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娘不耐地邁步走下石階,園中各色菊花已開了大半。數數日子,她來到這裡已有月多,身子早好得差不多了。可是除了丫環玉兒和那個想看又不敢看的沒膽色鬼大夫外,她再沒見過其他人。
通過與玉兒閒聊,她瞭解到主人是當朝權勢如日中天的卿家,難怪敢從一向橫行霸道的「快刀」馬為手中奪人。由此她知道那二少爺便是江湖中有數的幾位高手中的孤煞卿洵,那少女自然就是他的師妹楊芷淨了。江湖中盛傳只要擒住楊芷淨,不怕孤煞不低頭,可見楊芷淨對他的重要性。這樣的人,這樣的身份,這恩怕是不太好報啊。
她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一朵剛剛綻放的白菊上,一隻淺黃色的蝴蝶立在上面,纖柔的翅膀在秋風中輕輕地顫動著。
她習慣了流浪,無法再過溫室中小花的日子。沒有風吹雨打,沒有死亡的威脅,又怎能顯出生命的珍貴?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她,或者是所有的焰娘才會心甘情願地被囚禁,但這種情況卻又都是她們極力避免的。因為那代表著她們的生命將不再掌控在自己手中。
她驀然傾身,嚇得蝴蝶展翅而去,飛往花叢深處。
焰族女兒一向主動,何時見有人像她這般呆等?去見了那卿洵,他要她報恩,她就報;他不要,她就走,勝過在這裡乾等。
摘下一朵盛開的黃菊插在耳畔,人花相映,更增嬌艷。收拾好心情,她裊裊娜娜地順著小徑向院外行去。
☆
卿府很大,一路走來,房舍連綿,道路交錯。如非有人指引,焰娘早迷了路,不過她記性極好,走過後便不會再忘。
順著長廊再走半炷香功夫,出現一片竹林,卿洵的住所便在林中至深處。
就在此時,隱隱約約的琴聲從前面不遠處的粉牆內傳出來,令她不由駐足聆聽。有人彈並不稀奇,惹起她注意的是那熟悉的旋律。她第一次聽到這曲子是在十二歲離開族人所居之處的前夕,只是非琴所奏,而是以焰族獨有的樂器紅弈所吹。紅弈的音色沉厚蒼涼,在草原上遠遠地傳送出去,落進即將被逐的女兒耳中,便似母親偷偷的啜泣。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樂調,她怎會忘記。
不知不覺她已隨著琴聲穿過月洞門,眼前出現一條假山花木夾峙的卵石小徑。轉過一堆山石,琴音倏轉清晰,一道石砌小拱橋擋住去路,橋下流水淙淙,為引山泉之水形成的人工小溪橋對面有一八角飛簷的石亭。從她所處位置可以看見亭中一坐一立有兩位女子。坐著的長髮松挽成髻,飾以三支不知何物打造的古樸髮簪,身著湖水窄袖斜襟短衫、月白色緞褲,只看側面輪廓,已是極美。她面前置有一琴,琴聲便是由她所奏。她身後站著的少女作丫環打扮,想來是她的侍女。
似乎感應到她的注視,琴聲終止,那女郎轉首向她望來,兩人目光相接,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同時湧上兩人心間,沒有人說話。良久,叮咚的水聲在三人耳中響著,彷彿想填滿這無聲的空白。
「二夫人!」一旁的丫環忍不住輕喚道,不明白一向清冷的二夫人為何會如此失常地看著一個陌生女子。
那二夫人渾身一震,回過神來,目光卻依然留在焰娘身上。「雲兒,去請那位姑娘過來。」她淡淡地吩咐,聲音便似她的人一樣清清冷冷。
丫環雲兒應了,正待過去,卻見焰娘妖妖嬈嬈地步上小橋,向這邊走來。看到她的穿著打扮,走路姿勢,雲兒不由皺了皺眉,目中射出厭惡的光芒,她不明白這女子一看便是那種靠著身體吃飯的蕩婦一流,二夫人為何還要同她打交道。
