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乖,你的酒量如何?」他懶詢問,嗓音很輕,但兩人同臥長椅,亦能聽得清晰。
「……沒試過大醉,不過喝個兩小壺不成問題。」她較為嗜甜,對於苦辣的酒並無偏好。
「十壇天地醉呢?」
「天地醉,別說喝一罈,半壇就醉掛一幫大漢。」延維回答,接下來幾句該藏在心裡的得意嘀咕,卻違反意識,自個兒從嘴裡溜了出來:「……不然我何必到城裡酒窖東翻西找,沾了滿頭滿臉的海灰泥,才搬出這種好東西對付你?」
「那糟糕了。」狻猊貌似懊惱。
「糟糕什麼?」
「好似醉了呢。」他聲若自喃,嗓音好軟好綿,面頰薄紅,墨搬長髮綴點其上,煞是妖美。
「醉了才好,哪叫糟糕?嘻嘻嘻……等到了,我終於等到你醉了吧!」心裡野念,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若說狻猊略有醉態,她更勝他幾分,他只是臉龐淺紅,她卻是粉頰通赤,連耳根子都是鮮紅色。
「我醉了的話,你想對我做什麼?」
延維瞇起眼,警戒的摸樣不似清醒,倒有幾分蠻憨,直勾勾盯著他瞧,好半響,又勾起佞笑嘴臉,自己神秘兮兮說:
「言靈有兩種用法,一是直接說,二是拐彎說……直接說用來對付弱小廢物很有用,但強大一點的討厭鬼,就不一定能操控。像你,三番兩次把我的言靈反擊回來,氣死我了,以大欺小羞不羞呀?!哼,沒關係,我用第二種方法,照樣可以解決你,我也是用這招欺負你六弟,武藝沒他強又怎樣?他還不是乖乖跳進我挖好的坑,嘻嘻……」
「第二種方法,是指得到對方親口應允「我答應你任何要求」,就像白紙黑字的契約,屆時想反悔也來不及,只能任你宰割?」
「沒錯,你情我願的言靈,不受強弱限制。」
「所以,你想用什麼招式,來拐我的你情我願?」狻猊臉上的淡淡酒暈,隨他說話時的吐息,越見淺淡,倒是她,每吸一回他口鼻吁出的眼,腮幫的色澤,越加鮮艷。
「你一醉了,不就隨我處置嗎?嘻嘻嘻……」奸奸笑完,她湊上嬌嬌醺顏,逼近他。「吶,把封住我言靈的破法術給解開,好不好?」
「我只聽到你的「你情」,但沒有誘人的「我願」。不是很公平。」
當年她欺負他六弟時,可也端上了甜美的毒藥,才能誘拐老實的負屭一口吞下她的餌,怎麼對付他時,甜美的毒藥就給省略了?
