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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方勝結 第5章(1) 作者:針葉
    翌夜——

    「香斷燈花夜,歌停扇影秋……」

    虛無縹緲的歌聲飄入耳,回頭看看籠罩在一片燈火中的紅塵歌樓,再看看前方穿得比較「正常」的女子,易季布莞爾。

    昨天賭贏了,心中並無一絲愉悅。當時為趕回官衙處理盜賊之事,他無閒暇聽她禁止救火的原因,今日得空,在煙火樓外徘徊半晌,不知該不該進去打擾,或許真有天意,她也恰巧從煙火樓走出來。

    黑髮高束,一身綿藍暗花裙,手持折扇的女子一邊走下台階一邊與百祿狎笑,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之感。

    看她神情,輕狎褻玩似浪蕩公子,看她容貌,卻如清蓮照水,玉暖生煙。

    白梅獨傲霜,以其氣節孤高,雅香迷人;紅蕖媚秋水,然魅色艷麗,仍不失清映修絕。在她身上,怎樣的放浪不羈,卻永遠不會令人聯想到淫邪靡亂之意。

    她身上有很多謎……

    亮晶晶的眸子一見他,短短驚詫後,浮現他不明就裡的難測笑意。

    原來,她今夜起了逛夜市之意,見他有空,當下推了尋兒相伴,要他相陪。莫道尋兒詫怒,他亦是驚……喜莫名?

    盯著厚底白靴,見她未露半截小腿,沒由來的,他有點高興。

    「百里姑娘……」快步上前與她並排,並暗暗保持尊重的距離,他想了想,忍不住問,「姑娘想逛哪條街的夜市?」

    「西酸門的。」她搖著折扇,雙眼滴溜溜直轉。

    幸得他換下官袍,她又是正常打扮,除迎面而來的行人多看幾眼外,倒無太多異樣眼神。他隨她走了一陣,道:「姑娘的扇面……極有特色。」

    百里新語手中是一把山水影花扇。聽他此言,下頜微收,眸色垂下盯著扇面欣賞半晌,她笑,「是嗎?我倒沒留意今日拿了這把。」

    「姑娘常換扇面?」

    「是啊,換換才有新意啊。風情風情,有扇才有風,有風才有情。」妙盼一笑,顧目流彩。

    唇角含笑,眼光卻虛無縹緲。看著這般笑容,他只覺心尖突然一痛。急急掩飾低頭,咳一聲,正要問當日問題的答案,她卻突然折身,走進街邊一家鋪子。

    他抬頭,是「陳家絛結鋪」。夥計迎上來,一陣恭維,她不理,只盯著一排朱紅絛結髮愣,手指一個一個慢慢拂過結下的流蘇,神色靜淡。

    絛結精緻,吉祥、如意、方勝、盤長、團錦、同心、祥雲、雙錢……應有盡有。她拂的是方勝結……

    那眼中,縹緲更濃,似要穿透懸掛的層層盤結,看向不知名的盡頭。

    必是對有情之人,才會流露這般表情吧?

    眼光下瞟,他瞥向她的腰。

    古有云:龍涎麝臍兩相嬈,抱月飄煙一尺腰。

    細細的,讓人不忍掬握……本是看她腰邊的紫桃色繩結,可視線就是移不開那一掬纖細腰身,直到一隻手將腰邊的紫桃繩結握在手,他恍神,驚覺行為孟浪,臉皮開始發熱。

    欣賞一陣,她似找不到中意的絛結,謝過夥計走出鋪子,繼續向西酸門行走。

    走馬觀花,她笑如畫中遊人,「季布為什麼會到尋烏城來?」

    「因為……告罪了人。」他輕帶一句,語中無意多談。

    她也不介意,再問:「喜歡這城嗎?」

    「……此地民風淳樸。」

    這回答讓她微訝,抬眸瞥向他,「淳樸?可能是吧,我沒覺得。」突然轉頭,她看向對街的鋪子。對街有一間凌家刷牙鋪。似想到什麼,她搖頭輕笑,「呵呵,我當時都沒想過,這個時代居然有牙刷……其實……這樣生活對我來說也不差吧……」

