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層防護罩像一層泡沫,被她一戳便破。
她不費吹灰之力地站在那座恍若來自千百年前的古宅前,然後頭皮開始發麻。因為眼前與她住處的百分百相似讓她有種莫名的驚怯。
「所以,這裡叫做地府,是官員居住及辦事的地方,地府的下面就是地獄。」
林萌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從屋內傳出來,她於是踮著腳踩上杉木迴廊,在杉木香氣中循聲前進。
她左右張望著這處與她所住的屋宅外貌相同,內部卻顯然精細不止百倍的地方,她咬著唇只覺得一切似曾相識。
那個女聲繼續說道——
「你的任務就是負責觀察執法的獄卒們有沒有過度刑罰,若受苦之人有一絲悔改之心,便要馬上通報……」
林萌轉了個彎,踏進一間有一面大螢幕的古式書齋。
天!
林萌看到「林萌」正認真地對著一名頭上掛著「鬼廝」識別的中年男子說話!
怎麼會有另一個「林萌」?
林萌雙唇發白,眼不能眨地看著那個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只是穿著打扮更顯貴氣的「林萌」!
那個「林萌」穿著一身秋香色曲裾深衣,及腰長髮披在身後,模樣自在地和鬼廝揮手告別。
「好了,今天就上課到此。你先回去休息,我們明天見。」「林萌」說道。
林萌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又往前踏近了一步。
突然間,一隻小狐狸穿過林萌身邊,所有人都回頭看那隻小狐狸——包括「林萌」。
林萌眼睛瞪得銅鈴大,渾身僵直地等著他們發現她。
但,沒有一個人看到她,大夥兒只是看著那隻小狐狸。
「你來了啊。」「林萌」朝小狐狸招手。
林萌瞪大眼,看著小狐狸一躍向前的同時,也變身一名年輕俊男,也就是她所認識的胡黎南。
胡黎男是隻狐狸!林萌拚命揉眼睛,還用力咬了自己手臂一大口,但——
一切還是沒改變。
眼見為憑,一切不是她在做夢!
「你幹麼說那麼多啊?」變成人的胡黎南在「林萌」身邊跳來跳去,呱啦啦地說著話。「反正會留在地府裡辦事的『鬼廝』,全部都是在人間昏迷不醒之人,魂魄無處可去,以為自己已死,所以才被留在地府服務。一旦他們突然好轉或昏迷,就要離開地府了。這事不就是你和王制定的嗎?幹麼那麼認真?「
媽啊!林萌抱住頭,不知道哪件事震驚她多一點,是她其實沒死,還是這個長得跟她一模一樣的「林萌」和王顯然關係匪淺一事?
「我知道。」「林萌」撫摸胡黎南的頭。「可是你不覺得老人家最認真,因為他們通常臥病已久,一到了地府,發現自己可以健步如飛,還有人教他們電腦輸入,他們看起來好開心啊。」
林萌看著另一個神態比她柔嫵些、態度也比她自信許多的「林萌」,突然羨慕起他那種能掌握一切的自在。
「對了,我有事要交代!」「林萌」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如果有一天,我忘記所有事情,那麼一定要提醒我關於嘯天的一切。「
果然,那兩人關係非比尋常。「林萌」喚他嘯天,喚得那麼肉麻而自然地讓人嫉妒啊。林萌壓著胸膛,不自覺地癟起雙唇。
「你幹麼突然這麼說?」胡黎南不解地問道。
「昨天那個1018號鬼廝,看見他的老情人在外頭排隊等著投胎。他的老情人早就沒了記憶,當然不認得他,所以1018號哭得慘兮兮,情緒大受影響。」「林萌」癟著唇小臉皺成一團,眼眶也紅了。「我不要忘記嘯天,絕對不要!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我投胎為人死掉之後,又來到地府,你們一定要暗示我,我和嘯天的事!」
林萌倒抽一口氣,整個人腿軟底倒坐在地上。
媽啊!她……她不會是這個「林萌」的投胎轉世吧?
