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守時。」他愉快地坐上來。
寧兒不晌,把車駛向回家的路上。
「可否陪我吃中飯?」他像隨口問。
「我答應阿姨回家,怕她擔心。」
「打個電話回去。老人家是這樣的。」
老人家?寧兒心中暗笑,看見雪曼,他恐怕要後悔講了這樣的話。
「我試試。」寧兒竟答應了。
她心中有躍躍欲試之感。他令人樂意親近。他們在山頂的占美廚房午餐。
「不知道附近有這麼好的餐廳。」她說。
「在香港,你不知道的好地方太多了,讓我慢慢介紹給你。」他說。
「你又不在香港。」
「第星期回來一次,很方便。」她搖搖頭。他大概這麼隨便講話慣了,明知他不真心,不負責,她就放在一邊。
「為什麼住阿姨家?」
「陪她。姨丈去世不久。」
「哦——」他聳聳肩。「生老病死,任何人都逃不過的命運。」
「陪個老人家。是否很悶?」
又「老人家」?寧兒忍不住笑。
「不悶,很好。」她說。有促狹的心。「我跟阿姨很合得來。」
「難怪你神情淡漠,沒有強烈一點的喜怒哀樂,年輕人不該如此。」
「我個性如此。」
「我來改變你,令你快樂起來。」
「從來沒說過自己不快樂。」
「我看得出。」他用手指指她眉心。「這是一種感覺,不必講的。」
「你很霸道,很主觀。」
「驕傲的男人都如此,我驕傲。」
「你是條件好,有驕傲的道理。」
「從不理條件,從小就是如此。」他慢慢地進餐,很享受的模樣。
「何哲,何傑全不像你。」
「阿傑太外向熱情,阿哲太深沉,什麼都放在心中,我介乎他們之間。」
「不,你另樹一格。」寧兒又笑。和他在一起又親切又舒服。這麼出色的成熟男人,附近的人都在羨慕地注視他們。
「我風流卻不下流,女朋友雖多,我對她們每個人真心。我也負責。」
「那是一種我不能想像的情形。」
「為什麼?」
「我喜歡專一,多情會惹禍。」
「四十八年了,我何曾惹過禍?每個女人離開時都開開心心,我善待她們。」他頗自傲。
「善待?那些女人不傷心?」
「傷心?怎麼會?我仍愛她們,我們仍是朋友,」他笑,「你思想古肅狹窄。」
「錯了,若我付出是真情,無論你怎麼『善待』我,我仍會傷心。這不是任何事物能代替,能補償的。」
「不不不,你不懂,我從來不傷她們心,只愛她們。」他想一想。「或許你還太小,不明白,男女間相處是種藝術,藝術,你懂嗎?藝術是不會傷心的。」
「我的思想比我年齡成熟很多。」她不服。
「不要和我比。你是阿哲的朋友。」
她下意識地皺眉。何哲的朋友?不是他?於是,她沉默下來,不想再講更多的話。午後,她送他回家,就此道別。他並不是那麼重視她的,是不是?何哲的朋友。他邀她午餐,只不過為早上輕微碰撞她的車而道歉而已。
「跟誰午餐?何哲?」雪曼愉快地問。寧兒隨便點頭。怎麼大家都認為是何哲呢?
做完一些功課,她下樓陪雪曼喝下午茶。
「剛才我接到一個電話。「雪曼的眼睛發光,有著異樣的興奮。
「誰?誰打來的?」
「卡地亞。」雪曼神采極其動人。「他們接受了我的設計,並要我再寄些去。」
「太好了,」寧兒大喜,「我知道你一定行的,你有這方面的天才。」
「我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雪曼連講三次,像個樂極忘形的小女孩。「我想不到會這樣,真的。原來我是可以的。
「當然你是可以,不僅可以而且極優秀。」寧兒說:「你低估了自己。
「不,你不明白。以前我——曾失敗過。「她臉上掠過奇異之色。
「失敗?被人退稿?這算什麼失敗?「淡漠的寧兒也被感染得興奮。「誰不在失敗中長大?」
「不。我的不是這種失敗,」她振作一下,笑容重現,「不提以前,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今天這麼開心。」
「立刻再寄幾幅去。」
「我不想寄舊的,想新設計幾套更好的,珠寶也日新月異。」雪曼臉色緋紅。
「明天就開始。」寧兒鼓勵。「今晚我們慶祝,一定要慶祝。這是好的開始。」
「怎麼慶祝?」雪曼眼巴巴的,真像孩子。
「請些朋友來。這麼開心的事要與人分享,是卡地亞接受你的設計哦。」
「我沒有朋友。」雪曼說:「別請陳漢。」
「為什麼不要陳律師,他一定會來。」
「你打電話,我去吩咐廚房。」雪曼走開。
何哲在電話裡聲音頗猶豫。
「我——一定要來?」他問。
「你有事?」
「我約了爸爸,他明天回紐約。」他說。
「那麼——可否也請他?」寧兒自作主張。她希望雪曼有熱鬧的慶祝會。
「我問他,請等一等。」
半分鐘後,何哲回來,聲音也開朗了。
「好。我們七點鐘準時到。」他說。
寧兒又打給陳漢,他欣然應約。
這幢被稱為山頂「最有氣質」的屋子突然熱鬧起來,自陸學森去世後,還是第一次如此。
陳漢提早十分鐘來,他還物地回家換衣,非常尊重。尤其雪曼的慶祝會,他巴不得以自己最好的形象出現。
七點整,門鈴再響。
寧兒飛奔過去開門,什麼事令她熱烈起來?
