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不論多晚回家,起居室總留有一盞微弱的光線,在他進房之後逐漸隱去,然後,他便會聽見珠簾捲動的聲音,聽見佟海寧走回她房間的聲音。
佟海寧在等他回家。
很隱晦地,默默地在一個與他看來共同,卻又不太共同的空間等他回家。
他曾經考慮過要打電話給佟海寧,告訴他,他大概的回家時間,但是又反覆思量過後,心情上上下下的,最終還是作罷。
說句實在話,他是不知道該拿佟海寧怎麼辦。
本來,他希望與佟海寧維持一個互相合作,相敬如賓,兩個人當朋友就好,不用分享太多私事的夫妻關係的,結果,事實證明,他沒有辦法對他朝夕相處的妻子無動於衷,同樣的,佟海寧也不行。
甚至,她還說了她喜歡他?
樊振宇歎了口氣,走進起居室那道微弱的光線裡,才疑惑著今晚不知為何沒聽見佟海寧走回房間內的聲音,便看見她倦極地倚著沙發而眠。
她一向早睡早起,今天等他到凌晨實在是太晚了。
幸好,明天是星期六,佟海寧不用回學校上課,或者,她便是因為明日不用上課所以才等到這麼晚的?
「……夫人?」樊振宇壓得極低細微的音量,不像是想叫醒誰似的。
躺臥在沙發上的佟海寧當然沒有回應。
「你睡在這裡會感冒的。」樊振宇又伸出手撫了撫她臉頰,力道輕得令她頰畔髮絲騷得臉好癢。
佟海寧舉起手將髮絲撥開,輕嚶了聲,又睡了。
樊振宇微微笑出聲來,索性蹲下,將她一雙收繞過後頭,抱著她起身。
「啊!」被凌空抱起的感覺令佟海寧驚嚇地睜開眼,本能反應地另一手也勾住樊振宇項頸。
一看清抱著她的人是樊振宇,她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
「仔細想像,我好像總是維持著這個姿勢在為你服務。」一見佟海寧睜眸,樊振宇第一時間吐出的仍是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對白。
好像真的是這樣耶……感到十分難為情的佟海寧顰眉,又伸出手抵了抵樊振宇胸膛。
「放我下去,我可以自己走。」
「別再亂動了,等等又像上次那樣摔痛了……是摔痛我,不是摔痛你,上次也不知道是誰當了你的墊背……」樊振宇一邊笑著說,一邊用肩膀推開回佟海寧房間的珠簾,腳步持續未停。
「……」他很可惡……可是心裡又隱約感到一絲甜蜜。
佟海寧任由樊振宇將她放躺到她的床上,沒發現自己看著他的眼神洩露出太多溫柔。
「抱歉,今天這麼晚回家,以後,我有應酬會撥通電話告訴你,不要再等我等到這麼晚了。」樊振宇為她拉上薄被,走到一旁,想拿起空調遙控器為她打開冷氣。
應酬?佟海寧因為剛睡醒顯得慢半拍的腦子直到現在才發揮作用。
「你今天跟爸爸去吃飯嗎?」父親今天下午打了通電話給她,印象中,似乎有提到這件事。
「是啊,跟岳父,還有幾個我父親的朋友。」都是些很難纏,卻會為他帶來許多幫助的老傢伙。
樊振宇微微一笑,吃這一頓飯應對進退下來,腦細胞死了不少,帶來的邊際效益卻更不少。
「爸爸有說些什麼嗎?」對於她與樊振宇的婚姻,父親會問些什麼嗎?
現在想來,下午父親的那通電話裡,好像隱約在試探地問,她與樊振宇的感情好不好。她隨口在電話裡答了幾句想令父親安心,那麼樊振宇呢?他這頭又會是怎麼說的呢?樊振宇對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想也知道,佟海寧絕對不是在問他有關選舉的事情。
「有啊,問我們什麼時候要生個孫子給他抱?」樊振宇似笑非笑的眼光望著佟海寧,沉定定地,目不轉睛,唯恐錯漏了她每一個有趣的反應。
佟海寧硬生生地當機了兩秒。
當完機後,她終於問:「……你想要嗎?」
「孩子?或是……我?」佟海寧垂眸,緊張地幾乎聽得見自己吞嚥口水的聲音。「我不行嗎?如果是,想要有個孩子的話,我是你的妻子,我可以……我沒有不喜歡你吻我……」
樊振宇沒有回話,僅是眼神直勾勾地望著佟海寧,氣氛沉默凝滯得令佟海寧簡直煩惱地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是想睡了,胡言亂語,你別介意,晚安!」佟海寧拉高被子把自己的臉蒙住。
過了許久,涼被外悠悠傳來一聲歎息,佟海寧卻連拉下被子的勇氣都沒有。
「向你求婚時,明明才覺得你聰明,現在卻覺得你傻得驚人,讓我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她都快窒息了,他竟然還說她傻得驚人?
