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著青色的面具,冷漠地望著舞池。
在水晶吊燈的照射下,整個屋子像是十彩絢麗的萬花筒。屋裡的人都是應邀參加「羽化幻境」化妝舞會的貴賓。這種舞會無可避免的會有上打的埃及艷後、一群古代的弄臣,以及為數眾多的伊利莎白式翎毛髮飾。
舞池裡,一對對男女隨著迴廊上樂隊所奏的音樂婆娑起舞。他輕蔑地望了他們好一會兒,才愕然地對身旁朋友說:「我還以為你帶我參加的是個高級舞會呢!」
「是啊!沒錯啊!」
「這些女人,難道不是些娼婦?」
「當然不是!她們都是來自上流社會,出身高貴的大家閨秀。」
「我簡直不敢相信。」
戴青色面具的人說著,卻不再打量那些天鵝絨面具下撅起的櫻唇,那些游梭閃爍的目光,以及粉頸上成串的珍珠項鏈。
他的注意力被透明簾幔後隱約可見的景象吸引,尖端呈粉紅色的乳房、圓潤適中的臀部、粉雕玉琢的大腿,透過欲遮還顯的簾幔,構成一幅令人心跳的場面。
「我真的是在英國嗎?」終於,他如夢初醒地歎道。
他的朋友笑了。
「你離開這兒太久了。慢慢你就會知道,這裡一切都有很大的變化,許多事情真是每下愈況呢。」
「當年我出國時,」青色面具說:「女人都非常溫柔、謙和,不但能謹守婦道而且很順從丈夫。」
「這些早都過時了。」他的朋友繼續說。
「今天的女人可不是弱者了。她們參加賽馬、賽車,參加射擊俱樂部,組織女子板球賽。皇家公主還踢足球呢!」
「老天!」
「她們自認跟男人一樣,處處唯恐落在男人之後。」
「我注意到好像沒有人擦粉。」
「哈!現在男女都一樣,大家都不擦粉了。謝天謝地!當然這要歸功於威爾斯王子提倡的『重返自然』口號。」
「這是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談論的唯一令人高興的事。」青色面具說。「但是對女人來講,可就難說了。」
「這種新的時尚,」他朋友眉飛色舞地說:「需要點犧牲精神呢!」
他用手勢加強語氣。
「過去那種高貴雅致的女性早已消失無蹤。現在的女人把一頭長髮挽到後頭,又小心的梳成一副蓬鬆浪漫模樣,脖子上還綁了很鮮紅的天鵝絨帶子,真不曉得她們在想些什麼?」
「我想這種勒花人的打扮可不見得好受。」青包面具說。
「好傢伙!我們做過很多不好受的事,結果還不是繼續做了下去!」
他看看同伴,做個鬼臉。
「現在很多長裙幾乎把整個乳房都露出來,或是用近乎透明的料子縫製,叫人一覽無遺。」
青色面具沒有回答,仍然俯視著舞池中的男女。舞池略微低陷,舞曲的節奏漸趨瘋狂,大家的動作也變得誇張起來。
「也許你認為我跟不上時代了。」他說了一半,突然停下來。
在這悶熱的六月夜晚,連接花園的法式落地窗是開著的。這時,很令人意外地,從外頭走進一匹黑馬。
一個乍看似乎全裸的女人騎在馬上,全身只有垂至腰際的金紅色長髮半遮半掩著。
等她靠近時,才發覺她所坐的銀白色墨西哥式馬鞍,前後兩頭都高了一截。
她的長髮經過巧妙梳理,大家只看得到她裸露的雙腿與雙臂。
她火辣辣地跨坐馬上,那雙碧澄而精靈的大眼睛彷彿佔據了整個臉龐。
青色面具總算定了下神。
「我的老天!這是何方神聖?」
「嘿!」同伴回答,「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羅琳達·康波恩小姐,我們這兒最刁蠻淘氣的女孩。」
「難道她也出自名門?」
「她父親是康波恩與卡迪斯伯爵。」
「如果她父親還有點知覺,早該把她痛揍一頓,帶回家好好管教。」
「她父親恐怕很難跟她碰個面。因為他從早到晚泡在牌桌上,頭都難得抬一下。」
「他是個賭鬼?」
「百分之百的老賭鬼。」
「這女孩多大年紀?」
「我想她應該是二十歲。她風靡聖傑姆斯地方已有兩年之久了。」
「她真這麼受歡迎?」
