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發出隆隆怪聲後,從引擎蓋冒出一陣白煙,接著她就被困在漸漸悶熱起來的車廂裡。
車拋錨了。
車一熄火,冷氣就跟著停止運作了,車廂裡的溫度愈來愈高,而這條人煙稀少的郊區道路看起來不像是經常有人經過的樣子。
此時此刻,看來除了自救以外,沒別的法子了。
她打開車門,跨出車外,卻對著過熱的引擎蓋一籌莫展。
她得找人來幫忙。
印象中她剛剛好似經過一個小鎮的地界,入鎮道路上還高懸著一塊大理石尖碑,寫著小頜的表名。
咬了咬唇,她抓起隨身的輕便行李,帶走錢包、遮陽帽,鎖上車門,將大件行李留在行李箱內,徒步往小鎮的方向走。
約莫走了十五分鐘後,她看見那塊界碑了。
上面刻寫著——
歡迎光臨陽光小鎮
看起來充滿希望的樣子,亞蓓祈禱她能在小鎮裡找到修車廠。
接著她從隨身背包裡拿出一份地圖,想確認自己現在的坐標,卻失望地發現這恐怕又是一座小到沒有被標記在地圖上的「小鎮」。
看來她是迷路了。
唯一能確定的是,這裡應該是中台灣。
認命的,她邁開穩健的步伐往「小鎮」走去。
※※※※※
亞蓓是三月份出發,三個多月來,她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香港和北台灣。
香港是個蕞爾小島,九七年回歸後,說華語的人多了,但是當地人還是以粵語為主。加拿大有很多香港移民,亞蓓也曾經拜訪了幾趟唐人街。華人經營的飯館裡吆喝著的廣東方言令亞蓓感覺有些熟悉。
三個月前,站在香港的街道上,她拚命地想要去捉住熟悉的感覺。
但是香港快速的現代化和高聳入雲的建築物,混淆了她對失落的那些記憶的捕捉。然而滿街上黑髮黑眼、同文同種的東方面孔卻又讓她覺得她已經找到家鄉。
兩種感覺混雜在一起,讓她既興奮又迷惘。
她下榻在一間小旅館裡,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從近的地方開始找,遠一些的地方就搭地鐵和巴士。
她走遍了每一條街道,穿越過每一條小巷。
原先她還擔心不知道該從何找起,但是當她找到威爾告訴她的那條暗街時,她就知道如果她找對了地方,她的直覺會告訴她。
二十三年前,她在這裡走失。
二十三年後,她回到同一個地方,試著喚起過往記憶的同時,她感覺時光好似有一部份重疊在一處了。
有好幾回,她看見那只白貓穿梭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但一眨眼,貓又不見了。
她站在那條人潮擁擠的街市裡,挨家挨戶去詢問是否有人家在許多年前丟失了一個小女孩。
她敲門、按鈴,每一張探出頭的面孔都對她搖頭。
她不氣餒,遇到願意交談的人,她深切的表示感激。
離開一間有著朱紅大門的樓房,除了年輕的門房外,沒有人在,她打算晚一些時候再過來。接著就到香港當地的報社去。
剛到這裡不久,她找了一家報社,在報上刊登尋人啟事,希望能有人主動跟她聯絡。
她的尋人啟事這樣寫——
尋找二十三年前在本市丟失女童的家庭,若有任何線索請與本報聯絡。
由於亞蓓在香港沒有聯絡地址,對亞蓓的尋人故事很感興趣的總編輯主動表示可以幫忙,所以報社就成了臨時的聯絡處。
當然亞蓓會問:「這樣對貴社有什麼好處?」她不會天真到以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就能得到免費的協助。
只見兩鬢已經斑白的總編輯世故地笑道:
「信息社會,媒體的力量是可怕的,如果透過本報的協助可以順利找到妳的家人,希望能借用妳的真人真事改編成故事,一定大發利市。香港人已經冷漠過了頭,偶爾來點溫馨小故事會感動不少人。」