否則巨雷鬼王跟胡黎南他們為什麼要常說一堆她聽不懂的話,而且還鼓動她去追閻王!
「可是……」胡黎南鼓起腮幫子。「萬一我比你還早忘,那該如何是好?」
「說得也是啦!你這只傻狐狸,這輩子做最好的事就是找到我這個主人。」
「林萌」拍拍他的頭說道:「我看還是找……巨雷爹爹,你來得正好。胡黎南是迷糊蛋,你要幫我。」
「林萌」朝著門口用力揮手。
巨雷爹爹?林萌驀地回頭,抱頭尖叫一聲——
巨雷鬼王穿過她的身子,恍若她不存在似地走向「林萌」。
「你明知道獄法明文規定不許提及前世今生。」巨雷鬼王大聲說道。
「但是,沒有明文規定不能暗示啊!你會幫我,對不對?」「林萌」飛撲上前,抱住巨雷爹爹的手臂,她嘴巴一抿,一副隨時要放聲大哭的樣子。「嘯天因為我被困在這裡已經夠苦了。如果我還真的忘了他,他會多孤單啊!」
林萌看著「林萌」悲傷的表情,她抱住頭,希望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
因為若不是她今天闖進了這場幻境,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更可怕的是,她是「真的」忘記宮嘯天、真的讓他孤單了。
所以,宮嘯天才會經常用那種會讓她落淚的眼神望著她嗎?林萌一忖及此,眼眶不由得灼熱了起來。
「爹爹……你忍心看嘯天沒有我嗎?我是他留在這裡的唯一原因。若我挨不到千年,還是先他一步離開……」林萌驀地打了個冷顫。
「你又在為難別人什麼了?」宮嘯天從屋樑之上飄然而下。
林萌看得傻眼,只覺得他落下的樣子又瀟灑又挺拔。更重要的是,他眉宇間的放鬆,眼裡的寵愛,讓他看起來就像另一個人——
一個熱戀中的男人。
林萌胸口驀地一窒,因為她明明對這些事沒有印象,但她的心卻好像明白一切似的。
這個「林萌」——應該就是她啊。
「你偷聽我們說話!」「林萌」嚷嚷著,水眸卻直發亮。她張開雙臂,在下一刻便投入了宮嘯天的懷裡。
「這是我住的地方,我何須偷聽。」宮嘯天笑著攬過「林萌」的腰,轉身往長榻上一坐,自然地將她抱到腿上。
巨雷鬼王和胡黎南看了他們一眼,二人相視一笑之後,便轉身離開了。
但是,被當成隱形人的林萌沒法子走啊!她搗著臉,突然間害羞起來。
好吧,她已經有一點接受她就是那個「林萌」。只不過,現在的問題是——那是她上輩子的戀愛,她這輩子沒跟誰這麼火辣辣過啊。
只不過,林萌的手掌其實沒有搗得很緊,還是賣力地從指縫間偷看著眼前這比立體電影還要真實的場景——
「我們也回房吧。」宮嘯天說道。
「我要去小庭。」林萌說道。
林萌一眨眼,看著他們消失一秒鐘。
下一刻,她已經跟隨他們置身在一處庭院裡——
庭院裡有一座圓形花壇、幾把方形石椅、一張刻著棋盤的白玉小桌、還有一個捏得又扁又難看的石缽,被擱在一座水塘裡,上頭飄著浮萍點點。
「你勉強巨雷他們什麼事?」宮嘯天抬起她的下顎,嘗了一口她的唇。
「才不告訴你。」「林萌」摟著他的頸子,一逕把臉往他肩窩裡挨去。
「不說的話,就罰你今晚陪我去巡獄。」他挑眉說道。
她抬頭看他,雙眉間打了八字結。
「其實打從你開始幫鬼差上課時,我就在附近了。」他撫開她雙眉間擰皺,在其間印下一吻。「我都聽到了。」
