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要遲到了!是但澄嗎?我好像聽到但澄在叫我:楊舞公主,楊舞公主……銀舞公主……銀舞公主!我猛然睜開眼──老天!我以為溫暖舒服的被窩竟是嚴奇的胸膛。他抱著我,我的手環住他的臂耪,枕在他的懷裡。
「嚴奇?!」我脫口叫出來。
「噓!」他放開我,做個手勢叫我別出聲。看到他,勾起我一連串的記憶,看來昨晚的嘗試失敗了。
四周不斷傳來人聲吆喝,搜尋戒備的驚呼聲,我才注意到我身處在一間窄小黝暗的密室裡,只有上方一房小窗透傳進來些許微弱的天光。密室很窄,僅能供兩人回身的空間,嚴奇身形高大,這小小的密室更形窘迫。
上頭人聲稍歇,我才再開口問:「這是那裡?你帶我來的?你怎麼會找到我的?」
籍由薄弱的光,可以感覺到嚴奇清亮、懾魂懾魄的目光,他壓低了聲音說:「這裡是樓花閣底層一處密室。聽龍太說是在這裡發現你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來這裡。果不其然,你未免也太大膽了吧!公然睡臥在樓閣二樓殿堂,你是唯恐衛士不發現你是不是?」
原來,他這算是救了我,否則我早就被發現了。我的確太粗心大意了。當時我一心只想著該如何才能回去,也沒有考慮那麼多。
昨晚我能摸混到這波碧湖畔樓花閣,實在是運氣。我就那樣對環境毫無所知的走入昏黑中,能找對方向,而不致迷路,想來實在是驚險萬分。我一向自恃有著一顆理智科學的腦袋,誰曉得臨到事情關頭上見是那麼粗心迷糊。還好天祐吉人,我還是找到了地方。
這一路上,我仔細的想過了;這樓花閣,還有這波碧湖,關於異象的發生,一定藏有一些玄機,也許,時光流道的缺口就嵌藏在這附近某處。我是在樓花閣樓台裡被嫣紅姊弟發現的不是嗎?關鍵一定就在這裡,所以昨晚我潛進樓閣後,我想,如果我睡在我被發現的那個地點,也許一覺醒來,世界就恢復原狀,我還是醒在我的席夢思上。而且,我也想到,氣氛是重要的,黑夜一向是催化所有異象變化最傳神的媒介,它的某種神秘氣氛,助長了天地間一切不可思議情事的波動;時光逆流的變異,必定也必在它神秘的氣息的顫動下,才得以開啟那道的缺口。
我這樣想,理論上推測也應該沒有錯,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或者過程中漏失了什麼,總之我失敗了,我並沒有如願地回到未來。
是不是兩邊的世界都需要有所媒介才回得去?還是,必須也要是在銀光閃現的午夜,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缺口才得以展現?或還是,某個我尚不知,尚未想到的方法,才能構成一成熟的條件?
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呢?我的推斷又究竟欠缺了什麼?有什麼我忽略掉的?……啊!衣服!