「雲兒,你先下去。」二夫人再次吩咐。她的語氣中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雲兒雖不情願,卻不敢違命,答應後匆匆走了。在與焰娘擦身而過之時,故意連眼尾也不掃她一下,輕蔑之情溢於言表。
焰娘臉上依舊掛著可顛倒眾生的笑,並不介意雲兒的無禮。
來至小亭,二夫人站了起來,目光清冷地看著笑意盈盈的焰娘。
「你好!」焰娘嬌聲問好。
「你……焰娘?」二夫人猶豫半晌方問出心中的疑問。兩人雖不認識,但直覺讓她知道眼前的女人和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
焰娘目光微沉,唇畔揚起一個淡漠古怪的笑,「沒想到在這卿府之中也可遇到焰娘。如果奴家沒猜錯,姑娘必是阿古塔家的小姐。」焰族中只有阿古塔家族天生擅長樂器,此女能將紅弈曲改成琴曲彈奏,身份自不難猜。
「小姐?」那二夫人冷冷一笑,目光嘲諷地看著眼前自甘墜落的女人,不屑地道:「身為焰族女兒,誰有資格被稱為小姐?你告訴我。」
焰娘笑而不語,纖指慵懶地劃過琴弦,拔出一串不成調的叮咚聲。
二夫人繼續道:「而且我不叫焰娘,我叫紅瑚,自從……」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兩秋水變得更加冷冽,「被逐出族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焰娘。」她的聲音中有著無盡的忿恨,沒有犯錯,卻從一生下來就被定為劣等生物,這種待遇有幾人能忍受。
「是嗎?」焰娘滿不在乎地輕笑,款擺生姿地走至旁邊,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滿園花草上,幽幽地道,「無論如何奴家還是要恭喜你成為焰族女子有始以來第一個能找到自己幸福的人。」數百年來,焰女尚無一人能成就美滿姻緣。紅瑚何其有幸能打破宿世的詛咒。
紅瑚緩緩坐下,漠然道:「你怎知我找到了幸福?」幸福不過是上天唬人的玩意,她不屑!
焰娘不解,轉過身訝道:「你不是已嫁為人婦了麼?你嫁的難道不是自己心愛的人?」本來,她不需此問,因為自古以來,焰族女子可以將身體給任何男人,但卻決不會將自由送給非自己所愛的男人。可是紅瑚——
「是,我嫁人了,那又如何?我何時說過他得到了我的心?」紅瑚美目中掠過對自己與身俱來的身份的無窮恨意,冷漠無情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慄。
焰娘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聞,「你不喜歡他卻嫁給他……」這是身為焰娘所不容許的,但她卻做了。
「是。」I紅瑚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驕傲,「不可以嗎?我不想再過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不想在不同的男人中間周旋,所以選擇了卿九言。他財勢兼備,嫁給他後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什麼不好?」
「卿九言?」焰娘臉上的媚笑消失,鮮艷的紅唇緊抿,驀然轉身往亭外走去。
原本她以為紅瑚嫁的是卿家二少爺卿洵,不想卻是卿九言。卿九言是卿家大當家的,是卿氏三兄弟的父親,且不說年紀足可做紅瑚的爹,眾所周知的,他對自己的元配夫人敬愛有加,紅瑚她竟然毫不在意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麼?