「……好像不太對勁。」她困惑蹙眉,咬咬唇,「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耶,我只管我情,理你願不願哩……反正一旦你親口應允我提出的要求後,成功拿回言靈,我就溜啦,把你這只討人厭的龍子,拋到腦後去……」
「哦?」狻猊是個不插嘴的好聽眾。
「……我討厭情況不能操之在我的感覺,猜不透你,又控制不了你,很煩。你現在應該要跟我說,「好,我答應你所有的要求」,然後我才能說「契約成立」,接下來我再說「狻猊你這只臭龍子,解開我身上的封咒」,你乖乖照辦,我臨走前再順便教訓你,用言靈說「你從今天起,就算看見美人兒,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再也不能流連花叢,再也拈不了花、惹不了草,過著清心無慾的和尚生活!」……延維板著手指,一條一條說,一根一根彎數步驟,偏偏伸出五指,眼前卻出現十幾隻,數得她凌凌亂亂,一再重算。
「你心真狠,想對我使出這種不人道的言靈。」嘖嘖嘖,最毒,婦人心吶。
「你自找的……誰教你不專情,我討厭花心畜生……我這樣做,阿娘會誇我好棒呢……」她吃吃笑著,嬌嗓如銀鈴悅耳,芙頰生花,綻放清妍無邪的美,不見她作惡多端時的妖獰,神情甚至放軟了下來。
濛濛的眸,望著他,又像望著遠遠彼方,小手揪在他襟上,嗓兒稚氣可愛:
「阿娘,別不理睬我……我有聽話,你說的那些,我都乖乖去做唷……我把你討厭的東西,全部破壞光光了……阿娘,你開心嗎?」
她縮進他懷裡,將他當成娘親,在討好,在撒嬌,在嚶嚀……求饒。
「醉成這樣,你還是睡吧。」
狻猊拾回她握在掌心的煙管,吸一口,吐一口,煙霧吁向她的面容,包覆她臉上複雜的惶恐及忐忑示好神情,要它們隨著煙消而雲散。
她整個人鬆軟下來,枕在他臂上,失去動靜。
狻猊輕撫她的臉蛋。
「做個好夢吧。」
她以輕巧溫柔的言靈,送她入夢。
乖孩子,阿娘知道你聽話,阿娘疼你,世上只有阿娘的維兒最好、最乖,你是阿娘的心頭肉。
你做得好極了,那對狗男女,滿嘴虛情假意,世上沒有真心,阿娘沒有騙你,你要讓阿娘開心,就繼續這樣做,去戲弄他們,耍玩他們、破壞他們,這樣阿娘會好歡喜好歡喜,阿娘的乖維兒……
美好的夢,有繽紛飛櫻,有溫暖晴空,有金黃日芒細碎灑下。
貌美少婦抱著承襲她精緻容顏的稚齡女娃,不時又摟又親,在女娃紅蘋果般的嫩嫩粉頰上,落下碎雨般的唇印,少婦開懷艷笑,感染了女娃,她隨著娘親一塊暢笑,母女倆皆美。
落英旋舞,再漂亮的繽紛奇景,亦遜色於她們。
阿娘生氣!你不乖!你信別人而不信阿娘嗎?!那種劣質謊言你竟也信?!
火辣辣的巴掌聲,迅雷不及掩耳,摑紅女娃的臉頰,女娃好害怕,不敢捂臉,不敢哭出聲,豆大的淚,急急落下。
維兒,你太單純了,受她們欺騙蒙蔽。男人那張嘴,有什麼假話不敢說?他說他愛那個女人愛到連命丟了也行?
謊言!全是謊言!想要騙你心軟,騙你放過他們!維兒你看著,阿娘試給你看,一旦真正面臨生死關頭,他為他求活命,心愛的女人也可以一腳踢開——你瞧!是不是?是不是呢?!
他愛他自個兒的雙手雙腳比愛那女人還多,叫他用手和腳換女人平安逃走,他說什麼也不願呀!維兒,瞧清楚沒?
貌美少婦再度溫柔地擁抱女娃,親吻女娃帶有摑掌紅痕的漂亮臉蛋,女娃試圖拉扯出微笑,但雙頰痛,無法揚起先前發自真誠的爽朗笑靨。
阿娘不信世上有拆不散的愛侶,斬不斷的愛情,不可能有,你去找給我看呀!維兒,別再說傻話了,你看阿娘,阿娘不美嗎?阿娘不好看嗎?阿娘一樣沒挽住你爹——那只該死畜生的心,一樣淪落棄婦命運……阿娘不會害你,你是阿娘的心肝寶貝,阿娘愛你疼你呀,阿娘不要你走上與阿娘同樣的路……
美好的夢,有她,有阿娘……
美好的夢,有阿娘的輕聲細語,有阿娘的斥罵教訓。
延維從夢中,清醒過來。
她頭重身子輕,四肢麻麻軟軟的,沒能使上力氣,連嚶嚀都顯微弱。
一室的飄渺白煙,淡淡生香,像極了掛滿薄透的紗帳,只是紗帳不會流動如川水,白煙卻會。
輕緩地、無憂地、流漫漂移,如煙嵐雲岫,自有生命一般。
她彷彿仍置身夢中,下意識,尋找她美麗無比的阿娘。
阿娘……
「明明要讓你做好夢,睡得安穩些,怎麼還是嚇醒了?」狻猊的聲音,由她頭頂上方傳來。
延維聞言抬頭,對上他似笑非笑的趣然眼神,她正納悶著她的夢裡,怎會出現她與阿娘以為的第三個人。
她怎會允許狻猊入她夢中,成為夢境的一部分……猛然間,她瞪大雙眸,明白了這不是夢,而且她更發現,她是趴在狻猊身上,枕靠他的胸膛,化身一床小被褥,柔軟地覆蓋住他,提供他溫暖。
她急欲理清狀況,額際兩側傳來的刺痛,明顯是酒醉後遺。
明明是要熏醉他,結果先醉倒的人,是自己?