我像是發現了什麼,興奮的將衣服、鞋子脫掉,然後全身上下仔細搜找過一遍,確定沒有什麼不對勁,才放心地舒呼一口氣。「SomewhereinTime」裡叫Ric-hard的那個男主角,就是看到了屬於他那個時代的錢幣,才回到了未來。和他不同的是,他並不想回到未來,而我是急切地想回到科學昌明的那時代。
「你在做什麼?」嚴奇皺緊了眉頭。天光薄薄灑在他身上,染著灰塵,但像金粉四溢,美極了。
「啊!沒什麼!」我愣了一愣,真是呆啊!現在把衣服脫掉有什麼用?我吶吶地又把衣服、鞋子穿上。
嚴奇起身將密室的門拉開一個小縫探看,回頭說:「你待在這兒別走開,等天黑我會想辦法帶你離開這裡。」
「不!我要留在這裡過夜,如果你真的願意幫我,請你帶一些食物和水給我。」
「你在胡說什麼!」嚴奇反手將門掩上。「留在這裡過夜?你知不知道那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清晨時分如果不是我及早發現你,將你帶離樓台,你早就被發現,押往王府了!」
「我知道,謝謝你的救助,可是我一定得留在這裡,這地方一定存在著可以讓我回去的缺口。」
嚴奇背抵著門,密室的空間狹小,使得他的身形看來益加的高大。
「你以為只有你這樣想?王爺也早就想到這點了!他料定波碧湖是銀舞公主出現的關卡,樓花閣也必定脫不了關係,銀舞公主如果要回去天界碧青潭,必定得由這裡借路回去,今天一早,他就派人加強這裡的戒備,連我險些都進不來。」
我不禁張大眼睛。
「怎麼會?你不是王府裡最高的統領──」
嚴奇用力一揮。「沒錯!可是還有一個衛士將,地位和我相當,處理府內一切事宜。王爺這次就是下令由他全權負責搜查銀舞公主的下落。我退居一旁輔佐。現在外面全是他的人馬,你一露面,我想掩護你也難。」
「如果我裝扮成你們這邊一般尋常的女子也不行嗎?」
「如果是在別處,當然行,可是王爺早下令不許任何人接近這樓花閣,像你這樣的少女,沒來由出現在這地方,根本是自投羅網。」
我看了看上方由小窗溢瀉進來的金光。以前電視古裝劇常見的蹩腳劇情,竟然可笑的發生在我身上。以前常以為那不過是演戲的無聊,現在應驗在自己身上,那緊張、恐懼的氣氛,原來不是當初一句無聊所能抹滅否定掉的。事情是真的發生了,不再是一句「睡一覺,明天起床就沒事」做夢般的混沌了,我必須盡快回去,否則天曉得我會不會就此毀在這個世界?!
我主意已定,便正視嚴奇說:「既然現在戒備這麼森嚴,接近樓花閣那麼困難,那我更得待在這裡了。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已潛進樓閣中。拜託你,嚴奇,你一定要幫我!」
嚴奇靜靜注視我一會,突然緩緩慢慢說出和這完全不相干的事:「銀舞公主身上有著五顆星辰排列成夜光之鑽的印記。」
說完這句話,就打開密室,潛入甬道中。我低低呻吟一聲,靠貼住牆頭。老天爺!這個玩笑太過份了!惡作劇也不是這種作弄法的!
我的左背處有著星辰的紋身!當年我剛出生不久,爹爹門下食客有個江湖術士,諂媚巴結,胡猜亂測,說我是什麼寒舞星下凡,天曉得真有什麼寒舞星,爹爹卻深信不疑的,找人替我紋上了昂宿星團的星芒,取其中最明亮的五顆星鑽形排列。說是什麼天星下凡,以此為切記,又將我取名楊舞,日日苟延殘喘他的貴族夢。我懂事以後,曾為身上的刺青和他冷戰過,爹爹卻一直以最無辜的笑臉討好我,我無奈,事實又既已造成,只好接受。可是從此,我全然拒絕他們那三個白癡所提的任何傳說神奇。這樣批評爹爹娘娘和但澄實在是不應該,然而,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爹爹究竟何能何德,居然有本事將世代富甲四方的楊氏祖產,一寸一寸、一甲一甲地全給敗光。老實說,爹爹也許奢靡成性,享受慣了,過慣了少爺公子的闊日子,講究排場氣派;然而對於富霸一方的楊家來說,那真的不算什麼。爹爹有文人氣,但吟詩弄詞作對、附庸詩人風雅,搞些什麼夜宴酒令的,再怎麼揮霍,也及不上那種縱慾狂歡,嫖賭作樂的真正敗家罪惡。究竟爹爹是怎麼將家產一分一分敗光的?
大概,大概吧!和他軟弱的文人氣有關。
爹爹端學盂嘗,招德納賢──其實是心軟──門下食客千人。那些現代德行君子完全不事生產,成天跟在爹爹娘娘屁股後,東遊上苑,西訪花塢,瞎扯些無聊拉雜的垃圾。那些現代清客,肚皮裡沒什麼真本事,臉皮倒是不薄;巧言諂媚,歌功頌德,醜態百出,無奇不盡其所有,其實不過一個「懶」字作祟,貪圖不付勞力的享受罷了!
