的關鍵時刻,實在不宜多做無謂犧牲,武林未來還有賴前輩們的努力,而我這身體就算苟活也無法再為武林做點什麼,我知道個人仇恨事小,但還是厚顏拜託前輩們同意讓我親手報殺父之仇……如果我一個人就能結束一切,又為什麼要讓更多人平白送死?如果我沒能了結血魄,到時候還希望前輩們多擔待了!」
這話說得很漂亮,先把一頂責任的大帽子扣上去,再說這是自己最後能做的事情,最後拋出一個名正言順的台階讓眾人順坡走下,如此巧妙的言語運用,也只有卓洛宇這種自五歲起就有計劃被栽培的大家族繼承人做得到。
見他已經把話說到這種地步,又想起來他會遭到血魄等人嚴邢拷打又下毒折磨也是為了幫當時的各派好手換解藥,眾人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安慰勉勵幾句就一一離開他暫時居住的房間。
等到房間再度恢復寧靜。卓洛宇深深呼出一口氣,疲憊的閉上眼。
就算找到千佛山山腳下的客棧給他歇息,之前的趕路與未痊癒的傷勢都讓他難過的蹙辱眉閉眼,冷汗從額角流下。
忽地,窗戶開了又關,隨著藥香飄散,一道男音沒好氣的響起。
「……我怎麼不知道你的身體已經沒有未來了?」
這傢伙在胡說什麼?外面都有人在哀悼他的英年早逝了……呸,人都還沒死咧,這麼早把帳算到血魄頭上去做什麼?
聞言,卓洛宇睜開眼,扯出一抹根淡的笑容。
「那只是借口罷了。」
就算有結束,也是他自己選擇的。
「借口個鬼,你根本不用管那些老傢伙,他們沒有一個月調養是不可能真的與人動武。」
把藥放到刻意擺在床邊的矮桌上,封亦麒坦白地說道。
得知這些武林人士打著圍剿血魄的念頭,封亦麟只能慶幸柳熠揚他很有先見之明,硬把五天可以根治的藥方換成了需要調養一兩個月的方法,雖然這樣要跟這些人糾纏更多時日,不過至少不用擔心一群腦袋發熱的仇恨份子會打算拚死跟血魄同歸於盡。
「麒兒,你在跟卓莊主說什麼呢,休息一下來師父這裡喝藥。」
才想到柳煜揚,門外就傳來溫和平靜的和煦嗓音。
當場,封亦麒那張比女人還陰柔嬌艷的臉蛋立刻垮了下來。
「我沒事,不用吃藥啊!」他只不過是以血入藥來幫卓洛宇調養,而且那是將近二十天前的事情了,沒有嚴重到要連現在都必須喝藥吧?
把咕噥含在嘴裡,他好哀怨的看著那扇門——門板後有他最愛的師父,以及他最討厭的藥在等他。
「有梅子喔。」這回柳煜揚的聲音含笑,一點也不掩飾自己拿零嘴釣徒兒的企圖。
「師父好詐!」封亦麒懊惱的對著門板叫囂,「說好出來的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可以吃梅子的。」
「為師沒有不准你吃梅子啊,只是想問你要不要陪為師吃點心。」這次誘餌把自己也掛上去了。
那雙魅惑而充滿野性的雙眼馬上一亮。封亦麒直接把苦藥丟一邊去。
對他來說,師父願意放下心中對於那些武林人士毒傷病痛的牽掛,好好休息一下,是比什麼都更重要的。
「要休息嗎?我馬上來……」俐落的把湯匙塞到卓洛宇手上,又掏出幾個藥罐子丟在矮泉上,他的身影飄忽一閃,已經出現在門邊,「喂,姓卓的,快喝藥,等等有什麼不舒服要跟我說,別再去理那些人了,把時間拿來自己休養比較好……」
砰!剩下的話被關上的門擋住了,只能依稀捕捉到柳煜揚寵溺的樣子與封亦麒的嘀咕,輕微的腳步聲正在遠離……
卓洛宇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雖然相處的時間極短,他也知道封亦麒跟他所熟悉的雷鳴鳳是完全相反的兩種個性。
鳳兒說話喜歡拐彎抹角,時常說一句話就已經預設了接下來的十句話,算是謹慎敏銳而喜歡在言語間隱藏枝微末節的小暗示,所以與鳳兒說話要很認真的思考,一不小心就會被拐;但封亦麒個性風風火火,他言語直率明白,是個不會掩飾內心的直爽脾氣,更多時候他說話只是反射性挖苦,根本不需要對方有任河回應。
他或許與他認識的鳳兒同樣敏感,但卻不同於鳳兒的纖細易碎,而是另一種極為柔韌的堅強。
有時候看著柳煜揚跟封亦麒的互動,就不由自主的想說,假若當初能保護好鳳兒,是不是在今天他也會同封亦麒一般的放下心防,因為小麻煩嘀咕,抱怨一點點小事就可以讓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不過,一切都已經晚了。
喝下濃稠的藥水,他發現這個味道很適合他現在的心情。
澀口的苦汁,幾欲作嘔的味道,難以下嚥卻必須吞嚥,就算咬牙喝下還是滿嘴苦澀……可他沒有選擇,只能一飲而盡。
將空碗放回桌上,閉眼養神沒多久,門又被重重推開。
「卓公子!」
推門進來的是白彥海,後頭還跟了應該在休息的柳煜揚以及幾位武林前輩,每個人臉上都是欲言又止的複雜神情,這讓卓洛宇心頭飄過一抹不安。