何嘯天跟何哲兄弟般站在那兒,一身瀟灑便裝的嘯天,比兒子更光芒四射。
他把手上一束花遞給寧兒。
「你的。」他微笑。
寧兒的笑容擴大,從不曾在她臉上出現過的強烈表情。
「謝謝。我會替你轉送阿姨。」她很懂事。
帶他們進客廳,介紹給陳漢。大家正在寒暄時,雪曼從樓上下來。
她穿一套白色的仙奴,線條簡單明快,令她看來更年輕。
「阿姨來了,讓我替你們介紹,」寧兒一心以何嘯天為主,她拖著雪曼過來,「她是我『老人家』阿姨雪曼,他是何嘯天,何哲的父親。」
雪曼呆怔一下,並沒有跟何嘯天打招呼。這是任何人初見他的反應,太出色的男人。
「雪——曼?」何嘯天怔怔地望著雪曼。「我們以前見過面?」
「不。」雪曼搖搖頭,輕聲說。
她對陌生人從來都冷淡。
何嘯天並沒有放棄對她的注視,即使雪曼轉向跟陳漢說話,他仍定定地望著雪曼,彷彿在研究什麼。
五個人圍著圓餐檯,氣氛並不熱烈,也許是有人陌生人何嘯天,所以雪曼比較沉默。
寧兒甚後悔,她不該把何嘯天請來。她擔心雪曼不高興。
奇怪的是何嘯天也很少說話,和他一貫的形象不合。
寧兒只能努力製造氣氛,她把雪曼被卡地亞接受了她的設計一事宣佈,大家一陣恭喜開心。何嘯天突然問:
「你學珠寶設計的?」他望著雪曼。
「不。」雪曼依然冷淡。
「那麼為什麼投稿卡地亞?」
「興趣,」寧兒搶著答,「阿姨這方面很有天才,我鼓勵她。」
「從小的興趣?」何嘯天緊追著這個並不有趣的題目不放。這不是平日的他。
「不是。」雪曼皺眉。她答得很倔。
寧兒心頭歎息。她錯了,完全錯了,這何嘯天完全破壞了今夜的氣氛,看來雪曼對他很不以為意。寧兒非常後悔。
陳漢倒很想跟何嘯天結交,但是何嘯天看來有點心神不屬,注意力完全在雪曼身上,好幾次陳漢問話他都聽不到,這倒真引起了些尷尬。何哲把一切看在眼裡,他是個很得體的年輕人。晚飯結束立刻拖著父親回家。
「希望還有機會見到你。」何嘯天握住雪曼的手。「我們以前沒見過?」
雪曼臉色一沉,他只好放手告辭。
「何嘯天是什麼人?你知道嗎?」寧兒不安地輕聲問陳漢,並偷看一邊的雪曼。
「一個成功的實業家。」陳漢說:「在商界頗有影響力,他最大的名氣在外是風流。」
「何哲也這麼說他父親。」寧兒說。
雪曼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但她在聽。
「但他不是壞人,」陳漢微笑,「他不是玩女人,而是真心跟她們談戀愛,對她們極好,所以名聲不壞。」
「可以這樣嗎?那眾多女人不妒忌吃醋?」
「他極有辦法,」陳漢看雪曼一眼,「他的女朋友遍佈全世界,都是高貴又漂亮的女人,他極挑剔。」
「怎可能有這樣的事?」
「我不知道,我不是他。」陳漢笑。「大家還說,他是義氣好女。」
「為什麼盡要談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雪曼說。她並未指責寧兒冒失把他請來,卻道出自己不滿。「這人狂妄放肆。」
「對不起,阿姨。」
「不怪你,」雪曼笑起來,「誰知道何哲的父親是那麼一個人。」
又談了一陣,陳漢也告辭離去。雪曼和寧兒回到樓上。
「對不起,我破壞了你慶祝會的氣氛。」寧兒由衷地再說一次。
「讓我們有機會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人。」雪曼說。
寧兒開車上學,遠遠看見何嘯天站在草莓坡的出口等著。他等她。
「嗨。」見她停車,他立刻坐上來。「還以為你已離開。我等了半小時。」
「不是今天飛紐約?」
「取消了。」他開門見山地。「我想再見你的雪曼阿姨。」
「老人家也見?」她取笑。心中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我覺得以前一定見過她,不過不刻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有點苦惱。「她是個極有魅力,極吸引人的美女。」