「記得嗎?在摩納哥的時候,你想買一瓶牡丹花香水,我說,那味道不適合你嗎?」
捲成一團的被子點了點頭,不知道樊振宇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她都快忘了。
「那是我從前女朋友慣用的香水。」他也不知道,佟海寧為什麼就是在歐洲街頭玲琅滿目的商品櫥窗裡,偏偏挑到那一瓶。
佟海寧驚愕地將被子拉下來時,對上的是樊振宇苦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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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香味很華麗、很艷、很像她,一旦決定了什麼事情,就胡亂瞎闖地橫衝直撞……演舞台劇的時候,苦到三餐不繼也不放棄……高興的時候,不管在什麼場合都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傷心的時候,可以在高級餐廳裡哭到呼天搶地,還把眼淚鼻涕擦在我身上……」
這道多情溫存的男嗓,殘忍地令佟海寧覺得心上彷彿被劃了一道傷口。
「你為什麼不娶她?政治人物娶女明星的例子也不是沒有,我們有,就連摩納哥也有,當初的摩納哥王子,不是也娶了好萊塢的葛麗思凱莉?」佟海寧放直了枕頭,背靠在床頭櫃上,專心地傾聽他說話。
「他們的演藝事業如日中天,並且婚後都息影了,而千淇她的事業才正開始,就算她願意為了我放棄,依她的性子,在我的家族裡也待不住,她會很痛苦,我也會很痛苦,一份好好的愛情,磨到後來,什麼都不會剩了,你懂嗎?」被現實磨難到什麼都不剩的愛情,比分開了更令人絕望。
「你們有好好談過這件事嗎?」她不喜歡別人片面地做出自以為是為了對方好的決定。
「有。」他總覺得,楊千淇比他更想及早分開,或許不只是為了她的演藝事業,也或許是為了他即將來臨的大選?他們兩人都想放彼此走。
「包括我們的婚姻?」
「沒有。」樊振宇搖頭,又是一記苦笑。
佟海寧從他無奈的眼神裡突然想通了什麼。
「其實,你不娶我也有把握贏得選舉對不對?」
樊振宇不語。
「你只是因為跟她分手了,知道她有情有義,怕她放不下你,恰好你父親與我父親又在敲邊鼓,而我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所以,你索性就娶了我,好讓她頭也不回地走?」
所以,樊振宇當然可以希望不要與她同床,當然可以給她一個獨立的房間,當然可以為她擋掉所有長輩那邊關於子息方面的壓力,因為他根本就不愛、也不希望自己愛上她!
「那你有想過嗎?萬一她走不開呢?萬一她一直都沒有辦法好好再愛上一個人?萬一她說她什麼都不想要了,只想跟你在一起呢?」
「那麼我……或許……」或許?這個停頓與遲疑蘊含了太多千言萬語。
樊振宇沒有思考過這個可能性,但是如果,楊千淇真的什麼都不要了呢?他也可以拋下一切跟她走嗎?會不會其實,他也有著,跟著楊千淇就這麼野一回也好的念頭?忘了他父親、忘了他的理想,會不會又是另一種海闊天空?
「或許什麼?你也什麼都可以不要了?包括我?」佟海寧輕聲問道。
樊振宇只覺得腦子混亂,依然沉默,而他的默認令佟海寧頭昏。
他說過,政治人物不離婚,所以,假若他愛著的那個女人願意跟他走,他也不打算當政治人物了?
難怪樊振宇說不相愛很好,不受傷很好,他比她更想與這段婚姻劃清界限!
這就是這段婚姻的真相!他用她成就另一段愛情跟另一個女人!
樊振宇早就開宗明義跟她說過的,是她傻傻地往愛情裡面跳,還自以為她體貼細膩的丈夫有可能會愛上她。
他從來都沒有騙她,是她違反了遊戲規則逕自愛上他。
現實令她和樊振宇靠得很近,愛情卻令她與樊振宇離得很遠。
那瓶她沒買上的牡丹花香水是愛情留在樊振宇身上的香味,野火燎原燒過一場之後留下來的餘燼,痛得她眼淚灼人。
「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事情?是因為擔心我受傷?還是擔心你哪天要走時我不放手?」佟海寧覺得難過,覺得不甘心,更為了樊振宇一再耳提面命提醒她這件事,唯恐她越陷越深這個念頭感到心疼。
樊振宇對所有人都很好,只有對他自己不好,他一直向她宣告心裡有人,想還她愛情自由的同時,不是同時也孤立了自己,阻斷了被愛的可能嗎?
