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髮被他梳理得整齊,靜坐在病床上,她有滿腹心事,卻不知從何說起。
男人一臉清爽,坐在床的一側削著只果。
見他眉宇舒展,襯衫筆挺,再想起前幾日他一臉頹廢的模樣,她不由得笑了出來。很難想像,前幾日的他為了時時刻刻在她身邊照護她,先是把來探望她的媽媽和妹妹趕回家,然後就真的一個人守在病房。
當時他髮絲凌亂,身上衣物皺得像剛從醃菜桶裡撈出來,下巴一圈暗青鬍渣,眼白處儘是紅絲,和眼前這神態爽朗的他,簡直猶如兩人。
最後是她受不了活像流浪漢的他,逼著他回去洗澡,他才有現在這樣的清朗丰采。臨走前,他還陰陰開口:「像流浪漢?也不想想是誰害我變成這樣的?你要是再不懂得保護好自己,讓我擔心,我以後就天天這副模樣。」
「想到什麼?」
男人削果皮的動作未停,只是抬睫覷了一眼她的笑臉。
江青恩看著他,側過身子取來擱在一旁櫃上的紙筆。你不忙嗎?
「忙,但你比較重要。」
他說得雲淡風輕,惹來兩朵紅雲在她頰上逗留,下一秒,他又冷冷道:「你以為我有幾個心臟可以再讓你出意外?」
人就是這樣,總要受過教訓,才明白某些道理。例如,再忙的公事,也比不上心愛人兒的平安健康。
她歎了聲,動筆:其實讓我媽和我妹來就可以,公司事情多,你應該回去處理才是。
「我交代陳顧問了,他無法處理的會電話通知我,你不必擔這個心。」
果皮很長,刀子繼續向前推。
江青恩靜謐謐凝注他,忖度著接下來的話。
「你有話想說?」
察覺她意外的沉靜,范碩惟將只果擱回盤中,放到一旁矮櫃上。
她咬咬唇,寫出考慮多日後的決定:我要辭職。
「理由?」
他前傾身子,端詳她低垂的神情。
你早就知道我在店裡偷賣手工餅乾的事,可是卻不拆穿,甚至為了替我掩飾,還聘我進研發部。你決定推出下午茶點心繫列是因為要讓我可以光明正大在店面賣我一直想賣的東西吧?!你是公司執行者,人家會在背後說你公私不分,我不想再為我的事,造成你困擾。
范碩惟輕訝,選擇坦然面對她:「我從沒說過我是公私分明的人。的確,我很早就發現你在店面賣手工餅乾的事,我不拆穿並不是因為感情因素,更正確來說,那時我對你並未有男女情愫。我會默許是因為見你鍥而不捨,才抱著讓你試試看的心態,你的手工餅乾真能賣出好口碑,我會准許你賣,但要是賣得不好,我想你也不會笨到繼續做賠本生意,我又何須穿你?王督導曾私下向我提起你賣非公司商品一事,我設做任何處理還讓你進研發部,目的是要你自己做出成績,你要是能讓你的手工餅乾獲得大部份主管的認同,公司自會讓商品上市,屆時你也無須瞞著我們偷賣。倘若得不到多數主管的同意,我不會再默許你的行為,我只是沒想到後來事情會被王督導傳了出來。至於下午茶點心繫列,是經過各級主管會議後的決定,我不過是簽章同意,做最後的確認而已。」
但是他們不知道你心思,私下會怎麼評論你?
「我不需要他們評論,我只知道如果能讓公司賺錢、能讓各店有更多的營收,那就去做。你也不是不清楚我並不愛吃甜食,我也曾說過不會讓綠袖變成烘焙坊,不過我發現現在連鎖飲料店品牌過多,若換點新花樣能吸引客人的話,那就去做,做生意該堅持的就堅持,該變通時也不能固執。所以我並非因為你和我的關係,而特別對你有什麼關照或特權。」
他曾探訪過其他家茶飲專賣店,發現現在這樣的店多半搭配吃食,而不單單販售茶飲。他確實是經過縝密考慮後,才不再堅持原先只單賣茶飲的想法。
可是我聽說有店家反應銷量不好,你還低聲下氣去拜託加盟主繼續買?
「是洪千玟?!」
見她瞪大瞳眸,他續道:「你不說不代表我猜不到是她讓你受傷住院,她離間的本事還真是依舊。」
冷哼了聲,他又說:「低聲下氣?她未免也太看得起我,我不過是要那幾個加盟主不要停賣,成本由公司吸收罷了,哪來的低聲下氣?」
你不考慮停賣,反還讓公司吸收成本?
「不是每家店的地理環境都適合每一種商品,你們四維店位在學校附近,學生愛追求新鮮的心態當然可以讓你的手工餅乾在短時間內就有一定的銷量,但不是每家店附近都有學校,所以相較之下,那些店家就需要多一點時間來觀望商品值不值得續賣,而這段時間成本由公司吸收的話,加盟主不需要擔心盈虧問題,自然就願意去PUS商品。」
他耐心地解釋他的立場。
所以真不是因為我和你的關係,才讓你做那些決策的?