由於被逐出華山派的尷尬身份,讓白彥海雖然跟他們一起行動卻多少會迴避與各派前輩碰面的機會,這次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才會讓他們走到一塊兒去了。
「什麼事?」坐起身,感覺到傷口的抽痛,他因為不滿自己的復原速度而蹙眉。
「那個……」白彥海看著他,反而猶豫了。
這要他怎麼開口呢……
見到白彥海明顯的遲疑,柳煜插抬手示意由他來開口。
「卓莊主,我們剛剛才得到的消息,卓家主宅發生大火,令堂罹難。」
他沒有多說什麼你冷靜點聽我說之類的話語,因為沒有人能夠冷靜接受母親突兀死去的消息,他能做的只有在說話的同時走近床榻,隨時準備出手預防卓洛宇因為劇烈的情緒起伏而岔了心脈。
卓洛宇面色一怔,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
「什麼?」
他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但眾人或多或少移開的視線與臉上的表情讓他知道自己沒有誤聽。
相較於當初得到父親與弟弟慘死的消息時的那種悲痛欲絕,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將近三天才能強迫自己接受現實的那種哀慟,現在的感受反而有點接近空洞。
不是不在乎娘,而是大腦一片空白,思緒像是蒙上了一層白霧,理不清想不透……他像是知道了「娘死了」的消息,卻無法把這三個字代表的意義理解吸收……
卓家大火……罹難……所以,娘死了……是嗎?
死亡,代表的僅僅是再也見不到面而已嗎?還是代表說他再也沒有機會跟她說話,無法聽見她的聲音,接觸不到她的體溫,也吃不到她親手做的萊餚……
來不及答謝她的養育之恩,沒有機會跟她好好溝通。自從當年負氣離家後,他連父親的喪禮都沒有回去,因為他覺得自己無顏面對卓家列祖列宗……
自從下定決心要與血魄同歸於盡後,更沒想過要回家,只是托人試圖安排她隱匿行蹤直到武林動盪結束以確保她的安全但被她拒絕了,她寧願以卓家當家的身份死守卓家的氣節,也不要拋下名譽苟且偷生。
得知這個回覆後,他只是把幾年來栽培的人手安排到主宅附近,自己仍是沒回去,因為不想給她期盼又帶給她更大的傷痛,也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害他跟鳳兒走到這條絕路的人,怕自己脫口而出不孝的質問,所以寧願希望她當作沒他這個兒子。
一直都沒有太多的思念,卻在知道她亡故的稍息時,發覺自己從不曾預想過會失去她。
「卓莊主……」柳煜搦似乎被他毫無反應的空茫給鎮住了,關心的揮手想查看他的脈象。
「……不……不要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很近,又彷彿很遠,明明出自他的口,聽起來卻是那麼的不真切,「沒關係,我還好……別擔心我……」
他哪裡看起來還好?臉色慘白不說,眼神跟語氣都不對啊!
他們寧可他過於激動或掙扎追問什麼,又或者只是要求讓他一個人獨處也好,哪種反應都好過現在這種面無表情的狀似冷靜,眼神與口氣都空洞到好似失了魂似的……
白彥海下意識的把目光望向柳熠揚與其他長輩,接收他視線的眾人都只有無奈搖頭。
他們都在武林中舔血過日子,也或多或少都體驗過失去至交親人的痛,自然明白這種時候說什麼我很遺憾、節哀顧變之類的話一點用也沒有,這份心碎與哀傷,是要靠自己去承受掙脫的。
柳煜揚取出一隻有凝神養心效果的藥瓶打開,讓特別提煉的藥香在房間裡飄開,然後與眾人一起離開房間。
卓洛宇保持同樣的姿勢不變,就這樣坐了很久根久,凝神的清香混合了脂膏,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問起來竟很像記憶中屬於娘親懷抱的味道……
「宇兒,來,讓娘看看,你怎麼又瘦了呢?在你師父那裡也要照顧身體啊……」
「又長高了呢。來穿穿娘為你縫的衣裳,不合身要趕快改,這次又只能在家待一個月,我要多做幾件衣服給你帶走才可以。」
「宇兒,宇兒……別怕,娘在這裡……相公,宇兒的燒退不了啊,大夫呢?」
一幕幕原以為早就淡忘的回憶清晰地浮現腦海,想起她貴為卓家母親卻親手張羅縫製他的衣衫與飲食起居,在他病了傷了時衣不解帶的親自徹夜看顧,憶起她溫暖的手與慈祥的容顏,迷霧逐漸從腦中散去,讓他清楚正視到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
——不管她曾經對他做了什麼,都無法抹滅她二十年來對他無私的關愛與慈祥照顧。而她,就在他無法保護的地方……死了……
抬起手臂將臉埋入衣袖中,咬緊的牙中,痛苦的流瀉出近乎絕望的嗚咽。
「娘……」
就算道歉,不管說再多次對不起,她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