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龍王瞬間探手逮住魚婢,忿忿旋身,回馬槍一般,將顫抖不已的小魚婢,甩到狻猊面前。
「你們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西海龍王壓抑著怒火,滿腮魚鱗,怒張挺豎。
小魚婢抖抖抖,魚骨魚鱗都快散了滿地。
狻猊淡淡擰眉,西海龍王朝魚婢咆哮,聲似雷鳴:「說!」
「好久之前龍子帶回來得小瘋子不是也會言靈——」魚婢嚇得一整句話脫口而出,說完,廳內死寂一片,偶有海沫聲,咕嚕飄出。
西海龍王臉色鐵青,瞪著龍主弟弟,也瞪向狻猊。
「老夫再問一次,你還認識那些會使言靈的人?」他的嗓音,冷冽如刃。狻猊不答,兀自吞雲吐霧,龍主被二哥陰狠眸光一掃,什麼也都招了:
「是認識過一個啦……她應經大半年沒跟我們扯上關係,去了哪裡,我們也不知道,早就忘了這號傢伙!當初她走,我們舉城歡騰,開心送走大禍害,我們臨臨臨臨時沒想到她嘛,不是要騙二哥你……我們才不會袒護那種惹是生非的壞東西!」這話,說來很是心虛,全城裡,誰不記得延維這號傢伙?
被她拆散過的人,全都刻骨銘心,記得恁牢,身為苦主的他,當然更不會忘,剛剛兒子謊話說來面不改色,他才正納悶,兒子怎沒跟二哥吐實,嘴上堅定說著「一個也不識得」……
難道……兒子真的在袒護她?
不不不,有可能是兒子壓根忘記她這只傢伙,對,應該是這樣,他兒子只對香火有興趣,其餘人事物,鮮少掛記心上。
「是誰?!」西海龍王要問出一個答案。
「不會是她殺害雲楨,二伯父多慮了。」狻猊不給人名,到先替她開脫罪名。
「方纔信誓旦旦說,一個也不識得,現在又改口說,不會是她殺害雲楨,你的話,老夫該信不該信?!」西海龍王的龍首大口,幾乎可以輕易咬掉狻猊的首級,呼呼噴出的氣流,狂拂狻猊的長髮和衣裳,他咬牙狺道:「既然不是她,說出她的名字,讓她出來澄清,我西海龍王不會冤枉無辜,硬要逼無關之人,認下非她所犯之錯,當然——老夫也不會姑息養奸,錯放殺子真兇!」
「她不是龍骸城的客,更非龍骸城居民,雖曾在此拜訪數日,半年前就走了,這期間,未曾與誰聯絡或往來,她的去向,我們無人過問、無人知曉。」狻猊淡然,神情與剛才如出一轍,依舊平穩悠逸。
若前一句「一個也不識得」是面不改色的謊言,後頭幾句的真假,自然有待商酌,西海龍王心存懷疑再正常不過,然而身為其父的龍主很清楚,兒子這回說了實話。
那隻小瘋子,從半年前離開後,關於她的一切消息,不再出現於城裡。
她像個惡劣的過客,將龍骸城攪合得烏煙瘴氣,才甘願滾開,玩玩後,一走了之,留下滿城怨偶,以及等待修補關係的破碎家庭,也不曾再回頭查看自己造下的罪孽。
頭幾日,城裡還會談論到她,到後來,這位沒在露過臉的瘋煞星,由龍骸城內消失得乾乾淨淨,連渣都沒留。
他原先擔心狻猊會與小瘋子牽扯不清,她走了,他追回,又把好不容易送離的可怕傢伙抱回城裡,像那回狻猊帶延維進城的情況一樣。
所幸一切全是他多慮了,他家兒子恢復正常生活,絕口不提小瘋子,好似延維這號人物是他嘴裡的煙霧,一吁掉,消散空中,或是隨波洋漂去的沫,不值得費神在意。
