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新城主真的不識字,但他們早已看出他的優秀超群,這小小的缺點,並不能減少人們對楚狂的忠誠。
現在,舞衣這個小妻子,還兼而當起夫子,教著他識字。兩人待在書房的時間,比以往多了些,她很有耐心,一筆一劃地教著他。
楚狂很聰明,幾乎是一學就會,但是耐性明顯不足,往往寫不了幾張宣紙,就扔筆不寫了。
當威脅利誘都無效後,她索性告訴楚狂,沒寫到一定的份量,晚膳時就罰他吃黃瓜果腹。用這招對付他,一向有效得很。
果不其然,銳利的黑眸瞇了起來,迸射出濃濃的不悅。偶爾,他會乖乖的再拾起筆,用笨拙的姿態繼續寫字;偶爾,當她這個夫子表現得太囂張時,他就會撲過來,用熱吻封緘那張聒噪的小嘴——
書房角落的床褥,再度發揮了作用。
這對夫妻間的恩愛,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的。
舞衣照舊負責處理城內大小諸事,她坐在大廳中,檢視著絲綢花樣,一面跟織姨討論出貨的事宜。
絲綢的事,楚狂不想插手。他向舞衣提起,要領著黑衫軍,到浣紗湖邊修築堤防。
他願意幫忙築堤,她是再高興不過了。連城主都親自動手築堤,城民們哪敢鬆懈,個個都卯足了勁,築堤的進度比預期快上許多。
這日,舞衣正在大廳裡看著當季的絲綢。有織工做出了新樣絲綢,花色輕柔,像是隔著一層煙霧。
「好美的花樣。」她撫著一塊塊涼潤的絲綢,愛不釋手。
織姨也滿意極了,笑得合不攏嘴。「這花樣取名為『霧裡花』,才出了樣品,還沒大量生產,胡商們已經搶著下單了。」
舞衣點頭,拾起絲綢對著日光看著。「這料子比尋常的絲綢還要輕軟。」
「用在夏季的衣物上,該是最合適的了。」香姨倒著茶,一面也側頭來端詳那幾疋新絲綢。「對了,照日子推算,孩子該是生在夏季吧?」她看向喜姨。
始終低頭擦拭著銀針的女人,緩緩點了個頭。最近,不知為什麼,她變得很沈默,那些抗議的嚷嚷,早已消失得一乾二淨。
「那好,不如就用這些料子,替孩子做幾件娃娃衣。」香姨說道。
兩個丫鬟連連點頭,開始埋頭替還未出世的小主人挑選料子。兩人嘰嘰喳喳的吵著,爭論該用哪一種花樣。
「吵什麼,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舞衣失笑,擱下絲綢,一手輕撫著仍平坦的小腹。
喜姨這陣子總用食物幫她調理,加上她身子健壯,孕婦該有的害喜症狀,全減到了最低。她除了貪睡、食量略增外,並不覺得難受。
據說,再過幾個月,這孩子就會在她肚子裡,伸手蹬腿。她時常在想,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春步跟秋意不再討論絲綢,開始猜測孩子的性別。
「希望是個女娃兒。」春步說。
秋意搖頭。「未必。」
「但是雪姨說,生了個男孩,要是像城主,那不野翻天了?」春步有些煩惱。男孩女孩都好,但是她希望夫人的第一胎是個小姐,她一定把小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香姨瞟了兩丫鬟一眼。
「要是生了個像舞衣的女娃兒,只怕會更野。」她可是過來人,清楚的記得,二十幾年前,那小女娃是怎麼折騰一群大人的。
舞衣皺起眉頭,不太明白,話題怎會轉回自個兒身上。她放下絲綢,視線在屋內繞了一圈,柳眉輕輕蹙起。
「怎麼沒有瞧見雪姨?」她問。
「中秋快到了,雪姨待在房裡,計算著今年中秋潮來的時辰。她交代過,不許打擾,膳食都擱在房門口就行了。」春步回答。
