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熱的火風刮過面頰,花復應佇足在遠處,看著前方已被火海吞噬的天鉀肥。這裡曾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土地,轉眼猶如人間煉獄。
有段時間,她極度想要做個普通的凡人,開心就笑,難過便哭,可是直到遇上衛泱,她被迫成了英雄,而後來她也說服自己要做英雄,才能夠繼續留在六神裡。
她想要逃,卻走不了;想要拋,卻棄不下。
如今,她重新燃起新的渴望,卻是從衛泱一手牽引的命運裡獲得。
「身體還行不行?」殷孤波見她臉上的疲憊,忍不住問道。
他和花復應殿後押來剩餘的鬼兵,不久後就能踏上京畿,而前方已有玄風和衛泱與其他人打了先鋒。
「孤波,這將是六神的最後一戰吧?」
「也許在未來,我們不再有這樣並肩作戰的機會了。」
花復應看著他,面色憔悴。「結束後,我們可以過著最想要的日子吧?」
「這是一定的。」
「衛泱說過,當天朝不再左右天女之際,便是六神重獲自由之時。而那裡的衛泱,可曾對天女心動?」
殷孤波沉默,說不出半句話。
「在很多時候,我是極恨他的,但某些時候,我卻可憐衛泱。」
「為什麼?」殷孤波明白花復應的心思細膩,她的眼總能看清很多事。
「一路走來,他始終如一,就是為了理想。直到後來遇見天女,他的眼裡還是只有理想。」看著鬼兵行過的路子,那是衛泱急欲對抗天朝的證明。「難道他不曾有過掙扎的念頭嗎?」
自從和玄風相遇,親眼見到他的執著與瘋狂,花復應才終於了悟,在所有六神之中,對情感最狂熱的人,竟是衛泱。
「你說,他會為了天女放棄理想,還是為了理想犧牲天女?」
「是後者。」殷孤波沒有猶豫,很快便回答她。
「為什麼?」
「你忘了他是誰嗎?」
玄風看著未開的城門,下令放火箭射至高城內,企圖讓京城被大火燒盡,籍此突破京城九門的防線。
城堞上,箭頭如傾盆大雨而下;懸牌上,矢鏃如刺蝟皮。
鬼兵久攻城牆不下,玄風即派鬼兵鑿城挖洞。
直到城牆鑿開三四處約兩丈深的洞口,又令鬼兵拋火球、扔火把,燒死守城的士兵。
兩兵交戰從白日到天黑,任憑大雪降下,還是止不住城內通天的火海。
鬼兵利用火攻,終於破九門,並殺死守城的將卒們,一舉撲入皇宮內。
當九門被破時,已是子夜,衛泱策馬急行,尾隨在鬼兵的後頭,一路到達霞玉宮,果然見前頭還有重兵嚴守。
他一路殺進玉宮內,果真見到天女。「素景!」
素景因身上帶傷,尚未痊癒,便癱坐在椅上。
她第一次,看見他的心慌。
「你終於來了。」見玉宮外哀號遍地,素景心底已經明白。
這男人,最後也是為了自己而進逼宮中,犯下這株連九族的禍事。而這一次,她不僅親眼所見,並且參與其間。
「走!」衛泱拉著她,急忙就要走。
素景按著他的手。「衛泱,就此停手了,好嗎?」只要六神退兵,立即退隱天朝中,四哥同樣拿他們沒辦法。
「你說什麼?」即使是一路過關斬將,衛泱仍不見一絲狼狽。
「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子?」素景怎樣也料想不到局勢會變成這般。「你曾經一心一意要助四哥登基,如今卻逼宮奪位。衛泱,你做的事怎麼可以如此狠、這樣絕?」
「承熅和你說了什麼?」
「六神滅了所有皇子,甚至逼父皇飲鴆酒自盡!」素景儘管不敢相信,卻不得不信。「你讓四哥登基,卻背上如此大不義的罪行。」
「這是承熅自己的選擇,六神助他,不過是實現他心中所願。」
「但卻是用如此殘忍至極的方式。」素景心都碎了。「我以為四哥坐上龍位,可保全所有手足。」最後這心願,仍舊幻滅了。
「亙古至今,有多少帝位之爭,都是兄弟鬩牆、血親相殘。承熅就是不願未來步上這樣的後塵,才將所有皇子全數殺害。」衛泱實話實說,要她看清真相。
「所以,你才寧可我沉睡多年不醒?」
「若當時你親眼所見,足以承受嗎?」衛泱太瞭解她所以才做了這樣的決定。「這是最後的下策。」
「卻是兩敗俱傷的作法。」直到如今,四哥再也回不到從前,心性已變得極為瘋狂。
「六神從來都不曾左右承熅的思想,今日的苦果,是當初他一手種下的。」事已至此,怎能怪他!「我絕不會替承熅承擔他犯下的過錯!」
「你不該帶我走,應當讓我就此沉睡,永遠都不醒。」而不是要她眼見當年的悲哀。
「天女不屬於天朝,更不屬於天朝任何一個男子!」
素景看著他,哽咽地道:「衛泱,你真有將我放在心裡過?」
他口口聲聲說天女不被天朝任何人所掌握,但他是否真對自己口中的女人存有半點私心,還是將天下擺在她之前?