「二哥,狻猊沒說謊,那隻小瘋子走了便真的沒再回來過,她住哪裡,又去了哪裡,我們沒人在乎,只求她別往我們這裡來就好。」龍主緩頰道。
見西海龍王臉龐間藏不住的倦憊及遭逢喪子劇痛的憔悴,他跟著心軟鼻酸,想想若是角色對調,他也會急欲找出兇手,替亡子逃回公道。
話還沒轉進大腦思索,便先從嘴裡冒出來:
「不然這樣吧,我派我兒子們去找她,人多速度快,把她帶到你面前,你再好好問問,看雲楨的死,與她有關無關。」龍主畢竟宅心仁厚,不忍再看自家兄長奔波辛苦,遂如此提議。
當年他由一窩龍子間勝出,坐上西海龍王大座,正是因他的慈悲之心,否則論武藝仙術,他排不上前三,道個性剛硬威武,他落五六,西海龍王樣樣勝過他許多,倘若當上四海龍王的條件,是以武論強弱,今日四海龍王早就換人做。
四海龍王坐擁翻江倒海的巨大權力,司掌人界沛雨甘霖,多與不及,皆攸關無數萬物的生死,法力高強無敵,不如擁有體恤慈悲的本性,能以憐憫好善之心愛護萬物,無論是汪洋海域,或是廣闊人界。
他,現任龍主,慈悲之心是那輩龍子中最大一顆,此刻,也正全力萌發膨脹,很遲鈍地,忽略一旁兒子那不加隱藏的蹙眉冷睨。
知道背脊傳來一冷,他才悄悄瞄見,狻猊藏在煙霧後方的紫眸,充滿對他多嘴的斥責。
話已出口,進無路退無步,尤其西海龍王臉上乍現欣喜和滿意,顯然龍主主動提出的幫助,正合他意。
「如此甚好!若九名賢侄願意相助,雲楨在天之靈,亦會感激幾位堂兄的有情有義!」西海龍王終於露出淡淡欣慰笑意。
「呃、應該的應該的……」龍子報以乾笑。背後寒意又加劇了……
「雖然無法確定你們口中那人,是否與雲楨的死有關,只要有一絲絲線索及希望,老夫都不願放過。不過你們儘管放心,誣陷人入罪這等小人行徑,有損我西海龍王之名,老夫不屑為之,若那人確實清白,老夫會當眾賠罪,給予豐厚補償,反之……要是她親口認罪,也請龍主不要偏頗袒護,讓她付她該付的代價,也讓我為亡子盡最後一份心力。」西海龍王后頭幾句,刻意說予狻猊聽。
她看出狻猊的偏袒。
狻猊半聲不吭,只是啜著煙。
「那是當然,各人造業各人擔,不偏袒,我們絕不偏袒。」龍主代子回話,一再保證。
「何時要派賢侄們去找?」西海龍王做事向來明快,不拖泥帶水。
「馬上!馬上!」
龍主正欲下令聚齊兒子們,狻猊閒適坐定的身子,緩緩站起,淡道:
「我去。」
言畢,他週身繞霧,轟地散去後,人影一同消失,再出現時,人已在龍骸城外數里之處,騰游飛去。
海潮波浪,撫得他衣袂翩然翻飛,髮辮在身後恣意晃曳,他對於該往何處尋人,沒有半絲遲疑,好似心中早有定數,對她的去向,瞭如指掌。
與其由兄弟找到她,不如他帶她,才不至於某人意圖抵抗時,被那群不懂下手輕重的男人給撞了、傷了、砍了。
她這半年來,安安分分睡在貝蚌大床裡,雲楨之死,應於她無關。
他不如順應情勢,將她領至西海龍王面前澄清,只怕小事化大,害她被扣上一條「既沒做,何須怕出面?避著不出來,定是心裡有鬼」的冤枉罪名。
狻猊臉上忽而浮笑,燦似朝陽。
已許久……沒看到她了。她還是蜷臥在貝蚌大床裡——他的貝蚌大床——一頭長髮,漆似夜、細若絲,那般隨性豪邁地鋪了滿床,褪去束縛的衣衫,只套一件及膝的絲薄長衫,在海水浸濡下,幾乎完全沒有遮蔽功能,近乎赤裸的身子或側躺、或趴臥,一床被子被踢到腳邊去,纖細勻淨的兩條長腿襯在貝殼軟褥上,比貝蚌蘊養的珍珠,更顯粉亮精緻?