她已不是焰娘,自己也沒必要再和她說些什麼了。
「站住!」身後傳來紅瑚的冷叱聲,顯是對她的行為相當不滿,「你瞧不起我是嗎?你以為你比我好得了多少?連卿洵那個怪物都願意陪,你比我還賤。」一向沒有感情的卿洵竟然救了個女人,這事在第二天便在府中傳開了,紅瑚身為主人,又怎會不知,只是她沒料到的是那個女人和自己竟來自同一個地方罷了。
焰娘背對她站了半刻,突然爆出一串嬌笑,轉過身時,又變得風情萬種,「卿夫人何時聽說過不賤的焰娘?可是再下賤的焰娘也不會否認自己血液中流動的是火焰之神的血……」
「我說過我不是焰娘!」紅瑚驀地將古琴掃落地上,幾乎是尖叫著道,似乎這樣便可將一切否認。只要想起焰族男人們對自己不公平的對待,她就會變得歇斯底里。
美目飄過摔在地上斷了幾根弦的琴,焰娘點了點頭,俏臉上依舊是不屑的媚笑,「是,卿夫人果然不是焰娘,血液中沒有流動著阿古塔家族對樂器的狂熱崇拜。畢竟奴家便從未聽說過哪位阿古塔會毀壞樂器的。」
紅瑚聞言站了起來,纖手緊握成拳,不知是因焰娘的話,還是因自己天生俱來對樂器的精擅,她纖柔的身子輕輕顫抖著。
突然,她伸手解開盤扣,在焰娘愕然的表情中,一把脫下短褂,露出裡面藕色繡著芙蓉的肚兜。她臉上並沒有絲毫赧色,顯然早已習慣別人的目光。一旋身,她將雪白赤裸的背部轉向焰娘。
焰娘微驚,只見在那片雪白如玉的背上赫然橫著一條尺許長彎曲醜陋的疤痕,像盤著一條蜈蚣般恐怖嚇人。
「看見沒有。」紅瑚一邊優雅地穿上衣服一邊冷笑,「我身上阿古塔家的血早在蒙都之戰的時候已還給了他們。我和焰族人再沒有任何關係。」她端莊地坐下,看著焰娘的目光中流露出驕傲、憐憫以及鄙夷。
「蒙都之戰?」焰娘驚呼,出生以來首次失態。這場戰爭是焰族和強悍的地爾圖人為爭奪廣闊豐茂的蒙都草原而發生的規模始無前例的大型戰爭。在此戰役中雙方死傷均慘烈無法計數,焰族雖取得最終勝利,但也因此而大傷元氣。「十年前?你怎能加入那場戰爭?」這簡直就讓人無法想像。
紅瑚沒有回答,目光朦朧地望向亭外小溪,思緒隨著溪水的流動飛得很遠很遠。
見她久久不理自己,焰娘皺了皺眉,大感沒趣,邊往外走邊道:「奴家要走了,改天再聊吧。」口中還是如此說,她心中卻是暗暗祈禱兩人別再碰面,這女人怪怪的,一點也不好招惹。
「等一等。」紅瑚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驚了焰娘一跳,她回轉身疑惑地看向眼前這冷傲的美人兒,不知她又有什麼要說的。
「你是哪家的?」紅瑚的口氣變得和緩,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她的眼神很溫柔。
焰娘一挑秀眉,好奇地想探知什麼事可令她變得如此,但隨即將這種想法強壓下,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一件好事,對她們尤其如此。
「成加。」她從不諱言自己的姓氏,因為這對她毫無意義。
「成加?」紅瑚怔忡,「成加……」很久了……
一個滿頭銀髮,卻俊美無儔十分愛笑的男孩浮現在她眼前,令她眼眶微潤。在蒙都之戰中,她還了阿古塔的血,卻欠了明照成加一條命,她記著從不敢忘,只是怕今生怎麼也還不了啦,因為被逐出的焰族女子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回去的。面前這女子和他會是什麼關係。
「是啊,成加。」焰娘笑瞇瞇地躍到亭子欄杆上坐下,此時她反而不急著走了,耐心地等著紅瑚回神。
「焰娘成加。」良久,紅瑚突然喚道,清靈憂鬱的目光仔細打量起焰娘來,渴盼從她身上尋找到一絲一毫那人的影子。許久,她失望地垂下眼瞼。沒有,一點也沒有,雖然都愛笑,但一個讓她覺得純淨溫暖,一個卻讓她想到不好的東西。
「叫奴焰娘就成了。」焰娘柔媚地笑道,柔若無骨地倚向身旁的柱子,「姓對於焰族女兒沒有絲毫意義,不過是方便你我站在一起時好區分罷了。」她眸中幽晦難明,讓人不知她在說這話時心中想到了什麼。