每年中秋潮來,可是浣紗城的大事。潮時計算得精準,能讓四方遊客都觀賞到壯觀的奇景,城內也能做好準備,防止潮水過猛,倒灌進城內的渠道。
這件大事,一向是由雪姨負責的,她對於水道方面的知識,可說是無人能及。
「別讓她太累,要是太久沒見著她,就來跟我說,我去挖她出房。」舞衣說道,仔細叮囑著,擔憂雪姨太專注,反倒忘了要顧好身子。
春步福了個身,點頭答應。
女人家們正在討論著,今年中秋觀潮的宴席,該要怎麼安排時,高大的身形踏步走入大廳。
「城主。」女人們站起身來,福身為禮。
楚狂點點頭,筆直地朝舞衣走來。
他穿著黑色長衫,上頭還沾著不少污泥,一頭黑髮也散在肩頭,襯著那雙銳利的鷹眸,更顯得囂張狂妄;他這模樣,看來不像個城主,倒像個盜匪。
她詫異地挑起眉頭,眨了眨眼兒。她早上又貪睡,睜開眼睛時,他早已離府,領著一票男人幹活去了。
原本以為,他到日落時才會回來,她本想在中午時,親自送午膳過去,讓他驚喜一番。哪裡知道,還不到正午,他倒先回來了。
「怎麼突然回來了?出了什麼事嗎?」她關切地問,牽住他的大手,視線在高壯的身軀上轉了好幾圈。想起前一次,他險些被石板砸進浣紗湖裡,擔憂就悄悄爬上心頭。
「沒事。」楚狂簡單地說道。
語音未落,他已經俯下身來,薄唇精準地找到水嫩嫩的紅唇,熱燙的舌探入她口中。
舞衣還沒反應過來,就已被他結實地吻住,嬌小的身子也被攬進他的懷裡。
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毫不保留的吻她,這個吻熱辣而徹底。他啃吻著花瓣似的唇,攪弄著滑嫩的丁香小舌,徹底享用妻子的芳澤。
大廳裡的女人們先是呆愣,接著紛紛露出微笑,禮貌地轉開視線,等著夫妻兩人結束熱吻。
半晌之後,楚狂才抬起頭。黑眸不再銳利,卻依舊熱燙如火,粗糙的男性指掌輕撫著她被吻得微腫的紅唇。
她被吻得迷迷糊糊的,眼兒朦朧,只能呆呆望著他,瞬間忘了兩人身在何處。
「我只是想你。」他簡潔地說道,又在她唇上重重地啄吻一下,然後鬆開手,跨著大步離開大廳。他乍來乍去,簡直像一陣風,令人措手不及。
過了好一會兒,舞衣才恢復過來。眾人的目光,讓她羞得想挖個地洞,把自個兒埋起來。
「他專程趕回來,就是為了吻你?」香姨驚愕地問,視線掉向門口,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織姨啜著茶,雖不發表意見,但嘴角始終噙著笑。
也只有楚狂這種完全不將禮教看在眼裡的人,才做得出這種事,光天化日下熱吻妻子,半點都不害躁。不過話說回來,娘子軍們對他這突然的舉止,可是欣賞得很。
舞衣低著頭,小腦袋埋進絲綢樣本裡,臉兒燙得像是著了火。一想到剛剛的吻,她又羞又窘,幾乎要呻吟出聲。
噢,他怎能那樣吻她?彷彿他們正獨處,而他熱烈的想要她——
那個吻,讓她心兒怦怦亂跳,腦子裡滿滿的都是楚狂的身影,根本無法冷靜下來。真糟啊,她也有飛奔到堤防上,抱住他熱吻的衝動。
舞衣粉頰上的緋暈,一直到了正午時,都還沒褪去。
秋季的風,難得有著幾分的暖意。
中秋近了,浣紗城內的糕餅師傅,將剛烘好的月餅送進方府裡,甜甜的香氣飄散四周。
築堤的工程進行得頗為順利,黑衫軍們也順利適應城內生活。在浣紗城內的每次工程,都會撥給士兵們銀兩,這些漂泊的戰士,生活寬裕後也動起成家的念頭,有不少小伙子,追城內姑娘追得頗勤。
別的不提,就連夏家那對兄弟,也老愛跟在春步、秋意後頭打轉。兩個小丫鬟又躲又避,卻又不時紅著臉,笑得羞怯甜美。
時值秋天,浣紗城裡卻有些反常,顯得春意濃濃。
夜裡,楚狂從水泉處浴罷回房。他只穿著一件長褲,精壯的胸膛赤裸著,潮濕的長髮滾落水珠,順著那黝黑糾結的肌肉直往下淌。
才一回房,舞衣就連忙拿了長衫奔過來。「快穿上,可別著涼了。」她嚷道。
