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情節模糊了,有些卻一直記得。
「你醒了?」
從懵懂裡轉為清明,她才睜眼,眼瞳裡跳進來的是一雙靜謐犀利的黑眼。
黑……像池子裡的水底。
她不適的搗臉,稍稍翻動身軀,胸腔裡針椎刺的痛竟然直達腦子。
她眼前黑了幾黑,人痛得幾要碎裂。
她也不知道這麼隨意的一個動作竟然叫百里雪朔倒抽了口氣,臉沉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那樣的脆弱有多惹人憐嗎?
一雙眸,簡直帶著千言萬語。
眉目出奇的精緻,美到六宮粉黛無顏色。
「木蘭說你醒來會不舒服,因為你喝了不少污水。」
「我明明……」
「不用太感謝我把你從水裡撈起來。」他找了張椅子坐下,休憩的長榻整個讓給了小春。
保持距離,才能明心性……也才能眼不見為淨。
「明明是你∼∼」明明就是他睜著一雙朗目叫她選擇跳水,為什麼又出爾反爾?
「叫你跳水你就跳,改天叫你跳懸崖你跳是不跳?別人說什麼你都信,你到底有沒有稍微探聽一下什麼的就跑到我家要我收留你啊?」懊惱啊,他會不會收了個不好玩的人了?
她的確沒打聽過,也不知道百里家都是些什麼人,真的是急病亂投醫。
百里雪朔看她臉色也知道自己的猜測沒有太離譜。
按頭,生起悶氣來……
「我只是想……人死一了百了,只要我不在就不會有那麼多是非,也可以下去陪我阿爹跟小弟。」她嘴角一牽扯,立刻變成了淚。
「天底下要是有這等便宜事,這些辛苦活著的人不都是傻子?」再按,頭還是痛。
她眼底流露的寂寞,還有早些在大樹下看見她一人濁處時落寞的神情,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她掩了淚,那淚卻有它的自主性完全不受控制的掉落。
「還有,基本上你已經是百里家的人了,要死要活都要問過我才能算數的,你死過一回就當你報了父母恩,這次我不怪你,但是絕對沒有下一次知道嗎?」她是想害他頭疼致死嗎?
坐得遠了,不被她細緻的容貌影響所及,美人顰淚,害他頭痛心痛全身都……是他自作孽,要自己面對她。
她悠緩的點頭、
「別瞪我,也別怪我把難聽的話都說在前頭,你一定猜不出來我出門辦事這半個月遇到多少埋伏吧?」
「你受傷還下水救我?」
瞧她變了臉色,百里雪朔很滿意,他繼續,「我們百里家雖然不是宮中顯要,可我們三兄弟也不是別人輕易想扳倒就會倒的大樹,我猜想這段時間湊巧發生的事跟你都脫不了干係。」
「你傷得嚴重嗎?」冷汗從她每個毛細孔滲出。
「要緊的話我就不會站在這裡,我們百里家一口氣要發兩次喪事了。」驚險至此,他還是嘻嘻笑。
「我這條命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我很抱歉。」
「是不是麻煩事在這個家由我決定,那些見不得光的傢伙我不在乎,也看不在眼裡,可是我家另外兩根柱子不想夜長夢多。」逼得他非一回來就面對。
「你想攆我出府嗎?」
她不清楚百里雪朔葫蘆裡賣著什麼藥,趕她走是最快速又簡單的法子了。
他輕佻的用食指直搖。
「我的方法也許更有效,你要不要聽?不想聽也不行,因為這是唯一可以解決問題的方法,讓大家以後可以安靜過日子。」
「我聽。」她能說不嗎?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好不好。
她聽了。
那是他們第一次促膝長談,也是最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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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咄咄咄……小春,起來吃早膳了。」比公雞還要準時來喊人的木蘭用來敲門的是舀粥的大杓子。
半晌沒人理會,他起了疑。
平常這小丫頭好叫得很,從沒有什麼下床氣。
眼看光禿禿的把柄又要往門板敲去——
「木蘭哥,我起來了,你別敲了。」薄薄的木門內聽得見小春翻身下床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你睡晚了,身體不舒服嗎?」木蘭不放心的問。
「只是作了個夢。」
話很短,到底是惡夢還是……春夢?
