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的官兵只有兩個,城門口卻多了一批招賢莊的護衛,個個腰佩鋼刀,嚴謹地守在城門兩側,盯住每一個進出城門的人。
招賢莊的少莊主此時正大大咧咧地坐於城樓上,搖著折扇,觀風景。
城樓一隅風景不錯,圍了許多人,扎堆兒看熱鬧。
不遠處,慢吞吞地走來一人,靠到人群外圍,靜靜地站著。
用鐵柵欄圈隔開的城牆上貼了兩張告示,其中一張告示上是一名女子的畫像,另一張告示則提了三個大字——招親狀!
告示一旁站著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光著膀子在那裡一通吆喝,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哪裡來的江湖騙子,專賣狗皮膏藥的,不只吆喝,還亮了架勢——扎馬步,左一直拳,右一擺拳,蛤蟆似的鼓足了氣,一張嘴,唾沫星子橫掃一通,嚇得眾人齊刷刷往後退開一步,隔著鐵柵欄,聽那雷鳴似的聲音砸進耳來。
「諸位父老鄉親,吾乃朱雀宮右護法斗勺是也!斗某此番到揚州正是代表朱雀宮情夢宮主,來為招賢莊鳴冤道不平!諸位想必都已知曉,前些日子,有人在揚州城內散播謠言,冒充本宮宮主,惡意污蔑招賢莊,詛咒莊主之子,說什麼廣老莊主喪了一子,又送了一子,簡直是一派胡言!」
自稱「斗勺」的人一指牆上那張畫像,接著說:「諸位看仔細了,就是這個小女子,造謠污蔑、搬弄是非!這人是個騙子!」眾人嘩然,這麼一個清雅溫婉的女子怎會是騙子?
「這個女子原是招賢莊的一名奴婢,真名叫翠花!自打賣身進入莊內,她就千方百計對少莊主猛獻慇勤。少莊主作風正派,為人俠義,自然不會將這卑賤而又狡詐的奴婢看入眼裡,任憑她百般挑逗,少莊主都不為所動!氣惱之下,她竟心生歹念,於深夜潛入少莊主房內,欲刺殺少莊主。幸而蒼天祐人,少莊主逃過一劫,只負了些輕傷。老莊主仁義為懷,只將這心術不正的賤婢逐出招賢莊。豈料,她不但不知悔改,反而懷恨在心,四處造謠生事,惡意誹謗招賢莊,還膽大妄為地冒充朱雀宮宮主,在『醉八仙』內大擺招親宴,真是不知羞恥!
「老莊主為免諸位上當受騙,於前夜就將她請回莊內,好言相勸。她故作誠心悔改的樣子,而後又趁老莊主不備,竟縱火欲燒燬招賢莊,如此一個蛇蠍心腸的女子,人人得而誅之!可偏偏老莊主菩薩心腸,居然又給了她一次機會,故而在城門口貼一張招親狀,三日之內若有人敢揭下招親狀,娶這女子為妻,招賢莊便饒她不死!」
滾瓜爛熟地背完少莊主交代的這番話,自稱「斗勺」的粗漢指著一紙招親狀,惡聲惡氣地問:「怎樣?哪個瞎了眼、蒙了心的傻瓜,敢來揭這招親狀?」
眾人忙不迭地搖頭,不嫌命長的,哪個敢娶這樣的女子?
原本靠在人群外圍的一個人,此時竟撥開圍觀的人群,走到前面來。
眾人一瞅,原來是個一身邋遢的酒鬼,週遭便噓聲一片。
這酒鬼是窮怕了娶不起娘子,還是醉糊塗了?這樣一個蛇蠍心腸的女子,他也想娶?真是活得不耐煩嘍!