那些人來來往往,爹爹一概來者不拒。楊福老夫婦有時看不過去,咕噥兩句,爹爹全當耳邊風,依舊大做他的盂嘗。
等到爹爹娘娘飛機失事,門下食客跑得一乾二淨,那些三親六戚也突然不見蹤影,我清查楊家的財務狀況,才知道已經什麼都不剩……討厭!這些不愉快的往事!我擦乾微濕的臉龐。
門口輕響,嚴奇閃身進來。
我接過他帶來的清水,連喝了幾口才問:「外頭情況怎麼樣了?」
「不太好,風聲還是很緊,四處是王府的衛士。王都來的官侯已經回上都了,看情形,過不了三天,情勢必定變得更加混亂。」
真糟糕!看情形我如果堅持一直待在這裡,又回不去的話,不是糧水不繼,就是被搜查捕獲。可是我怎麼甘心就這樣離開這裡?一旦離開,回去的機會就更渺茫了。
「嚴奇,如果你抓到我,會是大功一件嗎?」我低啞著聲說,那低沉甜淨柔媚,連我自己都嚇一跳。
嚴奇顯然也嚇了一跳。他看我一眼,隨即閉上眼,讓密室的空氣保持最沉靜的死寂。
密室沉靜至極的氣氛讓人昏昏欲睡,我也閉上眼睛,放鬆肢體。渴睡鄉在向我招手,我看到「斯舞莊」在風塵中斑剝……爹爹娘娘含笑在月光染亮的莊院前邀月飛舞,小小的我,和但澄在一旁,看呆了過去……
還有那風和那流水淙淙,空氣中滿是花草沁人的磬香。但澄在伸展台上優雅的笑著、旋舞著,一個回身,轉旋成太平洋一碧萬傾的波光,水濤中,爹爹娘娘的身影浮飄在每個隨浪起伏的波折中……我伸手想撈,浪花越退越遠,我探身下去──不要──「楊舞姑娘!楊舞姑娘!」
嚴奇的叫喚將我和噩夢切離,我睜開眼,自夢的混沌中清醒,對他微弱笑了笑,擦掉額前的冷汗。
「什麼時辰了?」
「還早!月亮才剛上山頭。」他回答說,遞給我一碗清水。
「謝謝。」水入喉中,濕潤了那份乾澀,舒服極了。
他也為自己斟了一碗,傾頭一飲而盡。
「嚴奇,這樣行嗎?你一直陪我待在這裡,宗將藩倘若有事找你怎麼辦?」我看著他揩乾嘴角的水珠。
「不礙事。」他只是簡短的回答一句。
空氣滯流了半晌,我又開口:「嚴奇,難道你從來沒有對宗將藩的神聖權威懷疑過?你真的以為誓死對他效忠,是天經地義的事?他要你做什麼事,你都不得違抗,甚至要你的命──你心裡真的從來沒有疑惑過嗎?」
「夠了!楊舞姑娘!」嚴奇恍若岩石般,定定地矗在黑暗中。「我不准你再說任何對宗將王不敬的話。王爺是上清國最偉大的存在,我不許你有任何懷疑!」
「可是,你究竟幫了我……」
他抿緊嘴辱。藏匿幫助我,無疑是背叛宗將藩,是他對宗將藩的赤膽忠心裡一個洗刷不掉的大污點。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幫助我,因為嫣紅的緣故吧?我想。
「謝謝!」我低聲向他道謝。嚴奇冷酷無情的外表下,其實包藏了溫暖有情的心腸。他太清楚我被發現的後果!忠誠和情義之間,他到底還是選擇了情義之事。情義無價,我欠他和嫣紅,一款生命的債。
說什麼上王一族自有辨別銀舞公主的方法,怎麼辨?還不是強行交入後官!這麼淺的道理偏偏大家都想不透,還真以為什麼上王、王爺的當真是什麼天生之子,對他們敬若神明,絲毫不敢有任何僭越違抗之志。苯!還說什麼只有他們一族配穿什麼銀服──糟了!