秋夜露冷,他沐浴後卻老愛裸著上身回房,不論她說了幾遍,他還是依然故我。現在還是秋天,等入了冬、下了雪,他非凍出病來不可。
楚狂拿起棉巾,擦拭身上的水滴。
「我不冷。」他回答,認為她在大驚小怪。
他出生在北方,早被訓練出一身不畏酷寒的筋骨,就連下著大雪的寒冬,也能跳進冰冷的江水裡泅水,可不像南方男人,吹一點寒風就禁受不住。
她懶得跟他爭辯,抓起棉巾,用力地擦拭他的肌膚。
「先暖起來要緊。」她小手忙個不停,盡力摩擦著。
巨掌伸了過來,抬起漂亮的小臉。他俯下身,對著她勾起嘴角。
「要溫暖身子,有更好的辦法。」他的眸光轉濃轉熱,熱燙的氣息吹拂著她的肌膚。
舞衣卻一反常態,沒為他的暗示羞紅臉兒,視線盯著他的手腕。那兒有著一處新傷,已不再流血,似乎是前不久才添上的。
「怎麼弄的?」她連忙握住他的手,低下小腦袋,仔細地端詳著。傷口不深,但面積可不小,有她半個手掌大。
他聳聳肩,不當一回事。「在堤防上,一個不留神,讓繩索給絞傷了。」
「怎麼沒告訴我?」清澈的眼兒裡堆滿憤怒,她簡直想向他尖叫,再用力的搖晃他,希望能在那顆石頭腦袋裡搖出一些謹慎。
「只是小傷。」要是她不提,他早將這小傷給忘了。
這回,她真的尖叫出聲了。
「小傷?!」
楚狂挑眉,發現小妻子已經失去理智了。
「我不痛了。」他補充一句。
她深吸一口氣,考慮該尖叫,還是大聲罵他。半晌之後,她決定放棄那兩種選擇。
尖叫跟咒罵都於事無補,她抓住他受傷的那隻手,走到櫥櫃旁找金創藥,打算為他敷藥。但是翻了老半天,整個櫥櫃都翻遍了,還是不見金創藥的蹤跡。
「藥沒了,我去跟喜姨討一些。」她說道,披起薄襖後才往外走。
楚狂亦步亦趨,跟著站起身來,打算陪著她出門,不讓她在夜裡單獨行動。
她在門前回過頭來,大眼瞪著他。「把衣服穿上。」她警告地說道,表情很嚴肅。
他沒有爭辯,只是聳聳肩膀,隨意抓起一件長衫被在肩上。他已有足夠的經驗,知道這個小女人有多固執。
兩人穿過迴廊,經過幾處院落。今夜月兒明亮,庭院裡的桂花樹都開滿了花,香氣濃郁,經過時都會染了一身的香味。
來到喜姨的院落,才發現紗窗後一片漆黑,裡頭已經熄了燈。但仔細一聽,卻又隱約可以聽見某些聲響。咦,喜姨是剛睡嗎?
楚狂凝神傾聽,濃眉一揚。
「回去。」他握住舞衣的手,轉身就要離開。
「別拉我,喜姨該是還沒睡。」她不肯回去,堅持要拿到金創藥。「喜姨,我是舞衣,請您開門。」她喊道,身子卻被他的蠻力拖得不斷往後退。
才剛喊完,屋內就傳來一聲女子的低呼,接著是一陣乒乓亂響,傢俱胡亂碰撞的聲音,裡頭似乎熱鬧得很。
舞衣瞪大眼睛,開始覺得不對勁。喜姨愛安靜,始終是獨居,但從那聲音判斷,這會兒屋子裡明明就還有著其他人。
「回來,別理她。」男人的聲音從紗窗裡透出來,很低很沈,在夜裡格外清晰。
男人?!
舞衣的眼睛瞪得更大。
「不行。」喜姨焦急地低語著,聲音有些兒喘,還伴隨悉索的布料摩擦聲。
燭火沒點亮,門就被急忙打開,站在門前的女子烏絲半散,水眸朦朧。
「有事嗎?」喜姨拉緊衣襟,力持鎮定,臉兒卻還是嫣紅的。
「呃,我——」舞衣完全傻了。
呃,她不曾見過喜姨這副模樣——
另外,她也不曾見過喜姨穿男裝——
大概是忙中有錯,屋裡一片漆黑,喜姨又急著來開門,所以胡亂抓了衣服就穿上。
這會兒,她雖然衣著整齊,但穿的卻是男裝;仔細一看,還是件寬大得不像話的男裝,一向心思細膩的喜姨竟連這點都沒發現,可見方才屋裡情況有多「緊急」。
兩個女人尷尬地看著彼此,一時之間誰也沒開口,氣氛有些僵。
倏地,一張男性臉龐出現在喜姨背後,那人上身赤裸,單手一扯,就將喜姨拉進懷裡。
舞衣眨了眨眼睛,確定自個兒沒看錯。
那男人是烈叔吶!
