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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緋福 第四章 作者:凌影
    「你居然這麼快找到李浩衛當靠山,真是不負我望啊,紀非雅。」我道,語氣淡淡的,這樣才顯得我成竹在胸。

    非雅悶哼一聲,恨恨地咬下牙:「你想怎麼樣?」

    「該是我問你,想怎麼樣?」

    「你不會告他?」非雅疑惑地問。

    我笑著搖搖頭,說:「我段祺瑞不屑於與小輩一般見識。」

    非雅嗤之以鼻,這麼些日子來,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做這可愛的表情,陌生、卻親切,像回到以往那些日子。

    我不過是他腳底一塊泥,連被鄙視的資格都沒有。

    「可這件事情瞞不住的。」我沖病房門口看了一眼,隔音極好,外面肯定是喧聲震天,我的助手正因為應付記者盤問而費盡唇舌。

    我是段祺瑞,這個男人敢打傷我,神可以原諒他,可輿論會要了他的命。

    「你不要自得,這件事揭發出去,對誰都沒好處。」紀非雅眼中儘是憤怒之色。

    他在要脅我,真有趣。

    「哦?為什麼?」我饒有興味。

    「你為了一個男人爭風吃醋,卻敗盡下風。」紀非雅一字一句。

    我起初呵呵笑兩聲,後來發現這件事有趣得令人發狂,我忍不住,笑得眼淚都要淌出來。

    「難道不是?」紀非雅挑起眼角。

    他這個神態,風情之至,令人目眩神迷。

    「你真的一點都沒變。」我歎口氣道:「你真美,非雅,你真美。」

    此話言不由衷,卻發自肺腑,我真想擁住他,可他必然會全力將我推開。如此一來何必自討苦吃,以我今時之身份,完全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將他揉碎在我的懷中。

    「李浩衛這雜種,他配不上你。」我道。

    非雅不屑:「他起碼比某人可愛。」

    「你毋須自作賤,非雅,你還是紀家的掌上名珠。」

    非雅聽到這句話,眼中劃過深邃的憂傷,他極力掩飾,因矛盾而渾身顫抖,卻還是說:「我早已忘了。」

    「你忘得了嗎?」我挑釁。

    「你又忘得了嗎?」他倒是聰明,反唇相譏。

    「你甘心躺在李浩衛身下,為什麼?」

    「你心知肚明。」

    我撇嘴,樂開懷:「你要報復我?」

    非雅不語。

    「你認為是我奪走了你的生活?」我問他,同時問我自己,又被他奪走了什麼?

    「李浩衛的風光仰仗他父親李傑,十日之內我會讓他們從世界上消失。非雅,縱然他不進監獄,予你也再無用處。」

    ***

    我認為我是贏了,雖然被李浩衛扭斷的關節至今隱隱作痛,可他已經為此付出高昂代價。他父親李傑充其量是東南亞橡膠大王,我動動手指就可以轟掉他賴以生存的種植園,他有什麼資格去沾污那曾經屬於我的天使?

    然而只是曾經嗎?

    我不甘心。

    我臥躺在墊子上,背上跨坐一個女子,來自泰國的按摩師傅。她的大腿象抹了上等精油那樣光溜細膩,與我的背部親熱地廝弄,可我神遊天外。

    骨酥腳軟,腦中儘是非雅的眉梢眼角,不論是挑逗、譏諷、忿然、挑釁,都撓人心尖。

    我已經被色情充滿了,慾望高漲,當我從軟墊上起身時,那泰國女人眼中掠過驚喜的光,她大概以為今天晚上可以成為我枕邊良伴。

    助手在一旁等待許久,愁眉不展,看來馬到而功不成,這等沒用的傢伙,活著有什麼用處。

    「段先生,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助手憂心忡忡,「這次併購動作太大,傷筋動骨。李浩衛的父親是華人商會會長,與我們對峙的,幾乎是整個東南亞商界,一旦運作對抗起來雙方都會元氣大傷。我們剛剛與新馬建立友好關係,有什麼原因必須……」