「……我得逞了嗎?」她問的是言靈恢復與否,酒醉後的記憶,她完全沒有。
狻猊聽懂了,卻故意誤導她:
「你所謂的得逞,是指成功混進我房裡,佔我便宜,共度一夜春宵的話,那麼,是的,小乖,你得逞了。」狻猊動作輕柔,為她撩整垂落臉頰的凌亂髮絲,以指為梳,滑入髮際,捲繞指節,勾弄在她白玉耳殼後方。
她回應他一記大白眼。
「你去死啦。」衝動話一脫口,她急欲捂嘴阻止那些字句,卻已太遲……
狻猊沒有口吐鮮血,也沒有昏厥倒地,他臉上唯一有所改變之處,只有那對飛揚的黑濃劍眉,略略挑動。
她的言靈還沒恢復,不見思索的惡言沒有成真,幸好……
幸、幸什麼好呀?!
算他好狗運!要是她術力恢復,方纔那句話,可不是聽聽就算了,他若反應不及,忘了反擊,是會丟命的!
知道捂嘴反省,表示一絲絲天良尚存。狻猊樂觀地想——隨即為此失笑。
難怪兄弟們指控他寵她,連他自己也覺得對她太寬待。
斂縮她的劣,誇大她的好,沒責怪她出言不經大腦,輕率的吐出足以致命的「言語」,萬一發生在其他人身上,而她正巧又如願取回術力,被她說著「去死」的傢伙,當真會一命嗚呼,死的冤枉。
他沒斥罵她,反倒因她些微舉止而讚許她有些天良,兄弟們若聽見,他們一人一指,又要朝他鼻前進攻過來了,控訴他對她好偏頗。
「你……」延維目光瞟向他,晶瑩的眸,一眨也不眨,瞧得認真,唇兒抿抿,細聲幾不可聞?「真的沒事?」
唷,這是……關心他?
看來她的一絲絲天良,遠比他想像還要多一些呢。
「沒事,只是被你壓了整晚,身子有些僵硬。」他笑。
「我又不重!你去給王富貴壓一整晚才知道什麼叫身子很僵硬!」她安心之後,開始會頂嘴了,忿忿由他身上爬起。
他衣裳半啟的胸口,有她枕過的紅印子,好大一塊,細膩髮絲的紋路竟也烙在上頭,足見她這一趟,睡得多沉多盡興?!