抑或是睡得嘴兒微張,正傻乎乎地笑,整個人纏捲被子間,彷彿夢中極美極快活?
這半年裡,他去見過她兩次,在情侶退散樓裡。
兩次打開蚌床所見,便是那番景象。
一個不受何人何事干擾的睡美人,用言靈將自己圈在夢的世界裡,毋須吃喝,身體進入冬眠般,靜止活動。她的好夢正酣甜,任誰也不忍出聲喚醒她,破壞如此美景。
他以為,經過時間洗禮,所謂的思念,會變得渺小、變得可笑。
世上沒有什麼能敵得過光陰躪踏,青春、美貌、體力、雄心壯志……何況是區區的無形思念?
久了,沒見了,不連絡了,曾有的熟稔和熱度,飛快消失,不可自拔的渴望相見,應該變得又淺又薄,隨時都能按捺下去。
可惜,他沒能按捺住,才有了第一次的踏進情侶退散樓。
看見她睡在大蚌床上,神情安寧滿足,沒有任何委屈,心裡莫名……滾燙起來,像壺炭上烹煮的茶,從最開始,半點沫泡不生的微溫,到後來,越發炙熱,沫泡生得極快、冒得極多,一整個翻騰躁亂,再也平靜不了。
他什麼也沒做,靜靜地,坐在蚌床一角,單單看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
見了一面,名為「思念」的渴望,不消反漲,比先前刻意不理不睬、不想不思,還要來得更難抑制。
於是,數月後,他第二次進到情侶退散樓,看她。
本來做好的打算,想將她推得遠遠的,放在不輕易看見的地方,削減對她的某些情愫,不許它們滋長蔓延,怎知卻一再被他自己打破。
原來,能推得開的,是根本不曾真正在意,不懸掛於心上的東西。
真的可以淡忘、可以忽視、可以無謂之人,豈有資格冠上「最愛」之名?
第三度來到情侶退散樓,海花仍艷紅,海草仍碧茵,長廊依舊彎折,高梯的階數,依然是沒增沒減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樓內的大蚌床,同樣密合。
狻猊右手觸摸貝蚌邊緣,扇形大殼緩緩一動,慢慢張開來,露出伏臥中央,珍珠般的粉嫩女子。
一樣酣睡,一樣寧靜,一樣笑靨如花,一樣蝶翼般的長睫閉合,一樣粉唇微啟,一樣踢開了被子,一樣長腿撩人,一樣睡相可愛。
如同歡愛共枕的那日早晨,他張開雙眼所看見的睡顏,那般的甜,那般的好看,總能讓他的手指忍不住滑上小巧臉蛋,去碰觸那份嫩軟。
「真能睡,都大半年了,還不饜足?你是準備讓自己睡多久呢?」
狻猊在床畔落坐,撫摸她的發、她的臉,這樣扔是吵不醒她,她連動動黑睫都沒有,他笑嗓輕輕,似自言自語:
「在夢裡稱王稱後,沒人奈你何,很是恣意痛快吧?完全不知曉這半年裡,你把人給折騰成什麼模樣,你真是勾陳口中自得其樂的瘋丫頭。」
髮絲繞進指節間,他把玩著,知道她任憑又撓又癢又拍臉也叫喚不醒,只有一種方式,能結束她的沉眠。
「醒來。」言靈。
延維眉心先是淺淺一攏,濃長的羽睫輕輕顫著,粉唇由張轉抿,被人擾醒的怒顏,正逐步醞釀。
他技高一籌的言靈術力,她毫無抵抗之法,雙眸彷彿硬生生遭人以兩指撐開,「登」地睜得渾圓晶亮,瞳仁間,清晰映照出狻猊莞爾笑臉的同時,粉拳快如疾電揮來,朝狻猊俊顏上,扎扎實實轟擊。