「你怎麼這麼不開竅?她是做了些令人非議的事。我也不否認,她是有點離經叛道,令人側目。但是,至少她具有超乎凡人的美貌,令人蝕骨銷魂的美貌。」
青色面具不再搭腔,一瞬不瞬地看著羅琳達小姐騎著雄壯的黑馬,在舞池裡繞著。
舞會頓時停下來,大家都向她鼓掌。所有的男人都瘋狂地叫嚷著,替她打氣。還有人在她經過時,將鮮花扔在她身上。
「他們在懷特俱樂部打賭,賭她不敢裸體來參加。」他告訴青色面具。「好了!現在她不但贏得賭約,還有一大筆錢也得轉手了。這是她一連串荒唐的惡作劇之後,又一傑作。」
羅琳達小姐在場裡繞了兩圈,向喝采的觀眾致意後,就像她來時那般令人意外地,從落地窗隱入花園。
「這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她吧?」
「嘿,當然不是。這位大小姐還會再回來,參加一些狂歡節目。她可是什麼都不在乎。她會最後一個離開這裡。」
「她也喜歡這樣的舞會?」
回答似乎帶著鄙夷。
「很顯然的,這是她打發時間的方法,每晚參加舞會、酒會,狂歡作樂。而且每當她玩夠要走時,總留下一串破碎的心。」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羅琳達小姐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最近一次是跟昆士伯利侯爵。」
「老天!那老山羊還在玩這種遊戲?」青色面具插嘴道。
「只有死神才能讓他不再好色。我剛才說,嗯,他還扮演過希臘神話巴利斯的角色,裁決金蘋果究竟該給哪一個美女。」
「三個女神爭著要金蘋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沒錯。」
「她們都是一絲不掛?」
「當然羅。」
「其中之一是羅琳達小姐?」
「我也是這麼聽說。」
「然後他和她就勾搭起來了?」
「順理成章的。我還要說她的是她既通用性又任性。通常很少女孩會像她這樣,沒有人能夠忽略她。」
「或是低估她。」青色面具譏諷地補充。
「我覺得我應該把你介紹給她。」他的同伴笑著說:「讓她見識一個不為她美貌所惑的男人,或是一個絕不屈膝於她腳下的男子漢,這對她會有幫助。」
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剛看到威爾斯王子也來了。你跟我來,我給你們作個介紹。我知道他會很高興認識一個國外回來的人。」
稍晚,青色面具在皇家餐廳用過晚點後,覺得舞池實在太熱,便漫步到花園裡。
微風輕拂枝頭,花香蕉人欲醉;滿天星斗燦爛地閃爍著,構成一幅夏夜美景。
他舒暢地作了個深呼吸,想起當年在印度那種致命的酷暑,所呼吸的空氣是多麼的不同。
他孤零零地站著,突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看在上帝份上,你一定要聽我說,我愛你!羅琳達,嫁給我!否則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青色面具凝神傾聽。
語氣中充滿著痛苦。
「嫁給我,羅琳達,讓我成為全世界最快樂的男人。」
「這是我拒絕你的第十次還是第十一次,愛德華?」
青色面具聽出說話的兩個人是在紫衫樹籬的那頭。
在夜色中,他無法從樹籬間的空隙望過去,但是他猜想他們是背靠著樹籬坐著,與他的距離只有幾呎而已。
「我以前求過你,我還會繼續求下去——嫁給我吧!」
「而我每一次都拒絕了,愛得華,你真夠煩人。我要圓舞池了。」
「不要走,羅琳達,求你留下來,我保證不再煩你。我會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任何事。只要你能多喜歡我一點。」
