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則拉好衣襟、清清嗓子,快步跑過去開門,爹娘一看到他酡紅的臉色便齊聲問道:「思齊,你喝醉了?」
「……沒有,我只是稍稍喝了些。」
兩夫妻走進房裡,自然看到桌上的兩對碗筷,但桌上的菜根本沒怎麼動,兒子顯然是吃不下去。兩人心裡都是大痛,這孩子竟還沒把那混帳忘懷,趙母登時紅了眼眶,摸著他頭輕聲勸慰:「思齊,怎麼不多吃些,看你瘦的……」
趙父又是心疼又是憤怒,打斷夫人的話道:「他心裡還想著那個混帳!不爭氣!真是不爭氣啊……我還道他變了甚多,懂事穩重了,原來仍是死心眼的想著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說完這些,趙老爺還不解氣,轉頭對著兒子就是一頓好罵:「給我跪下!你老老實實的說,你前些日子死也不肯成親,便是為了那個畜生嗎?他到底有什麼好,令得你不孝不義,不知廉恥!」
趙思齊很是聽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一隻手卻在背後輕搖,顯是不准杜劍橫出來。想著對父母的不孝,他也紅了雙眼,哽咽著看向父母面容,重重的磕了幾個頭:「爹、娘,是孩兒不孝。你們養育我二十年,我卻戀上了一個男子。孩兒確實不知廉恥,只知情之所鍾便該專於一人,爹娶了娘之後一直未曾納妾,不也是這個道理嗎?」
趙父呆了一呆,更是氣憤,恨不得一巴掌打下去才好。只是看著兒子那帶病的一張臉,他怎麼也打不下去,便順著夫人的勸解坐在了椅子上。
「荒唐!你還有理了!這等違背倫常的贓事……你還好意思跟爹娘相比?真是反了,反了!」
「爹,我知道你聽不進去。孩兒就是忘不了他,縱是與別人成了親,心裡還是只能想著他,那嫁給我的女子又是何其不幸?爹……我這輩子便不能與第二個人在一起了,您對娘是如何,我對他便是如何,您知道的……」
趙父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卻想不出如何反駁,罵來罵去只有那一句:「孽子!孽子……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爹……娘生我時是難產,所以你再沒讓她為我多生一個弟弟,你是怕她身子受不了,是不是?其實以我們趙家幾代單傳,娘很想為趙家多添香火,娘還勸你納幾房妻妾,只是你一直不肯,是不是?我是你的兒子,我自然像你,我們趙家男子個個都是這般專情,因此才人丁單薄……我除了戀慕之人是個男子,其他都沒有不同……爹!你就成全我罷!」
趙父聽著兒子那張利嘴繼續大放厥詞,心知爭不過的,只好半天未再出聲,聽到最後一句時才大怒道:「不爭氣的東西!你叫我成全,你那戀慕之人卻是個畜生,早就扔了你不理,何來成全之說?難道你要拋家棄父,眼巴巴的去找那江湖浪子?哼,就算你去找,也是白白送上門去給人看輕,那等無情無義的花心浪子哪會把你放在心上……」
這洋洋灑灑的一席話尚未說完,床底突然滾出個人來,眼裡泫然欲泣,臉色憤憤不平,嘴裡還在連珠炮似的叫道:「錯了!錯了!我時時刻刻都把他放在心窩窩上!思齊,我實在忍不住了!任你爹要打要殺,我也是聽不下去了!他說我無情無義、禽獸、畜生,你便由著他說,你好狠的心啊!」
這頓辟里啪啦的話把趙老爺趙夫人都驚得僵在當場,待到趙老爺看清這人面容,立時便站起身飛出一腳:「好你個膽大包天的畜生,你藏在我兒房中想做什麼?你你你……你給我滾出去!」
杜劍橫臉上甚是委屈,身子卻一躲也不敢躲,只看著情人的面色。他原本就打算與情人爹娘當面直陳此事,若不得答允再做其他打算,因此這頓打倒是早有準備,只擔心情人會怪他。趙思齊一見他出來了,心知要糟,卻也只得暗歎天意如此,見他全不躲閃的樣子,自然是心疼得緊,挪在他旁邊抱住他身子,為他抵擋父親的怒吼。
趙老爺看這兩人緊抱一起的親密之態,更氣得全身抖動,夫人的勸慰低泣全當聽不到,想叫人卻又怕丟了趙家的臉面,只得繼續踢打那禽獸洩憤,杜劍橫也硬著一口氣強挺,絕不以內力相抗。