天老爺,一想到那兩個字眼,木蘭毫不猶豫的用杓子朝自己的頭敲下去,推門出來的小春正好看見,她尖叫——
「大哥,怎麼換你還沒醒過來嗎?」
「我只是想瞧瞧杓子硬還是我的腦袋硬。」
小春不知道自己要捧場的替木蘭拍手還是當作沒聽到。
木蘭眼看自己的形象就要毀於一旦,只好乾笑兩聲隨便編了個蹩腳的藉口遁回廚房去。
至於小春轉到房子後面去漱口抹臉,等兄妹倆再照面已是神清氣爽。
兄妹倆的飯食大部份由木蘭掌廚,幾樣簡單飯食,跟尋常人家無異。
一剛開始也不全這個樣的啦,小春習慣操作家務,煮食根本難不倒她,至於木蘭自己有間藥鋪子要忙,這些小事他哪曾放在心裡。
可後來藥性起了作用,小春行動逐漸遲緩,一鍋飯經常從早煮到晌午,米心還沒熟透,鍋底焦黑,一屋子烏煙瘴氣。
他回來常常只能看見全身烏黑而束手無策的小人兒。
餓肚皮事小,他見不得像妹妹那樣的她一籌莫展。
於是就發展成現今的樣子?
「碗筷小春收。」
這幾日玉作坊空前忙碌,用過早膳小春把洗滌的工作攬下來,好讓木蘭可以早點去開舖子打理生意。
「好,那我到前頭去了。」木蘭也不矯飾,這一起身卻看見她腰帶上露出一節的玉珮。
好眼孰一的東西……
順著木蘭的眼光,她也知道大哥看見了什麼,小春大方的掏了出來攤在手心上。
「你哪來這玩意?」
「昨夜公子爺用來跟我換桔果小羊,我不肯,他硬是塞給我,我也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她據實以告。
「他用價值連城的最上等白玉跟你換那隻羊?」木蘭呆滯的抬頭。
「我會拿去還的。」這麼貴重的白脂玉她也在百里雪朔其他兩兄弟身上見過,雖然形狀樣子都不同,卻看得出來三塊玉是用同樣一塊玉石分割出來的。
其中意義,不可言喻。
「用條手絹包著,別讓人看了去。」他不忘叮嚀。這可是帶著半數百里家商店街在跑啊,要是被有心人瞧了去會出事的。
「知道了。」小春也知道其中的嚴重性。
木蘭並沒有走開,他想了想突然語重心長的問道:「小春,你對他一點都不好奇嗎?」
「誰?」
「朔官。」
「公子爺他不是過兩天就回京師去了?我應該對他好奇什麼呢?」
「他可是讓很多閨女芳心暗許的濁世公子喔,家世人才都無可挑剔,可是萬中選一的丈夫人選。」
小春望向疊成一簍的碗,唇角動了動,卻沒有笑的感覺。
「木蘭哥,你開玩笑了,我長這張夜叉臉,連給公子提鞋子都不配,我還是待在大哥身邊,你養我一輩子好了。」
百里雪朔不是個容易叫人忘記的男人。
即便幼年的她就見過那麼兩回。
他變了很多,以前還稍帶惟嫩的眼神五官已不復存在,改而換之的是更加成熟深刻的剛毅,一個道地的美男子。
「要養你有什麼問題,不如你就招個女婿,生一堆小孩,我們做一輩子的兄妹。」
「大哥才是應該好好考慮那些上門求親的姑娘,趕快娶妻生子,我才有小侄子、小侄女好擺弄。」
她的世界小小的,看得見的就碾玉坊還有大哥,這種生活沒有什麼不好,她沒有野心幻想,沒有雄心壯志,甚至只要有人願意讓她在羽翼下安歇,她都能甘之如飴。
跟大哥過一輩子啊,沒什麼不好……
「真拿你沒辦法。」摸了摸小春的頭,木蘭滿足的笑。
「誰叫木蘭你最寵我。」燦爛笑容綻了一臉。
「知道最好!」木蘭有些看呆,猛然搖晃了頭,踉蹌的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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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尋人,這才發現看似閒人一枚的百里雪朔並不好找。
一聽說他會在江南暫住,素有往來的商家都來了帖子邀他過府茶敘,飯局更是多得數不完。
是夜。
百里雪朔下了軟轎,讓人打發了轎夫,一掀長袍進了玉作坊的大門。
捏著略感暈脹的額,他真不喜歡這種送往迎來的筵席,前例一開,就沒完沒了
