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就走在這片艷極無端的氳氤中,已經走了半天了。
他不知道煙氣中自己腳下踏著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哪裡,更不知道自己所走的方向是否正確。這片蒼蒼茫茫,沒有盡頭的絢艷中,時不時便有隱隱約約的人影在走動著,被七彩的紗巾圈住,猶如皮影戲一般的朦朧。他們身形震動,似在掙扎著,意欲破紗而出,但也只是似乎而已。人影依舊走動,依舊朦朧。
甜美的聲音,尖銳的聲音,粗啞的聲音,醇厚的聲音,似熟悉又似陌生,冷冷淡淡,又或是熱情如火地在呼喚著他,他卻連瞧也懶得瞧上一眼。
又走上大半天,已經走了一整天了。他滴水未進,精神卻未見焦燥或是萎頓。他的腳步還是與剛進入時一樣,平緩而流暢,每一步之間的距離,不曾多上一厘,也沒有少上一厘。青衫飄飄,黑髮飛揚,他似有著無窮地耐性,便是這麼一生一世地走下來也無所謂。
一聲悠悠地歎息聲傳來之後,滿天的色彩盡斂,光華逝去之後,眼前是一片亮閃閃的光明,空氣也變得清爽透明,絲絲縷縷,硬是要泌入心肺般的脆嫩甘甜。
不知這裡的光線是由何而來,或許是由黑色的宮殿本身在滲透出耀眼光芒。宏偉而壯觀的建築如巨嶺般雄踞於前方,帶著君臨天下之姿,明亮又冰冷地俯視著芸芸眾生。周圍綠草茵茵,仙獸奇花無數,小徑如玉,藍水帶煙,時有絕麗之人飄渺出落,笑聲隱聞。便是世人想像中的瑤颱風景,也不及此處的驚艷眩絕。
殿前的草地上,站著數位侍童,手持如意拂塵,分列兩側。其中兩人一步上前,肅容躬身迎客。「主人在正殿恭候夜梵殿下貴駕,請殿下隨小僕前往。」
輕吁口氣,梵綻出他的第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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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正殿,梵才發現自外面得來的對這正殿的印象並不完全,其高之不可仰,其深之不可量,浩無涯際地有如置身於虛無之中,無數的絲線在眼前交錯纏繞著,絲線中,虛空坐著一位綵衣女子,周彩流淌,華貴明媚,卻以煙氣在兩人間設了屏障,煙霧之間,隱隱約約,卻是無法一睹其真面目。
見到梵入了正殿,也不待他觀察完畢,幽幽綿綿地歎息聲便遠遠傳來,柔媚中帶著慵懶,又似有著無限的纏綿,只是一歎,便讓人有著不枉此生的感概。「夜梵殿下,請容天孫喚你梵吧。天孫想請教你一個問題——你來轉輪宮時,真的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
梵眨了下眼,微微一笑。「人影是見了不少。」
「……只是人影嗎……」天孫輕笑了一聲。「你,真令人驚訝,很有趣呢~~~~」說完,不知為何,便是一陣大笑,笑聲若鈴,竟有著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
「能得法王如此稱讚,梵受寵若驚,愧不敢當。」
天孫聞言,又是一陣大笑,笑聲震動了殿前長長一排的鈴鐺,也不知是銀鈴的聲音脆些,還是她的笑聲脆些。
「天孫好喜歡你的心口不一呢,不如你就留下來陪我,嗯?」
「法王言重了……」梵乾咳一聲,發覺自己對這處言辭無忌的女性最是無奈了,他又不願像孤一樣花言和應,一時倒有些難以招架。
「陪我有什麼不好?我是轉輪法王,我操縱著眾生的命運,我又是始天有名的美人,裙下拜臣無數,決不會讓你吃虧的,你從了我,此後便有數不盡的良辰美景在等著你,你又何苦猶豫,痛痛快快答應下來便是了。」天孫笑語晏晏,慇勤相勸,柔媚入骨的聲音聽得人暈淘淘的,幾乎要忘了自己姓什麼名什麼了。
梵搖了搖頭,抬頭望著層層霧氣下的綵衣人影,這本應是宏偉壯觀的正殿,這本應是身份權勢登峰造極的象徵,卻只得她一人,分外的孤伶伶。背後,是如蛛網般密密麻麻,閃著瑩光的絲線,綿綿致致,無絕無境。
「你與孤,都是一樣的人啊……」梵不知為何,突然感歎起了。「絕頂之處的寂寞,並不能讓你們放棄驕傲。」
「寂寞和驕傲?」天孫又笑開了。「真可愛的話,從哪裡學來的?讓夜魅這麼一說,天孫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很偉大的人呢。」
「法王本來就是偉大的人,這點我不說,法王不也如此認為。」梵說得平平淡淡,讓人聽不出他是在讚美還是諷刺。
「有嗎?會讓梵有這麼感覺,真是太失禮了。」天孫忽然又恢復一本正經的語氣。「不過,就算聽出來,也不可以當著女性的面指責她的錯誤啊。梵處事不及格哦,會找不到情人的……也罷,天孫便『紆尊降貴』,當梵的情人……你倒說說,這好不好呢?」
為什麼又是這個?再繞下去,天才曉得會扯向何方……梵頭大地想著。「能得法王當梵的情人,自是梵的無上的榮幸了。不過,如果我們是情人,你總不該再為難我的……朋友們了吧。」
「你的朋友們?你是說東天公主跟她帶來的人嗎?」天孫格格的笑了起來。「我可從來都沒有為難過他們。」
