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無漪喚出的名字,讓程含玉瞠目結舌。
如果眼前的姑娘就是他口裡的「一戒」,那麼她應該是曲無漪養出來的殺手,然而現在一劍直直穿透曲無漪心窩的舉動又代表什麼意思;:
「她是一戒?!」程含玉以為一戒是個男人,沒料到是個嬌滴滴的美姑娘;沒料到嘴裡才說了她的名,她人就神出鬼沒現身,更沒料到她竟會弒主。
程含玉看見曲無漪懷前插了把利劍,連心都揪了起來,不顧自身安危就要上前和一戒吵,被曲無漪一掌擋下,護在身後。
「這是做什麼?!」曲無漪直勾勾冷睨著執劍的一戒,她臉上神情複雜,有著劍者的殺氣及背叛的愧色。
「我要為司徒家殺你。」一戒平靜說道。
「我讓你去殺他,你的劍卻穿透我的胸口?」曲無漪原本心情就因程含玉和他嘔氣而惡劣,眼下連忠誠下屬都背叛他?!
「對不起。」一戒只能道歉。
程含玉瞧明白了!一戒背叛了曲無漪,改為那個盜印曲家書肆書籍的人效命,要取曲無漪的性命。以一戒的身份,要從曲練口中套出曲無漪的下落,一點也不困難,所以她才會出現在程府!所以她才會毫不留情賞來冷劍!
可是,為什麼?!
「對不起三個字就要我原諒你?」當他曲無漪是大善人嗎?!他胸襟沒如此寬大!
「原則上,我是吩咐她連『對不起』三個字都可以不用說。」一道諷笑的男嗓出現,一戒臉上交雜的表情全數化為認真及憂心忡忡。
「你不要過來!不要讓曲爺看到你的臉!」她口氣慌張,阻止男人靠近。
「我知道,你說過他身旁有個以畫殺人的秘術師,若曲無漪見過我的容貌,那名秘術師再以他的血繪下我的人像,只要撕了畫,就能要了我命,我都記得。」男人當真沒進入內室,聲音在不遠處的門外,門板薄紙透出他的高挑身影。「如果可以,我不想殺你,畢竟有你在,我才有書能盜印,可是你真的逼人太甚,竟然要一戒格殺勿論……你如此心狠手辣,我也禮尚往來,以牙還牙。」只是格殺勿論的對象輪迴曲無漪身上。
「我只是沒想到,連一戒都能讓你收買。」曲無漪不自覺冷笑,「我養的一條狗,竟然反咬我一口。」
門外傳來笑聲,「我跟你不一樣之處在於……我不會把一戒視為一條狗。一戒,劍再扎深一些,我們早些回去,也許還能趕得上去喝碗糖水。」他聲音柔柔的,讓一戒臉上有了笑容,那是姑娘家被情郎寵溺時所會展露的甜甜笑靨,但那抹笑花快速地褪去,因為曲無漪冷冷打斷的那句話。
「你以為我死了,你能獨活嗎?我對付背叛者的手段,你一清二楚,我會讓斐知畫撕了你的人像,你拖不過三天。」
「就算只剩下三天能活,我都想留在他身邊,只求到了最終一刻,能在他懷裡緩緩合眼。求曲爺成全。」一戒對於死亡並不害怕。
「滾吧。」曲無漪皺擰著眉,沉沉閉起眼。
一戒手裡的劍往前更紮實刺進去他的胸口,直到劍身上婉蜒的血川染紅了她的右手及大半片衣袖,她才抽回劍,接著盈盈跪倒曲無漪身前,對他不斷磕頭,像請罪,也像訣別。
「先殺人再磕頭算什麼?!想讓你自己免受良心譴責嗎?!」程含玉這回再也不管曲無漪阻攔他,他一箭步上前捉起一戒,若不是他向來不打女人——即使這個女人身懷武功,還比他高出半顆腦袋——但是男人不打女人是他的原則,否則他真的很想很想賞她兩巴掌。
一戒淡淡看著程含玉,「人,都是自私的。」聲音轉小,輕淺說給程含玉聽。「我避開了要害,但是劍上淬了毒。你可以像現在流著滿臉的眼淚責備我,也可以……選擇先救他。」