「我為什麼要?如果我要只哈叭狗,我寧願去買一條。」語氣中充滿輕蔑,接著很快迸出下面的字眼:「你敢碰我一下,我再也不理你。」
「羅琳達!羅琳達!」絕望的叫聲之後,只聽得女人鞋跟踩著石板路迅速離去的聲音,留下那男人惱恨的呻吟。
青色面具知道這段對白結束了。
他朝著舞廳走去。
要認出羅琳達小組可是一點也不難,當他穿過落地窗時,就聽到她那歡愉的聲音,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披了件鑲邊的騎士斗篷,這是男人的裝扮,她可真敢穿。緞織馬褲下面是鑲有流蘇的長襪,明顯地呈露出纖柔的足踝。她那金紅色頭髮纏捲得像頂假髮,還俏皮地戴了頂翎毛帽子。
她戴了副面具。她那小而挺的鼻子,曲線完美的嘴唇都呈現在外,略尖的下巴流露出一股傲氣。
她手上端了杯酒,當青色面具步入舞廳時,她正領著環繞在她周圍的人向舞會主人——一個面帶嘲弄,皮膚黝黑的中年人——舉杯祝賀健康。
主人也同時答謝敬酒的客人,他的眼睛卻始終盯著羅琳達。敬過酒,他走到她身邊。
「我們到花園逛逛吧,我想跟你談談。」
他們就站在青色面具身邊,談話聲清晰可聞。
「我才從花園過來。」羅琳達小姐撅著嘴。
「如果你想跟我談情說愛,艾力克,我警告你,我可是一點心情都沒有!」
「你怎麼會懷疑我有這種企圖?」
「因為每個男人都在談這種事。」她反駁。「難道你們就沒有別的話題了?」
「他們這麼說過嗎?」
「我早煩透了!現在我對愛情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談些別的事反而讓我高興些!」
「難道你要裝出一副冷血的樣子?」
「不是裝,是真的!我們到餐廳去吧,我的肚子在抗議了!」
青色面具目送他們離去。
「我早告訴你她很漂亮,就是有點捉摸不定。」旁邊響起了聲音,原來他的朋友走了過來。
「是不是每個人都拜倒在她腳下,俯首聽命?」青色面具問道。
「沒錯,每個人都很聽羅琳達小姐的話。」
「如果他們不聽呢?」
「她就不把他列入朋友的名單。這種放遂比開除教籍還嚴重。」
青色面具笑著說:「我有個感覺,在我走後,你們全部喪失了價位標準,或者說,幽默感吧!」
舞會一直到東方的曙光劃破昏暗的天際,方才曲終人散。這兩個老友把馬車駛出車道,轉入大馬路。
他們駕的是輛四輪馬車,一名僕役坐在後座,兩匹品種優良的名駒在前頭拉著。
「玩得愉快吧?」駕車的人問。
他的朋友——現在卸下青色面具——笑了笑。
「真是想不到!我預料會有些改變,沒想到這麼離譜。」
「你說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王子首先就令我大感意外,他變得好胖。他那批酒肉朋友也令人生厭。」
「沒錯!」駕車的人接著問:「那你告訴我作對這些娘兒們的看法,你真是吃了一驚?」
戴了一晚青色面具的人微笑著。
「我向你保證沒那麼嚴重。只是當我想到這些低俗而毫無責任感的女人將成為我們下一代的母親時,難免一陣子難過。」
「那你想不想多少盡點心力?」
「你說呢?做些什麼好?」
「改造羅琳達小姐!對任何男人來講,這都是最刺激的挑戰。」
「嗯,也許可能吧!」
「呵!有誰馴服過母老虎?隨便你賭什麼,我說這件事絕不可能。」
戴過青色面具的人沉默了一陣,緩緩的說:「一千金幣。」
「你是說真的?」
他的朋友半信半疑的看著他,接著笑道:「好,成交!這件事比我們賭注的份量還要難上十倍,我倒想瞧瞧你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馬車繼續行駛了一段路,駕駛手突然叫了出來:「說了半天,你看!那隻母老虎可不是正在我們前頭!」
他指向前面,一輛黑色旅行馬車正朝著小山上的「西班牙旅館」駛去,車輛上雕飾著康波恩家族的圖樣。
