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房間裡,掛滿絲製的布幔。這是一個位於賽維柯堡塔樓頂層的巨大房間,就和巴斯康辛境內的每一座城堡一樣,領主的房間都是建在堡內的大塔樓上,賽維柯堡也不例外。
此刻正值就寢時間,堡內的燈火都已經吹熄得差不多了,只有這大塔樓的房間內依然燈火通明,反映出領主房裡的主僕二人。
轉動著一雙明亮的綠眼,蓓媚兒若有所思地看著正幫她更衣的年輕男子,嚴格說起來他們並不能算是主僕關係,而是老師和學生。傑森是都爾堡送來她身邊受訓的見習騎士,追隨她已有好多年了。
「你對我的舉動有意見嗎,傑森,否則你幹麼苦著一張臉?」蓓媚兒露出一個不在乎的表情,舉高手臂讓傑森為她褪下濕答答的絨袍。服侍騎士是見習騎士最主要的工作之一,而傑森一向做得很好。
「我不敢有意見,蓓媚兒大人,我只是為您擔心。」名叫傑森的騎士正是稍早對柏納冷言冷語的少年,他邊為她拭乾濕漉的頭髮邊說道,語氣中淨是擔憂。
「有什麼好擔心的,不過是遊戲。」蓓媚兒悶笑,虧他跟在她身邊這麼久,居然還這麼杞人憂天。
「但是這個遊戲可能會要了您的命,蓓媚兒大人。」傑森停下忙碌的手,皺眉看她。「他不是普通的修士,他是麥克尼爾家的人。」
「那又如何?」想起柏納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她就想笑。「你真該看看他現在的樣子,簡直跟糟老頭沒兩樣。」滿嘴仁義道德,煩死人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姓麥克尼爾,如果蓓媚兒大人不健忘的話,應當還記得他的家人是怎麼死的。」
是被陷害死的,是被殺死的,就慘死在她的計謀下。
蓓媚兒瞇起眼睛,天使般的臉龐倏然變色,沉默了好半晌,才緩緩地吐氣說:「你跟著我幾年了,傑森?我好像不記得了。」
蓓媚兒上一秒還在瞪傑森,下一秒鐘又恢復回原來美麗的樣子對著他微笑,但傑森知道他說錯話了,連忙將頭低下,繼續他的梳理工作。
「從您十五歲調至安東尼堡受訓起,至今已有七年。」他連忙為蓓媚兒褪下連身內衣,且遞上一張巨大的白色羊毛毯給她暖身。
「七年……」蓓媚兒接下羊毛毯,將頭歪向一邊思考。「七年的時間滿長的,長到可以知道很多事,你不這麼認為嗎?」
傑森聞言微顫,他知道她是在警告他別多管閒事,但他就是忍不住。
「小的只是提醒您遊戲別玩過頭了,沒有別的意思。」危險的遊戲人人愛玩,但玩多了一定斃命,他不希望為她送葬。
聽完了他的解釋,蓓媚兒點頭,不認為事情有他說的這麼嚴重。柏納確實是麥克尼爾家族的成員沒錯,但他是老伯爵的第三個兒子,從十二歲起就出外受訓,對自家的事瞭解並不多,她敢打賭,搞不好他熟識賽維柯堡的程度都比麥克尼爾堡多呢,這是所有見習騎士的缺點,就連她自己,也是在這幾年來才慢慢對賽維柯堡有所接觸。
所以說,她一點都不擔心。年輕又耿直的柏納,絕對料想不到陷害他們家族的人竟是與他家交好的賽維柯伯爵,而在這樁陰謀的背後,又是她在操縱。當時她才十六歲,任誰都想不到,一個十六歲女孩會有這樣的心機。