聞言,程含玉轟然回首,曲無漪仍是挺直身軀,像尊石像站著不動,程咬金及程吞銀沒人敢上前去扶他,兩人縮在遠遠的柱子後,曲無漪一襲黑衣變得濕濡,他一手籠罩在汩血不止的傷處,原本鮮紅的血,正逐漸轉變成與他的黑衣相同的墨色。
程含玉奔了回去,在曲無漪倒下之前,牢牢抱住他——
「救他!快救他——」
程含玉發瘋似地對程咬金、程吞銀嘶吼,雙掌壓按在曲無漪胸前的血洞,要阻止任何一滴鮮血再從他身上竄離。
「真值得,一劍換你一個擁抱。」曲無漪還有心情說笑,唇角一絲濃黑的血淌流下來,狠狠紮了程含玉的眼。
「閉嘴閉嘴閉嘴——」程含玉騰出一手摀住曲無漪的嘴,不讓他嘴裡嘔出血來。「別說話……你別說話……」聲音完全沙啞,喉裡彷彿梗了石塊,讓他的嗓聽起來可憐兮兮。
「我不會有事,你放心。」曲無漪的安撫從他指縫裡溢出。
「我叫你不要說話,你聽不懂嗎?」程含玉硬擠出低咆。血都流淌到他身上,染紅他滿身,還說不會有事?!連這種時候都要誆騙他!「找大夫來!快去找大夫來——」他火紅著熱辣的眼,再度對呆若木雞的兩人咆哮,一戒和那神秘男人早已不知去向。
「好……我去!」程吞銀腳程快,飛奔出去。
「我去拿傷藥!」程咬金也不敢遲疑,跑往房裡去搬些布巾及藥粉。
程含玉發現自己的雙手在打寒顫,想克制,卻力不從心,看著自己的雙手被曲無漪的鮮血染滿,而且完全無法阻止他出血的情況,眼睜睜見他面臨生死關頭,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恐懼滿滿籠罩著他,四肢百骸竄起寒意——一種害怕曲無漪死亡的寒意。
「含玉,別害怕。」
他想惡聲惡氣回吼——誰在害怕了?!可是聲音發不出來,這種違心之論,說了只是欺騙自己,並不能讓恐懼化為烏有。
「你在發抖。」那抖意,讓被環抱在他懷裡的曲無漪也清楚感覺到了。
程含玉只是大口大口吸氣,說不出半字反駁,眼前逐漸泛起模糊薄霧。
「含玉,我們將錯就錯不好嗎?」曲無漪不顧身上重創,濕黏的掌覆住程含玉的手。「我絕對不會再犯這種錯,絕不會再錯認你……我不在乎四月初七那人是誰,我只知道我擁抱的人是你、親吻的人是你,想要的……也是你。」他的聲音因為失血漸多而越顯輕淺,「原諒我這回……」
「我不!絕不!你膽敢給我閉上眼的話,我絕不原諒你!」程含玉吼斷他的話——明明、明明就只剩下一口氣,用來呻吟都嫌不夠,還拉里拉雜說一堆話做什麼?!現在是講和的時機嗎?!現在是談情說愛的時機嗎?!現在是逞英雄的時機嗎……
曲無漪察覺有溫熱的水珠子滴淌在頰邊,知道那是程含玉擔心急著的眼淚,想再安慰他,不讓他難受、不讓他煩憂,可是眼皮沉沉的,一點一滴在抽乾他的力量——
「就算只剩下三天能活,我都想留在他身邊,只求到了最終一刻,能在他懷裡緩緩合眼……」
一戒的那句話,竟然在此時完全得到曲無漪的認同。
曲無漪將頭枕在程含玉肩窩。
只求最終一刻,能在他懷裡緩緩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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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傷不輕,但不足以致命,真正麻煩之處──是毒。」
灰袍布衣的年輕大夫收回扣壓在曲無漪腕上的長指,緩道。
「什麼毒?」
「小毒。」
鬆了一口氣。小毒嘛,吞幾顆解毒丸就能了事。匆匆趕來程府的曲練放下心中大石——他差點被大夫嚇死。擺出那副天崩地裂的苦臉做什麼?!
