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福晉帶回這姑娘後,她就開始發起高燒,大夫說可能是餓寒交迫所致。
今早大夫回診又說,這姑娘今夜若能退燒,便可保沒事,如不能退燒,高燒再蔓延下去,即便救活也要成傻子。
聽見大夫如此交代,織心知道今夜至為關鍵,雖然她自己也生病,可為了救人,她得打起精神。
井邊,織心靠在土屯旁打水,吃力地從井底一寸寸拉起吊桶。
「織心姐。」夏兒站在柴房邊呼喚她。
織心剛拉起水桶,然後回頭。
夏兒跑過去。「織心姐,要不要我幫你——」
「不要,你快走,別接近我,讓你也染了寒病。」她反而後退。
她不願夏兒生病,也不願夏兒照顧的人生病。
「不會的,我不過幫個手,不會有事。」織心連幫手都不願,讓夏兒難過。
「我病了,你與生病的人太近,也會生病。」
「可是……」
「聽我的話,快回去,別再來了。」吃力地提起水桶,織心欲轉身往回走。
但是她的腳才剛要提起,身形卻凝住了。
夏兒順著織心的目光,回頭輕喚了一聲貝勒爺,福個身,然後就悄悄走開了。
織心看著他,她一動也不動,就這樣站在井邊。
「現在,你還想回到我身邊?」雍竣問她。
他的話簡短,聽起來沒有感情,而且問得莫名。
但是織心明白他在問什麼。
她只是看著他,沒有開口說話,沒有任何表示。
「只要開口說一句話,現在,我就讓你回來。」他再說,眼眸直視她。
織心還是沒說話,她靜靜看著雍竣,彷彿他是很遠又很近的人,她能看著他,就這樣看著他而已。
「不開口說話?就這樣,不開口為自己說一句話?」他還是沒表情,聲調只比剛才硬了一點。
寒風吹著,拂過柴房前的空地,凍人的十二月寒天,窮人沒有過年的喜悅,只有對命運的感傷。做為一個奴才,小時候過年還是有喜悅的,只是這喜悅,長大後漸漸被勞碌以及對命運的理解而沖淡,年復一年,喜悅越來越淡,只有歲月催人滄桑。
「貝勃爺,天冷,請您快回屋裡去吧。」織心終於開口說話,她的聲調很輕,微弱的像是不存在。
然而這話很重,重得像是千斤泥,雍竣的臉孔被霜雪罩住,只剩下冰。
「連一點情都不肯接受,你在傷人,也在自傷。」他說,聲調也冷硬如冰。
「如果我接受了這麼一點,那麼我就會渴望多一點、更多一點、再多一點……」她對著他笑了,縱然這個笑容是瀟灑的,卻也是淒清的。「直到我再也要不到最後的那一點,我永遠不會滿足。與其如此,不如現在連這麼一點也不要。這樣,您心底或者還能永遠惦記著奴婢。只要您不忘惦記著奴婢一點,奴婢有這麼一點,也就足夠了。」
雍竣不再說話,看著她的眼色複雜,其中有一抹東西掠過他深思的眼,從他眸中竄進他的心窩。
「貝勒爺,天冷,請您快回屋裡去吧。」她再說一遍,甚至對他微笑。
彎下腰,她吃力地提起水桶後,抬起腳蹣跚走向井邊的小耳房。
「一個不曾駐足的女人,是不會在男人心上留下痕跡的。」他忽然在她身後說。
織心停下腳步,她的雙腿瞬間僵硬了。
「如果不肯跨出一步,放出一點,不管這個男人曾經多愛這個女人,沒有交集,錯過之後,男人就不會再記得女人。」他眸色陰黯,沉聲往下說:「這就是男人跟女人不一樣的地方。」
織心背對著他,桶子裡的水已經灑出了些許。
她的雙臂是因為無力才顫抖?還是因為他說的這些話而顫抖?她弄不明白,這也不是她現在腦子所想的重點。
他沒有走到她身邊,只站在原地對她說話:「放下你的驕傲,放下你的倔強,你會得到別的女人沒有的,我給你的,將比其他女人更多。」他的聲音很低柔,低柔得就像情人的呢喃。
有那麼一瞬間,織心以為她就要回頭了。
但她終究沒有回頭。
眼睜睜看著她走進小屋,他沒有再說話,更沒有追上。
在他的目光中,她一步步移動,慢慢走進小屋,縱使舉步如泥也要告訴自己,連頭都不能回。
但是,她沒有回頭不是因為勇氣……