如果不是前座馬伕和站立車後的僕役所穿的耀眼制服,這輛馬車也不會這麼惹人注意。
羅琳達僕役的制服和一般貴族所流行的藍色、青色、紫色不同,而是鑲有銀邊的白色制服。
曾戴著青色面具的人好奇地注視著這輛馬車。
眼看馬車上了山頂,在通過「西班牙旅館」和收費站間的空地時,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青色面具的朋友詫異地望著,隨即大喊:「老天爺!搶劫犯!羅小姐遇劫了!」
他猛力揚起鞭子,加速前進,正當此時,突然一聲槍響,只見站在馬車門口的一個男子仰翻跌落路旁。他的同伴快馬加鞭,全部逃之夭夭。
在他們追上這輛馬車之前,羅小姐的馬伕叱喝一聲,揚鞭絕塵而去。
他們倆人把車停在搶匪身旁。
搶匪四腳朝天躺在路旁溝裡,一隻手還拿著槍。
雖然他的臉被面罩遮住,卻給人一種猙獰可怖的感覺。紫紅色的血從他胸前緩緩湧出。
坐在馬車後座的僕役跳了下來。
「他死了,主人。」僕役輕聲說。
駕駛手用馬鞭輕觸愛馬。
「那不關我們的事。」他答道,隨即策馬前進。
一段沉默後,曾戴青色面具的人說:「是她自己射殺了搶匪,還是有人和她一道?」
「當然是她自己射殺的。」他的朋友答道,「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興味盎然地繼續說:「你今天可看到了現代女性是如何保護她們自己的。以前就有人告訴過我,羅琳達小姐怎樣怎樣對付搶匪和綁匪。現在我才知道他們說的一點也不假!」
他笑著說:「她很顯然是在搶匪打開車門時開火的。她的僕從甚至不必傷一點腦筋,事情就過去了!」
「我還是不敢相信。」他的同伴評論道:「我們那時候的女人只會嚇得哭出來,期待強壯的男人保護她們。」
「當然這種女人還是不少,如果你想要的話,尤其是你有錢有勢的話,她們還會纏著你不放呢!」
青色面具不答,馬車靜靜地駛過漢普斯德。
羅琳達小姐正躺在車廂裡閉目養神。
在她覺得可以稍為鬆弛之前,她先將子彈重新裝過。
漢普斯德以土匪橫行聞名,她不喜歡這裡,就像她不喜歡那些苦苦哀求的求愛者一樣。
愛德華·辛頓爵士是她的眾多仰慕者之一,對她一向唯命是從。一想到昨晚,他那叫人噁心的樣子,她發誓以後只要有他在,她絕不接受邀請。
對他那永無休止的求婚,她也是毫無辦法,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人真是「煩得要命」。
這場舞會的主人,羅克斯福德爵士也好不到那裡去,但至少他在追求她時,無法用「結婚」來做為手段。
他是個有婦之夫,使得他對她的欲求無法名正言順,也比較好應付。
她對艾力克(羅克斯福德爵士)常冷嘲熱諷。他們也知道,她寧願跳上月球,也不願接納他們的懇求。
艾力克倒也不死心,他的進攻方式還算機智、風趣與玩世不恭,可是愛德華就不同了。
他老是威脅說如果得不到她就要自殺以明心跡,現在羅琳達甚至還沒等他開口就知道他又要說些什麼,實在不堪其擾。
但是愛德華會是個好丈夫,而且如果他哥哥一直沒有兒子的話,很可能有一天會成為大公。
「照理我應該接納他的。」羅琳達自言自語,「可是我怎麼能忍受一輩子聽他苦苦哀求?」
她又想到一些其他的人,他們的方式都差不多。其中有的不僅可以給她大筆的財富,同時也很有聲望地位。
羅琳達也知道她現在所擁有的是多麼變幻無常,對這些追尋歡樂的人來講,只要情況一有變化,他們可以立即從歡呼轉為喝倒采。
「我追尋的到底是什麼呢?」羅琳達不禁自問,現在馬車已下了漢普斯德山,前面不會再有危險。
她的眼前又浮起一串無止無休的宴飲、舞會,從倫敦到布萊頓一路奢靡荒唐的旅遊,紐馬克的瘋狂賽馬,貝斯的弄潮之樂,然後重返倫敦,再開始新一回合的尋歡作樂。
這真是她想過的生活嗎?