想到這裡,蓓媚兒聳聳肩。這本來就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手段不夠明快能埋怨誰?只能說父親把她教得太好嘍,難有其他解釋。
「我自己的遊戲我自己會掌握,你只要乖乖閉嘴就行。」勾起一個美麗的笑容,蓓媚兒要傑森別再囉唆,傑森只好沉下一張臉,小心翼翼地為她更衣,不再多言。
房內的燭火繼續無言地燃燒,直到一道急促的敲門聲打散這短暫的沈默為止。
「我的遊戲來了。」淡淡地揚起嘴角,蓓媚兒的綠眼中浮是興奮,看得傑森更加憂愁。
「進來吧!」
傑森尚未能傳達他憂鬱的眼神,巨大的木門即被推開,走進梳洗乾淨的柏納,且用一雙驚訝的眼睛,看著傑森擺在蓓媚兒身上的手。
他沉默,不曉得如何面對眼前這個情況。他知道這個男孩是蓓媚兒的貼身隨從,但貼身到深夜待在她的房間,而且觸摸她也太離譜了吧,更甚者,那男孩還用一種惡毒的眼光看他,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柏納納悶,琥珀色的瞳孔在燭火的輝映下透露些許痕跡,一樣逃不過蓓媚兒的眼睛。
「你可以下去了,傑森,今晚用不到你。」蓓媚兒媚笑如花地對傑森下令,他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收手。
「我先走了。」傑森做了個舉手禮後離去,關上門之前還不忘瞥柏納一眼,無聲地警告他不得亂來。
「那男孩迷戀你。」門板關上後,柏納隔著一段距離平靜地道出事實。
蓓媚兒沒反應,既不承認也不反駁,只是帶著一抹美麗的微笑緊緊地瞅著他,目光之灼烈,教人忍不住顫抖。
她很美,美得就像天使一樣,或許更像一朵帶刺的薔薇,在火光的照耀下泛出紅綠交錯的光澤,一如她窈窕誘人的身軀。
「我從不知道,隨從還能進主人的房間。」一般見習騎士被稱為隨從或扈從,大多睡在自己的小房間內,很少跟正式騎士混在一塊兒。
「嫉妒嗎,柏納?」他看似平靜的問話卻緩緩勾起蓓媚兒的嘴角。「我可以認為,是因為你也在迷戀我,所以才會那麼在意傑森?」顯然她很享受男人為她爭風吃醋的感覺。
「別弄錯了,公爵大人。」原來那見習騎士的名字叫傑森。「我之所以在這兒的原因是因為你叫我來,我是來講道的。」
講道?這個男人果然無聊,她得想辦法讓他更快樂些。
「好吧,我們就開始來講道……柏納。」她撩起裙擺跳上床,整個人趴在床沿,暴露出深刻的乳溝,碧綠色的眼睛閃閃爍爍引誘著他。
「我堅持公爵大人一定得稱呼我為'柏納兄弟',否則我會不知道大人是在叫我。」柏納極有技巧地閃過她暖昧的語調和她明顯的乳溝,他懷疑這女人根本沒有羞恥觀念。
「是嗎?」她懶洋洋地允許他脫逃。「那我還是稱你為修士吧,聽到「兄弟」這兩個字,我會有一股想殺人的衝動,我們都不希望你因而慘死,你說對吧,修士?」
蓓媚兒說得漫不經心,帕納突然想起她還有個雙胞胎弟弟,頗為她弟弟擔心。
「隨公爵大人的意思。」柏納不卑不亢地回道,沒忘記他身負的任務,他是來講道的。
無聊!
蓓媚兒瞄了他一眼,開始大打呵欠,並納悶他怎麼會變成這般無趣的人。
「你要跟我講什麼道?」她已經無聊到眼淚都快掉下來。
「做人的道理。」柏納說。
不會吧!
蓓媚兒在心裡哀嚎,鄭重瞥了他兩眼之後才發現他是認真的,他真的想教她「做人的道理」,她得想個法子反擊……
有了!