    「我做事還需原因?」我凌厲地望他,很喜歡看這種目光下,人人驚怵如篩糠。

    他當即閉口,所有苦口婆心忘得一乾二淨,我目的達到,開始舒展眉目,對他循循善誘。

    「非常事態非常對待,我給你最大的權力,最大的自由。」我道。

    助手不解,他一臉的善良。

    「你不必心慈手軟,有些人礙手礙腳多嘴多舌,讓他們住口便是了。」

    「段先生是說……」助手嚇得不輕。

    「你是不是也想做那多嘴多舌之人?」我問,瞇著眼睛笑。

    他立即噤聲,驚魂不定。

    那高貴得體的段先生,不該是如此小肚雞腸睚眥必較,被傷根毫毛便要殺光人的全家,他也不該懂得這暗湧之下的陰狠手段。

    可是我懂。

    ***

    華人商會某位元老級人物卒然病逝,他本就80歲高齡,早該回家含飴弄孫,卻偏偏要理直氣壯出來批判我行事囂張。他陽壽未盡,早早去找閻羅報到。

    橡膠大王銳氣矮下一截,那一班人仍是咄咄逼人,我咒罵助手拖拖拉拉,若不是接下來兩三天電視上報道幾位大人物接連不斷的車禍和心臟病發,我看得目不轉睛,沒功夫去罵他。

    長舒一口氣,某人此時怕是沒氣可喘,縱然是這自然界的清新空氣,也有等級之分,你該是呆在監獄裡,跟汗臭污濁同氣連理。

    我真沒想到紀非雅也在這裡。

    到監獄看望李浩衛的時候,紀非雅正坐在桌前,兩人交掌而握,眼中是盈盈淚光。

    紀非雅何時變得如此有情有義,李浩衛落難,他應該比誰都快一腳踹開他。

    他與李浩衛一同向我看來,仇恨憤懣,倒真像一對患難與共的同林之鳥。

    李浩衛對我咬牙切齒,可紀非雅卻避開眼不看我,他將李浩衛的手背貼近自己的臉,溫情柔軟地撫摸著,戀然不捨。

    他果然比李浩衛老道,知道怎樣才能觸怒我。

    可我已然不是我,段祺瑞不缺情人,更加不會為一個男人急赤白臉。

    我找了個座位坐下,洗耳恭聽,我倒要看看他們能講出多麼肉麻的句子。

    「我會救你出去的。」紀非雅斷然道,從座位上起身。

    他要離去,因為我的存在令他坐立難安。

    我卻拉住他的手,他的手背上還有李浩衛的溫度。

    「你不想聽聽我帶來什麼好消息嗎?」

    紀非雅不語,李浩衛卻首先發狂,他既迷惑又憤怒。這年輕人,囂張得很,他大概習慣了行事張揚灑脫,李家的人以為自己可以翻手雲覆手雨,可他唯獨不該被紀非雅蠱惑。

    沒有人可以奪走我的東西。

    他敢在我心瓣扯下一塊,就得有粉身碎骨的覺悟。

    李浩衛又向我揮舞拳頭,我不閃不躲,眼看又要中招,可紀非雅卻撲上去緊緊抱住李浩衛激動的身軀,喊道:「阿浩,住手!別激動!」

    我笑笑。

    李浩衛本就因為打傷我而觸犯傷害罪,正在被扣押起訴,我只要追究,他至少要坐五年牢,這個時候他還敢動我一根毫毛,莫不是想把牢底都坐穿。

    紀非雅努力安撫下李浩衛激動的情緒,看他眼中的怒焰漸漸熄滅,我索然無味。

    唉,這遊戲如果太過清醒明智,就不好玩啦。

    我打了個呵欠:「我可以幫你出獄。」

    紀非雅冷笑:「不必了,阿浩不會坐牢的。」

    「你真的肯定?」我故意逗他:「非雅,你以為自己還是紀家少爺?」

    非雅的眉頭皺了皺,十分無力地看了一眼李浩衛。

    他低下頭去,瘦弱的身體令我都為之動容,有一瞬間我甚至認為我們不需要再互相猜忌。

    一個擁抱,只需要一個擁抱就可以冰溶瓦解,可我們卻掙扎了一個世紀之久。

    我還是放棄了,將目光投向李浩衛,越看越惱火,這副落魄的德性,哪裡有資格讓我皺下眉頭?