她也明白,由於她昨晚所扮演的哥地亞夫人的角色(註:十一世紀英國女性,為求赦免其夫重稅而裸體騎馬穿越街市),第二天所有嫉妒她的女人將會像動物園裡的鸚鵡般,喋喋不休地蜚短流長。
她之所以做出這般大膽的行徑,是因為巴瑞摩爵士——一個下流的貴族賭她絕對不敢。
「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大聲說。
她邊笑邊回想整個過程,這件事將原封不漏地傳到溫莎堡內國王與王后耳中。
毫無疑問地,他們會歸咎於威爾斯王子,因王子也參加了這舞會,而居然發生這種荒唐事。
「這些假道學的老混蛋!」羅琳達嗤之以鼻。
她高興的發覺旅途結束了,馬車正停在康波恩府邸前的漢諾威廣場。
這是幢龐大的建築物,醜陋而不舒適,是第七世康波恩伯爵——也就是羅琳達的祖父——興建的。
她費過不少心力將房子改變得明朗、舒暢些。
當穿著她設計的白色鑲銀邊制服的僕役恭謹地開門時,她想起小時候這屋子給她的陰森感覺,現在確實改變多了。
「伯爵在嗎,湯瑪斯?」她問道。
「在,小姐。伯爵在半小時前回到家,現在書房裡。」
「謝謝你,湯瑪斯。」
羅琳達把斗篷外套往椅上一扔,便沿著大理石地板朝書房走去。這名僕役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那身男性裝束,顯然頗為吃驚。
她打開房門。
父親坐在書房中的座椅上,拿著一枝決鬥用的手槍,正在裝子彈。
他是個幽雅的男人,鬢角已呈灰白,發黃的臉色彷彿從未呼吸過新鮮空氣。賭局裡的空氣總是混濁不堪的。
他迅速放下手槍,快得有些不自然。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回來,羅琳達!」
「爸爸,發生了什麼事?可別告訴我你正要去決鬥?」
父親沒有回答。她筆直走到他桌前,俯視著他。
「告訴我,爸爸。」
伯爵露出不自然的神色,突然倒在椅上。
「我正準備給自己作個了斷。」
「你在說笑話,爸爸。」
「我輸掉了我們所有的一切。」
羅琳達沉默不語,在她父親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跟查理·福克斯對上了。」伯爵回答。
羅琳達嘴唇縮緊了。
她太明自查理·詹姆士·福克斯是他父親所碰過最危險的對手。
查理·福克斯是一名雄辯滔滔的自由黨政治家,大腹便便,懶惰無度,不拘小節。一張雙下巴的臉孔配上粗黑濃眉,構成他獨特的就力。
他在國王面前失寵後,成了威爾斯王子的密友。事實上,有一度王子對他的重視幾近崇拜。
查理·福克斯的父親是個豪富,他從小就嗜賭如命,十六歲時,就曾在一個晚上輸了三萬二千鎊。
這真像是諷刺,羅琳達想,查理·福克斯通常很少有機會贏過爸爸的。
她父親立刻證實了她的想法。
「一開始我是贏家,」伯爵乏力地說:「贏了一大筆錢,然後福克斯的運氣來了。我沒想到這種情況會一直繼續下去。當我站起來時,已經一文不名了!」
羅琳達考慮了一會兒,十分平靜地問:「你輸了多少?」
「十萬鎊。」
對於在懷特俱樂部賭博的人來講,這不是筆天文數字。可是羅琳達和她父親都知道,對他們家而言,這真是個悲劇。
這棟房子在倫敦市區,老家在康威爾,他們收入不多,卻過著揮霍無度的日子;他們永遠樂觀地相信,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轉」。
那是說,當伯爵手氣順暢時,羅琳達總是把他贏得的從他身邊拿走——在他再度輸掉之前。
但是他從未輸過十萬榜之多。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伯爵嘶啞地說:「那就是給自己一槍。我死了,福克斯就找不到我討債了。」
「這個我也知道,」羅琳達說:「可是這筆債關乎我們家的聲譽,好歹我也要把它還清。」
「你真要這麼做?」