蓓媚兒突然心生一計,找出一個不那麼快睡著的辦法。
「在你開始你的大道理之前,能不能先為我念一本書?」她假裝很有禮貌地問柏納,表情顯露些許難得的羞赧。
「唸書?」柏納被這突來的要求給楞住了,他還以為她的眼神別有用心。「念什麼書?」
「一本詩集。」她翻箱倒櫃地搜出一本紅色封皮的書出來。「我本來想自己念,但你知道我不識字,所以……」蓓媚兒越說越小聲,臉色迅速泛紅。
柏納平靜地接過詩集,間接化解她的尷尬。這個時代多是文盲,貴族之間忙著打仗也沒幾個有空學習識字,除了修道院的修士及修女之外,大多數的人都不認得文字,遑論是困難的詩句。
「我念給你聽。」柏納極有風度地翻開紅色書皮,一點也沒發現蓓媚兒眼中戲弄的光芒。
「從第一頁開始。」蓓媚兒提醒柏納。「聽說這本書打從第一頁起就很精彩,我可不想錯過。」她將雙手攏住下巴壓緊床沿,聚精會神地觀看柏納平靜的表情,她敢打賭,再過幾秒鐘他那張俊臉就會風雲變色,千萬不能錯過。
柏納清清喉嚨,照她的意思打開寫著「第一頁」的地方,便順著裡頭的文字大聲念了起來。
「熱情如火——的島嶼?」才念到由黑墨書寫的抬頭,帕納就被大膽的文字嚇到,表情顯得很不自然。
「怎麼了,修士,有什麼問題嗎?」蓓媚兒佯裝天真地問柏納,差點沒被他羞赧的表情惹出笑聲來。
「沒事。」帕納盡可能冷靜,或許只是抬頭刺激了點,不可太早斷言。
「沒事就繼續。」既然對方冷靜她當然也不能慌。
於是柏納點點頭,拿起書來又往下念。
「你的身體是一座熱情的島嶼……」這是什麼詩句?「而我是勇士,帶著無比銳利的刀劍,攻佔你身體最深處……」他快念不下去了,這分明是——
「別中斷,修士,我正聽得入神呢!」她瞅著柏納泛紅的臉,硬要他往下念。柏納只得繼續。
「透過你的肌膚,我可以感受你奔流的血液。透過身體的抽動,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柔嫩緊緊包圍著我,帶給我——夠了!」柏納重重地放下書,臉紅得像快燒起來。「這分明是一首淫詩!」而他居然笨到為她朗誦。
「我沒說它不是啊!」蓓媚兒聳肩,搞不懂他幹麼這麼生氣。「而且你沒念完哦,它的下一句是:帶給我欲仙欲死的快感,到死為止,我都不會放棄進出你這座熱情的島嶼。」
語畢,蓓媚兒還孟浪地呻吟了幾聲,接連不斷的嗯嗯啊啊聲惹得柏納的臉更紅,蓓媚兒卻還在大笑。
「你識字。」他不自覺地握緊拳頭,他居然該死的被騙了!
「當然。」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蓓媚兒不否認。「知識是一種財富,你怎麼笨得以為我會放棄它。」
這倒是。野心勃勃的血薔薇從不放棄學習任何有利於她的事,其中當然也包含了文字。
「你在生氣嗎,修士?怎麼這麼禁不起玩笑。」蓓媚兒懶洋洋地起身,下床拿走他手上的詩集,仰望著他道。
「這種玩笑太惡劣,請恕我沒有幽默感,無法奉陪。」柏納僵在原地,任她貼近他的身體,撫上他的胸膛。
「你的身體好冰。」蓓媚兒溫熱的氣息順勢烙印在他的胸膛上。「之前的熱水澡無法溫暖你的軀體,也許我能夠效勞。」
她眨眼,柔軟的身體二話不說硬生生貼上去,擺明了考驗他的耐力。
「恐怕我無福消受,抱歉!」柏納明白這又是她的另一個試驗,這女人相當知道如何挑逗一個男人。
「可惜。」呵呵,不急,獵物一次玩死也沒什麼意思。
「既然你無福消受,那就算了吧,我們明天再談。」她鬆手抽開身讓他自由,柏納不免有些錯愕。
就這樣?
