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有點大,夾著閃電和轟隆隆雷聲,嚇人。
范晨希的雨傘擋不住雨水,才下計程車不久,身上的衣服幾乎濕透,她手上提了一個大蛋糕和兩瓶香檳,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想替自己慶祝。
爸爸爽約了,他說工作太忙,沒辦法回台灣替她慶生。
失望嗎?多少吧,但不嚴重。
她對爸爸沒有太多期待,就像對媽媽一樣,他們承諾在新年、生日時出現,可是他們都忙於適應自己的新生活,根本沒時間履行承諾……沒關係,她很能夠照顧自己的。
她的爸爸、媽媽離婚,在去年年初,離婚的原因很多,最嚴重的一條是仇視彼此。
母親十六歲懷她,父親十七歲升格當爸爸,兩個玩心重的年輕男女,因為一個錯誤圈綁彼此。
母親恨,多少三十幾歲的女人還在享受男人的目光追逐,她偏偏要上班,在工作和家庭主婦中間忙碌。而爸爸怨,身邊有許多女人,每個都比家裡的溫柔體貼,他卻必須為了責任,放棄所有機會。
於是晨希膩了,厭煩他們對彼此的指責,厭煩自己是綁住父母親,不讓他們追求快樂的那根繩子,她提議父母離婚,只要離婚,她再不是誰的藉口,不必為父母的痛苦負責。
她無預警的來到,造就了父母親的婚姻,而她親手結束父母親的婚姻之後,得到的禮物是——寂寞。
唉!不應該埋怨的。
換個角度想,爸沒回來,卻匯給她二十萬,讓她去挑生日禮物,很大方對不?不只爸爸,媽媽也大方,這幾年,他們都變成職場強人,錢賺得越來越多,對女兒也越來越慷慨。
比較起那些又窮又病的父母、或者對孩子施暴的父母親,她的爸媽簡直就是一百分了,對不?
瞄一眼手錶,快十點鐘了,她剛上完鋼琴課。
其實,她還是心懷感激的,感激父母沒有給予太多「關愛」眼光,所以當同學們忙著補數學、理化,和升學考試周旋的時候,她還可以上鋼琴課。
晨希快步走到公寓大樓樓下,她發現一個男人,呃,不,是男生,蜷著身子蹲在牆邊。
他很瘦,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把頭埋在膝間,背一抽一抽,他在哭嗎?
晨希一直覺得自己是世間最孤獨的人,沒想到,她在雨中,看見和自己一樣孤獨的背影。
帶著些許衝動,她走近,蹲下,把雨傘分給他。
她不知該說什麼話,不知要如何安慰哭泣的男生,只能靜靜地,蹲在雨中,等他哭完。
終於,他抬頭,四目相接,兩個人都是一驚。
他驚訝於她眼底的沉靜,那兩潭波紋不起的深沉,不像少女的眼睛,但奇異地,她的沉穩安定了他的焦郁。
晨希也驚訝,驚訝他臉上青青紫紫的斑痕,和他那對黑得不見底的黑瞳,他有一雙深邃好看的眼,有濃墨黑眉,其他的……殘破五官讓她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來形容。
她該害怕的,他一看就是電視機裡面常演的那種不良青年,可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怕他,反而想和他親近,想抹去他臉上的纍纍傷痕,看清楚他的五官長什麼模樣。
「你餓了嗎?」晨希浮起淡淡笑意問。不能笑得太過份,她不想他傷了臉還要被陌生女孩刺傷心。
男生看著她,不說話。
他以為自己的臉會把她給嚇跑,沒想到不但沒有,她的臉上絲毫不見惶恐與害怕,竟還有抹笑。
「我有蛋糕,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她把手裡的蛋糕往上提。
「我沒有生日禮物。」吶吶地,他擠出一句話。
晨希笑了,很溫暖的笑容,清麗的臉龐因而變得動人明亮。「我不需要生日禮物,只想要有人陪我吃蛋糕。」
她沒有說很多,但他聽見了她的寂寞。
在雨中,寂寞撞見寂寞。
他點頭,她也點頭,然後她伸出手,他握住,接過雨傘和蛋糕,他用一支小小的雨傘和自己寬寬的背脊,替她擋去被風吹斜了的雨水。
他們走進公寓,打開燈。
他的眼睛倏地睜大。
她的家屬到不行,客廳那組沙發看起來超高級,電視螢幕至少有五十寸,那組音響看起來很像最新科技。
他忙著看她的家,忙著看那些價值不菲的擺設,沒注意到,她進進出出好幾趟,最後走到他面前,抬著頭對他說——
「這是我爸爸的衣服,你先去洗澡,免得著涼。」
他的嘴巴還是張得老大,被這個房子的豪華度嚇到。
晨希笑笑沒多說什麼,把他帶進爸媽的房間,替他打開浴室電燈、替他放熱水。
直到氤氳蒸氣模糊了他的眼、直到她走出浴室,她的背影在他的視線裡面消失不見,他才回過神。
她是仙女嗎?她的出現是為了拯救他的靈魂?大大吐一口氣,差一點點,他就要去混黑道了!