他深目湛了湛,才淡淡搖首:「至少目前來說,都不是。不論你與我是什麼關係,只要是能讓公司穩定成長、獲利的事,我都會去做。不過……」
他意味深遠地睨著她。
「我這幾日的事假是以探望公司職員的名義請的,但實際上卻是在陪女朋友,那你說,我能算是公私分明的上司嗎?」
聞言,她淡垂美眸,半響,才見她又寫:你是總經理,我是個大腦受過損傷而不能開口的女人,你身邊有許多有頭有臉的大老闆、你會有很多需要帶女伴參與的應酬場合,而這樣的我會讓你承受許多異樣的目光,這是我以前未曾想到過的。
范碩惟瞪著她。
「洪千玟還對你說了什麼?」
她看著被單,不回應了。
「我記得有人對我說過,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怎麼,你倒是貴人多忘事了?」
他冷聲質問。
她翻轉著複雜心思。可是我沒有辦法開口說愛你,你怎麼知道我對你的情意深淺?你怎麼知道我是不是像那些人說的那樣,只是看上你的家世背景?她突覺委屈,頓了下後才續寫:他們看你的眼神會很奇怪,會不斷揣測我的動機——她停筆,再也寫不下去。
「你的眼神、你的每一個表情,都已經告訴我了,不然你還想怎麼樣?我說了我要我們在一起,那就是在一起,別人要怎麼看,隨他們,我們兩個人的事,不需要那些人為我們下註解。你什麼時候也開始去在意別人的蜚短流長了?」
洪千玟的話在她心裡發酵,她眼眶驀地濕燙,酸酸楚楚的。那是因為我想要每天都對你說我愛你啊。
像多數的情侶那樣,每天清晨起床時,一句我愛你,一個早安吻,可是這樣簡單的事,她卻沒辦法為他做得完整。
她只是傻傻憑著那份喜歡他的意念,真誠坦率去喜歡他,卻沒想過她的缺陷對他而言,是否太不公平?別的男人可以盡情享受心愛女人的軟言愛語,他卻只能花時間看她的文字、猜她的手語、讀她的唇語。
他瞪著她,半晌,俊頰悄悄漫開靦腆。
「我看得懂手語,你如果不嫌麻煩,可以每天比一次。」
江青恩那雙淚眸倏地瞪大,像見到外星人般。
你……你真的看得懂?她把筆記本夾於腋下,纖長十指緩慢地動了動,探究著。
瞪著她雙手的動作,范碩惟似笑非笑。
「看得懂。我學一段時間了,只要不是太困難,你請儘管考。」
學一段時間了?她聞言,淚眼迸出笑意,像雨後暖陽。你學了手語,卻不讓我知道,老讓我一個人拿著本子埋頭苦寫。你怎麼可以這麼惡劣?瞪笑著,面容仍有淚花。
「彼此彼此,你一開始不也惡劣地看著我誤會你聽不見?」
范碩惟嗓音忽而轉沉,渾厚中帶著沙啞,一雙深目灼灼。
「況且……這樣可以看你久一點。」
罕見的露骨言詞,讓她紅了臉,嬌甜模樣,連眼淚看來都像蜜水。
范碩惟心弦劇烈一蕩,低歎一聲後,長指輕觸她濕潤面頰。
「不要辭職。」
那會讓他覺得她離他遠了。
淚睫輕褊,他霸道中流露的渴望溫柔,讓她毫不客氣地像小狗般甜蜜撲進他懷裡。那本筆談用的小筆記本落地,她全然未覺,只是用臉頰在他頸窩處磨磨蹭蹭,磨出濃稠甜蜜,蹭出繾綣柔情。
碩惟……多想在這時候開口甜聲輕喚他的名。她想像過無數次那樣的音調,她回想過無數次失語前的聲音,偏偏,她沒辦法將記憶中的嗓音和他名字的音調結合在一起。
照片可以修改、可以合成,有沒有哪種軟體,也可以將她曾擁有過的聲音和他名字的音調融在一起呢?
他有沒有和她一樣的心情,想聽她開口喊他的名?
迷戀上這個男人之後,她痛恨起自己對於失語的無能為力,不說出的溫柔,算不算溫柔?
蹭蹭蹭,她在他胸前襯衫蹭出一片濕潤,眼淚鼻水不客氣留在他乾淨衣物上當作留念。
「為了你,我手語都學了,還不能證明嗎?」
她的不回應,讓他極度不安,開口語氣驟然降溫。
環住她的臂膀明顯地緊了緊,江青恩喟歎了聲。
她問自己,這近乎掏他心肺的告白語言,還不夠嗎?她是無法說出,而他是不輕易說出,愛上這樣一個沒有安全感的男人,她怎麼能不比他勇敢?
從他襟懷中抬起臉,她緩緩地用唇語表達:你好凶喔。
一臉嬌嗔。
「……那是誰害的?」
瞪著她,清冷薄唇不自覺爬上一絲笑意,為他目光注入寵溺。
她勾唇大笑,無聲的燦爛。老是對我這麼凶,就不怕把我嚇跑?
「誰都可能被我嚇跑,就是你最不可能。」
溫暖重回心底,他沉冷黑眸簇起花火,凝視她蜜般笑顏,他聲嗓驟沉,啞啞的。
「你的口頭請辭我不批准,以後別再隨便提離職的事,同公司上班已經不常碰面了,再准你離職,我們要多久才能碰一次面?」
你下班後,或是休假時,就能見面的。她手指動得緩慢,就怕他來不及看。
范碩惟瞪著她,片刻後,他忽而壓低嗓子,語音極溫柔寵溺。
「你留著,我們碰面的機會、我們相處的時間,會多更多……我想時常見到你。」
碩彥和千穗離開之後,他深埋於心的委屈、挫折、寂寞、自責等等負面情緒,都被她深深牽動,進而釋放出來,這樣的一個女子,他如何沒有她?如何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