「我應該說什麼?」
「什麼都別說,聽我傾訴。」他半開玩笑,「怎麼不早說她如此年輕?「
「她並不等著我推銷。」
「我擔心自己對她神魂顛倒。」
「阿姨是嚴肅的人,不能接受你這種花花的不正經。」
「我再正經了沒有,昨夜想了一夜。」
「想她?」她嚇了一跳。
「不不,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有她給我的那種感覺,我興奮得失眠。」
「抱歉。相信阿姨對你印象並不好。」
「看得出,昨夜她根本不理我,跟那陳漢卻談得很好。」
「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消息?」
「追女人我永遠是獨行俠,勇往直前。不會求助於你。」
「又等我?」
「我說不出。」他的神情像何傑那麼稚氣,「寧兒我突然又有戀愛的感覺。」
「單戀。」
「我們賭。世上沒有追不到的女人。」
「太自信往往會是失敗的主因。」
「看我的。從今天起,我長駐香港。」他豪氣萬千,「為她。」
「姨丈才死半年。」
「那又怎樣?他若在世我也一樣追。」
「你不覺得荒謬?」
「最荒謬的是我遇見了這種超水準的美女而不去追。」何嘯天說。
「請三思。我不想惹麻煩。」寧兒有點煩惱。「昨夜不該請你。」
「這是緣,明白嗎?」
「何先生,阿姨會怪我。」
「我的事自己擔當,不會難為你小女孩。」
寧兒已盡力,只能閉口。
這幾天上學放學她都不安,怕遇到那莫名其妙的何嘯天。放學時,經過走廊,何哲也剛從課室裡走出來。
「學校不大,卻很難碰到你。」他說。
「我有車,你呢?」
「搭你便車。」他彷彿很開心。「爸爸去了南非,我又單獨看家。」
「不是說長駐香港嗎?」她衝口而出。
「他說的嗎?」何哲意外。「南百是臨時決定去,那兒有粒大鑽石拍賣,他極喜歡。」
「他也做鑽石生意?」
「不。大概是送給女朋友。」他笑。「那粒五十幾卡的鑽石叫『愛之光』,粉紅色的。」
「有他那樣的條件才能真浪漫。」
何哲笑一笑,不置可否。
「那夜爸爸令我尷尬,他從來不是那樣的人,那夜失態。」他提起。
「他是真性情,沒人怪他。」
「我曾經想過,世上會不會有一個女人,能把爸爸制服,讓他安定下來。」他說。
「江山易改。沒有女人肯擔當此大任。」
「愛情呢?」
「現代沒有這麼笨這麼傻的愛情。」
「你對愛情的看法如何?」他問得頗老土。
「沒有想過,不大相信。」
「但是以前為什麼會有?那麼動人那麼美那麼刻骨銘心的?」
「看了太多書和電影?」
「不。從小我相信愛情。」他居然這麼說,「這是不是現代人情操修養太差?」
「我不懂這問題,但愛情是件費時失事的事,不能否認。」
「我對自己的信念很固執,很堅持。」
「你看來是。」寧兒笑了。「祝你找到一個懂愛情的女孩。」
「一定有的。一定。」何哲說。
車廂裡很溫馨恬適,兩個年輕人的觀點卻不一致,看來並不影響友誼。
「雪曼——阿姨的陸先生是否有段動人的戀愛故事?他們是那個時代的人。」他突然問。
「一無所知。」她聳聳肩。
「你不好奇?」
「我很實在。我怕虛無縹緲的事,這往往帶來痛苦。而我,只要平靜的人生。」
「這不像你這年紀講的話。」
「雖然我比你小五歲,可能我想得比你多。」她看他一眼。「你外表深沉難懂,你的眼睛很深奧,但你看來並不是這樣的人。」
「不能因一個愛情觀就定了我的型。」他搖頭,「我的痛苦往往是想得太多。」
「你有痛苦?」她很詫異。
「誰沒有?甚至有些與生俱來。」
她想了一陣,又笑起來。
「你的確很難懂,至少我不懂。」她說:「你看來有些矛盾。」
「也許。不過,我會慢慢解決自己的問題。」
「很奇怪,你們父子三人全然不同,可能有一個像母親。」