衛泱望著她,目光極為冷靜平淡。「隨你想吧,我都不會為自己辯解。」
「可我要你會說!」如今已不是當年了!她也無須再顧及局勢如何轉變,因為再怎樣改變,她已無力挽回。
「我無話可說。」
「你從來……都不在他人面前展現你真正的情意,」素景不禁淚流滿面。「唯有當年在我將去和親的那一回,我才在你眼中看見一絲激動的情緒。」
時至今日,他把心底真正的情意,又藏得更深了些,也更為撲朔迷離。讓素景不禁揣想,他想得到她是假的,握有天下才是真的!
「你總問人心裡最渴望得到的心願,但卻從不問自己想要擁有什麼。」他把自己藏得太深。「你總掌握著他人心中的弱點。可你,卻是萬夫莫敵。」
衛泱沉默,他一心只想走到自己理想的境地,無論她怎麼想,他都不在意。
「衛泱,我想得到你的一句話!」他的沉默,令素景更心痛。
「走吧。」他將她拉起身,便想要將人帶走。
素景僅能任由他牽引,兩人欲踏出宮前,卻被隨後前來護天女的禁衛軍給攔了下來。
衛泱舉手之間,已殺出一條血路,知道滅掉宮殿上最後一名兵卒,竟見到承熅披頭散髮,兩眼怒紅,手持長劍地踏入玉殿。
「衛泱,這些年來,朕都在等這一日!」承熅明白終有一天,他們倆只會有其中一方留下。「朕等你等得好苦。」
「四哥!」他的狼狽不堪,令素景相當難過。
「承熅,別來無恙。」喚著他的名,衛泱竟覺得痛快。
承熅將森冷的長劍指在他的鼻前。「你讓朕這多年來,日夜都活在惡夢中。」
「您不是日夜祈禱,就盼著能坐上龍位嗎?六神大力助您,不過只可惜您卻不是真命龍子。」
「朕絕不讓出皇位,更不會把素景交給你!衛泱,今日朕要六神葬身於此!」舉起長劍,承熅迎面劈去,顯然已怒火攻心。
他今日就要殺死這頭盤踞在心中多年的邪魔,得日後能一勞永逸。
衛泱不以為意,任憑承熅直撲而來,一個閃身與他錯身而過,順勢奪下長劍,手一揚、劍刃落下,冰冷的劍身穿透肉身,再抽開時,已是醒目的艷色。
承熅嘔出熱血,趴倒在衛泱身上。「在你心底,可曾把朕當成敵手?」他不甘心!不甘心!
「從來不曾。」
「衛泱,你的心冷硬得像鐵打的……」承熅扯著他的衣衫,而後滑落在地。
素景見狀,扯開嗓子大吼:「四哥!」
握著長劍,衛泱眼中不見一絲仁慈,他再度高揚起手臂,欲揮劍給承熅最後一擊時,背脊一陣冰涼且尖銳的痛楚襲過全身。
握著斷刀,素景顫抖抖地看著沒入衛泱背上的刀。「住手,我不准你……不准你殺了四哥……衛泱……」
一陣心冷至極的寒意蝕入衛泱的心裡,他這輩子從不曾這麼痛過,也從未如此傷過。他緊握劍柄,奮力斷了承熅最後一口氣,毀了素景的想望。
「衛泱!」她尖叫,因他的心狠而痛心疾首。
低首看著已穿過胸口的刀刃,衛泱頹然地跪倒在地。
這輩子,他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我不意外……不意外……」
他一生所向披靡,毫無弱點可言,最後卻葬送在她手裡,衛泱一點都不意外。
「你應當可以躲開,卻還是執意為了殺死四哥,而寧可受我這一刀!」他的身手,素景再清楚不過,也就是因為如此,她才舉刀欲借此挽救四哥的生命。
她怎麼想,也無法想到衛泱對四哥的殺意如此堅決,寧死也不肯退。
「素景,你後悔嗎?」他掀起嘴角,那笑容一如往常,臉色卻褪成灰白。
「衛泱,你怎能見我孤單一人!」
「承熅不死,天朝的氣脈就無法汰換,最後還是會殃及黎民百姓。」衛泱撫著她的臉面。「天朝是屬於天女的,而不是將天女困於其間,動彈不得。」
他先前斬滅掉天朝舊有氣脈的同時,也早已替她找好適合天女所居,更可以讓天女足以行走於天下的氣息。
「你到底,還是把天下放在我面前了!」他怎能在得到她的心後,仍舊選擇辜負她!
