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丹楓斜靠在椅子中,隔著玻璃窗,望著窗外那初夏的陽光。玻璃窗上,垂吊著一排珠簾,她用手指下意識的摸索著這些珠子。「我告訴你,亞萍姐,我始終沒有放棄去找這個謎底,可是,我現在已經走到一個迷魂陣裡去了,我沒辦法把所有的事拼攏來。像一塊分散了的七巧板,我無法把它們拼完整。亞萍姐,你一定要幫我解決幾個環扣。」
「我說過,我早已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不,你並沒有都告訴我!」
「或者,我知道的也並不確實,」亞萍逃避的說:「我後來和碧槐也沒來往,許多資料都是聽來的,是同學間傳說的。你知道女人們在一起就是胡說八道,其中很可能都是揣測的故事。」「這倒可能。」丹楓深思的說。
「你為什麼不放棄?」亞萍緊追著問:「人都死了兩年半了,你一直去追究謎底幹什麼?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為什麼不放棄?」「因為——」丹楓坐正了身子,正視著亞萍,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無奈的、真摯的、近乎求助的光芒。「因為這件事對我越來越重要。」「為什麼?」「我——我——」她吞吞吐吐的說,終於坦白的凝視著亞萍。「我愛上了那個男人!」
「誰?」亞萍驚跳了一下,面色陡然發白了。
「你已經猜到了!」她直視著她,清楚的說了出來:「江淮。那個大出版家,那個幾乎做了我姐夫的人!」
亞萍像是忽然中了魔,她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愣愣的看著她,好半天都不說話。然後,她把小匙丟在盤子裡,把咖啡杯推得遠遠的。她猛然間發作了,帶著那女性善良的本性,和正直的本能,她叫了起來:
「你昏了頭了!丹楓,全台灣的男人數都數不清,任何一個你都可以愛,你為什麼要去愛他?你的理智呢?你的頭腦呢?你的思想呢?你怎可以去愛一個兇手?」
「兇手?」丹楓啞聲叫:「你終於說出這兩個字來了!兇手?那麼,他真的是個兇手了!」
亞萍驚覺的住了嘴,她瞪大眼睛,被自己所用的字所嚇住了,丹楓也瞪大了眼睛,近乎恐懼的看著她。於是,好半天,她們兩人就這樣對視著。最後,亞萍先恢復了神志,她慢悠悠的抽了口氣,頹喪的說:
「算了,算了!別談了。我不應該用這兩個字,這樣說其實是不公平的,你姐姐是死於自殺,又非謀殺。我只覺得他雖不殺伯仁,伯仁卻由他而死,他難逃其咎,如此而已。反正,事過境遷,或者這江淮真有可取之處,才令你們姐妹都為他傾倒。我不說了,我不要再中傷他!」
「亞萍,你要說,或者你還來得及救我!」
「救你?」「是的,如果這男人真是可怕的,告訴我,讓我能防他,讓我逃開他!亞萍,你相信鬼魂嗎?」
「怎麼?」「前不久,我夢到碧槐了。我知道那是個夢,但她栩栩如生的站在那兒,她叫我走,叫我回英國去,叫我逃開江淮!她一再叮囑,一再重複……醒來時,我還覺得她站在那兒。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亞萍姐,你想,會不會冥冥中,真的有神有靈魂?會不會姐姐真的托夢叫我走?哦!」她沮喪的用手支住額:「我真的想走,只要我知道整個的謎底,我馬上回英國去!」亞萍怔怔的坐在那兒,怔怔的望著她。
「我相信鬼魂的。」她被感動了,嚴肅的盯著她。「走吧!丹楓,聽碧槐的話,回英國去!」