了。
糜糜之音,衣香鬢影,酒酣耳熱後歌舞伎妖嬈的曲意承歡,都令人不勝厭煩,看來以後的邀約都給推了吧。
他可不是為了這些人留在這裡的。
幾縷晚風吹去身上的燥熱,繞過無人的長廊,在晦暗不明的廊底卻看見一抹
白。
她驚險萬狀的抵著圓柱打盹,單薄的夾袂飄飄,黑髮逐風飄搖,看起來弱不勝
依。
也不知道源自哪份自覺,百里雪朔原來大剌刺的腳步很自然的收了起來,輕手輕腳的落到小春跟前。
他像片落葉飄下,絲毫沒有驚動因為等人等到打瞌睡的大姑娘。
百里雪朔還來不及端詳她的容顏,本來就睡得歪歪斜斜的身子竟往前栽,這一栽,教他抱個正著。
美人滿懷抱……好啦,這張臉跟美人有那麼點……很多點的距離好了,可是,她的身子輕如羽蝶,雖然渾身冰涼,摟人懷中卻感覺軟馥溫香,她那麼小,恰恰好嵌入他的胸膛。
「在這睡,會著涼,都不知道嗎?」他低歎。
「唔∼∼」不同於方才涼冷僵硬的柱子,她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被什麼溫暖給環抱,本來也想就此貪暖的睡去,不過,下個瞬間卻整個醒了過來?
刺進眼瞳的是一雙男人的眼,這眼,她記得。
她吞嚥再吞嚥,心裡一片慌。
「請放我下來。」
「這裡風大,怎不進屋裡睡?」慢慢將她放下到確定她站穩才鬆開手。
她揉了下眼。
「我在等你。」
人是醒了,卻不解剛剛怎麼會睡到他的懷裡去。
百里雪朔解下了身上的軟緞袍子披到她肩上,又隨手將她一頭如雲秀髮理了出來,他的動作就好像在照顧自己的小妻子那樣細心。
小春越來越僵,因為兩人站得那麼近,她幾乎可以聞到他上淡淡的酒意,還有他那暖得不像話的手在她身上來來去去。
明明只是幾個簡單的動作,在沉沉的夜裡卻如此昏昧。
「等我有事嗎?下次別等了,有事派人去全聚德酒樓喊我就是了。」
「我的事情不重要……不,很重要……」她結巴又臉紅,本來就只是還東西這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複雜?
還有,公子對她的態度……
「慢慢說。」百里雪朔拉著她的手,兩人坐上迴廊的長倚上。
「我不坐了,我只是來還這個!」她跳起來,盡住腰帶處掏,把這事辦妥,他們再無糾葛。
看她神情,瞧她動作,聰明如百里雪朔怎會看不出來小春到底想還什麼。
她是真心要切斷關係的?
「你就這麼討厭我?」
掏東西的動作停頓了,手停在腰帶上。「——怎麼可能。」
「你討厭我,所以連我給的東西你都不想要。」他還在陳述。
「我……沒有。」
「要不然你現在在做什麼?」
小春進退兩難,摸在指間的玉溫潤細緻,可拿不出來。
「是公子討厭小春,我記得你說過的話,」
長長的歎息滅在風中。「是討厭啊,討厭你到用盡心機……」
小春更僵了,恨不得轉身就跑。
然而,她的手落在他掌心裡。
「我討厭被一個突然出現的女孩牽動一顆心,我討厭被那個女孩左右不由自主,我其實討厭的是我自己∼∼」
誰能理解年少的心情?喜愛跟討厭如薄紙。
「不可能。」她低喃,不知道在說服誰。
「我以為把你送走,落得眼不見為淨便好,哪知道……全然不是這麼回事。」每見她一回便斷一次呼吸,確定他愛上的不是那張帶著妖魔氣息的臉。
「你……酒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說什麼。」
百里雪朔把她拉進懷裡,手抄到她後腦勺,吻了她。
他終於知道這些年為什麼他的心裡老有個破洞。
多年前的那日大雪,他一眼就把心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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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起也就算了,還把東西亂亂賣。
這……是怎麼回事?