    歎息如澹澹青煙,飄散於輕抿的唇角。

    他沒聽漏她語中的「這個時代」,心頭不解,想要詢問,卻不知如何開口,心上不由湧起陣陣怪異。

    從自大街到西酸門,一路行來,只聽她道——

    「我聽說大樹街的得名,因為街頭長了一棵百年大樹,上次跑去看了看,也不覺得那樹有多粗。季布你有看過那棵樹嗎?」

    「崔秀才酸文鋪的扇面提得不錯,我這把扇子就是在這家買的……」

    一路零零碎碎說了半天,沒見他回應,她停下步子,「季布覺得陪著我很悶嗎?」

    眼合垂地,他未吭聲。半晌,淡淡道:「姑娘心裡不高興,散散心也好。」

    「我不高興,哪裡不高興?」白鞋又開始移動,一聲輕歎似有還無,「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我這一輩子,難道真要老死在這裡?」

    今日菖蒲花,明朝楓樹老。她,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姑娘年紀輕輕,何生如此悲言?」

    「年輕只有幾十年,總會老,會死。在這兒,孤零零一人死去……」

    「新語!」他突然低斥,帶著異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她,迎上的,是一雙掩盡悲傷的眼,「你……並不孤單。」

    「你知道我不孤單?」眉梢諷嘲盤繞,是初見她時的神情,如畫,入畫。

    見他不語,轉看他處,百里新語心頭倏地升起一股惱意。

    這城街,這天空,這夜色,這人……

    她現在看什麼都不順眼。心火一起,便直衝腦門而去。驀地,她扯下腰間繩結狠狠地丟在地上,用力踩上去。

    恨恨地,她踩她踩她踩踩踩!似要將心火全數發洩在可憐的結繩上。踩得氣喘吁吁,然後厭惡地一腳踢開,提步向前走。

    一隻手慢慢撿起滿是灰土的繩結,不嫌髒地將灰塵拍落,送還低頭悶走的女子。

    氣瞥一眼,她扭頭,「不要了。」

    「在下常看繩結掛在姑娘腰側,想來是喜愛之物,今日丟了,明日怕會捨不得。再說,這玉溫潤沁涼,姑娘忍心扔了它?」她扭回腦袋,奇怪看他一眼,「玉?那是我後來自己掛上去的。這個繩結以前光禿禿的。」

    見她不接,他垂下手不勉強,只想她氣消了自然會收回去。陪在她身後靜靜走了陣,他驀然開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何事不快?」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喃喃吐一句,她本是說給自己聽,沒想到他卻接下口——

    「姑娘要怎樣的未來?」

    「怎樣……怎樣……」「騰」地抬頭,瞪眼怒視他,她跳腳叱道,「要怎樣的未來?我怎麼要?向誰要?一個暫時找不到未來的人,至少還有一張白紙一隻筆給他畫,我呢?我呢?我連白紙和筆在哪兒都不知道,我……」

