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她對他有多重要。
許多驚惶的時刻,他戰勝不了四面八方向他襲來的莫名恐慌,身體的感官格外敏銳時,他就會被迫地察覺到,他跟她是這麼不一樣的兩個人。
她好像永遠都知道該怎麼做,像是從來沒有被擊敗過,無論是偶爾出現在生命中的那些困惑或是橫亙在道路上的坑坑洞洞。
她似乎能夠分辨出對跟錯,從而選擇對的那個方向。
不像他總是被擊敗。先是被外在的力量擊敗,接著是被自己擊敗。
他們力量懸殊!他想她不會停住腳步,如果他不想辦法追上前去,他會永遠、徹底地追不上她。
已經很久了,不再有那種想要一件東西的強烈渴望。然而在她離開他的那一刻,他想要捉住她。
儘管知道她不會屬於他,然而他仍卑微地渴望有一天可以跟她肩並肩站在一起,心中沒有揮之不去的沉重苦澀。
那十分困難。
面對內心深處那塊巨大的陰影令他感覺虛弱。
他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強壯。
「妳不需要我。」席斯說。初初認識亞蓓時,他被她獨特的氣質所吸引。亞蓓有一種能力,她很體貼,常常使身邊的人感到安慰及溫暖。但是她的內心卻不像她的人那樣容易接近,他認識她三年了,卻一直無法分享她真正的感覺。
如果她能夠脆弱一些,不要那麼堅強,他就不會有那麼嚴重的無力感。他覺得他不被需要,甚至時常被遺忘。
他想瞭解她,想融入她的生命裡,卻又常常感到無能為力。
妳不需要我。這是很嚴重的控訴了,他等著她的辯白,然而她卻只說:
「對不起,席斯,我很難過讓你這麼痛苦。」
他不是要她道歉,他只是想要瞭解她,想將她納入自己的生命中。但是她似乎永遠也不明白。
「我想這枚戒指妳是不會收下來了?」他不抱希望地問。
「我真的很抱歉」
「算了,別說了,就這樣結束了吧。」他故作不在乎地道。「反正我也知道我們不適合。」追根究底,不就是這麼一句話嗎?
但他看起來好難過。「席斯」
「用不著安慰我,起碼以後我不用再那麼常暈船了。」席斯向自嘲地笑了一笑。「不必有罪惡感,我很快會好起來。」當不成情人,當朋友的風度這一點還是有的。
他最後一次深深地以帶著感情的方式凝望著她。「蓓,妳知道妳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
「我對感情的事太過漫不經心?」
「不,」他說:「在這個物質社會裡,妳太常感到失落。妳要的很多東西,我給不起,也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找?」
席斯是對的,亞蓓無法反駁。因為常常很多時候,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她所要的可以在哪裡找得到。
那不是金錢、權力、或是再多的時間可以換取到的。
她在尋找令她感覺失落的那個「point」,以及發生的原因。
亞蓓和席斯分手了。
伊莉莎才剛剛先後與這兩人見過面、通過電話。她覺得她成了一個超級垃圾桶,每個人都想把心事往她這裡倒。
真是個有很用處的垃圾桶。她安慰自己。
走進醫院時,辦公室的計算機在開機狀態中,電子郵件的藍燈閃爍著。
有新的信。
她伸伸懶腰打開計算機,點選那封最新的信件,閱讀它——
醫生:
日前按時服藥後,似乎漸漸能夠面對那些惡魘似的恐懼。
能夠再度掌握自己的節奏,覺得很棒。
血液裡似有音符在跳動著,我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情況會更好嗎?