人群裡,有人喊了一聲:「酒鬼!小心與那翠花同床共枕時丟了腦袋呀!」
哄然大笑聲中,酒鬼慢吞吞地跨進柵欄內,慢吞吞地走到粗漢面前。
「怎麼?你想揭下招親狀?」粗漢一握拳頭,指關節「咯勒勒」地響。
酒鬼搖一搖頭,突兀地問:「能給我一支筆嗎?」
粗漢一愣,「拿筆做什麼?」
酒鬼一指那張只寫著「招親狀」三字的告示,道:「你剛剛說得還不夠精彩,我再幫你添上幾句。」
眾人聞言愕然。
粗漢重新打量這酒鬼,「有意思!本大爺就給你一支筆!」他在角落裡撿起一根木炭遞給酒鬼。
酒鬼持著木炭,在一紙招親狀上揮舞一番,告示空白處赫然落下龍飛鳳舞、鐵劃銀勾的幾行字。
粗漢瞅著這幾行字,傻了眼。
酒鬼會寫字,粗漢卻不會識字,紙上寫的啥,他一個也不識!
圍觀的人群裡倒是有人識得,看懂了這幾行字,有一人臉色就不太妙,急匆匆地往城樓上跑。
另有一人「哦」了一聲,半信半疑。而大多數人則是想笑又笑不出來,想惱又惱不得,臉上的表情可就精彩了。
這紙上寫了這樣幾行字:這個粗漢不是人,講的句句是鬼話,大家若是信了他,都是白癡和傻瓜。橫批:鬼話連篇!
短短幾行字,通俗易懂,愣是將粗漢先前的一番話徹底否決!
坐在城樓上觀望的廣英傑見城牆一隅圍著看熱鬧的人們突然安靜下來,心中正犯疑時,有一人急匆匆跑上樓來,向他據實回稟城牆那邊發生的事。
他站起來,凝神瞧一瞧不遠處的酒鬼,哼道:「一個酒鬼而已,拿罈酒打發了即可!」
「是!」屬下領命而去。
片刻之後,四名招賢莊的護衛撥開人群,走到酒鬼面前,每人手裡都抱著一壇烈酒,其中一人板著臉說:「酒鬼,這四罈酒是咱們少莊主贈給你的,你找個地方喝去吧!」說著就把酒罈子往前一遞。
酒鬼沒有接,歎一口氣,「少莊主的酒……不知裡面有沒有毒?」
「酒鬼!」護衛把酒罈往地上重重一放,挽起袖子,亮出拳頭,「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酒鬼「咦」了一聲,「這是做什麼?仗勢欺人?你們的莊主不是慈悲為懷?你們可不要壞了他苦心經營的『仁義』招牌啊!」「對付你這樣的酒鬼,還用得著『仁義』二字?」護衛不屑地哼道,「識相的就快滾!否則,本大爺揍得你滿地找牙去!」
酒鬼大笑一聲:「好一個招賢莊,上樑不正下樑歪!」
護衛勃然大怒,霍地揮出一拳,重重砸至他的胸口。
酒鬼悶哼一聲,蹲下身子,雙手捂著胸口,嘴角溢出血絲。
「怎樣?舒服吧?」護衛獰笑著,一腳踩到酒鬼背上,「不想死的,趕緊磕三個響頭!」
被人踩在腳下,酒鬼依舊不吭聲,護衛「呸」一聲:「賤骨頭!還不學乖,找死來著?」掄起拳頭又往他頭上砸去。
砸出去的拳頭落了個空,酒鬼一抖肩,甩開踩在背上的那隻腳,突然站了起來,揮出一拳,回敬在護衛胸口。
咚的一聲悶響,護衛一臉痛苦地捂著胸口,踉蹌著一屁股跌坐於地。
另一名護衛慌忙拔出鋼刀,大喝一聲,舉刀衝上來。
酒鬼一旋身,伸手迎向刀刃!