並沒理會她的廢話,紅瑚收攝心神,冷淡地問:「明昭成加是你什麼人?」她神色之間一片冷漠,並不顯露絲毫渴盼知道的急切,仿似只是隨口問問。
可是焰娘卻知道這事對她一定很重要,雖然相處只是片刻,焰娘卻已瞭解到她是那種決不說廢話的女人。
「明昭成加?」焰娘以手支額作出一個誘人的思索狀,隨即迷茫地,「是成加家的男兒吧?你難道不知道在焰族中,即使是同一家族,男子與女兒是極難相見的嗎?」
「忒多廢話!」紅瑚冷叱,心中難掩失落,甩袖欲去。既然這女子不認識他,那就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在她身上。
「喂,怎麼說得好好的就要走了?」焰娘美中閃過一絲促狹,但她聰明地沒讓紅瑚瞧見,「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叫明昭成加的傢伙了?」
紅瑚聞言一震,回眸狠狠地給了焰娘一個白眼。並不理會她,逕自緩步而行。
「紅瑚小姐,聽奴家一句,焰族男人永生永世都不會娶焰娘的。」焰娘的聲音柔柔軟軟,並沒有刻意提高,卻清清楚楚傳進已走至小橋上的紅瑚耳中,「而且你已為人婦了,不是嗎?」
紅瑚沒有回頭,走路的姿勢始終保持著優雅典美,「如果你不想失去舌頭的話,最好現在就給我閉嘴!」她的聲音似冰珠般一粒粒迸出,打在焰娘身上,讓焰娘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但是在焰娘目光無法觸及的前方,她纖手緊握,秀美的臉上佈滿難以遏制的痛楚。
焰娘看著她美麗的背影消失在假山背後,不由輕輕歎了口氣,為了紅瑚,也為了所有陷入感情漩渦的焰族女子。
明照成加?想起這個名字,她的目光不禁有些朦朧。那個天生一頭銀髮,十分愛笑的二哥,那個她自小便崇拜似天神的男兒;那個惟一不會瞧不起焰族女子的焰族醫神;那個曾保護過自己的……她搖了搖頭,拋開不應該的回憶。焰族中沒有兄妹情,沒有父女情,也沒有……呵,母女情。所以對於那個族群她一點也不留戀,但她亦不會企圖如紅瑚一樣刻意抹滅自己的來歷。
☆
靜竹院名符其實全種滿了竹子,除竹之外再無其他植物。沿著竹林小徑前行,片刻出現一座庭院,青磚灰瓦,樸實自然。此時院中寂寂,只聞風韻生濤之聲,令人不由心情神爽,凡憂盡去。會是這裡嗎?焰娘疑惑地站住,堂堂的卿府二少爺,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孤煞會住在這種地方?
「有人嗎?」院子裡纖塵不染,焰娘猶豫著是否該踏足其上。等了片刻,並沒人回答。
撇了撇紅唇,焰娘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正常了,她何時如此有禮過。
纖足踏上院中緊密相接的光潔青石板,焰娘向正對自己的房間走去。就在此時,身後小徑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似有幾個人正向這裡走來。她站住,轉過身去,恰與來者打了個照面,雙方均是一愣。
來者共有四人,為首之人一身白衣,長髮披肩,身形瘦高,容貌醜陋罕見,見到她,深目中浮現出嫌惡的光芒。
她腦海中立時浮起幾個月前在哲遠的一個野村外的遭遇,那個灰衣男人和眼前的人……
她尚未完全確定,耳中已聽到那男人似沙礫磨擦的聲音道:「誰當值?」
他後面三個作同一色青衣打扮的漢子臉上均浮上惶恐之色,其中一人忙道:「回二少爺,是吳漢……」他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卿洵揚手打斷。
「你處理罷!」卿洵沒有感情地道,「把那個女人弄走,再派人將地板沖洗乾淨。」語罷,轉身朝來路走去。
「是。」那回話的青衣大漢恭聲領命,其餘兩人則隨後跟去。