「如果有一個,我相信是我。」他很有把握。「阿傑至少像爸爸,熱情活潑。而我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情形,相信像她。」
「什麼莫名其妙的情形?」
「相不相信我很小器?善妒?有些時候我又會鑽牛角尖。」
「那又怎樣?」
「不像爸爸。」他說:「母親突然離開我們,相信與這些個性有關。」
「是。的確沒女人能忍受你父親的風流。」
「但是爸爸是好人。」
「有人已替他說過了。何嘯天大名在外,陳漢律師知之甚詳。」她笑。
「陳律師喜歡雪曼阿姨?」他敏感得很。
「不置評。這不關我事。」寧兒說。
「她一定不會喜歡他。」他突然肯定地說:「他沒有那種氣質。」
「什麼氣質?」
「那種——很微妙的,令女人動心,可以稱之為戀愛氣質。」說完,她臉紅起來。
「戀愛氣質?」她顯得很開心。「或者吧!有人天生情種,有人一輩子不懂愛,也許你說的就是這些。不過,我可感覺不到。」
「可以感覺的。」他認真地說:「只要你專心一意注意那個人。」
「那麼誰有?」
「雪曼阿姨?」
「不是何嘯天先生?」
「我沒去感覺過爸爸,他是父親。」
「還有誰?」
「我感覺到你並非你自己說得那麼實在,你也許有,還有——我。」
她沉默下來,他可是在暗示什麼?
「歐洲有個交響樂團來,想不想聽?」他問。
「雪曼阿姨一定喜歡,一起去?」她說?「不過只可以我們三個。」
「我明白。」他是喜悅的,看得出來。
她送他回草莓坡,然後獨自回家。
雪曼居然不在家,很令人意外。
「陳律師接少奶走。」珠姐說:「少奶多出去走動是對的。」
「也有沒有留話給我?」寧兒問。
「她會回來陪你晚餐,」珠姐笑,「少奶不知道多愛惜你。」
「難道你不惜我?」寧兒故意說。
「寧兒小姐,今天有人打電話找少奶,是男人,不是陳律師。」珠姐突然神秘地。
「是誰?」
「不知道。少奶聽兩句就收線,好像很生氣的樣子。」珠姐眨著眼。老工人的好處甚多,最大的毛病是多事。
何嘯天?不,他不在香港。會是誰呢?一個令雪曼生氣的男人?
寧兒莫名其妙地好奇起來。
雪曼回來時顯得精神很好,很愉快。
「我到律師樓簽字,」她說得輕描淡寫,「我把監管律師樓的事委託給我,寧兒,以後你就代表我。」
「我?」寧兒意外,這是大責任。「阿姨,我不懂,而且沒理由--我是說沒資格。」
「我說你就是你。」雪曼在這方面極天真。「我無法面對陳漢提出那麼多的正經事,公事,我頭昏腦脹。」
寧兒想一想,點頭。她是爽快的人。
「我學習。我盡力而為。」
「陳漢不送你回來?」寧兒又問。
「有司機接送。」雪曼說:「後天有個晚會,我答應讓你做他的舞伴。」
「我?」寧兒意外。
「他請我,我不方便。」雪曼笑得有深意。「多認識些男性,多選擇。」
「你不認為我太早?」
「早?當年我十八歲就嫁了。」雪曼說:「二十歲開始選,不早。」
「今天才跟何哲討論過,我在感情上很實在,要肯定地抓在手心裡,不虛無縹緲。」寧兒在雪曼面前漸漸多話。「我不浪漫。」
「你是嗎?」
「何哲不同意。他提出一種戀愛氣質,他就他,我還有你都有這種氣質。」
「戀愛氣質?」雪曼笑。「他怎瞭解我?」
「他說感覺。」
「很得意的年輕人。」雪曼說,彷彿就陷入沉思,不再言語。但眼角是笑。
因為下午曾外出,雪曼很早上床休息。再有電話,工人都轉到寧兒房裡。
「哈羅,是雪曼嗎?」遙遠的聲音,很急切。
「誰?」寧兒沉聲問。「我是寧兒。」
「小傢伙,我找你阿姨。」何嘯天的聲音。
「阿姨睡了。」正在做功課的寧兒精神一振。「你在哪裡?」
「還在約翰尼斯堡。」他說:「她不肯聽我電話?」
「中午也是你打來的?」寧兒冰雪聰明。
「並不犯罪,是不是?我只問候。「
「有人覺得是騷擾。「
「太殘忍。我由衷地。「
「何先生,停止吧!我不想背上介紹的罪名,請放過阿姨。「寧兒半開玩笑。
「是她抓住我,不放過我。」
「黑白顛倒。」
「你不信一見鍾情?」