「當然,」她回答,「而且我認為如果你撇下我,讓我一個人來收拾這爛攤子,是件相當可恥的事。」
她輕蔑地說,然後站起來,漫步到窗前,拉開天鵝絨窗簾。
天剛破曉,微薄的金光灑上屋頂。
「我在想,」伯爵在她背後,猶疑的說:「如果我死了,福克斯就不會再要這筆債,事情不就解決了!」
「你說的容易,我可不認為。」羅琳達平靜地說:「而且康波恩家族永遠會被人鄙視為懦夫。我們家族可從來沒出過懦夫。」
「你敢叫我懦夫!放肆!」她父親尖聲說。
「我無法找出比你撇下我而去更懦弱的行為。」
她父親煩躁地把手槍推向一邊。
「如果你真覺得這樣,那你有什麼好法子?」
「辦法很簡單,不是嗎?」她從窗口轉過身,回到桌前。
「我看不出有什麼法子。」
「好,我告訴你。」她答道,「我們把這棟房子和所有的傢俱賣掉,這會是一大筆款子,然後我們隱居到康威爾老家。」
「到康威爾?」
「為什麼不?只要有人肯買這座修道院。」
伯爵用力捶著桌子,連墨水瓶都跳了起來。
「我絕不賣掉祖先的房產,」他嘶喊,「康波恩家絕不會潦倒到去賣祖先的房子。」
羅琳達聳聳肩。
「你可能不得不這麼做,」她回答,「我懷疑這房子和裡面的一切加起來,再加上媽媽的珠寶,有沒有五萬鎊?」
伯爵雙手蒙著臉。
「老天呀!」他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到底做了什麼天殺的事?」
「後悔於事無補,」羅琳達冷冷地說:「我們要面對現實,爸爸。我們也必須把事情想個清楚。你去告訴查理·福克斯我們付錢的時間。我們無法在通常的兩周內付清。」
「你要我跑去跪著求他,再忍受一些其它的侮辱?」伯爵憤怒地說。
「那是你負的債。」羅琳達說。
他看到她眼中流露的神色,禁不住憤怒起來。
「我的上帝!你對父親或任何其他的人難道沒有一丁點瞭解與同情?」
「如果你想知道事實的話,」羅琳達說:「我瞧不起你。」
她頓了一下,見他父親沒有反應,接著說:「我瞧不起你,就如同我瞧不起所有其他的男人。你們全都一模一樣,沉溺於慾望時,跟水一樣軟弱。你們期待一個女人來撫慰你們的愚蠢,同情你們的罪行。好,讓我告訴你,我一樣都不做。」
她把手槍從書桌上拿起來,尖聲說:「我把這玩意帶走——如果你仍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話。明天我會開始出售這棟房子,還有我們歷代祖先留下的珍藏,以及媽媽最喜愛的那些珠寶,通通部要賣掉。」
她向房門走去,回過頭來看看父親,燭光在她紅髮上閃耀。
「如果你受不了這個打擊,」她輕蔑地說:「我建議你盡快離開這裡,到康威爾去,把這兒殘餘的一些東西早早拿去佈置好。」
第二天早晨,當女僕拉開窗簾時,一夜甜睡的羅琳達醒了過來,想起當天要辦的事。
面對橫亙在眼前的艱巨困難的工作,她並沒有像其他女孩一般張惶慌亂。同時,她也十分明白父親會帶給她種種阻礙。
羅琳達十二歲時,母親就去逝了。
每當想起母親,羅琳達總覺得和母親的溫和柔弱相比,兩人相同之處實在太少了。母親對父親百依百順,絲毫不想改變父親那種浮誇無常的生活。
羅琳達似乎更具有康波恩遠祖的一些特徵。康波恩祖先曾在康威爾的一場大戰中,奮力擊退無數的敵人。
康威爾也是英國南部最後一個投降的地方。當年在抵抗撒克遜侵略者的戰爭中,康波恩族人始終拒絕聽從艾格伯國王的統治,並群起反抗。
九十年後,他們幫助愛瑟斯坦人打退了西威爾斯人,並將坦曼收歸版圖。
在康波恩家族悠久的歷史中,他們始終不屈不撓,力御外侮。
羅琳達的血液中燃燒著祖宗的光榮,而她父親卻似乎絲毫找不到一點。
她絕不屈服於強權,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流露出這種反抗的天性。
「你們祖先在受到別人欺負時,都會扭轉局勢,奮鬥到底。」小時候照顧她的姆姆就這樣告訴她。