護衛眼前一花,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手中的鋼刀已落在酒鬼手中,冰冷的刀刃橫至頸側,護衛嚇白了臉,震驚地望著酒鬼,「你、你……」上下牙床格格打顫,已說不出話。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無數雙眼睛驚愕地盯著酒鬼,城樓上有人驚「咦」一聲。
刀刃一顫,酒鬼臉上突然閃過一絲痛楚之色,一鬆手,鋼刀「噹啷」跌落於地,他悶哼著緩緩蹲下,兩手圈抱住自己的身子,咬緊牙關似乎在默默忍受某種痛苦。
人群裡突然冒出一句話:「這人是犯酒癮了!」
護衛一聽,走到一旁抱來一罈子酒,試探著遞到酒鬼面前。
酒鬼猛地抬頭,盯住這罈酒,內心掙扎、猶豫著。
護衛掀開罈子的封口,陣陣濃冽的酒香撲鼻而來。
鼻翼急速扇動,酒鬼再也忍不住,捧起酒罈子,仰直了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一通。
護衛見狀得意地大笑,又搶過酒鬼手中的酒罈子,把酒潑在地上。
酒鬼忙仰著臉,張大嘴巴去接酒罈內傾倒出的酒。護衛把酒灑到他身上,戲謔地狂笑。
圍觀的人指指點點,言語中儘是不屑與譏笑。
腦子裡渾渾噩噩,酒鬼已看不清圍在面前的都是些什麼人,耳邊模糊地聽到鬧哄哄的聲音,頭好痛,像是被生生撕裂的痛,渾身上下似乎有成千上百隻螞蟻在叮咬,好難受!
酒!快給他酒!醉死了,就不會痛!
誰來?誰來給他一罈酒!給他酒!酒……
……忘了……
一聲歎息,撥開重重迷霧,清晰地傳入酒鬼耳中。他抬頭,看到靜靜地站在人群裡的她,失去了笑容的臉上流露出心痛與失望。
她木然站著,默默地看著他,從那黯淡無光的眼神中,他似乎感受得到她此刻的心,已經殘冷!
她輕歎一聲,默默地轉身——離去!
他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女子默然離去!可這默然,怎麼就像了一把冰冷的刀子,一下一下地扎中了他的心?枯澀和疼一浪一浪地襲擊身體。
他悲憤地仰天長嘯,如一頭受傷的獅子,瘋狂地撞入人群,狂奔而去。
護衛欲追,城樓上有人大聲說:「讓他去吧!一個酒鬼,耍耍酒瘋而已,不必與他計較!」
眾人抬頭,城樓上,廣英傑折扇輕搖,站在他身側的正是廣招賢!
一路狂奔!
酒鬼吼叫著狂奔不休。
許多東西在心裡悶了很久,它們不斷地膨脹,膨脹到極限時,無可避免地爆發了!
那個壓抑了許久的「自我」,奮力掙脫了枷鎖,衝他咆哮:不要再一蹶不振,快站起來!站起來!
狂奔!狂奔!
胸口像要炸開,吸一口氣,肺裡像針扎一樣痛!他不停地奔跑,依著自己心底的渴求,奔往一個方向——
人煙稀少的野郊,禿鷲盤旋的亂墳崗。他一口氣奔上亂墳崗,撲至一個墳頭,「噗」地噴出一口淤血,大口大口喘息。
墳崗地底埋葬了數不清的無名屍首,地面上只有一個活人,陰陽相隔!
死,何其容易!
活著,則需極大的勇氣與毅力!
他默默忍受所有的痛苦與煎熬,忍受世人的唾棄,三年來,整日整日孤孤單單坐在街頭巷尾那污穢陰暗的角落,默默地坐著,就像在等待什麼似的,等待什麼呢?
等待——
「一個可以重新觸動你心靈的人,一個可以激發你站起來的人!那個人,才是你所等待的有緣人!」
臨別時,義父語重心長的一番話銘刻在他腦海。
「有緣人?」他當時心如死灰,輕渺如煙地一歎,「有緣人早已離我而去……」
「她並非你命定的有緣人!」義父一字一句地說,「你還沒遇到悲歡同、生死共,風雨同舟的人!」
他苦笑:一個女子將他推入萬丈深淵,永劫不復,一次的痛就夠了,何必再找一個女子,讓殘缺的心再受一次傷痛?