焰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美目,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會這樣對她視若無睹。他究竟是不是男人啊。
「姑娘請!」耳旁傳來男人有禮卻強硬不容拒絕的聲音,令她回過神來。橫了那青衣大漢千嬌百媚的一眼,趁他心神微兮的當兒,她腳尖在地上輕點,仿似一片楓葉般向不遠的卿洵飄去。
「不得無禮!」那男人很快回過神來,趕緊隨後追去,同時一掌擊向她。他不想傷人,此掌只用了五六分功力,目的是想將她截下,誰知焰娘只是身形微晃,前行的速度絲毫不受影響。他臉色大變,追之卻已不及。
「停!」喝叱之聲起,跟隨在卿洵身後的另兩個青衣人同時回身阻截焰娘。
卿洵繼續前行,連頭也未回,仿似不知身後發生了何事。
焰娘爆出一連串嬌笑,竟然不躲不閃,腰肢一挺,雙手背負,竟以高聳的胸部向兩人的一拳一爪迎去。
兩人一驚,想要收手已是不及,只能硬生生改變方向,將招式擊向一旁,噗噗兩聲,地上竹葉翻飛。焰娘已來到兩人之間,素手穿花拂柳般飛舞,兩人要穴立刻被制,動彈不得。他們二人武功本非如此不濟,只是沒想到焰娘武功既高,又會使詐,猝不及防地著了道兒。
焰娘嬌笑不斷,長髮飛揚中人已來到卿洵背後,口中道:「卿二少爺留步!」
「沒用的東西!」卿洵沙啞的聲音響起,一個旋身,一樣白色的物事飛上空中,平平展開。
焰娘不由凝目瞧去,卻是一塊手帕,心中不解時,卿洵五指齊張,已向她抓來。這一回她不敢故計重施,只因知道他一定不會憐惜,忙撮指成爪向他掌心襲去,另一手則施展小擒拿手去扣他的脈門,此時手帕已落至她眼前並繼續向下飄落。
出乎她意料的,卿洵只是避開她襲向她掌心的一撮,而對於她真正的殺招毫不理會,難不成他知道自己無害他之意?心中如是想著,纖指已扣上他脈門,只是她連歡喜也來不及,便覺呼吸一窒,他的手已掐住了她的喉嚨。而更讓她心寒的是她發覺自己所扣之處便似鐵鑄一般,毫無用處,難怪他躲也不躲。
她痛苦地呻吟一聲,頹喪地垂下手,直到此刻她才知道那塊手帕的用途,因為他的手正是隔著那塊白帕捏住她的脖子。他、他竟然嫌她髒!她腦海中浮起他開始轉身離開之前說的話,「把那個女人弄走,再派人將地板沖洗乾淨。」心中恍然,她不由氣得渾身發抖。
「說!」卿洵像看著一件死物般看著焰娘美艷絕倫的臉,對於這種女人他一向不屑於動手,奈何自己的手下全是廢物,平日裡凶悍非常,誰知一碰到女人便都成了軟腳蝦,看來自己得檢討一下御人的手法是否正確了。
「儂要奴家說什麼?」焰娘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氣惱,如花嬌顏上又浮起可顛倒眾生的媚笑,仿似在和情郎撒嬌,而不是生死繫在一線之間。
卿洵不再和她廢話,手指力道逐漸收緊,目光森冷地看著她隱藏在甜笑下的挑釁眼神,如非開始沒感覺到她的殺意,這一刻便不會是他親自動手迫供了,卿家刑室有的是方法迫一個人出賣自己最親的人。他並無意殺她,只是想給她點苦頭吃,讓她知道在卿府還沒她撒野放浪的地方。只要她乖乖地說出來意,他便饒她一次。
焰娘的媚笑漸漸凝結,呼吸困難地想抬手掰開他的手,卻發覺兩手乏力難舉,竟是被他制住了穴道。她小嘴微張,動了動卻只能發出呵呵的喘氣聲,絲毫說不出話來。完了,這次玩得太過火,要把命給玩丟了。隨著呼吸越來越困難,她惟一能自救的方法就是朝著卿洵毫無表情的醜臉猛眨眼睛,誰知他竟視若無睹,手上力道越來越重。
原來卿洵並沒意識到自己已讓她發不出聲音來,還道她死到臨頭還敢賣弄風情,心中厭惡更增,怎會鬆手。
完了,下輩子再不做這種蠢事……焰娘的意識漸漸渙散,唇角不由自主浮起一個莫名無奈的笑。