PS.別讓她知道我寫信給妳。
亞蓓打開她屋前的小郵箱,取出一封今天剛寄到的航空信。
是阿飛寫來的。
佟夏森一直沒有回到小鎮上。
另外他說他已經和幾個搖滾樂迷組了一個團,正在積極練習中。
島上的冬天,海風冷冽,銀雪覆蓋了每一寸土地,冰封起船隻出入的港口。
夾帶著風雪的暴風雨正在侵襲這片土地,老屋子被風撼動的吱吱作響,屋裡的貓不安地在爐火前來回走動。
小屋蓋在海呷上,在惡劣的天候下,屋頂隨時可能被暴風掀走。
不久後,一塊玻璃破了,風雪從破窗吹進來,幾片雪飄到爐火前就紛紛融化,吸去了室內的暖意。
佟夏森從暖爐前的椅子站了起來,從儲藏室裡拿出油布和釘子,將破掉的窗口給補上。然而不透氣的空間又令他感到窒息,他架起梯子爬上只有半個人高的小閣樓,躺在濕冷的木板上,耳邊儘是呼嘯的風聲。
他應該要擔心房子可能會被風吹垮,但是此時此刻,聽著雪花敲打玻璃,積在屋頂上的細微聲響,一個一個不同音階的音符在血液裡彈奏著他的身體。
他一方面想壓抑,一方面又想拿筆記下它。然而當他拿起筆試著將音符記在紙張上的時候,他的腦袋就開始呈現一片空白。
他只好丟開筆,瞪大眼睛,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頭頂上快被掀掉的那片屋頂上。
許久以後,他睡著了。
夢裡有從古歐洲跋涉而來的維京人聽說那是島上最早的移民。
侵襲著沿海一帶的暴風雪不知何時停息了。
融化了的雪水沿著屋簷滴下,可能滴到了鐵桶上,還沒睜開眼睛以前,以為是雨。
睜開眼後,才發現原來暖著他肚子的是亞蓓的貓。
前幾天他才剛剛把通過檢疫的貓領回來,此刻牠正蜷在他的肚皮上,安睡著。
他一移動身體,牠便驚醒過來,金色的眼睛在幽黑的閣樓裡顯得有些詭譎。
「小雪球。」抓了抓牠的脖子,輕輕把牠移到一邊去。
閣樓只有半個人高,他必須矮著身體才不會撞到頭。
他坐起身,彎著腰爬下梯子,小雪球從閣樓上躍下來,四肢攀在他的肩膀上。
雪停了。他必須出去走一走,密閉的空間已經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給他安全感,相反的,他開始感到窒息。
吃了片冷麵包,替貓溫了牛奶。
接著他拉緊厚外套,戴上帽子,穿上雪靴打開被冰封住的門。
隨後他關上門,把貓留在屋子裡。
厚重的靴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從海咿延續到小漁村裡。
走到村裡時,他買了一份當地報紙,然後鑽進Bar,在角落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投了兩枚硬幣到手動式的咖啡機裡,三分鐘後一杯Espresso濃縮啡便煮好了。
聽說這台咖啡機是意大利原裝貨,餐Bar老闆到意大利旅遊時買回來的。是Bar裡的名勝之一。煮出來的咖啡因為太黑太濃,不怎麼受歡迎。
女侍端著其它客人的早餐到隔壁的桌子上。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以帶著愛爾蘭腔的英文說:「那台機器煮出來的咖啡又濃又利口。」
佟夏森一口喝掉半杯,這才覺得暖和起來。「我知道,像感冒藥。」
「你感冒了?」
佟夏森愣了一下,然後緩緩地道:「如果只是感冒還比較容易些。」
來到島上已經過了三個多月,起初他只是自我療傷,卻發現有些傷痕已經潛沉到沒有辦法靠著自己的力量治癒。他這才試著尋求醫生的幫助。現在他服用一種抗低潮的藥品幫助他克服無預警的恐慌,漸漸的,他發現他找回了部分的自己,然後他開始覺得與外界接觸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可怕的事。
不僅不可怕,相反的,有些人還很有趣。
雖然他還是不習慣與人主動攀談,但是幾句簡短的社交語言已經又重新返回了他生活的詞彙庫裡。
生活!他覺得他好像重新獲得了一個新的生命。
將剩餘的半杯咖啡一口喝完後,他翻開今日報紙,看看最近這個小漁村又發生了什麼事。
刊頭是一個聳動的粗體字標題——
忘了灑鹽的後果!瓊斯先生的慘劇——
新聞下方配合著一部汽車撞上自家後院的巨幅照片。
原來冬天冰雪覆蓋路面時必須在冰上灑鹽,以免融冰時車子容易打滑。
瓊斯先生忘了在下過新雪的後院車道上灑上鹽巴,結果在倒車時撞到院子的籬笆,額頭多了道血口子。
佟夏森再翻看另一個版面,看漁業新聞。
暴風雪侵襲,港口停泊船隻注意。
這就是昨晚那場暴風雪,明天的報紙可能會報導有多少船隻遭受損害。
氣象預測,融冰季節即提早來臨。
島上有一半人口從事魚獲業,每當漫長的冬天來臨,就無法出海,必須倚賴政府發給救濟金。冰山一開始融化,港口很快就會解除冰封。
佟夏森來到島上的時候已經是很深很深的秋,安定下來的第一天,就遇上了雪。北緯度的冬天十分漫長,長到時間彷彿已經停頓下來,不會再往前走。
可是冰雪要開始融化了,這表示春天很快就會來到。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島上的時間不但沒有靜止不動,反而還以一種無聲無息的方式在進行著。
而他,能跟上季節遞嬗的速度,不再落後於時間的軌道之外,是這麼美好的事。
等到春天真正來臨時,也許他已經可以捉住腦中的那些音符了。
亞蓓,她現在好嗎?