「你恨我嗎?」
「我好想恨你……」
「可是你卻做不到,對嗎?」衛泱抵著她的額心,任她流下的淚水滑落到自己的面頰上。「你應該要恨我,才會令自己好過。告訴我,你會一輩子恨我……」
「衛泱……你真的好心狠,要我一生都沒法好好地愛你!」
「你曾問我心底有沒有最想得的願望……今日,我做到了……」
素景聽著他難得說出口的情意,卻已經為時已晚。
「為了你,我寧願與全天下為敵,也在所不惜!」衛泱噙著一抹笑,神態甚是自負。「我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實現你的想望。」
這個天朝,鎖住了她的一生,讓她像只被囚禁的飛鳥,始終無法自由翱翔。
他曾經一心一意要救天下,可是到頭來,卻因為她而動搖了。
「你對我說過,希望實實在在地踩著天朝的地,可是你頂上的天始終不隨你的意。」既然如此,他就要隻手遮天,成為她僅存的依靠。
「衛泱,你這是何苦?為何你要成為天朝的罪人!」他的一意孤行,令素景痛心疾首。「你負了天朝對六神的期望。」
「可是,我沒有辜負你。對你,我問心無愧。」衛泱再也撐持不住地癱軟在她的懷裡,熱血自嘴角蜿蜒滑落。「素景,天朝沒有六神……一開始就沒有六神的存在。」
素景捂著嘴,不敢相信他的心竟狠得如此徹底。「衛泱……你讓我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我造了一個傳奇,一個令天朝……聞風喪膽的傳說。」
他讓六神誕生於天朝,命六神血洗天下,在浴血之中創造出新的契機,甚至成為天朝不可或缺的支柱,並且左右天朝的命運。
衛泱這一路,也算是用盡心機。
「我也讓六神,絕對的忠於你。」六神能負天下人,卻斷不可能負天女。「只有天女現世於天朝之中,這才是真的。」
他抹去六神裡所有人的記憶,甚至捏造每個人虛假的過往,就是為了攬他們入六神。衛泱殘酷得讓他們無法活得自在,讓他們終其一生都被蒙在鼓裡。
「你沒問過我,是不是可以接受這樣的局面。」
「有失必有得,世事總難兩全。」衛泱握緊她的手,氣力逐漸流散。
「衛泱,你讓我變成了千古罪人!」
「所有罪愆,皆由六神來承擔。」
「你讓我孤零零地身處於天朝之中,這就是你盡力為我做到的一切?」他真心狠,逼得她無路可退。
「這是我這輩子,唯一對自己以外的人做出的承諾!」儘管殘酷,但他已盡了最大的氣力,為了保全她能活在天朝之中,他走得步步驚心。
「當年你問我,心中所想是何物。而我一心嚮往的事,就是成就你所願願受我所失。」
只要她不再受天朝左右,重獲自由,即便失去了一切,他也心甘情願。
「我沒有後悔!」
如果光陰可以倒流,他仍舊會選擇同樣的路走。
「你要成為天朝的天,這座天朝是為你而生。」他一心懸念的,還是她往後要走的路。「六神會輔佐你,並伴你左右。」
「可是,你卻不在了!」素景哭啞著嗓,傷痛難忍。
直到這當口,她才終於明白多年前,衛泱曾對她說過的話。
得到應當得到的東西後,我會急流勇退,毫不戀戰。
他終於獲得了,卻將她給拋下,素景怨他的無情,甚至無法諒解。
「衛泱,你好狠!竟對我如此無情!」
「素景,你從此以後便能高枕無憂了。等了半輩子,你終於可以嘗到自由的滋味了。」衛泱看著她,嘴角揚起淡淡的笑容,眷戀地看著她。「我沒有辜負你……沒有……」
「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素景……我問心無愧了……」
直到他癱軟著手,嚥下最後一口氣時,還始終拉著她的衣衫,終其一生,他的心都懸在她身上。
終於,他也走到這一步了。
「衛泱——」
瘴癘鬼氣鋪天蓋地而來,花復應眼見所及之處皆是滿目瘡痍。
宮城九門之內,滿是倒臥在地的屍身,軍旗皆被攔腰折斷,甚至還能見到幾處失火未熄的火光。
雙方人馬交戰十分激烈,已是兩敗俱傷,率領著鬼兵的大將玄風,因中箭而斷氣,轉眼間,魂飛魄散。
花復應顫抖地看著跪在廣場中央,胸膛遭箭矢插滿的身影,幾近崩潰的哭喊。
「玄風!玄風!」
玄風兩膝跪地,手裡的玉劍還插在石地上,但已低頭垂目,已無聲息。
鬼兵即便所向無敵,卻有個最致命的弱點:將在兵在,將亡兵死!