「嚴奇!」我覺得無端的慌張起來。「你說那個宗將藩,是不是、是不是穿著銀袍、戴金冠、束銀色腰帶……」
「是的。」他疑惑地撞頭看我。
「銀帶……」我像是被擊中了要害,強悍不再。那個人,昨日早上那個人……
「快,嚴奇,」我打著冷顫,幾乎是用呻吟的聲音說:「快回去找嫣紅,看看她是否平安!快!快去!」
「你說什麼?」嚴奇皺緊眉頭。
「快回去看看嫣紅有沒有事!」內心那種虛慌感,一直攫緊著我的心臟,那心跳聲,感覺起來那麼不切實際,像是隨時有停止的可能。「昨天清晨,嫣紅姊弟帶我回家,他們離開後不久,有人潛入屋子。那個人頭戴金冠,身穿銀袍,腰繫銀帶,神色很冷漠。一開始我沒有放在心上,全部的心思只是想著該如何才能回去,所以不久就忘了這回事。聽你提及時,我也只覺得隱隱有種不安,但一直沒想那麼多──是他!一定是他!他知道──快!快回去!」
那種虛慌感侵入我的脾肺,我彎下了身子,頹倒在地上,拚命咽吞著口水。
嚴奇的臉色由血紅而蒼白而鐵青,再轉為死白,他頹然坐倒在地上。
「嚴奇!」
嚴奇舉步移走,動作卻僵硬得跟機器一樣,絲毫沒有生命力。
我重新靠牆而坐,呆垂著頭,半醒半昏沉,半夢半知覺。到了下半夜,嚴奇還沒有回來,我越等越心焦,離開密室潛回嫣紅的茅屋。
那情形真是驚險萬分!平時看慣電視劇,還以為天下守衛全都呆若木雞,只要一根手指頭就應聲而倒;親身經歷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那些衛兵,靈敏得像人精,稍有風吹草動,就反應神速,厲害得很。
我能順利的離開樓花閣,還是拜運氣所賜;雖然如此,我還是緊張得直冒汗。倉促間,衣袖勾住樹叢,越扯越糟,我只好脫掉外袍,勿匆離開。
嫣紅家中空無一人,沒有收拾過的痕跡,我走到床板躺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大概怎麼想也不會想到我還有這個膽躲回到這裡。
我盯著醜陋單調的天花板,思緒如走馬燈般的奔竄。如果嫣紅真是給抓走了,最大的可能就是為了逼問我的下落──糟糕!嫣紅根本不曉得我到那裡去了!他們根本問不出個所以然,宗將藩一怒之下,會不會將她……
不!應該不會的,可是……這專制時代,人命那麼不值線,一切只以在上者的喜怒為行事依據……
我越想意識越混沌。天亮以後,正想合上眼,聽到外頭有嘈雜的聲音,附近人家都趕早起來作活了。
我彈跳下床,躲在窗邊,門口正聚集了一群村婦,指著嫣紅家屋子七嘴八舌不停。
「可憐哪!一家子就剩他們倆姊弟,不知道犯了什麼事,昨個兒一早,王府裡衛士將蔣大人就帶人給抓了去。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一個頭上纏著藏青包頭巾的老婦說。
「還說呢!」一旁一個花開盛期左右歲數的女人,伸著五指蔻丹,拍著胸口,一副不勝驚嚇的柔弱說:「昨兒個真嚇死我了,我送我當家的出門,才一轉頭,就看到衛士將大人帶了好多衛士一路吆喝過來。開頭我還以為要捉拿什麼大盜,後來才知道是嫣紅那家子出了紕漏!」那女人姿態甚多,挑眉擠眼間頗有股媚騷勁。「我就說嘛!人不可貌相!平時看她文文靜靜,誰知道暗地裡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如今都讓府兵拾抓走了。」
「我說媚薔,」離門口最遠那個胖胖、一臉福相、穿著花布粗服的老嫗說:「你說話可要留點口德,現在嫣紅姊弟人都給抓走了,也不知是個吉凶,你這樣損人家,有損陰德!」
那個叫媚薔的女人撇撇嘴,朝身旁穿紅裳,和她一樣一身狐媚味的女人使個眼色。那女人會意,嬌聲叫了起來。
「哎呀!我說福嬸啊!」她擺動著薄紗中,眼珠子使壞地轉了一轉。「話可不是這麼說。我們也不是存心要說嫣紅的壞話,不過您想想,如果嫣紅真要沒犯什麼勾當的話,宗將王爺英明聖勇怎麼會無故派人將她倆姊弟捉了去!」
她這話一出口,全部的人都噤了聲。看來宗將藩這三個字,在這裡代表了無上的權威,只要抬出他的名諱,便沒有人敢冒褻責、違叛他的罪名。這是個連說話都得小心翼翼的專制暴虐時代;搞不好,也許是要殺頭的。