「阿姨不是你那種人,她不玩任何遊戲,她是認真嚴肅的人,」寧兒半真半假也得再三提出警告,「不要惹出禍事。」
「或者是美好的事呢?」
「我不能信你,她是我唯一的阿姨。」
「好像我會害死她似的,」何嘯天極不以為然,「愛,是上帝賦予的。」
「不是你那種博愛。」
「你聽過一句千帆過盡皆不是嗎?」
「不是借口,太低俗。」
「不要你幫助,至少給我機會。」
「我擋不住你,我知道。但你必須明白,我的身份是阿姨身邊的保護神。」
「我會感動你。」他肯定地。「兩天之後我回來。我還會打電話。」
「此行成功嗎?」
「從來沒輸過。」他說。「晚安。」
他買到了那粒五十幾卡重的粉紅色「愛之光」鑽石?這瘋狂的男人。
兩天之後,該是何嘯天回來的日子,也是寧兒陪陳漢參加晚會的時候。
寧兒沒穿低胸窄腰的晚裝,她不是那類型。她只穿一套黑色的阿曼尼絲套裝,西裝長褲,十分有型。
陳漢笑吟吟地接她而去。
陳漢是典型的香港出色男士,雪曼雖是他第一選擇,他也不拒絕還有第二,三目標,成功是唯一目的。
雪曼獨自在家看一張鐳射碟。
珠姐帶進來一位客人,風塵僕僕的何嘯天。看見他,雪曼的眉心緊皺起來。
「雪曼,我剛下飛機。」他熱情地。
「寧兒不在,」雪曼十分冷淡,冷淡得過份,她從不是這樣的人。「明天你再來吧!」
「我找你,」何嘯天有縛手縛腳之感,「我們能否談談?」
「時間太晚,我想休息。」完全不給機會。
「為什麼拒我千里之外?「他忍不住說。
已轉身的雪曼停了一下,然後還是繼續往裡走。
「我們並不是朋友,對不起。「她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樓梯上。
珠姐錯愕地望著那出色的不速訪客,從未見過女主人對客人如此絕情無禮。
「對不起,何先生--「她不安地。
「我不明白,工並未得罪她,是嗎?「何嘯天英俊的臉上一片難堪。
「或者,寧兒小姐在時你再來。「好心的珠姐也於心不忍。
何嘯天是那樣英俊出色。
「寧兒去了哪裡?」他問。
「和陳律師參加晚會。」珠姐老實說。
「謝謝,我走了。」他轉身離開。
在晚會中的寧兒並不知道發生這段插曲,她平靜地享受香港上流社會盛會的氣氛。陳漢是個極好的舞伴,他風度翩翩,又熱情體貼,朋友又多,令寧兒覺得很舒服,很愉快。「香港的晚會和新加坡的氣氛不同,我很喜歡此地的一切。」她說。
「那麼,我將會有長期固定的女伴了。」陳漢有的是律師的女口才。
她沒出聲,只是笑。
一位侍者走過來,恭身對陳漢說:
「陳律師,你身邊的可是丁寧兒小姐?」他看來認識陳漢的。
「是。」寧兒呆怔一下。
領班微笑地指一指,何嘯天急步過來。
「寧兒,我找了三家酒店,」嘯天竟忘了跟陳漢打招呼,「終於找到你。」
陳漢皺眉,卻很有風度。
「何先生,你好。「
「啊,陳律師。」他這才看到陳漢,「對不起,我找寧兒有急事。」
「你們談談。」陳漢欲走開。
「不不,我可否帶寧兒出外一陣。」何嘯天有點蠻不講理。「我擔保送她回來。」
「這樣吧!我們一起離開,你替我送寧兒回家。」陳漢應對大方得體。
「你是好人,我會報答你。」何嘯天對他眨眨眼,拖著寧兒就走。
坐在他車上,寧兒搖頭。
「你這種風雷雨電說來就來的個性,誰愛得了你?」她說。「什麼事找得我這麼急?」
「雪曼拒我於千里之外。」
「原該如此。」
「她全不念我風塵僕僕來回奔波於香港與約翰尼斯堡之間的辛勞與苦心--」
「沒有人要你去。」
「我可是一心一意為她。」
「你做事既衝動又不顧後果,事前想過嗎?誰叫你去買粒大鑽石?她又怎可能接受?最好你在她面前沒提過,否則一定反面。」
「我一聽到那『愛之光』就想到她,我--我是誠心誠意。」
「你發瘋。這麼貴重的東西才見一次面你就送?人家就收?你要有多少身家才夠?」
「我沒想到價值,我只想到會適合她,」他笑起來,「事實上我也沒標到。」
「還說沒輸過?」