「我沒有想過要走這件事,你不要去猜測我話中的意思,放大我的涵義。」他總覺得,佟海寧好像越想越糟了。
他只是覺得,他們可以做一對單純一點的夫妻,沒有愛情、沒有牽掛、不用彼此牽絆的夫妻,不是不做夫妻。
這就是他們一開始的協議,不是嗎?
「但是你猶豫了。」
「我猶豫,是因為我沒思考過這個可能性,不是因為我已經打算拋下你逃走。」樊振宇歎了一口氣,沒注意到自己的口吻其實很像在哄個黏纏的情人。
「我不想從你身邊落荒而逃。」思索了許久,佟海寧吐出這麼一句。
就算樊振宇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她,他心中另有所愛也一樣,她難得被牽動的心緒早就難以放下。
這麼倔強?樊振宇直視佟海寧的眼,微微一愣。
他早就知道他的夫人生性堅毅,並且習慣逆來順受,卻沒想到她面對愛情的態度也是如此。他本以為,經歷這場對話之後,佟海寧會想抽身,立心與他不談情言愛,劃清界限的。
沒想到樊振宇還沒反應過來,佟海寧第二句聽來清談卻強硬的宣告又來了。
「所以你也別想從這段婚姻裡全身而退。」別想放她一個人,也別想孤立他自己,他心裡的那個女人已經走遠,現在在這段婚姻裡的是他與她,沒有別人。
「呃?」樊振宇又是一怔。
「我要許願。」當佟海寧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枚籌碼抵在他胸口時,樊振宇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笑出聲音來。
他的妻子,總是出乎他意料,意外地可愛,卻又惹人心憐。
她把籌碼放在枕頭底下,是代表她的夢裡時時有他嗎?
「許什麼願呢?」這種時候,她想許什麼願呢?樊振宇突然好想知道。
「不准離開我,也不許拋下我,就算誰要跟你去天涯海角都一樣,你只能帶上我,沒有別人,不是別的女人,只有我……」說道後來,聽起來竟然有些哽咽。
「嘿,別又哭了。」他真的很怕佟海寧哭,看一個平時無牽無掛的女人哭,真的心疼,很疼,尤其,當他是那個惹她掉眼淚的罪魁禍首的時候。
沒有多想,他便伸手將她擁進懷裡。
「我是海寧,只有我,不是別人,不許拋下我……」佟海寧在他懷裡落淚,反覆訴說的喃喃口吻,像想將自己的名字烙印進他心口似的。
「我知道了,都說沒有要丟下你了,浪費一個願望,怎麼這麼傻……」樊振宇又歎了很沉的一口氣。「平時也不見你多黏我,怎麼提到我的從前,什麼不許不准通通都來了,好像我明天就要拋棄糟糠妻跟你離婚一樣……」
「我不要跟你離婚……」佟海寧不分青紅皂白地哭得更厲害了。
「我不是說我要跟你離……唉,算了……」樊振宇低頭望了一眼腕表,索性上床,將佟海寧整個人收納懷抱裡。
本意只想安撫她而已,卻沒想到睡意來得如此之快,他的妻子好溫暖,擁著她的感覺好好,好令人安心,好像真的一合眼,就可以睡了。
「快睡吧!好晚了,我累了。」樊振宇說。
「啊?」她其實應該問樊振宇,他怎麼不回他的房裡睡的?
「噓……晚安。」樊振宇吻了她額頭一下,拉鬆了領帶,隨便扯開了兩顆口子,便將領帶往床下丟去,閉上眼睛。
「……」佟海寧還想說些什麼,卻沒想到在她額頂上方的男人呼吸已經歸於平穩,沉沉跌入夢想沒有回應。
竟然真的就這樣睡了?!佟海寧驚愕地盯著樊振宇安睡著俊顏。
他只花了五秒鐘?還是十秒鐘?佟海寧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
好吧!就睡吧,樊振宇今天在外頭折騰一天,應該真的是累了。
「晚安。」佟海寧手指輕撫過樊振宇眉眼,枕在他胸膛的腦子裡藏了太多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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