別說木蘭一肚子疑問,就連上門的客人也被搞糊塗了。
「小春姑娘,你確定這塊瑪瑙只值五文錢?」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道,到還是他耳朵壞了?
「就值這個數。」
玉劍首還在她這裡,還帶回來一件披風,技風不打緊,她的吻被偷走了。
不是被偷,是……她心甘情願給的。
不料,繞了一大圈後自己的心意竟然是這般。
「這位爺,真是對不住,這塊上等瑪瑙不二價是五十兩銀子。」木蘭趕緊出面力挽狂瀾。「我這夥計今天人不大舒服,剛剛說錯了價錢,要不小店就給您打個折數,就當回饋老顧客。」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們八寶齋也賣仿貨。」得了便宜又賣乖的人比比皆是。
「我給您用最上等的紅木盒裝起來,自用送禮兩相宜。」在商言商,木蘭笑嘻嘻的打發了人。
「我說……小春,你很心不在焉,我剛剛說了什麼你有沒有在聽?」一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意圖叫魂。
「有……你說……說什麼了?」趕緊擺出全神貫注的模樣,咦,可人怎麼走了?
「你還好吧,哪裡不舒服?」沒看過這麼心魂不屬的小春,木蘭不得不擔心。
「我很好……咦,是霞光,你來了?」
木蘭沒能問出所以然來,素來跟小春交好的姊妹淘帶著大包小包進來討茶水喝。
他點頭致意,回到櫃上滴滴答答繼續他的算盤。
「好多東西,霞光,你要把整條街的百貨都買下來啊,帶到夫家要這麼多東西嗎?」趕緊端上茶,遞上扇子。
霞光毫不客氣牛飲而盡。「這還是一小部份,那些箱籠妝台我爹還在叫人趕工,到時候要風風光光讓我出閣。」
是炫耀也好,小春向來很習慣霞光虛張聲勢的調調。
霞光未來的夫家家境富裕,兩造雖然談不上門當戶對,男方卻執意要納霞光為妻。
「對了,我說要給你陪嫁的玉石……」
都怪百里雪朔,害她現在要對朋友失信。
「免了免了,我瞧你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來,再說我婆家可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東西上不了檯面是很丟臉的。」這會兒她可是要飛上枝頭做鳳凰了,這些窮朋友能疏遠就疏遠吧。
「既然霞光姑娘這般客氣,那麼這柄玉如意也不好意思充當姑娘的陪嫁,我就收回來了。」不知道幾時出現的百里雪朔手掄一柄晶瑩潔白的龍首玉如意,面帶可惜的放回木盒中。
即便就那麼一晃眼,霞光也看得出來那玉如意價值不斐,起碼……起碼要上千兩起跳。
「你是誰……那玉如意是要送給我的?」
「敝人不才恰好是這家八寶齋的店主。」百里雪朔欠身。
霞光向小春求證。
她點頭。
「不能再商量嗎……」低聲下氣會不會太晚?
有了這柄玉如意,她在未來的夫家至少可以抬頭挺胸的走路。
「玉如意是小春為姑娘添妝的心意,全權由她作主。」百里雪朔把決定權給了她。
他到底是狡滑多工心計,或者純粹一片好心?
好人壞人都讓她做。
「明明有這麼好的玉如意,你何必裝窮?」拿到玉如意的霞光貪婪的看著鋪子滿滿的玉器。
「我真的只是個夥計,木蘭也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再多的解釋大概都沒辦法讓善妒的霞光不去記恨吧。
慷他人之慨,等於她欠下百里雪朔還不完的人情。
她們的友情是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