「我買了一粒十卡心型全無瑕疵的,這不也一樣?」
寧兒眉心漸漸聚攏,帶著種探索的目光定定地審視他。
「若我是女人,我不接受你這種男人,雖然你極具吸引力。」她認真地。
「為什麼?我有什麼不好?」
「你給人不務正業之感。」
「天地良心,我工作辛勞勤力,我把工作和玩樂分得很清楚,我--算了。只有這一次失手,見了雪曼著了魔似的。」
「失手?為女人為一粒鑽石,東西頻撲奔波,人家眼裡你只是花花公子一名,有見識有理想的女人誰對你有好感,有信心?」
他呆呆地望她一陣,笑了。
「罵完沒有?」
「不是罵,真話。」寧兒一不做二不休。「像今夜,我是陳漢的舞伴,你硬把我帶出來,算什麼?好在陳漢好風度。」
「是我不對,我欠考慮。」他立刻認錯。「雪曼趕我走,我好心急。」
「不要再惹阿姨,她對你全無好感,」她歎口氣,「真話。從未見她對任何人像對你般,可說印象惡劣。」
「那--那我怎麼辦?」他的口氣像何傑,他的小兒子般天真。「我為她長駐香港。」
「回美國,沒有用的。」
「我是真的。」
「別對我說,」她搖頭,「你在阿姨面前所做的一切,在我眼裡只有兩個字,兒嬉。」
「公平點,寧兒。」
「我講真話,何先生。」她一直稱他何先生,「當初見你,確曾為你太出色外表所攝,現在--很抱歉,只能說你像繡花枕頭。」
「寧兒,你太殘酷。」
「別擔心,阿姨和我都無法接受你,但你仍是其它許許多多女人的蜜糖。」
何嘯天沉默地開了一陣子車,蜿蜒的山路上誰都不再說話。
「你損了我的自尊,寧兒。」他半真半假。
「你可當我是個孩子,童言無忌。」
「不。也許你說得對。」他自嘲地。「我每天在幹什麼?莫名其妙盡在靚女群在打轉。生意做得好,也許是運氣,以前底子打得穩,這二十年來好像沒做一件正經事,自她離開後--」
「她?」寧兒問,立刻想到。「何哲母親。」
「是。她離開後我一直這樣,吊兒郎當地過無拘無束生活,任性自由。」
「她為什麼要走?」
「痛恨我這種個性,受不了我。」
「她在哪裡?找過她嗎?」寧兒說。
「找過,找不到。」何嘯天搖搖頭。臉上一抹失意。他慢慢把車停在山邊避車處。
「你後悔過嗎?或是很愛她?「寧兒被這故事吸引住。
「後悔總是有一點,那時何傑剛出世,沒有母親很慘。「他想一想。「我不知愛不愛她,我跟她是表兄妹,從小在一起。」
「很悲哀的婚姻。」
「不不。我們相處其實很開心的,她也不怎麼管我,給我很大自由,」他眼中有疑惑,「她是突然離開的。」
「總有個理由。」
「身邊太多女孩子,」他聳聳肩,「我一直不很懂處理人際關係。」
寧兒透一口氣,搖搖頭。
「完全不能令人瞭解的異類。」她說。
「不不不,不像普通人一樣,只不過愛心多了些。」他說:「沒有人教我怎麼處理,弄成現在的模樣。」
「這種事誰能教你,這麼大一個人,責任啦,良心啦,感情啦,說出來也嫌老土,在你自己博愛之餘,該為對方著想。」
「我愛她們還不夠?」
「你自己去想。」寧兒微笑。「愛一個人不是像你這樣的。」
「該怎樣?」
「我怎能教你?你想怎麼做,你要怎麼做都像愛一樣,由心裡發出來。你自己想。」
「我是不是該面壁三年?」
「隨你。」她笑。「像阿姨這件事,你就過分得離了譜。阿姨是什麼人?對高貴的女人最重要是尊重。」
「我情不自禁,出醜了。」
「人都有自制力,表不自禁出醜那是動物,不是人。」
「你罵人?」他高興起來。
「很抱歉說了這麼多直率又沒分寸的話,只因為你是何哲的父親,而且我相信你是好人。」寧兒誠懇地。「而且我想,你這麼出色的男人又能懂感情的話就太棒了。」
何嘯天看寧兒一陣,氣急敗壞,飛揚浮躁的神色都消失了,他很平靜很安詳地吻一吻她額頭。
「謝謝你說的話,這四十多年來沒有人對我這麼說過,我會仔細想想。」
「如果你認為我對,下次見面你要請我吃飯。」她很開心。
「那還用說,現在我就知道你對,只是--」他想一想,「你知道嗎?有時我明知自己不對,許多事是故意做的。」