「既然是小毒,你就快開藥單,我上藥鋪去捉藥。」害他緊張到流了整缸冷汗,呼。
「唉。」被曲練從銀鳶城一併順手拖來的大夫長長歎口氣,他一直是曲府專聘的大夫,只要曲府有人生病,都是經由他之手來治癒。
「你唉什麼唉?」不好的預感。
「對其他人而言,藥引很容易取得,但曲爺恐怕——」
「還因人而異?!」
「不,是最重要的藥引……」
「是要東海龍王角,還是仙山靈芝草?!」只要是花銀兩能買得到的,曲府沒什麼買不起!
「血。」
「什麼血?」
「和曲爺有血脈相承血統的血,上至爹娘、下至兒孫、旁至兄弟姊妹,都行。」
曲練臉一垮。他終於明白大夫在哀什麼聲歎什麼氣了!
曲無漪無父無母無兒無孫更無兄弟姊妹,對尋常人而言最容易取得的藥引,卻成了他的致命傷。大夫與曲府關係密切,自然熟知曲無漪的情況,所以他口裡的小毒比鶴頂紅更無解。
「那不等於沒救了!那無恥盜印商,明明有錯在先,竟然還下此毒手——」曲練的嚷嚷,讓始終守在門外的程含玉心一擰,渾身寒透了。
「會下這種毒,實際上是教訓意味比較重,興許他們根本不知道曲爺獨孑一身,無人能替他解毒。」否則真要殺人,淬的毒應該再狠一些。
「我老早就催曲爺快快娶妻生子,他就是不聽,眼下可好了,現在要求人救命也無處可求了!」曲練捶胸頓足,那時應該再囉唆一些、嘮叨一些,至少在此時此刻不至於束手無策。
「還有一計可施,不過成與敗,全看老天爺幫忙了……」大夫揉著眉心,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口吻。
「你說呀!」藏什麼步呀?
「趕快替曲爺找個嫂子,盡早受孕,再將胎兒打掉,以死胎骨血為藥引,應該也是行得通……」這方法是臨時想到的,還沒用過,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只是賭它一賭。
「會不會太狠了點……」
「不然咧?」大夫只能聳肩。左思右想,還有其他好方法嗎?
對呀,不然咧?除此之外,他去哪找一個和曲爺流著同樣血脈的傢伙來救命?
「可是曲爺現在都變成了這樣,還能讓女人懷胎嗎?再說,胎兒的血不會承傳曲爺身上的毒?還有,曲爺的毒能拖到胎兒成形嗎?那還得好些日子——」
「所以我才說,全看老天爺幫忙了。男人病癱在床,無法採取主動,那就麻煩女人辛苦一些,反正男人就連在睡夢裡都能產生反應,就算是昏迷中,可能、也許、大概、看運氣也是有機會和女人行房。」大夫收拾醫具,繼續為曲練解惑,「胎兒的血會不會承傳這種毒,當然是有可能,只是毒性少,可能、也許、大概、看運氣能拿來當藥引。至於曲爺的毒能否拖到胎兒成形,我當然會盡全心以藥為他護住心脈,可能、也許、大概、看運氣——」
「你這大夫真不負責任。」什麼事全賴給「可能、也許、大概、看運氣」,真不知道他們整座曲府的人沒讓他誤診而死是不是也全靠這些個詞兒——
「我不是向來如此嗎?」
呿,又不是在誇獎他,抬起下巴在驕傲什麼?!