他下了決心逃避,矛盾的是,逃避的同時,他仍在默默等待!
當情夢身穿新嫁衣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竟藉著幾分酒意拽住她的衣角不放,脫口而出的是心底最真的渴求:「娘子!」
不是認錯,「她」總穿一身縞衣,他怎會將身穿大紅喜袍的她認作「她」呢?他是故意的!哪怕是念搖含淚強留,他仍會回到那胡同口。
胡同正對著一扇小窗,他能看到她對鏡梳妝。在她未曾留意時,他的目光已開始悄然追隨了她。
「英雄嗎,就是敢於承擔的平凡人!」
她或許並不知道,這樣的一句話,給了他多大的勇氣!
三年來,始終記得的這個墳頭,今日終於有了勇氣來面對它!
墳上壓著塊石頭,石頭上刻著一截竹子——脫俗的靈秀,堅韌挺拔!最愛的竹,埋葬已久的「自我」!
墳裡埋葬的是他的過去!
他要挖開這墳。
搬開石頭,十指插入泥土,挖到一尺深,土裡赫然露出一個油布包袱。
提出包袱,一層一層地將油布鋪展,塵封了三年的「過去」終於重新展現在他眼前。
包袱裡只有兩樣東西:一件冰蠶銀絲織就、取崑崙朱果染作火焰色彩的火雲衣,以及一隻鐲子。
紅如血的鐲身內,一條形態逼真的玉龍緩緩游動,直欲破鐲而出!
血鐲似有靈性,主人將它持在手裡,它便「嗡嗡」作響,散發淡淡紅芒。
游龍血鐲——游龍血劍!
不敗之劍,玄古神兵!
「游龍啊游龍,三年了,你可曾想念過你的主人?」
指腹輕撫鐲身,一幕幕往事湧上心頭。
六年前,紅葉山忘塵軒——
「搖兒,你知道她是誰嗎?她姓布!姓布啊!或許她就是……」
「義父!天底下姓布的人何其多,您多心了!」
「你真的要娶她?你與她相識不過四天!你瞭解她多少?」
「我要娶她!四天也好,四年也罷,她這樣的女子,像冰雪一樣,透明、脆弱,我只想呵護她一生一世!」
白髮蒼蒼的老人長歎:「癡兒!癡兒!」
少年淡淡一笑,摘下手腕上的一隻血鐲遞給老人,「義父,請代孩兒收好游龍,孩兒答應了她,隱退江湖,從此青山綠水,淡泊一生!」
老人無奈地接過血鐲,飄然離去……
三年後,紅葉山忘塵軒——
「搖兒,這是你的衣冠塚,她若回來,見到這墳,必會死心!」
「回來?她若肯回來,我一定會更努力、更努力地疼她、愛她,不再傷她的心!」
「說什麼傻話!是她傷了你啊!你把整顆心捧給她,結果呢?她把劍捅入你的心……」
「不!不是的!她只是……只是乏了,去外面散心了,等到累了、倦了,她會想到這個家,會想到一直在家中等她回來的夫……她會回來的!」
「癡兒!癡兒!」
白髮蒼蒼的老人長歎一聲,無奈地看著義子坐在衣冠塚前,消瘦的臉上透著一種偏執,蒼白的唇顫出一種脆弱!
一天……兩天……三天……
第四天——
疲憊不堪的人兒倒在墳前,蒼白的唇咳出驚心的血箭,噴濺在墓碑上,如怒綻的朵朵紅梅!
「為什麼?為什麼她還不回來?」失神的眸子裡溢出幻滅、絕望的血淚。
「忘了她吧!」
「忘不了……忘不了啊……」
「唉——癡兒!」
白髮蒼蒼的老人痛心地背起氣若游絲的義子,決絕地離開紅葉山忘塵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