「為什麼?」
「不知道。反正錯了,多錯幾次又何妨?有時候我還很享受錯。」
「怪人--不,」寧兒突然說:「你的妻子,那一次的離開,很打擊你。一定,別不認。」
「那又怎樣?」
「你用做錯事來折磨自己。」
「不要寫小說,不要編電影。」他重新開車。「無論如何,我會仔細想想。」
車停在她家門外,他望著那房子半晌。
「寧兒,相信我,」他慢慢地說:「雪曼--我對她有特別的感覺,不像其它那些女朋友。我總覺得我見過她。」
「像你離開的妻子?」
「完全不。她像我某一個故人。」
「某一個故人,誰呢?你自己都不清楚,」寧兒說:「你這樣講會令人反感,全無誠意。」
「事實真是如此。」他揉一揉眉心。
「再見,謝謝你送我回來。」她推門下車。
「寧兒--」他叫住她又彷彿無話可說:「再見。謝謝你今夜的話。」
他走了。
寧兒回到臥室,意外地,雪曼在等她。
「誰送你回來?」她問。
「是--何嘯天,」寧兒下意識地為難。「他到晚會中找到我。」
「別再接近他,」雪曼很少這麼認真,「那時個莫名其妙的人。」
寧兒點點頭,突然發現雪曼眼中的怨色,還有殘留的一比淚影,怨與淚?!
從那一天開始,寧兒再也沒有見過何嘯天,他一定離開了香港。一個男人能知恥近乎勇,還是值得欣賞。
沒有人再提他,只有寧兒的心中偶爾還記掛這個出色的風流大男人,他已完全忘懷了和雪曼那段小小的可笑插曲吧?
在學校認識了個女孩子,讀英國文學的王諾宜。寧兒非常喜歡她,她是那種斯斯文文,雅致,古典,好修養的女孩,最適合放在小說中的形象。他們在圖書館認識的。
女孩子的友誼發展得很快,沒幾星期就變成好朋友。寧兒常為和諾宜談話而留在學校,有人相伴是好舒服的事。
諾宜就住在學校附近,總是步行回家。有時寧兒開車送她一程,她就請寧兒在家裡吃一塊蛋糕或喝杯茶。
諾宜和姑姑同住。
「姑姑,我又來了。」寧兒很喜歡諾宜的姑姑,那是個極有教養的女人,她看來並不老,但頭髮花白,年齡難以估計。
「歡迎你。」姑姑總是平靜安詳地微笑。
諾宜和姑姑住一幢小小的獨立房子,相當古舊,但佈置得極舒服。屋子裡有不少中國古董傢俱,也有極英國式的歐陸擺設,形成一種很特別的色彩,很有味道。諾宜沒說過姑姑做什麼工作,每次寧兒來,姑姑總是在家。她穿著樸素,卻極有大家風度。
這天寧兒又來,看見姑姑坐在一張紫檀木矮几前紡織一些絲繩和古玉之類的東西。姑姑神態優雅,編得入神,連寧兒跪在身邊好久也沒發現。
不知道為什麼,寧兒在姑姑纖細手指的編編織織下,竟覺得寧靜,彷彿心中塵埃,十丈軟紅都遠離她而去。
她一直等著,望著,直到姑姑停手。
「啊!你來了。」姑姑微微一笑。「看我多蠢,你一定來了很久。」
「我喜歡看你紡織絲繩。」
「打發時間是挺好的。」姑姑仍坐在矮几前的地毯上。陽光斜斜地從窗格射入。
「這是種藝術,不是人人會做的。」寧兒說。
「只要有心人都可以做,」姑姑眼光內斂,彷彿把所有心事全收進心裡。「這原是適合女人的手藝。」
「姑姑有許多寶貝,如果有機會看到,你一定會喜歡。」諾宜換了衣服下樓。
「我能看到嗎?」寧兒由衷地盼望。
「那不算什麼,待我整理好給你看。」姑姑站起來。「今天我烤了杏仁卷。諾宜喜歡的。」
三個不同年紀的女性坐在咖啡桌前寧謚愉快地喝著下午茶,聊著生活中細細碎碎的事,遠離了中環的車水馬龍,繁華富裕,那樣的與世無爭。
漸漸地,寧兒越來越多的時間留在這兒。
「寧兒,我難見到你面了。」雪曼提出抗議。「不喜歡我預備的下午茶?」
「對不起,雪曼阿姨,」寧兒這才驚覺,「是我不好,我--想給你介紹個朋友。」
「朋友?」
「我的同學王諾宜的姑姑,極好,極有教養的人,你一定喜歡,」寧兒原本淡漠的臉上有了愛意,「我常到她那兒去。」
「她會接受我嗎?」
「對自己有信心些,人人都喜歡你。」寧兒捉著雪曼的手。「很難形容她,她與這世界彷彿脫節,她把你帶到另一種光景,另一種生活中,很迷人。」