先前說話那女子,看這情形,得意的嬌笑幾聲,接口說道:「不是我春香愛嚼舌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嫣紅做了些什麼,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不過紙是包不住火的,她被抓了,是老天爺給她的懲罰!」
那叫福嬸的,面有慍色,又不好發作,氣得身子一轉拂袖而去。她這一走,人潮也就跟著散,春香和媚薔相視一笑,愉快至極的離開。
真奇怪!時間不管怎麼流換,朝季不管怎麼變遷,每個時代,總有像這樣惹人厭到骨裡,卻又拿他莫可奈何的可鄙人種。這些「黑市殺手」,殺人不沾血,只憑一張嘴巴就搞得別人雞飛狗跳不得安寧。而他們,卻樂得拍手稱好。我想,是嫉妒心在作祟。可是,也常有全然沒什麼道理,就是看不得別人好的惡劣心腸。人性再怎麼變、怎麼進化,就是釐清不斷貪嫉私鄙的臍帶。打娘胎裡帶出來的劣根性,一代一代地承繼千古以來,最原始、最蠻荒的罪惡。真不知道,那耶穌基督的「原罪」是不是就是指這個!Sin──多完美貼切的象形造字!一條蛇爬進你心中……伊甸園裡萬惡之源的那條蛇,悄梢的,悄梢的游移入你心中……
我覺得有點頹喪,躲在一旁,不能為嫣紅辯解什麼……這不是一個尋常人都可以理直氣壯的朝代,逞一時意氣之快,徒然為自己惹得更多的麻煩。不值!
是的,不值。楊立斯二世從不做這種傻事!我才不像沒腦筋的爹爹和娘娘,到頭來連自己怎麼死的,可能都還懵懂不知……
我抹掉淚,這不是感傷的時候。我必須想辦法找到嚴奇。我低頭看看自己,昨晚匆促間被樹叢勾落了衣服。我四處看了看,再借了嫣紅另一件衣服套在身上,然後用頭巾包住頭,臉上再蒙上一片薄紗,像阿拉伯女人那樣。
我走入街集,微低著頭,盡量放慢腳步,拚命抑制住平日昂首闊步的習慣衝動。街集的景象,就像古裝劇裡演的差不多,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茶坊、酒肆、小館比比皆是。看來這地方雖在城郊外,可也熱鬧的緊。不過,如果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景象就完全不同了。那方向,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片好山好田,山色青翠,沃田肥美,人如點畫,兼具田園寧靜與山水飄忽之美,成就一幅幅南派山水的好畫作,是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那情景,真的是所謂現代人不曾看見過的綺麗優美,也想像不出,這兩種風景,竟然能在同一畫面上出現,太不可思議了!可是,它真的存在,就在我眼前……
啊──我正想得出神,有個人急速把我拉過去,閃身躲入街角。一列清一色黑裳打扮,腰繫刀柄的行隊,由我們前方急行而去。
「你怎麼跑出來?太危險了!」身後那人放開我,低聲在我耳邊說道。
「啊?!嚴奇!我出來找你的。」看到他,那欣喜真的是無法形容。
「噓!」他示意我噤聲。「先離開這裡再說。跟我來!」
他領我穿過一條人跡較少、僻靜的巷道,千回百折,來到座富麗堂皇的宅院前。上頭有個大大的匾額:嚴府。
他先翻牆進去,再為我打開邊門。
「小聲點!」他說:「被發現就麻煩了,暫時還是別惹人注意的好。來,往這邊。」
他帶我進入一間十分寬敞的廂房。看來像是書房,壁面滿滿是古冊書簡,硯台筆墨整齊置放在當中一面大桌子上,裡側還有著裝飾優雅的臥寢。
「好了!現在安全了,」他關上門,回過身來。「你怎麼會在街上亂逛?你知不知道,那樣非常危險!?今天一早我回到樓花閣找不到你,還以為你被發現!現在外頭四處是搜捕你的衛士,他們在樓花閣附近的樹叢發現一件女子的衣衫。我一看見那件衣服,就捏了一把冷汗,以為你被發現了。還好!現在上王也派了武將兵士駐紮在隨青源,下令捉拿任何外來陌生的年輕少女。王爺尊他是共主,給予王都來的上將最大的行動權力。現在外頭亂成一片,人人自危,你這樣貿然出現,非常危險!」
「我知道,」我走近他。「可是,他們抓走了嫣紅和龍太。」
嚴奇避開我,轉向一旁。這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舉動,他一向是昂首挺胸,神采逼人的!情況一定很嚴重!