狻猊未料她有此舉動,避得雖快,仍是挨下她一拳,她力道十足,不過比起龍子兄弟們的剛烈硬拳來說,還是軟綿許多。
「好大的起床氣。」狻猊撫著自己擦傷的唇角,也撫去那小小瘀紅。
這只壞脾氣的貓兒,氣焰仍高漲,亮出爪子,改揍為耙,染上粉櫻色澤的指甲,熱辣辣地,朝他劃來五道爪痕。
這次狻猊已有準備,煙管隔開粉爪攻勢,以柔克剛,管身旋畫美麗圓弧,帶領她的纖腕隨其旋轉了半圈,扣握煙管的食指,略施薄力,輕易把逞兇爪子按在床褥間,釘住無法妄動,另一隻緊接而來的五指凶器,也淪陷他的掌心內。
「臭狻猊!混賬狻猊!你不要給我太過分!我這次不與你拚個死活決不罷休!你別看扁我!我非要你跪下來舔我腳趾,求我原諒你!」她掙扎扭動,猶似白玉小蟲子,雙腳使勁踢蹬,想將壓制於上方的他,狠狠踢開。
無論她如何攻擊,他都有法子避開,本來蓋在膝上的薄絲長衫,因幾番掙動,翻捲到腿根,養眼美景大量暴露而不自知,粉薄的小巧褻褲上,黹繡的兩朵花兒,被他瞧光了。
「我現在就很樂意舔你腳趾,只是不下跪。」狻猊目光濃烈,盈滿笑意。
她說得真引人遐想……踢累的腳掌,現正踩在他胸前,等待休息夠了,要展開下一輪猛攻,可愛的腳趾,像無暇白玉雕製出來的小東西,精緻漂亮,他不介意低頭品嚐它們。
「你真卑鄙!每次都使這招!滿嘴沾了糖蜜,說些拐人的話,等一下馬上又轉身去找林櫻花!不管我怎麼阻止、怎麼吶喊,你理都不理——明明……明明到剛剛為止還那麼好,還抱著我甜言蜜語!我阿娘說的對,男人一嘴鬼話!我最討厭這樣的你!快消失!我只要夢前半段就好,後半段的你我才不要!滾——」雙手被箝,否則她定是手腳並用,揮趕飛蠅般地驅逐他。
「前半段後半段?」狻猊問完,突地瞭然,輕哧一笑:「你在做夢?」
他領悟了,她卻顯得迷惘。
「做夢?我本來就在做夢呀!不然咧?!我用言靈做出我喜歡的夢境,在這裡,樣樣該順我心意、聽我喝令,我高興夢裡要花開就開、要草枯就枯,要你滾就滾!」
她的夢,全是她瞧了會開心的人事物,裡頭有她漂亮的阿娘,牽著她小手的慈祥阿娘,輕摸她腦袋瓜誇她好乖的阿娘,以及她施展言靈時威風神氣的英姿,一對對在她戲弄下分飛互怨的愛侶,還有……
狻猊。
以前夢中,從來不曾擺進去的男人。
一開始真的很好,他在夢中與她相伴,縱容她的所作所為,他的身影與她阿娘的重複,阿娘慈愛的柔笑,迭上他的,阿娘說著「維兒好乖」的聲音,變成了他低低喊著「小乖」的沉悅嗓音。
前半段,總是快樂的。
可他是個煙霧般的男人,教人捉摸不定,即便在夢境間,他也不容她操持控制,他沒有如她所願地一直溫柔下去,夢的中段,他脫離她的掌握,開始變成她不喜歡的模樣,說話的嗓音,不再挾雜於她阿娘輕聲細語之間,單獨、突顯、沉而好聽,蓋過任何人的聲音,說著——
然後,你也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