「放手!」喜姨連忙喊道,又羞又急,那語氣是舞衣從不曾聽過的。
「你穿了我的衣服。」北海烈淡淡地說道。
喜姨微微一愣,接著發出羞窘至極的喘息,昔日冷若冰霜的神態,跟她此刻的模樣,可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始終不發一語的楚狂,挑著眉頭淺笑。
「打擾了。」他點點頭,抓起過度震驚的妻子,掉頭離開院落。
北海烈回以一笑,抱起懷中的女子,反手將門關上。燈仍是沒點上,悉索的聲音再度響起,可以想見,那件被穿錯的衣裳,大概沒三兩下就被褪下來了。
走了百來步後,掛在楚狂懷裡的舞衣才有辦法開口。
「天啊!」她最先吐出的,是震驚的歎息。「真的是喜姨?真的是烈叔?他們真的——」
「真的。」楚狂回答,證實剛剛的場面,不是一場夢境。
他的口氣,讓她狐疑地抬起頭。「你早知道了?」
「隱約有猜到。」楚狂聳聳肩。烈叔看那女人的眼神,類似於他看舞衣的。
她蹙起柳眉,有些兒不高興。這麼大的一樁事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而她竟沒注意到。
「為什麼我沒有察覺?」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又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呢?噢,她好好奇!
他再度聳肩,沒有回答,扛著她回房裡。
驚訝的情緒淡去,舞衣再度陷入沈默,模樣很嚴肅。她撐著下顎,坐在桌邊思索著。
娘曾經說過,幾位阿姨都受過男人的苦,才會遠離家鄉,逃來浣紗城。喜姨是被男人打得只剩一口氣,拋在山澗裡,幾乎要喪命,恰巧娘送貨經過,才救了起來。
黑衫軍進城,喜姨反對得最是厲害,她對男人的態度,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該說是恐懼。其實,褪去那層冰霜後,喜姨可是個很美很好的女人啊!只要有人願意好好待她,消弭她心上的恐懼——
看來,烈叔辦到了。
許久之後,她抬起頭來望著丈夫,慎重地開口。
「烈叔會好好待她的,對吧?」她問。
他看著她,同樣嚴肅。「我信得過他。」
烈叔是個重情義的漢子,這麼多年來,楚狂還是頭一次見到,烈叔對女人動情。這種男人,一生往往只動心一次,認定了,就是一輩子。
舞衣笑開了,也願意相信烈叔。現在,她只衷心希望,喜姨也能得到幸福。
「一切都會很順利的。」她喃喃說道,伸手擁抱楚狂,水嫩紅唇貼上他的頸項。她的心好滿好燙,充斥著好多的幸福。
紗窗後,兩人的身影纏成了一塊兒,秋夜裡的春意,更濃了。
晌午,急促的警鑼聲驚破岑寂。
在書房裡的舞衣扔下帳冊,急忙奔了出來,春步、秋意,以及一票阿姨們照例在後頭追著。
「夫人夫人,不要跑得那麼快。」春步在後頭喘著,追不上行動快捷的舞衣。
香姨也追得緊。「舞衣,別跑,留心孩子啊!」她忙叫著,難以想像舞衣懷著身孕,還能跑得那麼快。
她沒有聽話,仍是提著衣裙,往大廳奔去。警鑼一響,必有變故,她擔憂極了,一路上都在猜測,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雪姨,發生什麼事了?」她氣喘吁吁地奔到大廳前,恰巧看見雪姨,她抓住婦人的手臂,劈頭就問。
婦人看了她一眼,凝重地歎氣。「遇狼了。」她輕聲說道。
山狼?!