「那麼,告訴我,」她臉色蒼白,眼珠又黑又大。「你說江淮移情別戀,姐姐因此自殺。江淮愛的那個女人是誰?現在在哪裡?」「你真要知道?」「真要知道。」「聽說,是個風塵女子。」「哦?」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什麼風塵女子?叫什麼名字?」「好像是個舞女,我聽安華說,那舞女有個很洋化的名字,叫做……」「安華?」她打斷了她。
「安華是我們同班同學,已經出國了。」亞萍望著她。「你是不是需要我們的同學錄,去一個個追查呢?」
「不。亞萍姐,你不要生氣。」她急急的說:「好吧,你剛剛說到,那舞女有個很洋化的名字……」
「是的,叫什麼海倫?維姬?安娜?曼娜?不不,都不對,那名字雖然洋化,還滿有味道的……對了,我想起來了,叫曼儂!你知道有部法國小說叫『曼儂·蕾絲歌』?」
「我知道。」丹楓深深的顰著眉,眼光幽幽然的閃著抹奇異的光。「曼儂·蕾絲歌。十九世紀的作品,作者是蒲李渥。曼儂是個風流浪漫的女子,她美麗熱情,充滿浪漫情調,為金錢她可以不忠於愛情。但是,有個青年人,一個騎士,卻為她毀掉家庭,毀掉名譽,毀掉一切去追隨她。那是曾經轟動一時的,浪漫派的作品!」
「你對西洋文學比我還清楚,我只模糊記得有這麼本書名,所以記住了那個舞女的名字。」亞萍說:「我想,江淮大概就是那個騎士,反正他迷上了曼儂,有人說,他成天流連於舞廳中,只為了追隨曼儂。」
「我姐姐就為曼儂而自殺了?」丹楓問。
亞萍默然不語,她望著咖啡杯,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丹楓敏感的追問。「你有沒有收到碧槐的死亡證明書?」亞萍忽然問:「那上面應該有醫生的簽名,死亡原因也該寫得很清楚!」
「江淮把它寄給了我母親,」丹楓回憶著:「我看過那張紙,寫的是『心臟衰竭』,或類似的名稱。」
「是的,我們的醫生都很有人情味,這樣寫不至於傷家屬的心,何況,我猜想,江淮一定求過醫生幫忙隱瞞這件事。」
「那個曼儂呢?」丹楓追問:「她還在台灣嗎?還在舞廳裡嗎?」「不。聽說她嫁到新加坡去了。有個大富翁把她收作第五房姨太太。這是報應,江淮終於左右落空!丹楓,」她盯著她。「碧槐是對的,逃開她!逃開江淮!回英國去吧!在英國,你不難找到比江淮好一百倍的男人!你千萬別糊塗,那江淮,對女孩子是很有一套的。聽說,那曼儂對江淮也很傾心過呢!」
「當江淮在追曼儂的時候,我姐姐做什麼去了?」丹楓緊追著問:「她為什麼不把江淮看得死死的?」
「如果愛情需要用『看守』的方式,那也沒什麼意思了。」亞萍感慨的說:「別怪碧槐,我想,她已經盡了她的能力,她甚至於……」她忽然住了口,驚覺的張大了眼睛。
「甚至於什麼?」丹楓追問,銳利的看著亞萍。「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事?」「沒有沒有!」亞萍慌慌張張的說,抓起自己的皮包,想起身離去。「我該走了,天不早了。」
「坐下!」丹楓用手按住了她。「你不說清楚,你休想走!亞萍姐,你知道我的固執,你還有瞞著我的事,你非告訴我不可!這對我太重要,你懂嗎?這關係我的去留,你懂嗎?這關係我的一生,你懂嗎?這關係好幾個人的命運,你懂嗎?」
亞萍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她,終於瞭解了她那種焦灼、急迫、和無奈,也終於瞭解了事情的重要性。
「丹楓,」她沉吟的,困難的,艱澀的說:「我把這最後一件事也告訴你,或者,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我希望告訴你不是個錯誤,這件事我從沒告訴過別人。」