趙老爺盛怒之中不辨方向,那踢出的力道很有些落在了兒子身上,雖難免心痛,卻也顧不得那許多,等他罵得累了、也打累了,那兩人仍是緊緊抱在一起,鼻青臉腫的慘相令他皺眉,趙夫人早已蹲在了兒子身邊心疼哭泣,兒子和那禽獸反而要安慰愛哭的趙夫人。
趙老爺看得一陣頭痛,頹然坐了下來,眼神恨恨盯住杜劍橫,卻見那混帳對他恭恭敬敬的磕起頭來。
「杜劍橫不肖,懇求您成全。」
眼看那混帳磕了頭,死心眼的兒子也跟著磕起頭來:「兒子不孝,求父親成全。」
連趙夫人也哭哭泣泣的低聲求道:「老爺,你就答應了罷……我們只有這一個兒子啊,若你不答應,他們私奔了怎麼辦?到時可追都沒處追……這位杜……劍橫他武功高強,他要是一不做二不休,搶走了我們寶貝思齊,天大地大的……我們可怎麼找回來啊……」
趙老爺橫眉怒喝:「他敢!」
杜劍橫齜牙咧嘴的陪笑道:「是……是,不敢。」
「閉嘴!」趙老爺又是一聲暴喝,鋒頭轉向與自己同甘共苦多年的夫人:「兒子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了!若任由他去,我們趙家就要絕後了啊!你叫我百年之後有何面目去見趙氏的列祖列宗?」
說到傷心處,趙老爺眼淚都險些掉出來了,看得趙夫人心酸不已,趕緊又去勸那任性的寶貝兒子:「思齊啊,你就聽爹的吧……娘給你做主,你與這位杜……與劍橫的事我們便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你肯娶妻生子,為咱們趙家延續香燈。」
思齊聽父母都是口氣鬆動,心裡忍不住有了片刻猶豫,天大的誘惑擺在眼前,自己點下頭去便可兩全其美,他抬起頭望了劍橫一眼,只見那被父親打得面目全非的臉上勉強咧嘴一笑,眼神卻瞬時黯淡下去。他神思一凜,立刻壓下了那極其自私的念頭,反握住身邊微微發顫的手。
「爹,娘,恕孩兒不孝。我只能跟這個人一起,身邊容不下第二個了。劍橫也是堂堂男子,他甘心為我終身無嗣,更為我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讓我去娶別人,我實在無法應承。若是爹娘成全,我就跟他一起留在府中伺候你們終老,若爹娘不肯成全……我仍願留在家中伺候,若你們要我與他分手……我便叫他走,再不見面也好,只是各自終生不娶罷了,劍橫……不管我身在何處,我的心都是在你身上,我知道你對我也是一般。」
趙思齊知道爹娘心軟的毛病,這番言語本只是做那苦肉計,說至最後幾句,卻忍不住真的流下淚來。杜劍橫凝視情人面容,也知他定是在玩什麼花招,看到情人的眼淚之時才臉上變色,雖不知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仍是忍著淒楚之感緩緩搖頭:「思齊……你說真的?抱歉,我又惹你傷心了,早知我回來會讓你這麼傷心,我寧願你忘了我,開開心心的娶妻生子……我只要遠遠的看著你過的安樂……我也開心了。」
這等話每說一句,心上都有如針刺,杜劍橫眼裡也濕了一片,語聲漸漸低迷。
「我本就無親無故,什麼傳宗接代,我並不看重。你不要任性,聽爹娘的話找個好女子成親,日子長得很,有妻子相陪要好過得多……你放心,我也會好生保重自己。等到我們都七老八十了……我再來找你聊聊天、下下棋,你那時早已兒孫滿堂,一身輕鬆了罷。」
任趙老爺再怎麼痛恨這個搶走自己兒子的無恥之徒,也看得出此人對兒子是真心真意了,先前的怒氣散了不少,心裡竟有些躊躇起來。看兒子對此人鍾情在前,思念在後,鐵了心只要他一個,連兩相保全的中庸之道都是不肯。若強行拆開兩人,以兒子的固執任性,恐怕真會與這人私奔了事,就是關,也關得住一時關不住一世。何況夫人說的不錯,那姓杜的武功高強,逼得狠了搶人就跑,朝廷管得了民間管不了江湖,那可叫他夫妻下半輩子怎麼辦哪?倒不如……哼哼,這可恨之人眼下雖是迷上了自己的寶貝兒子,因此千依百順的哄著騙著,但此種弄虛作假的人總會露出狐狸尾巴……即使他藏得再好,自己也不是吃素的,總能用上些非常手段令其行差踏錯。然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橫豎不過是個出身江湖的莽漢匹夫,兒子最最見不得粗鄙俗陋之人,且待自己略施小計,看他如何熬得過!只要兒子看穿那人的真實面目,自然鄙棄厭惡、移情別戀,將其棄之如蔽履了……