「所幸曲爺養過不少美婢,乾脆一晚送七個到他房裡,這樣受孕機會更多——」曲練開始盤算。
「精盡人亡也是死路一條。」醫者父母心,要先說明縱慾過度的後果。
「呃——」七個好像太操了……
「聽說曲爺最近追個漂亮男孩,更有意娶他進門當男妻,我們胡亂替曲爺找女人來受孕,是否要先告知那男孩一聲?否則讓他們兩人反目可不好了——」大夫淡淡瞥望門外程含玉的方向。
「生死關頭,程公子不會反對這種事,何況——誰叫他自己不是生為女人,否則我也不需要為了救曲爺而冒這種會被曲爺抽鞭子的危險事,在這當口,他根本幫不了曲爺。」曲練心直口快,一心只擔心自家主子的生死,其他人的心境他無暇顧及。「我是否該盡快將曲爺送回銀鳶城?能移動他嗎?」
「送回銀鳶城當然最好,畢竟那是曲爺的地盤。移動他沒問題,你去聘僱馬車,我一路隨行,也好照料他。」
「明白,我去僱馬車。」此事要越快越好,他還得安排女人來懷上「藥引」——在程府裡,半件事也不能辦。
曲練出了房門,瞧見程含玉,神情一尷尬,不知道程含玉聽著了他與大夫的對話多少。
「我替曲無漪收拾好包袱,馬車程府有,立刻送他回去。」程含玉先開口,將手裡的布包交給曲練。
「程公子,呃……你……」聽到多少?
「一定要救他。」程含玉一身狼狽的血污還來不及打理,面無表情的臉上鑲著紅透的雙眼,他沒給曲練廢話的時間,只是堅定地要求,「用任何手段、任何方法,都要救他。」
曲練從他的眼神中讀出,程含玉一字不漏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即便如此,他眼裡流露出來的,是強烈的救人慾望,是……無論自己能否接受與其他女人共享感情,無論自己委不委屈,也要救人的慾望。
「我會的,他是我主子……雖然脾氣不好,但他總是我主子。」曲練一再重申及保證。
程含玉點點頭,轉身要離開。
「程公子,你不進去看我家主子嗎?」如果大夫提供的方法救不了人,那麼,這或許是最後一眼了……
程含玉搖頭。「別浪費時間,快回去吧。」說完,無情地闊步走人。
不要看,不要去看曲無漪蒼白的病容,看了直叫他難受,恨不得躺在榻上的人換成是自己。
不要看,不要去看,他就不會痛恨自己身為男人,無法救助曲無漪,只能讓其他女人去碰觸他的身子。
不要去看……
理智喚止了他的腳步,在馬車揚塵離去時,他所能做的,只是站在樓窗前,目送馬車消失於遠方。
男人和女人,終是無法完全替代,否則女媧以泥塑人時,就不用費神分別捏了男女。
他是男人,愛上一個男人,似乎一開始就牽錯了紅線,這次曲無漪中毒之事,只不過是讓他更看清這個事實。
從曲無漪錯將他認為四月初七出現的人,直至此回,他找不到兩人相愛的理由——曲無漪要的人不是他,他是先愛上了另一個神似於他的人。而現在,曲無漪需要的人,仍然不是他……
只是可笑的是,他放不下曲無漪,即使認清了這些,他仍是放不下。
明明自己最痛恨被人錯認,絕不成為任何人的替身;明知道自己獨佔心強烈,不要也不屑和人共分愛情,—旦某個女人為曲無漪懷胎,又為曲無漪打胎,他怎麼會以為曲無漪不需給那個女人一個交代?