現在危機來了,她務必扭轉局勢,奮鬥到底,絕不要象父親一樣,輕易屈服於看似無可免的命運。
羅琳達安靜地讓女僕幫她穿衣梳頭,她習慣梳一種時下流行的卷窩頭,這種髮型特別能襯托出她那迷人纖秀的鵝蛋臉。
她的體型並不小——事實上她比一般女孩來得高。但是她是如此優美纖柔,男人都不自覺地想保護她,直到發覺她那鐵一般的意志和無法征服的驕傲,才知道她的個性和她脫俗的美很不相襯。
她的美貌是無法否認的。當羅琳達望著鏡中的自己時,她真懷疑她的美貌是否會帶給她任何幸福。
同時她也知道。如果她要那些應父親要求,經常陪她出入倫敦社交場合的女人提供一些建議的話,她們的建議將是千篇一律的:「嫁給一個有錢人。」
她幾乎聽到她們異口同聲地說著。要嫁一個年輕富有的貴族真是太容易了,愛德華·辛頓,安東尼·賓理,克利斯塔佛·康威等等全部對她死心塌地。
當她穿好衣服時,心想,任何時候,只要她表示想跟他們見個面,毫無疑問的,他們會迫不及待地飛馳而至。
但是她的驕傲以及她的遺傳,使她對這種交易性的選擇丈夫方式感到噁心。
她高昂著頭,緩步下樓。她的腦子正忙碌地盤算著、計劃著,就像是個即將作戰的男人,而非一個胸無城府的純潔女孩。
她走進書房,發覺父親並未上床睡覺。
他斜躺在火爐旁一張高背椅上,旁邊擺了一個空瓶,說明了整個事情。
她猛力搖他的肩:「醒來,爸爸!」
昨晚他們說話時,她就發覺他喝了不少酒,但她走後,他又繼續灌了不少,現在他兩眼充血,酒氣熏天。
「醒醒,爸爸!」她繼續搖著,伯爵總算張開了眼睛。
「哦!是你,羅琳達,有什麼事嗎?」
「我要你洗把臉,換件衣服。」她回答,「現在是早上了,如果你想吃點東西,早點在餐桌上。」
伯爵打了個寒顫。
「給我一杯酒。」
羅琳達沒跟他爭辯,走到書房一角的酒櫃,倒了杯辛烈的白蘭地,不屑地端給他。
他接過來,一口灌下去。
「現在幾點了?」
「九點整,你是要去康威爾,還是留下來跟我一道?我警告你這不是件好過的事,我準備在早餐時將僕人統統解雇。」
由於白蘭地的刺激,伯爵站了起來。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子灑進屋裡,有一扇窗子開向屋後的庭院。
庭院裡百花怒放,羅琳達突然發覺,他們將這些花栽成盆景的確花了不少成本。一個園丁每週來此四次,處理這些盆景。
「我……昨晚還有些事沒告訴你。」過了一會,伯爵說。
「什麼事?」
「牌局快結束時,有人看到我作弊!」
「作弊?」羅琳達叫出來。
「我醉了,而且絕望了——我簡直笨拙得無以復加。」
「有多少人知道?」
「福克斯,另外還有三個俱樂部裡的人,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想他們不會說出去的,在最近幾個月之內,我再也沒有勇氣進入俱樂部了。」
這是羅琳達意想不到的打擊。
她十分明白一個被逮到作弊的賭徒將會為社會遺棄,永被驅逐於朋友的圈外。
可能還有機會——僅僅一線希望——父親向來人緣頗佳,這些看到的人會以為他喝醉了,是件意外,而不再提起。
但是她知道她父親的決定沒錯,他是不該再回到懷特俱樂部了!
有一度她幾乎後悔阻止父親的自殺。
事實上,當一個人被發覺做了這種事之後,這才是負責任的行為。
然後她告訴自己,在這種狀況下自殺,更會被人視為懦夫。
「你現在別無他法,爸爸。」她正常而穩定地說:「立刻離開這裡,到康威爾去。帶一個你要的僕人走,再帶兩匹好馬,其餘的統統都要賣掉。」
她聲調冷漠,毫無感情地繼續說:「我會把你自己用的東西搬上貨車。」
「我的那輛馬車呢?」
「那輛車比我們家裡任何一輛車都新,可以高價賣出,所以必須留下來。我去吃早點,然後跟僕人說明這事。你有事可到餐廳來找我。」
她向房門走去,當她走到門口時,聽到父親低聲說:「我很抱歉,羅琳達。」
她筆直走出房門,沒有再回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