「你說吧!快說吧!」「在碧槐死前兩個月,我接到她一個電話,那時,我們的交情只在於偶爾通個電話。我想,那晚她有點反常,她可能剛和江淮吵過架,也可能喝醉了酒,因為她的聲音裡有哭音,話也說得很不清楚。她在電話裡問我……問我當母親的滋味如何?那時我剛生了老大,還請同學們喝過滿月酒,你姐姐並沒有來參加宴會。我告訴她,一個女人當了母親,才是個完整的女人了。於是,她哭了,她在電話裡哭得很傷心,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我也要做媽媽了,但我必須拿掉這個孩子,因為他的父親不要他!』我嚇了一跳,還想勸她,她就把電話掛斷了。」丹楓凝視著亞萍,這篇話使她那麼震動,震動得張大了嘴,震動得無話可說了。好半晌,亞萍拍了拍她的手。
「當一個女人決心要為個男人生孩子的時候,她已經是什麼都不顧了。而一個男人,假若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他也就連人性都沒有了。」丹楓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氣。
「那麼,姐姐有沒有拿掉那個孩子?」
「這就是我剛剛問你死亡證明書上怎麼寫的原因。」亞萍坦白的望著她:「因為,也有傳言說,你姐姐並非死於自殺,而是死於墮胎!」丹楓呻吟了一聲,仆下頭去,把面頰整個埋進了手心裡。亞萍看了她好一會兒,慢慢的站起身子,拿起自己的皮包,走到丹楓的身邊,用手輕撫著她的肩膀,柔聲的說:
「走吧!丹楓!那男人是邪惡的,是個魔鬼!如果你真夢到碧槐,一定是碧槐死不瞑目,她要警告你這一切!聽碧槐的,走吧!回英國去!回倫敦去!你走的時候通知我,我會到機場去送你!」丹楓坐著不動,也沒抬起頭來,於是,亞萍給了她緊緊的一握,轉身走了。丹楓仍然坐在那兒,坐了好久好久,坐到天都黑了,坐到咖啡館的燈都亮了。坐到夜色深了,坐到客人由少而多,又由多而少了。她燃起了一支煙,叫了一杯酒,就這樣以煙配酒,慢騰騰的噴著煙霧,慢騰騰的啜著酒。咖啡館裡有個小型的樂隊,開始上來演奏,有個眉清目秀,像個學生般的歌手,在那兒唱著西洋歌曲。她傾聽著,那歌手聲音低沉而富磁性,顯然受過聲樂的訓練,他唱得很柔很美很動人。他正在唱一支老歌:「我真的不想知道」。他抑揚頓挫,頗有感情的唱著:「你曾投入過多少人的懷抱?
你曾使多少人傾倒?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
我真的不想知道!」
她聽著這支歌,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曼儂·蕾絲歌。看那本書已經很久了,故事也記不全了。但她仍有深刻的印象,那男主角對女主角之癡情,專注,已達不可思議的地步。也是「你曾投入過多少人的懷抱?你曾使多少人傾倒?有多少?有多少?我真的不想知道!」江淮會是那個男主角嗎?江淮會是那個騎士嗎?她沉思著,深深的沉思著。那歌手又換了另一支歌,也是支老歌:「大江東去」。她招手叫來了侍者,寫了一張條子:「你會唱『雁兒在林梢』嗎?」
侍者把條子帶給了那年輕人,未幾,那年輕歌手對她微微頷首,開始唱:
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
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
雁兒雁兒不想飛,白雲深處多寂寥!
雁兒在林梢,風動樹枝小,
振翅要飛去,水遠山又高,
雁兒雁兒何處飛?千山萬水家渺渺!
雁兒在林梢,月光林中照,
喜鵲與黃鶯,都已睡著了!
雁兒雁兒睡不著,有夢無夢都煩惱!