    他低眉一笑,輕道:「姑娘有煙火樓,姑娘在城中影響……深遠,姑娘……恕在下冒昧說一句,姑娘將來會嫁人生子,姑娘怎會找不到紙筆呢?」

    「嫁人生子?」她惱得當真氣跳起來,「我會在這兒嫁人生子?你、你咒我啊?!」

    「……」他自覺被罵得冤枉,不明白自己摸到她的哪塊逆鱗,竟惹她氣白了臉。

    咄咄逼人,她使勁戳他的胸,戳戳戳,雖然不痛,也戳得他微退……那麼一小步。

    「我告訴你易季布,首先,我出不了城池十丈範圍,鬼知道這塊地中了什麼邪,像個吸盤把我吸在這兒,我哪兒也去不了,看見這城裡人就討厭,你覺得我會嫁一個討厭的人嗎?」

    他搖頭。

    「再來,我為什麼要在這兒嫁人?我……」

    「女子長大後都會嫁人,姑娘仙人之姿,必定嫁得好郎君。」他急急糾正。

    「哈!哈哈!」她昂首大笑三聲,眼一瞇,「好郎君?我就偏不要。什麼是好郎君?狂妄自大的一方霸主,我不要;俊美出眾文茂春松的儒書生,我不要;財大氣粗沒禮貌的傢伙,我不要;心機深沉狡猾陰險的傢伙,我不要。就算是一個集文采、風流、俊美、權勢、謙禮於一身的濁世佳公子,我也不要!」

    被她吼呆,他似無言辭反駁,只是愣愣看著她甩頭前走,瞳上映著萬家燈火,深邃幽幽。

    咬釘嚼鐵的話,釘得他心上一個洞一個洞,她的喜怒無常他今日見識到了。可,他仍是追上那抹踩著重重腳步的身影,支吾半晌,探問:「在下……冒昧,如此佳公子姑娘都不要,那姑娘想要什麼樣的夫婿?」

    「想要什麼夫婿?」彈開折扇搖了搖,她步未停,斜看他兩眼,唇角勾起,「呵呵,我當然想要……像季布這般沉穩敢當、眉宇神峰,凝重寡言的、人、啊!」

    她這一年多來生氣也生得習慣,久久不爽後總要罵人整人發洩一番。故而,生氣之後,戲弄之心說起便起,笑如工筆畫兒一般,她的折扇托上易季布下巴。

    死死盯著笑靨,他頰上泛紅,卻一動不動,任她掌中折扇以輕佻狎玩之姿抬在頜下,黑眸深深印著那抹戲謔容顏,彷彿要印刻到天涯海角。

    「怎麼,不信?」她笑,她笑笑笑,笑得丁香空結,笑得灩灩隨波。

    突地,他伸手撫上玉滑容貌,皺眉,一本正經地道:「新語,別笑了。」

    他討厭這種笑容,如畫,也入畫,可……好矯作。

    神色未變,似全不將他的輕薄放在眼裡,她收了扇,眼照勾,唇照彎,彎彎的嘴角正好觸到他指尖。開口時,語中夾著暗不可察的賭氣:「笑不笑,還由不到你來管。」

    「不……」他的臉上是一抹奇怪表情,「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幅沒有生氣的畫。你當真……當真不要翩翩濁世佳公子?」她知道自己說什麼嗎?

    「不要。」她一口咬定。

    「當真……要我?」

    「是啊,呵呵……」微頓,一口嚼鐵。

    她的戲意,他看在眼裡,而他,笑了。

    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樹秋;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她放誕不羈,媚行風流,入幕之賓無數。他來之前,風頭最盛當屬清風酒樓的宗公子;他來之後,因替崔文啟求情,她賣個面子,使得「新入幕之賓」一說假假在城中傳了一個多月。

    「新入幕之賓」等同於「新歡」。新歡,也就是新的、讓她快樂的人。

    她不快樂……是的,不快樂,笑得再美再艷再入畫,卻了無鮮活之意。而這,並非他所希望。

    一個總將自己困在畫裡的人,怎會有真正的快樂?他想把她從畫裡拉出來,想看她真正的笑容。

    指腹在櫻唇邊徘徊,他心中有了決定,緩緩說道:「新語,我答應你。你找不到紙筆畫未來,我來找給你。」

    這是他的諾言。

    「哈!哈哈!呃……」三聲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笑因他的舉動卡在喉內。見他將滿是灰土的繩結拍乾淨,小心翼翼貼入衣襟內放好,還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她疑斥,「你幹什麼?」