事已至此,等在前方的,是條死路,不可能再走下去。
腳步可以停,掏出的心,卻無法收回胸坎裡。
從不原諒錯認他的人,為了曲無漪,他真的想要將錯就錯……四月初七曲無漪遇見的是咬金或吞銀又如何?至少曲無漪現在是確確實實愛他,他不傻、不笨、不去懷疑曲無漪的心意……
可是單純的愛情,再添加一個對曲無漪有救命之恩的女人,似乎太擁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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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現在煩惱這些做什麼?曲無漪能不能救活才是重點,若人死了,任何思忖都是空想!」程含玉煩躁地在屋裡踱過來又踱過去。「怎麼過了十日,曲府都沒捎來消息,不給我關於曲無漪的情況?隻字片語都好呀!曲練到底在做什麼?難道是曲無漪他——」瞬間呼吸一窒。
他無法再默默等下去,決定親自上曲府一趟。
程含玉在銅鏡前為雙唇加上一抹淡淡的櫻紅胭脂,不多瞧一眼,起身出房。
「銖兒,跟我出府。」在前庭,他腳步沒停,喚住正與幾名小婢閒聊的程銖後便逕自繼續走。
程銖抬眸,望著身著一襲淡藍穹蒼色澤的粉質騎裝,長髮梳起簡髻的主子,直覺認定那人是程咬金——因為雖然打扮中性,宜男宜女,不過她記得銀主子和玉主子從懂事後便非常討厭任何有娘們味的衣著,一絲絲味道都不成,所以通常都是程咬金屈就他們,女扮男裝。
「金主子,你要上哪去?」程銖提起裙擺追上去。
「銀鳶城,曲府。」程含玉不糾正她的誤認。
「你上曲府做什麼?」
「探病。」程含玉到了馬廄,牽出一匹快馬。
「你跟曲公子不是不熟嗎?玉主子都沒去瞧他了,你真要去?」銀鳶城頗遠耶,騎馬也要花大半天時間……
「當然。」他上了馬,將程銖也拉上來,心急地扯韁馳馬。
費事帶著程銖,是為了以「程咬金」的身份進入曲府,他不想讓曲練看到他的坐立難安與憂心忡忡——不是害怕遭人指指點點,只是不希望曲府因為他的出現而顯得更困擾。
他們應該替曲無漪找來了妻子,他的探病,說不定會讓她覺得不高興。
然而,他渴望見到曲無漪,要確定他仍活著,再叫他在程府等著不知何時才會送抵的消息,他受不了,他會瘋掉。
頂著「程咬金」的模樣,去瞧曲無漪一眼,一眼就好,曲府的人不會發現他和咬金的不同,尤其他又刻意倣傚咬金,連程銖這個老是在三人身邊打轉的丫鬟都認不出來,曲府亦然。
快馬馳至銀鳶城已是黃昏,在程銖吐了第三回後,曲府總算出現在眼前,程銖直想跪地叩謝老天爺保佑——保佑她能活著到曲府。
「程——」曲練從下人口中得知程府有客到,篤定認為是程含玉,然而出府一瞧見那主僕倆,卻不敢確定「公子」兩字是否要脫口而出。
「咬金。」程含玉報上他假裝的名兒。
「原來是程府金主子。你是來看我家主子的吧。貴府玉主子沒來?」程咬金和他家主子沒啥交情呀?硬要湊,也只是娶錯新娘那一回的怨恨吧。
「沒有,我代含玉來瞧瞧。曲無……曲爺還好嗎?」
看曲練的表情,似乎不好。
「命還在拖著。」
「你們不是有方法可以救他?」程含玉必須小心控制露出過度關心的神情,只能維持淡淡的、有禮的、純串門子的態度。「聽含玉提過……你們打算為他迎個妻子,再讓她——」話點到為止,他知道曲練懂他在問什麼。
「是這樣打算沒錯,可找是找著了,曲爺那邊搞不定呀!」曲練搔搔有四道鞭痕的右臉頰,發現程含玉盯著瞧,他乾笑,「這個呀……記錄著曲爺這十天裡醒過來的次數。」因為每醒過來一次,就執鞭賞他一記火辣辣的鞭刑。
「他有醒來過?」
「都只醒來一下下而已。」
「那麼這是將他妻子送進房的大好時機,不是嗎?」
曲練頗意外一個姑娘家說話如此直接,「是沒錯,可是曲爺一清醒,我們一夥人只能手忙腳亂壓制他,阻止他想衝上程府找玉主子,每每等曲爺又昏睡過去,我們也只能累癱在床邊喘氣,還怎麼讓曲爺『辦事』?」
醒來了,就是要找他?