「能有這樣神奇的事?」
「我跟她們約好,星期六去拜訪她們。」寧兒興致極高。「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寧兒,我的第二套設計卡地亞又接受了。」雪曼開心地。「他們還說第一套已經在鑲,有個歐洲貴州太太表示有興趣。」
「我知道你一定行的,」寧兒鼓勵著,「你應該再接再勵。」
「一定會。」雪曼說:「哦,剛才何哲來過,我說你不在,他仍坐了半小時才走。」
「我會給他電話。」寧兒點頭。「在學校有時碰到,沒機會講話,他忙。」
「為什麼不請他來吃晚餐?「
「我試試。」寧兒打電話。
何哲沒有來晚餐,卻約寧兒去聽音樂會。
「我有三張票,雪曼阿姨有興趣也行。」
雪曼拒絕了。她有靈感要設計新珠寶。
「雪曼總留在屋子裡其實不健康。」何哲開著他的紅色保時捷。
「叫阿姨。」寧兒更正。「我有時也陪她外出,是她自己不喜歡動。」
「以前你常晨跑,為什麼停了?可以帶她一起出來運動。」他說。
「要上第一堂課,人懶了。」寧兒笑。「阿姨起不了早床。」
「試試看邀請她,我--也加入。」
寧兒看何哲一眼。她看不透他的心事,他總是若即若離的。
「好的。我試試。」
「最近你總很遲回家,你有新朋友?」
「王諾宜,念英國文學的。」
「我知道她。」
「你看到我們?為什麼不叫住我?」
「我總可以在家裡找到你,」他望著她一陣,「寧兒,你開朗了些。」
「我一直開朗。」
「你臉上神色一直很淡,我以為你是漠不關心,現在好多了。」他說。
「你不覺得你的話也多了嗎?」
很自然的氣氛更融洽了。
「何先生呢?在美國?「她問。
「爸爸?是。」他說:「也不一定。我不知道他在哪裡,總之不在草莓坡的家裡。」
「平時你們聯絡嗎?」
「他給我電話。我很難找他。」
「何傑聖誕回來嗎?」
「不一定。他說新認識一個女孩子,也許陪女朋友過聖誕。」
音樂會並不是那種著名樂隊,極精彩那種,但何哲和寧兒都滿意。也許她們滿意的只是共處的愉快時間。
「你有什麼打算,在聖誕。」
「暫時還沒有。當然陪阿姨。」寧兒說。
「我能邀請你嗎?」何哲望著她。
他總是望著她,但他眼中光芒太深,她無法知道那是什麼。
「很榮幸。你知道在香港我並沒有朋友。」寧兒說。
「陳漢律師呢?」他問。
「他是。啊!我幾乎忘了他。」她笑。
送她回家時,他只輕輕握握她手。
他是個太斯文含蓄太保守的男孩,現代社會恐怕再也難找到。
他是否向她表示好感呢?
週末。
司機把雪曼和寧兒送到諾宜和姑姑的家。
對那中西合璧得天衣無縫的佈置,雪曼贊不口,由衷地喜歡。也深深佩服姑姑的藝術修養。
「我喜歡你這兒,太有味道。」比起姑姑來,雪曼無疑天真得多。
姑姑只是笑。
很特別。諾宜介紹她是「姑姑」,於是大家都稱她姑姑,連雪曼也不例外。
「寧兒說你有許多寶貝,我們能欣賞到嗎?」雪曼被保護慣了,她的言詞不經修飾。
「好。我給你們看,但不是寶貝。」姑姑寧靜如恆,「只是我的收藏。」
她帶她們到一間雅致房間裡,裡面是許多中國式的小櫃小台小几,上面放著許多不同彩色石頭,古玉,古錢,銀飾等,全用絲繩編織成不同形狀,不同排列,不同設計的飾物。也許不是飾物,只是些圖案。
「我喜歡石頭。」姑姑靜靜地解釋。「每一粒都是一個生命,有它們不同形,不同色的故事。我也喜歡古舊的一切,它代表著文化。用絲繩,用心思,用感情把它們串連起來,我覺得自己與它們有了聯繫和瞭解,瞭解它們每一個細細碎碎的感情,愛恨,喜怒哀樂。從古到今,原來所有感情都是一樣的,女人,始終是糾糾纏纏難以脫困。
寧兒年輕感受不到,雪曼卻已色變,她覺得心中某根細微神經被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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