而是因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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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會因為害怕而堅強。
尤其是女人,女人很少有勇氣,但是女人因為害怕所激發的力量,有的時候往往比男人的勇氣還要堅韌。
這就叫做以柔克剛,
這句話是男人說的,多數女人自己往往不懂,但是多數男人卻很清楚。
也許因為已經病過一次,織心有了經驗,她可以對抗風寒、可以保護自己,例如坐在熱炕上全身裡著厚被發汗、例如發病時茹素清腸、又例如保持勞動但不過勞以維持體力……總之她已經有方法保護自己,她的用法也都大抵正確,因為她害怕倒下,倘若這病像上回那麼嚴重,那麼這次她必定會像冬兒那樣被送出王府。
就在織心病快痊癒的時候,那昏迷的姑娘也醒了。
清晨,那姑娘退了燒,福晉得到消息,也知道織心病好轉,便決定來看那個姑娘了。
畢竟人是福晉帶回來的,福晉要好人做到底,如果是身世可憐的女子,福晉還會考慮收留這姑娘,也許在王府裡請管家為她謀個差事。
福晉來過後,問了名字,說過幾句又走了。
織心已拜託廚房丫頭秋兒,為她燒來一盆熱水,給這名叫巴哥的姑娘淨身……
直至為巴哥寬衣時,織心發現她胸口上的雁型硃砂胎記。
織心八歲進府,從小到大在大阿哥身上已見慣,她不會錯認!
這樣的胎記,是巴王府子孫身上獨有的胎記。
織心看怔了,她實在不敢相信,此刻在自己腦海中浮現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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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哥這位小姑娘,原來是巴王爺小妾所生的女兒。
剛出生時,巴哥就被親娘帶出王府,這其中原有一段緣由,一段委屈,一段過程。
織心看著至親相認,府中喜氣洋洋,她心頭忽然湧起一股對親人的思念……
可是她進王府前,娘已去世,進王府後不到五年,爹也過身。
她爹是獨子,娘是養女,織心未出生前大爺、阿娘俱已仙逝,爹生她時已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只剩妻子。
所以,在這世上織心已無任何親屬。
有的時候,感傷起自己這樣的身世,織心也會覺得孤獨。
她的命從來沒有好過,就連一個可以相依的親人,老天爺也沒為她留下。
王府這幾日就像辦喜事,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然而在這天大的喜事其中,唯一悶悶不樂的人,只有福晉了。
福晉沒想到做個好人,卻撿到丈夫與小妾所生、流浪在外的女兒。
可福晉也只是氣悶了幾天,就不再板著瞼了。她畢竟是良善之人,雖然也有七情六慾、也有愛惡喜憎,可只要是人就不能苛求,能做到提起又放下的已經不容易,因為不提起也不必放下的,已經成了神仙,還有大多數既提起又放不下的,都下了地獄。
再說到眼中沒有提起也沒有放下的,已經成了佛祖身邊的菩薩。這樣的「人」不是沒有,只是鳳毛麟角,人間聖賢。
小格格的病一好,就搬到了西廂,於是織心又回到福晉身邊侍候。
在福晉身邊,織心跟著主子時常要往前廳、後院行走。
於是,織心見到雍竣的機會,忽然又多了起來。
但是每每見到他,她便低頭避開他。
她一次次的躲避,直到她發現他的目光已不追隨自己,漸漸的,他開始冷眼相待,視若無睹,見面就像不相識。
每當這個時候,織心的心頭就像被車輪輾壓過,她的心傷了一遍又一遍,每見一遍更傷一遍,然而不管傷過許多遍,好像下回她的心總還能再傷深一分,再撕裂得更大一些。
直到這天,夏兒來告訴她,雍竣要到四喜齋來跟福晉說話。
她不知道他為何叫夏兒先來告訴她,是要她迴避嗎?還是她要迎接?