「你的意思是——十天過去了,你們還沒辦法讓曲無……曲爺與那女人交歡,那不也代表解他身上毒的藥引還沒著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金主子,你又不是沒見過我家主子狂暴起來的樣子,之前你弟弟跑去梅莊窩藏七天那回,你還和銀主子嚇得抱在一塊痛哭,你忘了嗎?我們大家也是很怕咱家主子的,尤其他神智不清,手裡拿著鞭子胡亂揮,打到誰就算誰倒楣……」曲練飄遠著目光,強隱住哀哀怨怨的悲情男兒淚。
他每次都是首當其衝,吃下第一鞭,嗚。
「這很糟糕……」程含玉本以為今天踏進曲府,能聽到稍稍令他心安的消息,他不著痕跡地咬咬唇,「曲總管,我能進去看看他嗎?」
「可以,曲爺睡著了,應該不會有醒來的危險。」而且昨天才把曲無漪的手腳都綁在床柱上,可能、也許、大概不會出事。
曲練還沒指點曲無漪的廂房是哪一間,程含玉已自行往正確方向走,數十間房裡還挑了對的那間,曲練眉一挑,像是吃驚又像察覺。
「銖兒,你在外頭等我。曲總管,煩請你照顧一下我家銖兒。」要單獨進去見曲無漪的意思就對了。
程咬金不會有這樣的眼神,因為這種眼神祇會出現在情人對待情人間的眷戀,曲練猜測,「她」是程含玉吧。
「好,我帶程銖姑娘到曲府去逛逛,你……你慢慢探病。」
程含玉頷首致意,輕巧打開曲無漪的房,跨過門檻,再將門掩上。
房裡有濃烈的藥香,在鼻前飄散不去。
程含玉撥開床帷,看見躺在榻上的曲無漪,淺淺吐納、平穩的胸膛起伏,至少這一刻,曲無漪還活著。
他在床邊坐下,曲無漪原本來似熟睡的墨黑長睫動了動,彷彿隨時隨地會張開,但始終沒有,程含玉探探他的額溫,好燙,這種溫度不礙事嗎?
曲無漪的手腳被軟綢紮成的布繩纏縛在床柱,曲練說,是因為他一醒來就想拖著這具病軀到程府見他……
「笨蛋,不要讓我這麼擔心……」程含玉好想罵他,蠢什麼呀?!自己的死活才是最要緊的吧,眼下只剩半條命在拖的人,可不是他程含玉呀,如此想見他做什麼?他又無法解他身上的毒——
「笨蛋,要乖乖聽曲練的話,他是真的想救你……」還是好想罵他,呆什麼呀?!有溫香暖玉送上床來救命,就像那夜吃掉他一樣吃掉她呀!這一身的毒還能勉強控制到何時,誰也不敢保證,再拖延下去,命都沒了——
「笨蛋,我不是犧牲奉獻,大剌剌要把你推給另一個女人,只是不想你以後在黃泉底下後悔埋怨,我沒辦法救你,當然只能讓能救你的人來救,你不要讓我變成害死你的罪魁禍首。」
這麼沉重的罪名,他扛不起,而且代價太大,是曲無漪的生命。
他輕輕觸碰曲無漪的臉孔時,曲無漪似有所感地半睜開眼簾——
「含玉……」他瞇眼見他,露出了笑,喊出他的名。
「是我。」感覺手心底下的臉頰輕輕蹭了蹭他。
「別走,我醒來要頭一個看見你……」
「好。」
曲無漪又睡下,臉上表情因為程含玉的保證而顯得滿足,半刻後,曲練帶著程銖回來敲門,程含玉才收回輕撫他臉龐的手,以及深濃的目光。
「我家主子有醒來嗎?」
程含玉搖頭。那不算醒。「曲練,你將替他挑好的妻子請過來好嗎?」
「你要做什麼?」情敵相見,不會分外眼紅嗎?