一支成千上萬的鬼兵,因玄風沒了氣息而灰飛煙滅,就此消失在天朝之中。
花復應奔到玄風面前,雖沒了氣息,但見他掌心依舊溫熱,便不死心地搖晃著他,企圖將他的神魂喚醒。「玄風!」
她掏出居月曾給六神的藥丸,居月曾囑咐過,未到緊要關頭決不能輕易食用。花復應抱持著姑且一試的心理,將藥捏碎後塞進他的嘴裡,直到藥物在他的口中化開,才又急忙地凝氣運行,企圖想搶下這條寶貴的性命。
「玄風,我求你……看我一眼……」
須臾,原本沒了氣息的玄風嗆嘔出一口氣,在見到花復應後,兩眼茫然,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見到他似乎有所轉變,花復應破涕為笑,總算放下心中的大石。
「快一點……奪回天女……」
她抬頭,想探得天女的蹤影時,卻見到宮門內有一道艷白色的身影,身上帶著褐色的血痕,一步步地走來。
素景悲痛地看著如同災厄降臨的京畿重地,轉眼成了人間煉獄。
即便她能踏上這塊土地,人生又有什麼意義?
「天女……可以踏上天朝的地了?」花復應看著由遠至近的人影,直到最後見她滿臉淚痕,卻不再看見衛泱的身影時,頓時明白了她的悲傷。
「衛泱,你看!這座天朝鉗制不了我了……」素景張開手,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我自由了……終於如我所願了……哈哈……」
花復應看著素景狂亂地笑著,亂髮披散的模樣看來淒慘落魄,不禁感到心酸。
「可是,你這回是真的不在了!衛泱,這就是你要留給我的嗎……」她尖銳地喊叫,知道見衛泱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素景的心志已經瘋癲崩潰。
此時迴盪在深宮之中的,是素景最淒厲的哭喊聲。
她的一生中有很重要的三個男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寵愛自己。可是,到最後他們卻都離她而去,獨留孤苦無依的她在人世上。
得到榮華富貴的她、擁有絕對權力的她,到頭來,還是僅能獨自一人。
其餘六神皆立於花復應身後,靜靜地見著素景的哀愁。
這個曾經讓他們心底都有所不甘的女人,此刻看來是何等的悲哀。
「天朝,日後將有一女帝登基。」符華堂上前,對她說著衛泱生前所交付的遺言。「而六神,將長伴在天女左右,重振天朝未來的繁榮。」
素景看著六神,淚水早已停不下來。
「如果可以選擇……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絕對不會對衛泱說出這輩子最想實現的心願。」
他用一種最殘酷的方式去完成她的期待,用最無情的結局,逼她吞下付出後必得的苦果。
素景說出六神所有的心聲,因為他們也是這樣走來的。
六神曲膝朝天女下跪,齊聲喊道:「六神將扶新帝登基,重振天朝!」
「哈哈哈!哈哈!」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他們各自繞了一大圈,並且用性命堵上一回,才發現在這盤人生的棋局裡,誰都沒有真正的輸贏!
沒有……真正的勝負。
新帝登基,為天朝第一位女帝。
然而鬼兵所到之處因死氣過重,讓往後的京城因此慘遭瘴癘鬼氣糾纏而氣衰。
天女在位二十年,因六神輔佐有功,由衰轉為前所未有之盛世,四夷稱臣,年年納歲進貢,天朝的聲譽傳遍萬里,威名遠播。
但因為新帝身弱體薄,四十五歲即抑鬱而死,繁景在五年後衰減,六神就此離散,隱沒於天朝中,終年烽火肆起,自此鬥爭不斷。
亂世,就此展開,而新天下,嶄新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