今天,一整個下順,早上和阿強那幫人對干,打輸下說,還被人嗆聲,說他要是敢再到學校去,見一次打一次,絕對不手軟。
學校,他是非去不可的,不管怎樣他都要上大學,這是媽的願望,拚了命他都要實現。
下午,黑狼老大要見他,他不想去,但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黑狼知道他很會打也很能打,已經不只一次要吸收他人幫,可是他答應過老媽,這輩子無論如何一定要記住——人生有三件事絕對不能碰,一是賭博吸毒混黑幫、二是幫人作保、三是跟酒女鬼混。
媽說,她是酒女,知道在這行裡面,誰都沒有真感情,為了他好,什麼女人都可以交往,就是不要跟風塵女子有瓜葛。
後來一言不合,他居然和人打起來,全身上上下下不知道被揍出多少條黑青,臉也變成大豬頭……
不過這場架打完,他鄭重向黑狼老大聲明,他不加入他的幫派,也絕對不加入別人的幫派。他發誓,這輩子,他再逞兇鬥狠,也絕對不會變成黑狼老大的敵人。
就這樣,黑狼大哥才放他走。
可是回到租處,才知道黑狼老大為了斷他的路,把他租的小房子砸得亂七八糟,嚇壞房東太太,她一看見他回來,就將他往外推,大聲嚷嚷說,房子再也不要租給他。
他走投無路,又累又餓,靠在牆邊,混黑道的念頭在他腦袋裡閃過好幾遍。
他想,媽要是知道他這麼慘,說不定會同意他去找黑狼。算了,反正就算考上大學,他也沒本事念,說不定混黑道會比唸書更容易成功……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胸口喧騰。
沒想到一把小小的雨傘、一個好乾淨的女生蹲在他身邊,她沒有被他的臉嚇到,反而告訴他,想要有人陪她吃蛋糕。
就這樣,他讓一個女生撿回家。
他傻傻笑開,腳踩進浴缸裡,碰到熱水,吁……他滿足地歎了一聲,很久很久,沒有洗過熱水澡了。
他出來的時候,客廳桌上擺著蛋糕和兩碗海鮮面,晨希對著他輕問:「先上藥,再吃東西好嗎?」
「好。」
她拿來藥箱,輕輕幫他擦藥。
很痛吧,她想。
好幾次他咬緊牙關、倒抽氣,但半聲都不吭,她不懂男生,是不是不喊痛,會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像英雄?
她身上有沐浴乳的香味,半乾的頭髮貼在後頸上,他閉上眼睛,那是女人的味道,很舒服的女人味道。
也不知道弄了多久,她把每處傷口都處理好,才將碗推到他面前,笑著說:
「吃吧。」
就等這句話,他拿起筷子,半點不客氣,捧住碗,唏哩呼嚕,三兩下就把碗裡的麵條吃光光。
天!她錯愕的望著他,有這麼餓嗎?他連嚼都沒嚼耶。
「好吃嗎?」她問。
「好吃。」
「要不要再吃一碗?」她把自己的海鮮面推到他面前。
「你不吃?」
晨希搖搖頭,「我不餓。」
他點頭。「謝謝。」
說完,他拿起碗又是一陣唏哩呼嚕,沒三兩下碗底朝天。
她隱藏不住嘴角的愉快,原來自己做的東西有這麼好吃,真高興他的捧場,讓她的生日有第一場快樂。
「還餓嗎?我有蛋糕。」
「餓。」實話實說,他吞得下三頭牛。
也不唱生日快樂歌了,晨希直接拿著刀子,切下一大塊。
接下來,她親眼見識男人的好胃口,她手上的蛋糕吃不到三口,他已經獨力把八寸蛋糕解決掉。
她進廚房,倒一杯果汁,走兩步,想想不對,又折回去,把整瓶果汁拿出來。
她的預測是對的,他的胃是無底洞,再多的東西都填不滿。
「如果你還餓的話,我出去幫你買一點滷味好嗎?」看他把東西全塞進胃袋裡,她有養寵物的成就戚。
「外面在下雨。」
他說的是「外面在下雨」而不是「我吃飽了」,她聽懂,於是打電話訂披薩,說實話,她真的很想測測看,這男生到底可以吃掉多少東西。
在等披薩的時間,她彈鋼琴給他聽,彈的是蕭邦的圓舞曲。
他一定聽不懂,因為他表現出無聊的神情,但他很乖,靜靜站在鋼琴邊聽她彈琴,沒有離開半步。
養一隻很聽話、配合度很高的寵物,實在讓人滿愉快。
她看著他,「我叫范晨希,你呢?」
「姜非凡。」他說。
「你幾歲了?」
「十九歲。」
他的回答向來都很簡短,好像多說兩句話,會消耗掉他身體太多熱量似的,可以說他很酷,也可以說,他不愛跟女生說話,反正,女生真的很煩,不過……這個范晨希,還不錯。
「你念高三,準備考大學嗎?」
「嗯。」
「想讀什麼科系?」
「再說。」
什麼科系會賺大錢,他就念哪個科系。
話題斷掉,晨希找不到其他的話問他,她懂的東西不多,平常又不太和同學逛街說話,要同他聊鋼琴嗎?她想,他不會感興趣。
就在她開始感到手足無措的時候,送披薩的來了。
她匆忙起身,付過錢,把披薩放到他面前、打開。瞧他的眼睛瞬間閃閃發亮進發光芒,果然,披薩比任何話題都更合他的胃口。
才打開紙盒,他就迫不及待塞一塊到嘴巴裡。
他到底是餓多久?