「但是我不確定我能找到什麼?」
親生父母、兄弟姊妹或任何親戚?亞蓓根本不知道她能夠找到什麼。說不定最後她會發現根本什麼也沒有。
她可能是孤兒。那麼故事的結局就不精采了,報社將會失望。
總編輯說:「尋找的過程已經可以吸引讀者關注。」
所以這是利益輸送,他們各取所需,亞蓓同意了。
報社就開始提供版面陸續報導亞蓓的尋人故事。
二十三年前,一個小女孩在香港走失。她的養父母將她帶回加拿大撫養,如今小女孩長大,想要尋找回家的路,請幫幫她。
的確,媒體的影響力是很廣泛的。
系列報導再加上連續刊登的尋人啟事,兩個星期下來,報社已經接獲了不少電話和信件。但大部分都是來鼓勵和打氣的,也有一些是惡作劇性質的假消息,沒有實質的線索出現。
亞蓓不是沒有一丁點失望,但她也知道這種事情急不來。
她照樣每天大街小巷的去尋找。
漸漸的,有人認出她,說:「妳是報紙上要回家的那個女孩。」
但沒有人告訴她說:「我想我對那件走失的事有一點印象。」
亞蓓希望會有認識她的人出來認她,告訴她說:「妳是我女兒。」或是「我可能有線索。」
她每天固定到報社去等消息。
總編輯派了小劉協助她。
小劉是報社記者,他們一起過濾可能的信件和電話。
已經兩周了,信件還是很多。
小劉捧了一箱信擱在桌上。「這個城市的居民不是工作狂就是無聊狂,自從本市失業率大幅提升後,我打賭裡頭一定有幾封是情書。」
「只要不是炭疽粉末都情有可原。」亞蓓笑著逐一拆閱那些信。
小劉一張臉頓時慘白。「哎喲,我怎麼沒想到,妳先別碰那些信,我去找兩副手套來。」說著,果真就去找來了兩副手套,強迫亞蓓戴上。
小劉原來是跑娛樂新聞的,亞蓓問他:「被派來替我做這些事,會不會太委屈?」
「當然委屈嘍,謝霆鋒妳知道吧,本來是我盯他的,這禮拜打人事件他到台灣去受審,好不容易有機會出公差,嘗嘗台灣小吃,老編卻讓我在這裡陪妳拆信。」說是這麼說,語氣倒不怎麼哀怨。
「呃,謝霆鋒是誰?」
「妳不知道?」小劉瞪大眼,隨後才想起:「喔,我忘了妳在加拿大長大的。他是我們這邊出產的男明星啦,最近運氣差,鬧出了很多事勒——妳等等,我翻張照片給妳看。」說著便從報紙檔案裡翻出了幾張明星照。「瞧,就這個,帥不帥?」
亞蓓細細端詳著照片上長相俊美的男人,然後溫柔地說:「我覺得你比他帥多了。」
小劉頓時兩眼發亮。「哇,我尋尋覓覓,終於找到一個識貨的女人了,妳有沒有男朋友?」
小劉眼睛閃閃發光的模樣讓亞蓓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們太晚相遇了。」
大丈夫能收能放。「那真可惜。」
他們就在談笑中拆完了信件。
亞蓓保留了幾封可能可以提供線索的信,其餘都收回大箱子裡。
然而剩餘的幾封信經過查證後也無法提供任何有用的幫助。
一堆無用的信件讓小劉氣得大罵:「吃飽沒事幹!」
亞蓓反過來安慰道:「沒關係,這只是剛開始。」
是的,亞蓓有預感,她的這趟旅程將會十分漫長。
當晚她打電話回加拿大,茉莉接的。
「喂,媽媽——」
「喔,親愛的,妳等等——」茉莉高聲喊道:「威爾,快去房間聽分機,是亞蓓。」
三十秒後,亞蓓聽見另一支話筒被拿了起來,聲音聽得出來有些氣喘吁吁。
「親愛的,妳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都想妳。」威爾抹著一額頭汗道。
茉莉接著說:「蓓,妳還好嗎?事情順不順利?有找到什麼嗎?」
亞蓓心中頓時像是有一股暖流流過。
她站在電話亭裡,覺得眼淚好像快要掉下來了,連忙清了清喉嚨道:
「我很好,也很想你們。我找到你們說的那條街了,隱隱約約有一點印象,我還會在香港待一陣子,看情況再做打算,畢竟有二十幾年了,一時間可能找不出什麼。」
威爾聲音沙啞地道:「那年我們發現妳的時候,不知道妳已經餓了多少天,妳那個時候看起來好小。」
茉莉回想著當年的情況。「我們在香港多停留了一個多月,也登了報,卻一直沒有人來找妳,我們以為妳是上帝送給我們的禮物」
「我們不確定離開香港後有沒有人來找妳,雖然有留下聯絡方式,但一直沒有消息。」
「蓓,我們很抱歉,如果那個時候我跟威爾能夠多在香港停留一些時候,說不定事情會有轉機——」
「但我們都不知道後來到底怎麼樣了,不是嗎?說不定根本不會有人來找我。」
亞蓓沒想到威爾和茉莉會說那種自責的話。而她不打算再讓他們抱著那種想法。「我可能是個孤兒,你們發現我,餵飽我,帶我回家,最重要的是,給我愛我無法想像如果沒有你們,我現在會在哪裡?」可能變成了街頭的乞兒,更可能早已餓死。
「蓓」
亞蓓輕聲道:「我好愛你們。」
茉莉先哭了,威爾也紅了眼眶。
「我想找回過去是因為那可以讓我覺得完整,不管我能不能找到些什麼,你們永遠是我爸媽。」
茉莉哽咽了,威爾也是。他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接著他們開始一人一句唱雙簧似的交代她要注意身體健康、要小心、要按時吃飯。亞蓓聽在心裡,這陣子的奔波和不順利所造成的倦意彷彿都不翼而飛了。
「累了就回來。」最後,威爾說。
「我會的。」亞蓓許下保證。
她沒有理由不回她成長的地方,尤其那裡有她所愛的家人和朋友。
她沒有理由不回去。
又過了幾天,小劉一見到亞蓓就說:「今天有一通電話很有意思,我想妳可能會想跟對方聯絡看看。」
這不是第一通「有意思」的電話,亞蓓的期待並沒有太高,她怕失望。
就帶著這樣複雜的心情,她接過小劉代她撥通的電話。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蒼老,亞蓓透過電話可以想見那是個發蒼蒼的老婆婆。
「妳就是報紙上登尋人啟事的那個小姑娘嗎?」
「是的,我叫亞蓓。」
「亞蓓我從報紙上看到了妳的事,原來妳後來被帶去加拿大。」
這婆婆的語氣令亞蓓忍不住生起一股希望。「是的,一對夫婦收養了我。」
「唉」對方長歎一聲。「我想看看妳,跟妳當面談,妳願意到我住的地方來嗎?我行動不太方便。」
「我願意,請給我地址。」
對方說了一串地址,亞蓓連忙拿紙筆記下,就結束了電話。
小劉在一旁看著。「現在是什麼情況?」
「這個女士可能知道當年的一些事情,我這就要去拜訪她。」說著,捉起背包就往外衝。
「喂,等等——」小劉揪住她的背包帶子把她拉回來。「我跟妳去。」
「不用啦,她住的好像還滿近的。」
小劉抓著她不放。「妳忘了上回也有人說有線索讓妳過去,結果是什麼?」
亞蓓沒忘。上回對方是個中年男人,她差點就要不是小劉就在外面——呃,情況不堪設想。人心真是險惡。
不過這回是個婆婆,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可是小劉瞪她的樣子太恐怖。「好吧,劉先生,拜託你陪我一起去。」
背起吃飯用的相機,小劉笑道:「這才對。」
那個婆婆住在二十幾層樓高的小公寓裡,房子很窄,像一間鴿捨,靠著枴杖走路。亞蓓和小劉坐在她對面聽她講故事。
「啊,有二十幾年了」
老婆婆的眼神端詳著亞蓓,思緒則陷入回憶。
「二十幾年前,我還住在雲頂那裡,那個時候我沒有聽說有誰家的小孩不見或走失了,詳細的日期我記不得了,我還記得的事是有一天一對很年輕的夫妻來敲我的門,拿著一張照片給我看,問我有沒有看見過照片裡的小女孩」