她臉兒辣紅,與那個印子一個摸樣,她忍住想呻吟的窘困,強端出驕姿高傲,支撐她杈腰聳立的氣勢。
狻猊坐挺身,隨意撥弄長髮,笑容始終懸掛臉龐。
「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把我的言靈還我?!」昨夜灌醉他的小人招式失敗,延維不再虛與委蛇,直接逼問。
「等你學會如何正確說話之後,我就還給你。」
「你當我是連話也不會說的奶臭娃娃嗎?!我口齒伶俐,舌粲蓮花,沒幾個人比我更會說話!」延維不服氣的頂嘴。
「問題是你不太會說「好話」,奶臭娃娃起碼一嘴可愛娃娃音,會說叔叔伯伯好姨姨嬸嬸美爺爺奶奶身體健康,這些你都不會呀。」言下之意,她比奶臭娃娃更不如。
「……我沒有叔叔伯伯姨姨嬸嬸爺爺奶奶,不用去學習怎樣阿諛獻媚來換糖飴吃!」她哼聲。
「不懂阿諛獻媚無妨,但說沒兩三句話,就教人尋死覓活,實在也不妥當。」狻猊搖頭,以表他的不苟同。
「不要你管!」延維跺腳啐他,嬌蠻喝令:「快還我!」
他不答腔,慵懶整理著衣裳。
「沒有言靈,我的處境很危險,你知不知道?!」
「你若安分些,不去招惹危險,不樹立敵人,你在這裡很安全。」況且有他任她使喚,她要他來便來,誰想動她,得先過他這關,她所謂的危險,毫無根據。
「你——」延維氣結,嘴角扭曲抽顫。
瞧狻猊眸光堅毅,不為所動,延維心裡清楚,他說服不了、脅迫不來,甚至,就算她使出美人心機,柔若無骨地偎過去,吳儂軟語,輕輕款款,也拐騙不了他的心軟。
他看似笑臉迎人,實則城府深密,不是女人三言兩語就能酥軟了神智的男人。
好,他打定主意和她槓上了是嗎?!
他說,她在這裡很安全,是嗎?!
他憑哪來的自信,以為他可以取代她依賴信任的言靈之術?
幾次的隨傳隨到,就妄想換她的死心塌地?
她延維沒這麼好打發,也不會蠢到如此容易討好。
哼,她會讓他瞧清楚,有他,沒有言靈,她有多危險;她要好好打擊他驕傲的志得意滿,讓他被自己的大話,恨恨噎著!
參娃與魚姬歡樂融洽,在頂樓玉亭的珊欄上,並肩同坐,眺望千年珊瑚樹,共賞珊瑚樹椏間,忽明忽暗的流溢磷光。
千年珊瑚樹怎會散發出高空星辰般的光?誰也說不出個理由,那一點一點的光,埋在珊瑚樹體內,如同靈活的螢一般,時而竄集到細椏上,加劇了光芒,時又轟然飛散,像高空花火,繽紛粉碎。
它讓靜寂的海底城,也能欣賞到與人界相仿的星空美景,綴亮海之深處的黑幕,帶來些些光芒。
參娃叨叨嘰喳,雙手比畫著她在天山生活是,夜裡的月兒有多貼近眼前,點點繁星又是怎生的數之不盡。魚姬話少,聽比說的更多,只是溫柔笑意不曾稍減,偶爾參娃停下來喝杯茶時,才能聽見魚姬娓娓道些心裡感觸。
她們一參一鮻,因緣際會,在海底城相識,結為好友。雖然認識時間不長,彼此卻都喜愛對方、關懷對方,友誼就此滋長,稱不上多年老友,可交情亦不遜於莫逆之友。
尤其兩人險些有「同鍋之誼」,靈參煮魚湯,鮮美入龍肚,同是藥材,自然惺惺相惜。
「魟醫最可憐了,差點遭睚眥扭斷脖子,爾後又被你家那只給敲破腦袋,他在城裡的命運讓人同情。」
「負屭下手太重了……」魚姬也覺得愧對魟醫。
「他當時無計可施了嘛。」
「下回見到魟醫,得向他說聲抱歉……」
「魟醫不會計較的啦,我回頭摘兩顆參果給他補補就好。」
「……你別了吧,你給他參果,二龍子還不是會去搶回來,徒增魟醫的麻煩而已。」魚姬輕笑阻止。參娃難道一點也沒有自覺,她家那只的獨佔心有多強烈嗎?只准自己吃,其他人沾都別想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