最後,這個大披薩倒是讓她試出他的食量極限——他還留下三片。
他打了飽嗝和哈欠,晨希想,他累壞了,把他領進爸媽的房間睡覺。
替他蓋上棉被、拉拉枕頭,再把他垂在額前的劉海撥到後面,她很久不玩芭比娃娃了,他讓她想起肯尼先生。
「我可以跟你說話嗎?」她問。
「嗯。」姜非凡含糊不清的應了一句。
晨希開啟話匣子。「我的爸媽很久沒回來,要不是每個月存款簿裡面的錢一直在增加,我懷疑他們是不是忘記我。」這是埋怨,她從不對旁人埋怨爸媽的,可他讓她破例。
「不錯了,還有人供你吃穿。」
「是啊,我應該滿足,何況還是我鼓勵他們離婚的,就算寂寞,也是自作自受……很多同學不知道我家裡的情況,他們以為我很有錢,背地裡常喊我白雪公王,我知道,白雪公主不是恭維而是諷刺……」
她拉哩拉雜說整晚,可他不到十分鐘就沉沉睡去,她無所謂,只要身邊有個人、有個微微的呼吸聲就可以,不管他有沒有在聽。
第二天清晨,她醒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還吃光昨天剩下的三片披薩。
有點失落、有些哀愁,但她恢復得很快,收妥笑臉,拿起包包,至少,今年她不是一個人過完自己的十七歲。
三個月後,姜非凡又出現了。
仍然是滿身傷,紅紅紫紫一大片,她懷疑這個人是職業打手還是拳擊賽選手,怎麼都打不怕?
但她沒問及任何和傷口有關的事,還是一樣,給他放熱水、煮海鮮面,她沒等他吃飽就先訂了蛋糕、披薩,還趁他洗澡的時候溜下樓,買了兩大袋滷味和蘋果。
她喜歡餵他,喂得他臉上出現滿足笑容。
然後,他上床,她賴在他的床邊,拉拉雜雜說話。
說這幾個月裡,發生過的大小事情。
她說,她的鋼琴老師受傷了,換她的兒子來幫自己上課,雖然老師的兒子很帥,可是上課態度很爛,敷衍得很過份,她告訴他,自己要準備考音樂系,他不但沒想辦法幫她,還冷冷嘲諷,「學音樂的小孩不會變壞,但是會變笨。」
姜非凡大笑,問:「為什麼?」
晨希回答,「學音樂會餓死,台灣沒有音樂舞台。」
當下,他沒說話,但在心底想,等自己賺大錢,就買一個音樂舞台送給她。
可是她卻說:「我根本下需要舞台啊,我只想教幾個學生,日子可以過得下去就好了。」
她很清楚,就算擁有很多的錢,也不會讓人變得更快活,這點,她在父母親身上獲得充份證明。
當然,姜非凡一樣很快就睡著,她一樣自顧自說話,也不管他到底聽了多少。然後,隔天清晨,他又跑掉。
她還是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什麼時候會再來,但這回:心底存了期待。
她發揮想像力,想他是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小貓咪,哪一天,等他突然想起回家的路,就會自動回來。
果然,兩個月後,他來了。
再然後,三個半月、兩個月……他總是自由來去,不預先通知也不多說自己的事。
然後、然後的然後,她習慣了等待她那只「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小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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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天壽死囝仔,你以為你老母留多少錢哦,都給你吃光了啦,還念大學,你想給他死啦。」
舅舅穿著夾腳拖鞋、白色汗衫,手抓起一根比臂膀還粗的棍子追著姜非凡跑,一百九十公分的姜非凡,長腿輕鬆一跨就衝出大門。