不待梵再問,天孫彩袖一舞,空中煙霧紛紛凝聚,不過片刻,便自煙霧中透出一點亮芒來。亮芒中,七彩變化,氣流旋轉,映出了兩道沉眠的人影。
「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曾來到我面前過。我這轉輪宮,可不是誰都可以來的。執念的人太深了,寧願長睡在幻境中,也不願醒來,可是與我無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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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坐在轉輪宮外的石階上,雙手托腮,壓在雙膝上,看著環繞住轉輪宮的層層霞彩,氳氤千重,一道一道地逶迤著,如飛天在跳著極樂之舞,衣袂翩飛,極盡巧妍。
攤開手,絲絲若煙般輕淡的氣體緩緩游過手面,五色斑斕,在空氣中,慢慢化為虛無。
方才與天孫的大段對話又浮上心頭……
「所以,我才說,你令人驚訝呢。那霞光是心之鏡,映照出的是你的內心,可是你居然一個都看不到……你心中不但沒有別人,也沒有自己,正是我最喜歡的,純粹無情的人啊。」
……
「我要拒絕哦,因為闖不過這霞之鏡的人,是沒有資格來到轉輪宮的,你這是侮辱我身份的要求。同時,你也在侮辱著對方——你等於在說,他們是弱者,他們闖不過的。」
……
「只要拋棄一切,心無妨礙,他們自然會醒過來的……醒不過來?那就算了,幽魂漫漫,多他二人也不算多。」
……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這轉輪宮是始天四界共認的超然之地,不該冒然輕闖的。便算是天帝親來,闖不過也只有自認倒霉,休要想著什麼報復之事,那等於與整個始天為敵。」
……
「記住吧,這裡是轉輪宮,是誕生於虛無,存在於黑暗,永恆的光明,是不可逆轉的輪盤……如何,高興有我這麼一個偉大的情人了吧……」
真是令人頭痛的人,軟硬不吃,你滑她比你更滑,週身是無懈可擊的無情,找不到一絲心靈上的破綻,實在難以對策下藥啊。
揉揉眉,抬頭看看上方,依然是一片濃重厚彩的七色霞光,在變幻不定——正如此宮的主人。
轉輪法王——天孫淨紗是嗎?
梵緩緩吐出口氣,微笑。輕輕淡淡的,發自真心的微笑……
有意思的人呢……很有趣!
正殿中
「你與孤,都是一樣的人啊……絕頂之處的寂寞,並不能讓你們放棄驕傲。」
「孤高之處的驕傲嗎?」輕輕彈著水鏡,撩亂一池春水,天孫淡淡地笑了。「我開始討厭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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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輪宮外,簫聲突兀地響起,殺氣沖天,毫無半絲的溫潤柔和,似只專為殺人而吹奏的樂曲。周圍的草地上,鳥獸驚慌,人群四避,只為那氣流之凌亂,令平地上波濤滾滾,隨之顛狂起舞。
「我的情人啊,你為何吹起這麼激烈的樂曲?你心中可是有著什麼不悅呢?」天孫清脆中帶著柔媚,極度魅惑的聲音自空氣中響起,有如天降甘霖,四周的氣流被緩緩地撫平了。
「有著如此完美的情人,梵哪會有所怨言呢。」梵將竹簫稍稍移開,微笑道:「只是梵在想,如果生死存亡之際,還無法讓憐夕與雲醒過來的話,那就讓他們望遠長眠下去吧。與其死於靡綺的幻境之中,不如讓我盡點朋友之誼,以戰士之禮送他們一程好了。」
「可是,你這樣會驚擾了天孫的寵物與愛僕啊。」天孫嬌笑地指控著。
「這點衝擊都沒辦法活下來的人,未免也太弱了,這種人,讓他們死了也好。」梵亦是淺笑盈盈,紫眸中一片悲天憫人的柔和。
「說的也是。可是,沒了他們,這麼多命運之線會讓人家很煩的。」天孫若無其事道:「到時說不定頭一昏,線全搭錯了。」
「很有趣的事。我真想看看呢。」梵淡淡地一笑,舉簫近唇。
簫聲再起,殺氣更堪於之前,雙眸微閉的梵似是全無顧忌,沉醉於樂聲之中,一波一波漾出的,全是密密的死音。周圍的氣流不再亂舞飛旋了,可是在場之人勻是心跳如鼓,幾欲破體而出。
一連串悶哼,已經有人口角溢出鮮血了。
「原來孤將部分靈力封鎖在你身上啊,難怪你沒有了白靈石,還能吹出樂曲來。」大約是頓飯工夫之後,天孫的歎息之聲才悠悠飄來,「含著靈力的國殤,果然非同凡響,是絕妙的樂章呢。」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她低低地念了幾句,有如孩童般喜悅地道:「我念的沒錯吧。不久前我在人間界學過的……」
她又念了數句。
「……誠即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侮。身即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我帶你去看雲照影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