「說話呀!他們把嫣紅和龍大抓到那裡去了?」
「這沒你的事,你別管。」他又避開,走到睡塌旁,沿著床沿坐下。
「怎麼會沒我的事!」我跟著過去在他身旁坐下。「這事全是因我而起,他們是受我之累。如果不救我回家就沒事了。」
情義無價,我到底是欠嫣紅一款情義的債。
「我說了,你別管,我會想辦法救他們。」
「怎麼救!除了拿我換他們以外,還有什麼辦法?你不是說過,如果我連累了他們,危及到他們姊弟的安全,不得已時,你會將我押交王府!」
嚴奇霍然轉首向我,目光凌厲不能對視,瞳孔裡放散著盛焰的怒氣。
我搖頭,說:「你不用生氣,我這樣說並沒有其它意思,我欠你們一份恩情,嫣紅對你來說又是非常重要的人。而且,倘若我被發現了,再壞的打算也不至於丟了性命,但嫣紅可就不同了,她可能因此而喪命,你是宗將藩手下的將領,想來比我更清楚他的為人。他是個溫情恩慈的人嗎?」
「可是,你知道你一旦被送進王府的後果嗎?」
「……」我回答不出了。
嚴奇的眼眸緩緩熄了怒焰,代之而起的,是一份說不出的複雜的顏色。他伸手拂卸我臉上的面紗,用一種前所未有、充滿感情的聲調說:「不,你暫時還是先留在這裡,等我看看情形再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救出嫣紅和龍太,不會讓他們受到任何傷害。」
「唉!就怕到時太遲了,這些專制帝侯的喜怒哀樂情緒很難掌握,一個不小心就會有遺憾的事養生,我們不能冒這個險。」我輕輕搖晃著頭,包纏未穩的頭巾禁不住搖晃,掉了下來,頭髮散落了一肩。
「不!你還是先待在這裡等我消息,」他說,靠近我一些。「你在我書房很安全,沒有人會來干擾你。我一有嫣紅的消息,會立刻通知你,你不用感到自責或歉疚。」
「這是你的書房?」
「嗯!」
「嚴奇,」我心中有個疑問,打一看到這所華貴的宅第時,就一直耿隱在心裡,這時忍不住提了出來。「你和嫣紅既是未婚夫妻,何以你如此高官顯達,卻仍讓嫣紅姊弟如此貧困無依?」
他看了我一眼,別過了頭。嚴奇原是我陌生的人,這幾日來看慣了他毫無表情的酷漠,現在他處處顯現出異於酷漠外表的另一面,我覺得又是生疏、又是奇怪。他說:「她一直拒絕我的幫助,說是不想太依賴我。好幾次要她和龍太搬到府裡來,她也不肯,怕別人說閒話。加上我娘──」他頓了一頓,話鋒一轉:「我和嫣紅是打小經由兩方家長作主決定婚約的。原先我很排斥,可是嫣紅雙親相繼過世後,家道中落,倆姊弟孤苦無依,我不忍心。家父去世的早,府裡一切由我娘作主,她迷信術士所言,相信嫣紅命硬犯煞,克親又剋夫,不准我再和李家來往。嫣紅是個好女孩,她什麼也沒抱怨,我更是不能就這樣丟下她不管。我發誓要好好照顧他們姊弟一輩子──」他朝我傾過身來。「可是,你為什麼要出現?」
他這話是怨我的出現讓嫣紅姊弟無端惹來這一場災厄吧!我勉強擠出一抹微笑說:「你放心!他們一定會平安無事!」
他好像沒聽見我的話,看著我,喃喃地說著。
「你為什麼要出現?」
我為什麼要出現?問我,我問誰?我並不喜歡這場脫軌的遊戲,我只希望早早回到我逸軌而出的那年代。可是情義無價,我到底欠了嫣紅一款生命的債,注定被捲入這遙遠的歷史洪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