她的眼前浮上了一層霧氣,整個視線都模模糊糊了,她把頭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撥弄著那些珠子,聽著那珠子與珠子互相撞擊的音響,看著那珠子在燈光下折射出來的光芒。她的頭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與思想,都陷入一種半虛無的境界裡。有個人坐到她的對面來了,單身的女客太容易引人注意,何況她把寂莫與淒惶明顯的背在背上,寫在臉上,扛在肩上。她頭也不回,就當他不存在,她繼續撥弄著那些珠子。那個人也不說話,只招手叫了兩杯咖啡,他把一杯熱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還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後,他燃上一支煙,那熟悉的香煙氣息對她繞鼻而來。這些舉動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誰,半側過頭來,她從睫毛下面,冷幽幽的看著他。這個人,他是魔鬼嗎?他是兇手嗎?他是邪惡的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問。
「找了你好幾天,什麼地方都找遍了。」他說,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午後,還開車去了一趟大裡,以為你可能又去那個漁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漁民,和那些岩石,也看到那些在網裡掙扎的魚。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廳、咖啡館,後來,忽然想起這兒——心韻,以前你曾經約我來過一次,於是,我就來了。」他噴出一口煙,煙霧瀰漫在他與她之間。「你為什麼喜歡這家咖啡館?」
「因為……」她慢騰騰的,冷漠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說:「因為這兒離碧槐的墳墓很近。」
他驚跳了一下。她緊盯著他,聲音更冷了。
「這刺痛了你嗎?」她問:「你永遠怕聽到碧槐兩個字,好奇怪。一般人都會喜歡談自己所愛的人。」她用小匙攪動咖啡,望著那咖啡被攪出來的迴旋,不經心似的問:「碧槐生前喜歡花嗎?」「是的。」「喜歡什麼花?玫瑰?薔薇?紫羅蘭?丁香?」
他注視著她。「不。她喜歡蒲公英。」
「蒲公英?一種野生的小菊花嗎?」
「是。她說玫瑰太濃艷,蘭花太嬌貴,丁香太脆弱,萬壽菊太高傲……都不適合她,她常自己譬喻為蒲公英,長在牆角,自生自滅,不為人知。她說這話的時候,心情總是很黯淡,她一直很自卑。」她停止了攪咖啡,用雙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他迎視著她的目光,面容顯得相當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擔憂,他的神情憂鬱而落寞。但是,他渾身上下,都帶著種正直的、高貴的氣質,他不像個兇手,一點也不像個兇手,倒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犯——一個冤獄中的囚犯。冤獄?為什麼她會想到這兩個字呢?潛意識裡,她已經在幫他洗脫罪嫌了?「你躲了我好幾天了!」他說,猛烈的抽著煙,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著。「病才好,你就在外面到處亂跑!如果你不想見我,只要給我命令,我決不去糾纏你。但是,請你不要這樣不分晝夜的在外遊蕩,你使我非常非常擔心。」他仔細的看她。「你又瘦又蒼白!」他的言語使她心跳,使她悸動,使她內心深處,浮起一陣酸酸楚楚的柔情。彷彿有只無形的手,捏緊了她的心臟,使她的心跳不規則,使她的呼吸不穩定。這種「感覺」令她氣惱,令她憤怒,她咬了咬牙:
「就算在外面亂跑,還是逃不開你!你幹嘛緊追著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少管我?」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某種激動的情緒,他的面容更憂鬱了,眼神更落寞了,他很快的熄滅了煙蒂,簡單的說:「好,我走!」「不許走!」她衝口而出。
他坐了回去,愕然的瞪著她。眼睛裡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還有——愛情。那種濃濃的愛情,深深的愛情,切切的愛情。她在這對眼光下融化,瑟縮,而軟弱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低低的,命令似的說:
「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要坦白告訴我!」