夏森,他人在哪裡?
醫生:
我正在試著記下那些在我血液裡跳動的旋律
伊莉莎剛剛收到她那位可愛病人的來信。接著就接到亞蓓的問候電話。
在電話中,亞蓓問起:「伊莉莎,他有沒有寫信給妳?」
伊莉莎讀著信,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亞蓓,其實他就住在她的隔壁漁村,只要花三十分鐘的車程他們就可以見面。
在吉米陸陸續續的來信中,她實在看不出來他跟亞蓓之間的牽連。
可夾在老友與病人之間,當兩人彼此同時問起對方的近況時,她很難不好奇。
所以,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問:「蓓,妳認識這個人才多久?為什麼妳這麼關心他?」
亞蓓有些意外伊莉莎突然這麼問。如果沒有人問她,她可能只是很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這麼關心佟夏森就跟她關心其它朋友的方式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伊莉莎無預警地拋出問題,她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說他是她的朋友?但其實也不完全是。
說他跟她在本質上有著相似的靈魂,他可以懂她?太深奧了。況且這種感覺只能意會,不適合言傳。
「感覺很複雜。」最後,她說。
伊莉莎一聽便笑了。「妳有沒有可能是墜入愛河,蓓?」然後她便掛斷電話,讓老友自己去想個明白。
接著她再回給她那位可愛的病人的信上添了一句:
你是不是愛著她?
過了兩天,伊莉莎收到的回信上寫著:
我沒有向妳咨詢愛情方面的問題,恕不奉告。
寄出信後,佟夏森便再也忍不住的衝出屋外。
他知道她就住在隔壁的漁村,這麼近的距離,只要花三十分鐘的車程他就可以看到她。
他想、他想見她。
但是,見到她以後呢?
再像個無用的廢物一樣昏倒在她面前?
不、不
他頹喪地撲進雪堆裡,懊惱著生命理失序的部分。
亞蓓拉上窗簾,回想著那日伊莉莎在電話中留給她的問號。
不知道為什麼,在思考那個問題的時候,她憶起與席斯分手的那一天,他說的那些話。
每個人都以為她堅強又勇敢,但他們不知道她並非天生就擁有對抗困境的力量。
時間必須回溯到過去,十三歲以前,她時常因為怕黑而抱著枕頭跑到威爾和茉莉的房間,非要三個人一起擠在床上才有安全感。
那個時候她很害怕床底下會跑出怪物來將她捉走。直到有一天,她在惡夢中醒來,威爾打開燈,抱著她一起鑽到床底下,他們就在那裡睡著直到天亮。
天亮後,黑暗不見了。她醒過來,發現自己平安的在床底下度過一夜,這才明白原來床底下並沒有怪物,怪物從來就只在她的心底。
當她發現她是被收養的孩子後,她老是擔心有一天威爾和茉莉會不要她。那一段提心吊膽的日子裡,她十分缺乏安全感。
是他們對她的愛治癒了她,讓她相信他們會愛她一輩子,絕不會遺棄她。
她的力量來自家人與朋友對她的愛。
而在目睹養父母之間深厚的感情時,她也暗自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擁有那樣的一分幸福。
一個人完整而獨立的確很不錯。但是如果再加上一個人便可以營造出雙倍的美好,當然她也十分嚮往。
在席斯之前,她拒絕了許多對她示好的男孩,只因為感覺不對。
席斯不是「對」的那個人。但是她很喜歡他個性中的某一部分。她喜歡他的真誠。
然而她還是不曾在腦海中構築過他們的未來。
這麼多年來,唯一讓她產生特殊感覺的人是佟夏森。
但是他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問題。
他挾持了她的貓,卻遲遲沒有出現。
她覺得她好像已經等了他一輩子那麼久了。
而她不確定自己擅不擅長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