「該死!」卿洵低咒一聲,鬆開手,任她軟倒在地。沒想到這個煙視媚行的女人竟如此倔強,實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並不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如非她昏迷前的那個笑容,他知道自己可能真會殺了她。
那個笑清清淡淡,一絲淫邪浪媚的味道也沒有,那一刻他才看清她的年齡,一個比師妹還小的女孩。想到師妹,他再無法下殺手。
「二少爺。」三個手下慚愧地來到他面前,恭候處罰,如非焰娘沒下殺手,否則已有兩人報銷了。
卿洵木然卻似有實質的目光掃過他們,三人不由噤若寒蟬。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出現在竹林小徑盡頭,見到卿洵大喜,奔了過來。
「二少爺,老爺叫你去見他。」他的目光好奇地落在軟伏在地姿態撩人的焰娘身上,不禁暗暗嚥了口唾沫。早聽說二少爺救了一個動人的尤物,今兒一見,果然不假,怕也只有這樣的貨色才能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二少爺心動了。只是她怎麼躺在地上?心中雖有如此疑問,他口中可不敢問。在這個家中,除了老爺夫人和淨小姐,誰敢開口問二少爺,怕是想自找沒趣罷。
卿洵悶哼一聲算是回答,似死水般的目光掃過昏迷過去的焰娘,卻並不作停留,轉身緩步而去,只淡淡留下一句話,「問清楚。」
「是。」三手下大喜,知道只要完成他的吩咐便不會有事了。
另外知道二少爺對眼前的女人毫無興趣,那他們每個人都有機會去博取美人青睞。面對如此尤物,只要是正常男人,誰不心動。
惟有那中年漢子一臉不解地看了看三人的喜形於色,然後再戀戀不捨地狠狠瞪了眼地上的焰娘,才匆匆追著卿洵而去。
☆
走向嘯坤居的一路上,卿洵習以為常地看著丫環婆子,只要是雌性動物,一見到他便嚇得站在那裡瑟瑟發抖,連看也不敢看他一眼,更不用說是喊他了,而雄性動物們則一個個噤若寒蟬。他並不以為怪,仍舊腰桿挺拔,雙手負後不慌不忙悠閒地走著,仿似天地之間便只有他一人般。
打小開始,因著與生俱來的醜陋容貌,他就已經在學習如何面對別人的眼光。現如今已二十六歲的他如果還沒學會,倒不如撞牆死了算了,省得活在世上丟人現眼。
二十多年來,能夠坦然面對他的女性只有兩位,一位是他的母親,因為她和自己一樣醜陋嚇人。另一位就是師妹淨兒,她是自己從小寵大的,只有她在他面前任性發威的份兒,哪有她怕他的道理。想起師妹,他臉上不由自主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因為沒人敢看他,因而沒人發覺。
說來也有趣,三兄弟中只有他長得像母親,大哥和三弟卻和父親一樣俊逸軒昂,這才導致母親只願教自己武功,而其他兩位只好另覓高人。只是到現在他仍沒懂,母親脾氣怪異,容貌又醜,又是外族蠻夷,當年意氣風發、年輕有為的父親怎會娶她,而且直到如今仍事事順從,恩愛異常,幾十年來兩人之間從未發生過口角。「哦,不,不是沒發生,而是母親每一次發脾氣,父親都會有辦法令之轉怒為笑,實是讓人佩服他的能耐。」
等等,他突然停住腳步,仰首望向高遠湛藍的天空,腦海中浮現出那紅衣女子與他昂然對視的倔強眼神。他知道這世上又多出一個不懼自己容貌的女人,雖說是風塵女子,但敢無畏地與他對望,在他面前仍能談笑自若者,獨她一人。現下他倒有些佩服那女人了。
深吸一口氣,他將思緒轉到老狐狸宋錫元身上,繼續向嘯坤居行去。
那老傢伙野心不小,暗地裡招兵買馬,偷運私鹽,妄想壟斷南方市場,以籌軍餉。他當所有人都是瞎子麼?哼,本來他做什麼都不干他卿家的事,可是他竟敢將觸鬚伸進他們的勢力範圍,想蠶食卿家的權力財富,未免不自量力了些。看來他是老得糊塗了,再活下去也沒多大意思,只知道攪風攪雨,等哪天找個黃道吉日為他送終算了。
他神色不變中已決定了一個朝廷大族之首的生死,難怪會有「煞」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