他點點頭。她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她的喉嚨乾燥。「曼儂是誰?」她啞聲問。
他再度驚跳,像挨了一棍,他的臉色立即蒼白如紙。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死死的盯著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濁,他的眼神凌亂,他的聲音顫抖。
「誰告訴你這個名字?」他問。
「你別管,你只告訴我,曼儂是誰?」
他蹙緊眉頭,痛苦的閉上眼睛,他用手支住了額。
「曼儂——是一個舞女。」
「你——愛過曼儂?」他咬牙。「是的。」「她一定不是個普通舞女了?她一定很有深度,很有靈氣,很能吸引你?曼儂?她自比為曼儂·蕾絲歌,蒲李渥筆下的人物。她是不是像曼儂·蕾絲歌一樣迷人和可愛?你直到現在還愛她,是嗎?她喜歡什麼花?絕不是玫瑰、蘭花、丁香,或萬壽菊?可不可能是……」
「砰」然一聲,他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咖啡杯震落到地上,打碎了。他直跳了起來,帶動了桌子,使另一杯咖啡也翻倒在桌上。一時間,一片乒乒乓乓的巨響,使整個咖啡館都驚動了。那年輕的歌手正在唱一支「往日情懷」,嚇得也住了嘴,侍者們全往這邊望著,江淮對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大聲的,惱怒的,旁若無人的對丹楓大吼起來:
「住口!我對你受夠了!我沒有義務一次又一次的接受你的審判!我不會再回答你任何問題!隨你怎麼想,隨你怎麼評判!我什麼都不會說了!你休想再從我嘴裡套出一個字來!你認為我是兇手也罷,是劊子手也罷,是魔鬼也罷,我再也不辯白,不解釋……」「江淮!」她喊,阻止了他的咆哮和怒吼:「你要驚動所有的人嗎?如果我們要吵架,最好是出去再吵!」
一句話提醒了江淮,他走到櫃檯去付了帳,就埋著頭衝出了咖啡館。丹楓跟在他後面,走出了心韻,夜色已深,月明如水。丹楓望著他的背影,他的背脊挺直,渾身帶著種難以描繪的高傲,這高傲的氣質令她心折,這心折的感覺又令她惱怒,她咬咬牙說:「江淮,你不用對我吼叫,也不用對我發脾氣,因為我已經決定了。」他驀然收住了腳步,站在一盞街燈下面,回過頭來,陰鷙的、驚悸的望著她,不穩定的問:
「你決定了什麼?」「我要離開你!我要在最短的期間內飛回英國去!」
他悶不開腔,死盯著她,似乎一時之間,不能理解她在說些什麼。「你不用再煩惱,不用再擔心,」她繼續說,她的聲音如空谷回音,幽冷而深遠。她的眼光停在他的臉上,那眼光是迷濛的,深沉的,難測的……裡面還帶著抹令人費解的恐懼和驚惶。「我不會再追問你任何事情了!也不會再審判你了!因為,我已經被嚇住了,被許多事情嚇住了,我沒有勇氣再去發掘!更沒有勇氣去面對可能找出來的真實!我是懦弱的,懦弱而渺小,我決心做一個逃兵!我放棄了!我逃開你!放開你!我要走得遠遠的!離開你的世界遠遠的!你放心了吧?你滿意了吧?」他注視著她,她站在街燈之下,燈光和月光淡淡的塗抹在她的臉上手臂上和身上。她穿了件白色棉布的衣衫,寬袍大袖,衣袂翩翩。晚風掀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她那瘦小而亭勻的胳臂。她那新病初癒後的憔悴和消瘦,更增添了她的嫵媚與纖柔。真的,她美得像詩,美得像畫,美得像片纖塵不染的白雲。而那對迷濛的,無助的,悲淒的眸子卻使人心碎。他費力的和自己那複雜的情緒交戰。
「對不起,丹楓,」他沙啞的說:「我找了你好幾天,好不容易找到你,並不是要和你吵架……」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她說,語氣肯定而堅決。「我決定了,我回英國去。」他吸了口氣,扶著街燈的柱子:
「不要輕易用『決定』兩個字!」他低語,在熱情的燒灼下顯得有些昏亂和軟弱。「不是輕易,是考慮了很久很之後才『決定』的!」她也低語。「不要和我負氣!」他的聲音更低了。
「不是負氣!是很理智的!」
他深深的望著她。「不能更改了?」她搖搖頭。他再吸了口氣,忽然挺直身子,往自己停在路邊的車子衝去,大聲的說:「好吧!看樣子,我沒力量留下一隻流浪的雁子,你高興繼續你的流浪,我有什麼話說?上車吧!」他命令的。「我先送你回去!」她倒退了兩步。「我還不想回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凶暴的看著她。
「你聽不聽話?」他惱怒的低吼:「你一定要再病一場才滿意,是不是?你看你瘦成了什麼樣子?你看你蒼白得像個鬼!你給我上車!」他打開車門,把她摔進了車中,再「砰」然一聲關上車門,從另一扇門上了車,他發動了馬達。「你給我回去好好的睡覺!你滿臉的倦容,滿臉的病容,一身的瘦骨頭……」車子「呼」的一聲向前衝去,他回頭再看了她一眼。「老天!」他叫:「你給我滾回英國去吧!否則,我會被你凌遲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