柏納當場愣在原地,有好一會兒無法意會過來,她可是在叫他退下?
「又怎麼了,修士,莫非你想留下?」察覺到他呆滯的神情,蓓媚兒興致勃勃反觀柏納錯愕的臉,面露促狹的笑容。
「當然不是。」柏納連忙回神,他好像看見她在瞄時間?
「那就出去吧。」她真的在瞄時間。「太晚了,該是就寢的時候。」
蓓媚兒的口氣飄然,甚至帶點急切,好像還有什麼事待做一樣。柏納聳聳肩,放棄猜測她多變的情緒,也不敢想像她又要去引誘什麼人。
他悄悄地關上房門走出塔樓,正走到轉角樓梯的時候不經意瞥見一道柔美的影子,是蓓媚兒。
這麼晚了她要上哪兒去?
帕納知道他不該好奇,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貓,可是他的腳步就是停不下來,彷彿中了蓓媚兒身影的魔咒似的,執意要知道她的目標。
柏納悄悄地尾隨在蓓媚兒的身後,跟蹤她的腳步穿越重重的迴廊,順著狹小陡峭的階梯來到另一座小塔樓,直至頂端的房間。
他看著蓓媚兒輕輕地推開木門,窈窕的身影鑽了進去,由於她忘了帶上木門,房內的身影清晰可見,壁爐裡面燃燒的柴火發出熊熊的火焰,照亮房裡的一切。
「母親。」
帕納聽見蓓媚兒用輕柔的語調對著一位婦人說話,那婦人坐在一張巨大的椅子裡,面對著窗外。
「我來向您請安了。」
他瞧見蓓媚兒蹲下身子,像個小孩一樣將頭靠在婦人的膝蓋上,可是婦人卻沒有絲毫反應。
「我是蓓媚兒,是你的女兒,你還認得我嗎?」她握緊婦人的手,仰望婦人的臉,透過熾焰下的火光,柏納認出那毫無反應的婦人——前任賽維柯公爵夫人。
「你不認得我,對不對?!」
正當柏納驚訝的同時,蓓媚兒倏然甩開賽維柯公爵夫人的手。
「你當然不可能認識我了,在你的心中只有你的寶貝兒子!」
柏納無法正確形容出蓓媚兒臉上此刻的表情是憤怒,還是失望,或者是悲傷。
「他不會回來了,你聽見沒有!」蓓媚兒忍不住憤怒,抓緊賽維柯公爵夫人的雙臂搖晃。「你的寶貝兒子不會再回來了,裡奧已經被我趕出賽維柯堡,他不會再回來了!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有沒有?!」
蓓媚兒拚命搖晃她母親失去知覺的身子,希望她能給她一點反應,即使是生氣也好。可是任她再怎麼搖晃她母親,她母親仍然不為所動,只有在聽見她熟悉的名字時才轉過頭看蓓媚兒,兩眼無神地說:「裡奧……」
蓓媚兒最後一絲希望,被這兩個簡單的音節徹底擊潰。她好恨,恨她母親,更恨她那該死的弟弟!
「你就守著裡奧的名字等死好了。」蓓媚兒突地站起身,在憤怒下口不擇言。「我不會讓你見他的,我以父親的名字發誓,這一輩子我都不會讓你再見他任何一面!」
她忿忿地跑出房間,穿著白色羊毛睡衣的身影,就像一道失望的晨霧一樣飄然遠去,徒留沉重的木門慢慢地闔上,直至完全隔絕房內的燈火為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站在黑暗中的柏納不得不承認他十分好奇,好奇這朵血薔薇,以及這座城堡內發生的事。
或許,他沒有自己想像中這般清心寡慾。
這是當晚柏納腦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