「是啦!功力高了不起,躲起來聽別人說話。還有……從今以後我都陪你去巡獄。」「林萌」抓住他的衣襟,才說完便打了個冷顫。
「不許。」宮嘯天表情一凜,斬釘截鐵地說道:「你承受不了的。」
「我可以承受的。」「林萌」大聲地說道,慧黠亮眼裡閃著堅定光芒。
「你上回陪我去巡獄,是一百年前。那一回,如同前幾百年你陪我的幾次巡獄一樣,你沒有一回能撐完全程。只要看到那些惡靈受苦的情況,你的惻隱之心就會發作,不是臉色慘白到無力支撐、就是被嚇到昏厥。」
「那是之前。」「林萌」癟著嘴說道,一臉固執地看著他。
「每回巡獄之後,你就會做惡夢,夢裡總是哭著說道……」
「『為什麼要受這麼多苦?為什麼那麼苦了還不悔改?』」「林萌」接下話,把臉埋到他的胸口。「因為我的不忍心,所以你努力地改進地府裡一切,希望能讓我不那麼難受。可你或者能度化改變的,只有這地下的一方天地。這裡是『果』,人間的為非作歹才是真正需要改變的『因』……」
「夠了。」他打斷她的話。「沒人要你費心思在那些不相關的人身上。」
「我的雞婆個性,你最清楚了啊。」
「是。當初如果不是你這個多事的丫頭從刺客手中救了我一條命,我們現在哪能在一起。」
「如果你沒遇見我,你也不用在這裡……」
「我沒後悔。」宮嘯天撫著她的臉龐,薄唇邊的笑意堅定。
「我知道。所以……」林萌握緊拳頭,抿唇努力想不哭出聲來。「所以才更難受啊。」
林萌看著他們相依偎的模樣,她壓著胸口焚燒般的胎記,卻是怎麼樣也壓抑不住陣陣的疼痛。
她開始捶著胸口,氣惱自己居然忘記了這一切?
她,好該死!
「你這一哭,我豈不是更難受嗎?」宮嘯天低頭吮去「林萌」的淚水,長指滑過她冰涼的肌膚。
「我沒哭了。」「林萌」深吸一口氣,故意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說,為什麼突然又想陪我去巡獄?」他握住她的下顎,緊盯住她的眼。
「你每日要花四個時辰在巡獄,因為我太沒用,所以都是胡黎南陪著,可我想在你身邊多些時間啊。因為我已經算過了,你的閻王任期還有一百年,時間怎麼老是這樣快……」「林萌」說著爬到他腿上坐著,用力抱著他的手臂,像是他會在瞬間消失一樣。
「苦了你了。」宮嘯天用力摟緊她,頸間青筋畢露著。「你明知道除非是發願受苦或是奉命贖罪才能在地府裡。但你卻為了要陪我,甘心發願忍受每夜體膚如冰刺針灸的痛,我希望那些苦鬥加到我身上。」
「苦的是你。沒人要你為了我發下惡誓,成了閻王,夜夜喝那滾燙鐵漿……」「林萌」用力閉上眼,恍若她不開口,那些苦難便會隨之消失一樣。
林萌看著「林萌」慘白的臉色,心疼的神情,還有宮嘯天眉宇間揮不去的陰霾。她的身子猛烈顫抖著。原來——
宮嘯天晚上喝的是滾燙鐵漿!
林萌抱住頭,把臉埋入雙膝之間,整個人如置冰窟般不停顫抖著。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宮嘯天竟然是為了她而承受喝鐵漿之苦。
這樣的情,要她如何承受,要她如何再去面對宮嘯天!
鏘鏘鏘!遠處傳來幾聲聲響。
林萌身子一震,把自己蜷成一團。
「我陪你去巡獄。」「林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