心意一定,趙老爺得意的「嘿嘿」笑了兩聲,那笑聲中的狡猾陰險之意教他的夫人都打了個寒顫。
「思齊,不必做那幅鬼樣子了!哭哭泣泣像什麼話。我可是你爹,你自小長大,非要把什麼東西弄到手時便是這般手段,你倒是想騙誰來?都怪我跟你娘把你寵得不成樣子,我這就應了你,你可高興了?不過……咱們先要約法三章。第一,這姓杜的不准住在你房中。」
趙思齊趕緊收了眼淚,也不管杜劍橫瞬間睜大的雙眼,只對著老父乖乖點頭:「嗯!」
「……也不准私下來找你,壞我趙府名聲!」
眼見兒子面露難色,趙老爺趕緊一瞪,趙思齊只得癟著一張小嘴繼續點頭,還不忘記拉一拉情人的衣袖,拖著搞不清狀況的杜劍橫迷迷糊糊一起答道:「是。」
「嘿嘿,第二……這姓杜的不准與你同進同出,也不得當著他人之面,站在你三尺之內。」
看情人嘴唇一動就想反對,趙思齊伸手便摀住他的嘴,另一隻手壓住他腦袋直往下點,嘴裡斬釘截鐵的應道:「是!」
「第三……我還沒想好,明日再說罷。這天也不早了,你也該歇息了……姓杜的,你還賴在這裡作甚?走啊!」
可憐杜劍橫還沒把那番極不平等的條約消化下來,便被趙老爺凶狠的拉起,三步兩步拽出房外,趕往極為偏僻簡陋的一間廂房去了,一路上少不得冷言冷語威逼恐嚇,直被罵得頭都抬不起來。
留在房中的趙思齊,又是好笑又是發愁,杜劍橫此人極重信諾,雖是不明不白應了父親的話,答應的事情便不會反悔。兩人分開數月,好不容易今日相聚,情人便在身邊不遠,卻不能肌膚相親。父親也壞心得緊,竟想叫情人生生的做個活太監,他捨得,自己還不捨得呢,若是沒有情人相互依偎,這漫漫長夜怎生得過?
他咬著嘴唇想了半天,終於像一隻偷腥成功的小狐狸般輕笑出聲──父親的原話是不准杜劍橫找他,可忘了說不准他去找人。要怪就怪父親不如他聰明罷,那嘴上功夫可比他差了太遠。
於是沒過多久,無所事事的趙公子便開始把酒菜打包,這一碟劍橫喜歡吃,帶上……這個菜我喜歡,帶上……啊啊啊,這個點心劍橫最愛吃了,帶上帶上……
等他挑來揀去,收拾好很大一包東西以後,已經是夜深人靜,月黑風高之時,他滿腹歡喜、躡手躡腳的走出房外,迎著呼呼的北風勇敢奔往情人溫暖的懷抱而去。
天上的月亮此時也很高興,今晚是人間每年只有一次的大年夜,家家戶戶團團圓圓,連他這顆蒼老而孤寂的心也獲得了幾分安慰。獨自掛在淒冷的天空,守護那些短暫卻溫暖的人間喜樂,他悠閒自在的聽著看著,時不時跟身邊的雲朵交流一下感慨和心得。
遙遠的下方傳來一陣低低的聲音,月亮趕緊撥開雲朵湊近耳朵──他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偷聽小情人間甜甜的情話。
「啊,思齊你……」
「噓……你不餓啊?」
「但是你父親……」
「不用怕他!反正我們沒有違反他那個三章……」
「哦,啊,嗯……原來如此!唉,我又累又痛又餓……」
「我也是啊!趕緊吃吧……」
「肚子餓,那裡也餓……」
「……我也是,好哥哥,我們到床上吃罷。」
「呵呵,我端菜你拿酒,我們今晚要大戰三百回合!」
「啊……嗚……別這麼猴急,身上還痛著呢……」
「嘿嘿,我也痛,不過等不及了,你看你這裡,不是也很有精神……」
清晰的語聲變成一陣「咿咿嗚嗚」,聽得有些發呆的月亮抖了一抖,紅著臉躲進雲層後面,過了一會再遮遮掩掩的探出頭,同一個方位又傳來聲音──
「哼哼……打你個小人手……叫你去賭錢……打你個死人頭……叫你醜如豬……」
「老爺?」
「嘿嘿……給你下瀉藥,叫你住茅房……給你亂栽贓,叫你無處說……」
「老爺……老爺!你說夢話了!」
月亮又是一抖,趕緊換了個方位偷聽,這個人的夢話真可怕,他再也聽不下去了。
與此同時,正摟著情人顛鸞倒鳳樂不思蜀的男子背後突然竄起一陣涼意,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的他耳側響起情人關心的低語:「劍橫,你著涼了吧?大雪天裡這麼拚命趕路……」
「不……不要緊……奇怪,我沒著涼啊……阿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