    「你不要這個結了。」

    「……是,我不要了。」

    「我要。」

    「……」被他的古怪行徑弄得城頭摸不到城尾,但那畢竟是她隨身帶來的東西,想了想,她還是伸手向他討,「還我,我現在要了。」

    「你拿什麼跟我換?」

    「扇子。」她想也不想地遞過去。

    他取過折扇慢慢打開,學她那般搖了搖,在撲面涼風中抿唇一笑,從懷中掏出繩結放在張平的掌心上,「這朵方勝結你常常不離身,想必重要,以後別再亂扔了。」隨後將扇子放入胸口。

    「……」有點不一樣。困惑眨眼,她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你要逛西酸夜市,已經到了。」他指指不遠處的喧鬧燈火。

    原想問他什麼,她皺眉片刻,腦中卻組不出完整的句子,索性全部丟開,將方勝結系回腰裡,向目標所在地衝去。

    瞧她衝向一家烤肉的小攤,在炭爐上指指點點一陣,突然轉身——

    「季……咦?」什麼時候他成了背後靈?

    「什麼事?」俊軒的身形在人來人往的夜市裡並不獨樹,頭髮梳得也是平平整整,卻無形中散發著一團稱之為「溫柔」的東西。

    「借我點錢。」白玉掌心伸到他面前。

    他也不問,低頭從衣內口袋掏出一些紙幣碎銀遞過去。她很稀奇地拈起一張一百文的紙幣,歎了句「這種鈔票真稀奇」,轉身將紙鈔遞給烤肉小老闆。

    「夠不夠?」

    「夠了夠了,小的這就找零……」小老闆叫過身後幼女,卻被她一擺手。

    「不用找了。」除了金銀,她實在不覺得這種紙鈔有「錢」的感覺。

    拿過一包香氣騰騰的火烤肉,她轉向下一處。他無奈,看那小老闆一眼,緩步跟著。

    「新語。」

    「嗯?」那邊的蘇皮涼羹似乎不錯。她一心二用,未察覺他的稱呼起了變化。

    「你出門從不帶錢鈔?」該說她大富大貴嗎?

    「有人幫我付啊。」看到食攤邊幾處賣卦的,她眼一亮。花字青、玉壺五星、甘羅三算……她去求一卦,不知能得到什麼。沒多想,拉起他的手便往卦攤沖,「走,季布。」

    這次他沒躲閃,任柔柔的……唔,沾了點油汁的手拉在腕間。甚至,拉過布袖將她手背上的一點油星拭去。

    來到卦攤前,她一邊吃肉一邊寫字讓賣卦先生拆解,聽得津津有味。

    她時時入畫,言談舉止時而有禮,時而狂放,時而狡黠,就連一把年紀的賣卦先生也被她的嬌媚勾魂眼弄得大窘。

    他看了幾眼,瞥開,視線在夜市繞了一圈,暗暗記下夜市需加強警戒的地方。

    一道身影劃過視線,雙眼剎凝,他看向一名身著黛青綢袍的男子。那男子似感到空氣中微妙的變動,抬眼向他看來。

    四目相對,男子微有訝色,腳下一頓,拐向他。

    「易大人,多時不見,別來無恙?」男子笑吟吟地抱拳,看向他身邊突然回頭的女子,眼中閃過一道炫光,「這位是……」

    易季布眼神輕柔,沖男子微微一笑,刻意避開對百里新語的介紹,只道:「百兄,多時不見。」

    男子不惱,也不多猜,笑道:「易大人,我家大人可時時惦記著您,常在小的耳邊念著您。」

    「多謝你家大人掛心,季布不敢。」

    「我家大人常說,不知何時還能與易大人月下對酒。」

    易季布怔了怔,低頭斂笑,「草生,在下已今非昔比,你家大人盛情,在下恐是辜負了。」

    他前喚「百兄」,後叫「草生」,百里新語不難猜出這名男子就叫百草生……嗯,與她家百祿一個姓。百草生膚白俊美,她家尋兒幾年之後很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打量男子,她無意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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