她選擇迴避。
也許他已經猜到,所以叫夏兒來告訴自己。
織心回到她自己的小屋。自從她有了新主子後,她又搬回原本住的小屋。
她在小屋裡坐著,一直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她一動不動地等著時間流逝,腦中什麼都不想。
一個時辰過去,織心站起來離開她的小屋,走回四喜齋。
一個時辰應該夠了,她瞭解雍竣,知道他不是話多的男人,他不會留在福晉屋裡太久。
但她還是算錯了。
她來四喜齋時,雍竣正跨出房,顯然福晉有許多話跟他說。
在四喜齋前庭,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織心停在原地,就像府內其他婢女一般低下頭,準備在他經過時福身問安。
但是當雍竣經過她身邊時,他卻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彷彿身邊只有花草木石。
雍竣越過,視若無睹。
織心雖然福身,但一句「貝勒爺好」卻哽在喉頭,她瞪著腳下的泥地,眼角餘光看到他無動於衷地經過自己身邊,那時,她連一句話也發不出聲。
她只記得一直低頭,她的身子蹲著,維持著奴婢卑微的姿態……
一直到雍竣離開四喜齋前庭,她慢慢直起身,黯淡的眼瞪著虛空之中,腦海也跟著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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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就要過年,早上她出府為福晉採買上好香燭,預備年初一於廳前祭拜天地。
她時常與福晉聖賢良寺進香,熟悉店家販香好壞,初一祭天攸關一年運勢,福晉向來慎重,所以才叫織心出府挑選採買。
午後,前廳有一人突然來府,聽說此人是玉王府玉貝勒。
織心知道玉貝勒來府,是前廳一名小廝來四喜齋說的。
「福晉吉祥,貝勒爺要織心姑娘到前廳問話。」那小廝到四喜齋說。
「問什麼話?」福晉瞧織心一眼,皺眉問小廝。
福晉不喜歡雍竣找織心,至少,她面上顯露了這樣的痕跡。
「玉王府玉貝勒來府,貝勒爺便要小的來喚織心姑娘,小的並不知道為什麼。」小廝答。
福晉瞇起眼,不說什麼。
織心站在一旁,她沒表情也沒回話,一切但瞧福晉作主。
「聽到了?」半晌後,福晉回頭淡淡對織心說:「爺喚你,你去吧!」
「是。」福個身,織心無話,便隨小廝去了。
看著織心走出屋門,福晉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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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心來到前廳,見到玉貝勒。
這是個英俊的男人,看似風流儒雅,可一雙銳利的眼卻透露出精明。
織心來了,雍竣眸色冷斂始終如一,並未看她一眼。
「你說的,是她?」雍竣問。
「不是她。」玉貝勒沉定地答,神色似有些悲痛。
「你思念你的妻子?」
「十分掛念。」
雍竣淡下眼。「那麼,我將織心贈你為妾,或可減去幾分你思妻之痛。」
聽他如此言語,織心神色微變。
但她不說話,只僵立著,沒有反應。
之後,這兩個男人又說了什麼,織心已全然聽不見。她怔立在廳堂前,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就似風中的飄萍……
只要為奴,願一生只待在巴王府。
如此渺小的願望,也許,亦終究無法如願。
因為只要是奴,再有任何的想望,無非都是可笑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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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知道那個你所關心的人,已經再沒有心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她從來就不曾沒有心過,因為她自己騙不了自己,她知道她對他的疏離與冷淡,都是為了逃避。
所以當他的目光不再看著自己的時候,她的心比任何時候都還要痛苦,比掙扎的時候流的血更多。