舅舅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沒追到人還摔一跤,他氣得把棍子往前丟,棍子在柏油地面叩叩叩撞三下、連翻幾圈後,戛然停下。
「我早就說過,是你自己不聽我的話,硬要收養那個雜種,果然咧,人家不感恩,還說你污了他老娘的錢。」穿花洋裝的舅媽把一頭蓬亂鬈發塞到耳後,懶懶靠在門邊說風涼話。
「你講什麼鬼話啦,我不收養他,誰收養他?我老姊就這麼一枝孤苗,不然要把他丟在路邊,讓他自生自滅哦。」舅舅用力走進屋裡,砰!洩恨似地用腳把門踢回去。
「去找他老爸啊,他又不是從石頭坑裡面蹦出來的,沒了娘還有爹。」
「我要是知道他爸是誰,我會浪費那麼多白米,米要錢買也。」
「就是說,媽媽犯賤在外頭亂搞男人,兒子更賤,年紀輕輕不學好,跟人家耍流氓,還自不量力要念大學。想當流氓教授哦,還早得啦。」
「死查某,你罵誰賤,不知道他媽是我姊哦。」說著,舅舅粗魯一推,將舅媽推得去撞牆。
「你敢對我動手,我要帶我兒子離家出走……」
聲音小了,躲在小巷裡的姜非凡再也聽不見爭吵,背靠牆,他仰頭看著那方小小的、藍藍的天空。
十九歲的臉上,三十歲的滄桑。
他低頭,碰觸手臂上的青青紫紫,干!
他恨恨的把書包甩到背後,不理路人好奇的眼光,扣好胸前鈕扣,仍然朝著學校方向繼續走,這個書,他非念完不可。
他牢記媽媽去世前的殷殷囑咐——
「兒子,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念大學、念研究所,這樣才不會讓人看不起……」
他懂,他的親生父親看不起媽媽,他的親戚家人把媽媽當成笑話,嫌棄她的家世背景、學歷,嫌棄她的無知可欺。
媽說,她鼓著多大的勇氣才敢上關家大門,告訴他們她懷孕的事,沒想到一群同情心被狗吞掉的上流人士,只是冷冷瞥她一眼,問:「你確定孩子是我們關家的種?」
老媽為賭一口氣,硬是把他生下來,供他補習唸書學英文,她立定目標,要存多到嚇死人的錢讓他到美國念哈佛。
她說:「兒子,總有一天,我們要抬頭挺胸走到關家人面前告訴他們,『沒有養到姜非凡,是你們的損失。』」
可是,她來不及看他去念哈佛就生病,後來死了,錢全進了舅舅、舅媽的帳戶裡。
好心收養?是嗎?姜非凡噙著一抹冷笑。
他猛地抓頭,把黑色的頭髮抓得一團亂,他的世界又亂又煩,他憤世嫉俗,很想大吼大叫,看到人扁人、看到樹扁樹……然後,范晨希和她的海鮮面跳進他腦袋中央。
她不是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她的笑臉讓人很安心,說話慢慢的,要聽她說話必須要平心靜氣,很有耐心。
她的手指頭白白的,光是坐在鋼琴前面就很有氣質,他很喜歡看她彈琴,雖然聽不懂她在彈什麼,但是光看她的十根手指頭飛快的在琴鍵上跳來跳去,他的心情就會不由自主跟著激動。
她的手指頭一定有魔法,不但可以正確無誤的壓在她想要的音符上,還可以煮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海鮮面。
他也喜歡她的聲音,軟軟的、溫溫潤潤的,好像滑滑的檸檬水,滑入他的夢裡面,有她的聲音在,他總是睡得特別沉。
心慢慢平靜,一朵酷酷的笑浮上他的嘴角,他知道,自己很喜歡她。
今天下課後去找她吧,送她花……花,他歎氣,手插在口袋裡,撥弄著裡面的幾枚硬幣,譏誚躍上嘴角,他憑什麼喜歡她?
不想去找她的,但下課後,他的兩條腿在潛意識的引領下,走到晨希家,他帶著自鄙和自卑,架起一張酷到不行的虛偽冷臉。
然而在迎上晨希無偽的熱情瞬間,自卑消失。
虛偽和真誠的戰爭裡,後者總是佔上風,於是在他憋不住思念煎熬的時候……就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