    「你父親最近正是焦頭爛額,作為兒子,你認為自己不該為他做點什麼?」我對李浩衛說。

    「我應該幫他打扁你的頭!」李浩衛怒道,握緊拳頭。

    他的拳手握在非雅手裡。

    我沒耐性再廢話下去,單刀直入:「只要你聲明,與父親斷絕父子關係,今天便可自由無虞。」

    我的話令他們二人為之一震,萬分疑惑,憂慮重重。

    是呀,我究竟有什麼陰謀?

    連我自己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段祺瑞你究竟在想什麼?」紀非雅問我。

    我無奈地望進他的眼眸,那裡有我自己的倒影,一往情深,可對面的他卻看不到。

    ***

    李浩衛登報發表聲明,與李傑斷絕父子關係,橡膠大王腦溢血住進醫院,危在旦夕,他活該沒有兒子送終。

    李浩衛出獄的當天,紀非雅到辦公室向我遞交辭呈,我當即批准,事到如今,人生何處不相逢。

    非雅住進了馬來西亞一個叫「新家寨」的地區,那是條老街,多得是朱紅頂子琉璃瓦的舊式住宅,街後的下水道長年不通暢。

    他的家離李傑所在的療養院很近,除去睡覺的時間,他整日都泡在那裡,比李傑的兒子還要盡孝。

    我感到十分荒謬。

    李傑經過休養生息,精神大振更勝從前,他只有四十六歲,他並非只有李浩衛這一個兒子。

    從那兒以後非雅消失了,李傑的大網之下,還是我有的觸角伸及不到的地方。

    不過我起碼知道他在哪裡。

    ***

    生活是平面的,當一切快樂成為自然而然,統統都無味了。

    七月份有個極重要的約會,對象是日本四大財閥之一的朝田幸二。在我印象中,日本的商人都是腦滿腸肥狀,早早謝了頂,扛著個巨大的啤酒肚,走一步晃三晃。

    可朝田幸二很英俊,當然他不是真的很英俊,只是相對而言。他雖然個頭不高,瘦小得像日本坊間精製的小豆腐,模樣很精幹。雖然並不年輕了,臉上卻未見許多皺紋,有的只是歲月留下的智慧的痕跡。

    朝田幸二非常健談,雖然他的英文腔調怪怪的,他很喜歡跟人擁抱,私下說一句,他說他可以從一個人的心跳聲,聽到這人的心聲。

    我哈哈大笑,他把自己說得像一台測謊儀。

    與朝田幸二的約會,並非有商務來往,存屬私交。他年過六旬,來香港迎娶他的第四位新娘,剛好那位新娘是我的下屬。

    他剛剛對我講起跟這位香港小姐結識的過程,我就趕快替他剎車,因為我厭倦了那些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故事,不管情節如何曲折浪漫,也是電影小說裡面鼓吹過千萬遍的東西。

    新娘是個孤兒,沒有親戚朋友,朝田幸二邀請我代替她的家屬出席婚禮。這姑娘我連見都未見過,本想一口拒絕,可妻子對此事極有興致,她剛剛二十歲出頭,怎麼就想體會嫁女兒的感覺了。

    飛赴日本途中幾小時的功夫,妻子就跟新娘親如姐妹,可我跟朝田幸二卻沒說過半句話。他似有空中恐懼症,命令機師低空飛行,上了飛機就緊抿著嘴唇,眼睛鼓脹得很大,看他這樣子就令人緊張。

    後來朝田幸二對我說,若不是因為他的嬌妻遠在彼岸,他終身都不願意坐飛機,腳踩一層鐵皮在天上飛,對他來說可怕如同絞刑。

    我倒未曾想到這叱吒風行的財閥居然也有如此可愛的一面,且他將這一面毫不掩飾地對我展示,毫無戒備,是一見如故?還是別有用心?