她還是錯了,她安心做一名奴婢,可是當真正成為平凡的奴婢時,她才開始感覺到痛苦。
人非聖賢,但是人往往想不透,往往把自己看得太高,把境界看得太淺薄。
即便是織心,她八歲為奴,早已學會了壓抑與忍耐,然到頭來才認識自己的能耐,原來沒她想像得清高。
她的感情一直在煎熬,她是人,不是聖賢。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明白,自己終究還是女人。
女人只會要更多,不會放下,如果看似放下,那只是一種姿態,不是真心的。
但即便是姿態,也有一種叫做疏離。
女人願意疏離男人,必須先懂得尊重自己。
然而,女人也只有在男人追逐的時候,才需要擺出姿態,因為沒有男人追逐的女人,如果擺出姿態,不僅徒勞,而且可笑又滑稽,甚至令人生厭。
所以,她已經沒有了姿態。
如今,她也不再迴避他,因為一個眼中看不見你的男人,根本就不必迴避。
「織心。」這日午後,用過午膳,福晉忽然喚她。
「是。」織心走到福晉面前,福身問安。
「去請你貝勒爺過來,我有話對他說。」福晉道。
「是。」織心只淡淡答,立刻轉身。
「等一下。」福晉又叫住她。
織心回頭。
「我叫你去請貝勒爺來,卻不叫綠荷去,你可明白什麼意思?」福晉問她。
「奴婢不明白。」織心答。
「是嗎?你當真不明白?」福晉挑眉。「織心,我要聽你的真心話。」
「奴婢說的是真心話。」
福晉看了她半晌。「當真嗎?那麼,當初貝勒爺要收你為妾,你不願意,也是你的真話?」
「是,是奴婢的真心話。」
福晉再瞇眼。「這是個好機會,換作其他人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我想不明白,你為何不願意?」
「奴婢配不上貝勒爺。」織心淡聲答。
福晉嗤笑一聲。「你很清楚,配不配得不上,已不是貝勒爺的考慮。既然他喜歡你,我沒有意見,本來也願成全,可是你太倔強了,甚至可以說是不知好歹!你該明白,主子決定的事,原本沒有你置喙的餘地,可貝勒爺竟成全你的心意。」沉下臉,福晉拿起茶杯淺啜一口,然後淡道:「經過這件事後,貝勒爺還留你在王府,我心底其實是不同意的。」
織心瞪地板,沒有說話。
福晉又看了她一會。「你知道,我叫你的爺來見我,為著什麼事嗎?」
「奴婢不知道。」她平聲答。
「為了他的婚事。」福晉說。
話一口出,她便細細觀察織心的表情。
然而織心沒有表情,她的眼色始終木然。
「好了,你去吧!」福晉淡下眼,終於說:「去把你的爺叫來。」
福了身,織心才轉身離開。
瞪著她的背影,福晉皺眉。
她雖喜歡織心,但是她更愛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了雍竣,她還是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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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心來到雍竣的屋子,沿途小徑上剛下過大雪,一路濕滑泥濘,她走得不特別急也不特別快,因為她的心思是空的,她沒有多想也沒有不想,她只是遵照福晉的命令,請貝勒爺到四喜齋。
夏兒在屋裡,聽見敲門聲,就立刻出來開門了。
「織心姐?」見到織心,夏兒有些驚訝。
屋裡還有個男人,他聽見夏兒的驚呼,並無反應。
他依舊看他的書,連目光都不曾閃動一下。
「貝勒爺在屋裡嗎?」織心站在門外問。
「在。」夏兒讓織心進門。
織心走進屋裡,見到主子正在看書,她走過去福個身,然後說:「貝勒爺,福晉請您過四喜齋一趟。」
雍竣看書,漠聲答:「知道了。」他未看那帶話來的丫頭一眼。
織心低頭,轉身退出房外,臉上無喜無憂,淡無神色。
夏兒看著這一幕,覺得沒什麼不對,又好似有哪裡不對……
她年紀還小,說不上來什麼感覺,只覺得詭異。
織心離開後,過了片刻雍竣才放下書,站起來。
夏兒知道主子是要去四喜齋,她連忙奔進屋後取出狐裘,要給主子穿上。
雍竣推門出去。
外頭是一片雪溶溶的銀色大地。
他低頭,看雪地上錯落著足印,那一雙細細小小的腳步,走的沒有遲疑,也很堅定。
「貝勒爺,外頭剛下過雪,天好冷,您快穿上狐裘。」夏兒追出來。
「不必了。」他道。
然後頭也不回,踏著前方那排足印,往福晉的四喜齋而去。
【敬請期待《丫鬟》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