「助你們一臂之力。」至少,他還能提供些微的幫忙。
「雖然不太理解你的意思,不過我立刻去。」曲練快步到偏廂去找人。
「銖兒,來幫忙解開曲無漪手腳的束縛。」
「呀?喔。」
「人我帶來了。」不久,曲練領回一名頗具姿色的清艷美姑娘。
「我以為你替他挑的是天香。」程含玉覺得天香比這名姑娘順眼些。
「天香?夭香不是我家主子的人,現在就算她要當曲爺的妾,還有人不允哩。這位是芙蓉。」
「都無妨。你留下來,其他人先出去吧。」他不在乎這個女人叫芙蓉還是水仙,或是任何一個美好的名字。
「金主子,你……」程銖不放心,卻被似乎有些明瞭程含玉打算的曲練給半拉半揪地帶出去。
程含玉與芙蓉互視半晌,程含玉開了口,「你知道曲練他們要你做些什麼吧?」
「明白。」
「也知道那個即將孕育在你腹裡的孩子命運?」話總是要先說清楚,若是蒙騙了姑娘家,便是罪大惡極之事。
芙蓉點頭。
「你心甘情願?」
芙蓉再點頭。因為曲練允諾的代價相當誘人。
「你放心吧,曲無漪會給你應得的一切做為補償。」該她的,一份都不能少,他也不會來同她爭,因為對他而言,這名姑娘等同於他的救命恩人。
她救的,何止是曲無漪的一條命。
程含玉走回床畔,低首在曲無漪耳邊道:「曲無漪,你說的對,我們將錯就錯又何妨?我原諒你,永遠不同你生氣,只要你肯那麼愛我就夠了……」
他故意輕輕吐納,用身上的熱氣喚醒曲無漪,探出舌尖,吮畫過曲無漪的頰,不放過探索他每分每寸的五官,撩撥著男人的極限。
曲無漪彷彿醒了,但不真切,他的黑眸視線沒有集中,聽到程含玉的聲音,心裡醒了,毒害倦累的身子還沒醒,慾望醒了,清明理智還沒醒。
「你要我嗎?」他貼著曲無漪的唇問。
曲無漪的答案則是牢牢擒住他的身子,狠吮住到嘴的美味。
「你先鬆手,讓我脫衣服。」程含玉像在哄小孩一樣,邊說還邊吻他。
曲無漪沉吟,似乎在催促他快些。
程含玉離開他的身子,給了芙蓉一眼,芙蓉終於明白程含玉的意思,輕輕解起羅衫,取代程含玉未完的工作。
而程含玉,轉身逃離。
他不是善良的人,只是想救曲無漪,但是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多做停留,想像曲無漪會用他那雙曾經愛撫過他的手掌去撫摸芙蓉那具穠纖合度的嬌軀,想像他吻著她——太可怕了,他必須快些離開這裡,逃到一個完全聽不見、看不見的地方,不然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衝回房裡,將芙蓉從曲無漪身上扯下來!
「金主子?!等等銖兒呀——」程銖見到主子才和那名叫芙蓉的姑娘待在曲無漪房裡片刻,人就急忙走出來,好似身後有洪水猛獸張牙舞爪在追殺般,比先前要從程府趕來曲府更加急躁。
「呀!不要留銖兒一個人在曲府裡啦!」
程銖趕快又追著人跑,但有個人跑得比她更快,一下子就繞到程含玉面前,擋下他。
「謝謝你。」曲練看著程含玉唇上淺櫻色的胭脂全糊成一片,知道泰半全印在了自個兒主子臉上。程含玉願意以自己為餌,成就自己的情人與另一個女人翻雲覆雨,得下多大的決心——
程含玉淡睨他,又繞過他,急急奔走,只留下一句,「有任何消息,捎個手信給我,一字、一句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