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深沉的夜。
年輕夫妻帶著簡單的行李和一張照片,從街頭到街尾,挨家挨戶的去敲門。
「打擾了,先生,請問你有沒有看見照片裡這個女孩?」
「對不起,小姐,妳見過這小女孩沒有?」
每個人都搖頭。
接著他們來敲了她的門。「晚安,太太,請問妳有沒有看過這個女孩?」
就著微弱的燈光,她仔細地看了一眼,然後說:「沒有,沒看過,她是什麼人?」
年輕的妻子紅著眼眶說:「她是我們的女兒,不見很久了,我們一直在找她。」
於是她忍不住又看了照片一眼。
照片中的女孩年紀很小,生著一張蘋果臉,穿著紅洋裝坐在地板上,手中抱著一隻白色小貓。
她沒有看過那麼可愛的女孩,如果這是她的孩子卻不見了,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堅強活下去。
她同情地問:「她是怎麼不見的?什麼時候的事?你們不是本地人嗎?聽你們的口音,是台灣吧,怎麼會到香港來?」
年輕夫妻說:「是在泰國機場走丟的,一個多月前的事了,我們不知道是誰把她帶走了,我們在曼谷找了很久還是找不到,警方說可能是被人蛇集團帶到其它地方了,可能是香港,所以就過來了」
「天啊,我們甚至不能確定她是不是還活著?」說著,妻子幾乎崩潰了,丈夫流著淚緊緊抱住她。
「很抱歉我沒有看過這女孩,」她說,頓了頓。「不過我會祈禱上帝保佑她的,你們不要放棄希望。」
「後來,」婆婆說:「他們應該是離開了香港,到另一個地方去找尋那個小女孩了,也不知後來他們找到了沒有?」
亞蓓追問:「那麼婆婆妳有他們的聯絡方式嗎?」
婆婆說:「很抱歉,我沒有我那個時候沒有想到要問,他們就走了。」
小劉皺著眉。「故事很精采,可是失蹤人口那麼多,這不能證明亞蓓跟那對夫妻找的女兒是同一個人。」
亞蓓說:「但是時間很吻合。」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而且,還有貓
「是啊,這可能不代表什麼。」婆婆又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亞蓓一眼。「但是小姑娘,妳長的跟那個太太很像嗯,真的很像。妳記得妳有養過一隻小白貓嗎?」
小雪球。「我想我知道。」
小劉瞥看亞蓓。「還有隻貓?怎麼回事,妳不是說妳什麼都不記得?」
亞蓓說:「我的確什麼都不記得。」
「那麼貓咆,快統統招來,愈來愈複雜了。」
亞蓓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招什麼?我現在也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那妳」
亞蓓已經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了。
原以為她是在香港走失,卻從來沒想到這裡或許並不是第一現場。
從來不敢想像她可能還有父母親,也許也有兄弟姊妹
不敢想像、不敢期待,生怕結果不會完美。
但是
啊,誰?是誰在那裡哭?
那個穿著紅洋裝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女孩
她是誰?
猛然抬起頭來。「我想我該到台灣去看一看。」
結果車子在路上拋錨了。
事情進行的似乎不是非常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