舞衣一凜,往大廳內看去,裡頭的景象讓她瞬間血液冰涼。
地上處處血跡,門檻上、織毯上、傢俱上,處處猩紅一片,看來怵目驚心。前不久去迎接楚卿卿的虎帳帳主,倒臥在地上,鮮血正從他胸前的一處黝黑大洞,緩慢的淌出來。
楚狂等人,站在虎帳帳主的身邊,個個表情凝重。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這人傷勢太重,撐不了多久的。他皺著眉頭,緊閉著眼睛,正虛弱地呻吟著——
淚水瞬間湧入眼眶,舞衣奔上前去。「你們在做什麼?」老天,他們怎能不管他,放任他在呻吟痛呼?傷口那麼深,他一定好痛好痛——
才走了幾步,楚狂拉住她,將她滿是淚痕的小臉按在他肩上。他不讓她看。
「別干預,讓他好好的去。」楚狂徐緩說道,五官僵硬,黑眸深邃。
「他在痛——」
「男人不會痛。」
「他在痛!」她用力捶打丈夫,眼裡蓄滿淚水,視線都變得朦朧。這是什麼古怪的道理?她不相信,那人一定好痛的——
廳內只聽得見傷者的呻吟,以及舞衣的啜泣。戰士們也知道夥伴正在承受煎熬,他也是尋常血肉,哪有可能不疼?那些強硬的說法,說穿了,都只是為了保護尊嚴。
戰士們低頭,看著渾身是傷的同伴,眼中都蘊滿傷痛。對男人而言,尊嚴比什麼都重要,他們盡力在維持同伴最後的尊嚴。
「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弄成這樣?」舞衣低聲問,珠淚不停從粉頰滴落,她沒有辦法止住哭泣。
「他去迎接卿卿,在九山十八澗遇襲,虎帳弟兄們全軍覆沒,只有他一人拖著半條命逃回來。」秦不換用冷硬的語調說道,視線不與舞衣接觸,斯文的態度,如今全轉為冷漠。「另外,卿卿也被擄,下落不明。」他補上一句。
舞衣低呼一聲,用手搗著唇,她既震驚又不知所措,腦子裡一片混亂。
接連兩次在九山十八澗裡遇襲,楚狂等人已認定了,山狼就是罪魁禍首。前一回損失了貨品,她還能勉強大事化小,但這回死傷眾多,連楚卿卿也被擄走,她再也無法開口,辯稱山狼的無辜。
門外又走入一個纖細的身影。喜姨輕聲低呼,筆直地朝傷者走過去。北海烈想攔她,她卻輕輕搖頭,將他推開。
「你們袖手旁觀,打算冷眼看他斷氣?」她不敢置信地問,眉間閃過一絲難過的神色。她伸出手,察看傷口,眼中的希望火苗逐漸滅去。
銳利的兵器貫穿了虎帳帳主的胸膛,就連醫術如神的她,也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因失血而更加虛弱。這青年能活著回到方府,已經算是項奇跡了。
「我們還能做什麼?」有人粗聲地問。
「至少,你們能讓他好過些。」喜姨輕歎一口氣。她費盡力氣,抱起重傷的男人,將他的頭抱在胸前,輕輕拍撫著。
低聲輕語從她口中流洩,她喃喃念著某些安撫的話,一句又一句,有著濃濃的溫柔。她的確曾恐懼過、痛恨過這些男人,但是醫者父母心,她不是冷血無情的人。
再者,已有人化去她心上的恐懼,以言行告訴她,並非每個男人都會殘忍的欺凌女人,她的心不再被仇恨蒙蔽——
始終站在廳外的女人,紛紛走上前來。她們蹲下身來,伸出雙手輕輕撫著戰士的傷處,輕念著最溫柔的話,氣氛嚴肅卻也溫柔,讓人想落淚。
男人們站在一旁,被眼前的畫面震懾,無法動彈。
只見那對因血跡而糾結的眉,在低語與溫柔的撫觸下,緩緩的鬆開。
「娘——」他喘息著,閉著眼睛,低低喊道,被撕裂的嘴角,浮現很淡很淡的笑。
「噓,沒事了,沒事了。」喜姨說道,撫著他的臉,聲音有些哽咽。她擠出微笑,一滴淚從眼角滑下,落在他臉上。
虎帳帳主微笑,喘息,然後全身僵硬,腦袋一偏。
舞衣以顫抖的小手搗住嘴,克制著不哭出聲來,眼淚卻不聽話,紛紛滾落,濡濕了丈夫的衣衫。
那戰士是帶著笑容死去的。
喜姨仍抱著那人,很久很久後,當屍首開始冰冷,她才鬆開手,起身離開。
北海烈走上前來,撕下長袍下擺,為她擦去手上的鮮血。她想躲開,他卻不肯鬆手,反倒長手一伸,用力將她扯入懷中,堅持提供安慰。她只是掙扎一會兒,便順從了他,靠在寬闊的胸膛上,無聲的流淚。
「血債血還……」有人低語,聲若蚊鳴。
「血債血還。」附議聲響起。
舞衣抬起頭來,淚眼朦朧,滿臉錯愕。
戰士的死,喚醒了這些人的憤怒,她花費好長一段時間,勸楚狂打消興兵的念頭,而一名戰士的死,讓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費。他再也等不及調查的結果,他們全急著要見血!
他們怒不可抑,已經聽不下任何解釋,憤怒會成巨浪,勢不可擋。她再怎麼聰慧,也無法阻擋這些人復仇的渴望。
憤怒的咆哮聲,在大廳中凝聚,終於破牆而出,響徹雲霄。
「血債血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