    抑或他已經老得稀里糊塗。

    朝田幸二的宅居,是建在--不如說是浮在一口巨大的溫泉之上。他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在碼頭做苦力,日夜被冰冷的海風吹,腿上落下風濕的毛病,每天不泡溫泉就會隱隱作痛,覺都睡不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下意識地去撫摸關節,表情痛苦,像是回憶起了那些蒼涼的歲月。跟他一同做苦工的年輕人數以萬計,可大部分人現在是泡不起溫泉的。

    朝田幸二極有感慨地對我說,你們現在的年輕人真好,生下來就含著金湯匙,甩甩袖子便可揮金如土。

    「我真未想到段先生如此年輕呢。」

    我本想答他「我也未曾想到你那麼老」,近來對老牛吃嫩草這檔子事極其反感。

    朝田幸二的宅居有如幕府時期的宮廷建築,威武森嚴,可他的臥室設備卻很尖端,這老頭兒一點也不像年過六旬,每天精力充沛地跟孫子一起做晨運,對日本市場上流行的遊戲節目了如執掌。

    相比下來,我一定不到五十歲就老得如一灘泥,腿腳頭腦都不靈光,只要閒下來,不到三分鐘就會睡著,做夢被巨石壓著,醒來渾身劇痛。

    妻子說我得趕快回香港了,眼看要變成一尾慵懶的魚兒,而朝田幸二是最討厭吃魚的。

    我被溫泉的熱氣蒸得渾渾噩噩,問妻子,婚禮究竟什麼時候舉行?妻子說:日本的舊式婚典,中規中矩,細節繁瑣,那漫長之極的準備過程,可以讓每個新娘細細品味即將嫁為人婦的喜悅心情。

    作為娘家,在婚禮結束那天,有種積壓物品終於出清的暢快,我準備回香港,最後一個晚上,一身躁熱的汗,最後一次去泡溫泉。

    這裡終日霧氣蒸騰,行走在溫熱的地板上,如同飄著一般,還好有晚風涼送,不然我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連春夢也沒有那麼刺激過。

    溫泉浴場裡面堆滿了人,他們或仰或躺或站,以一種古怪的姿態進行神聖的群交表演,我幾乎想馬上四處瞧瞧有沒有攝像機架在角落。

    到處是青春的肉體在聳動,令人眼花繚亂。有一個男孩仰面躺在一塊寬闊的大石頭上,雙腿架在別人肩膀上,胸膛激動地一起一伏,霧氣氤氳間神情陶醉。

    我的心漏跳數拍,他微瞇著雙眼,咬緊嘴唇,似乎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痛苦。

    他真像非雅,真象。

    我目瞪口呆,傻站在那裡,想敲自己的頭。

    「你也來了。」有人突然叫住我,是朝田幸二。他坐在浴場邊的躺椅上,微瞇著眼睛,瞧那兒的肉慾橫流。他把一隻手探進浴袍的下擺裡,揉搓著自己的慾望,仰起頭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他的喉結不規律地聳動著。

    對朝田幸二講話一直很隨便,現在我突然不知該講什麼,想轉身便走,想忍無可忍大發雷霆,可沒必要,從第一面起,這個聰明的老頭兒就已經看清楚我的真面目。

    我走過去在朝田幸二身邊的另一張躺椅上坐下,他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到慾望的痕跡,也許他已經對這一切感到厭倦。

    朝田幸二斜睨我一眼,將手從裕袍裡拿出來,放在胸前,輕舒一口氣,道:「我很喜歡你。」

    我呵呵輕笑兩聲。

    「可惜我已經老得不能給你任何快樂。」他口吻自嘲。

    「那些年輕的男孩子,也不能為我帶來任何快樂。」朝田幸二苦笑道:「我已經完了,沒資格再去追逐什麼。」

    「哪裡哪裡,你有四個妻子,而我只有一個。」我道。

    朝田幸二皺皺眉,也許他不能接受中國人的幽默,「你在怪罪我欺騙你們中國的女人?」

    我搖頭:「我沒那麼多餘的正義感,只是不明白,其實你並不需要一個妻子。」

    「我需要人來陪伴。」朝田幸二轉頭看我:「可你知道,不能夠是一個男人。我與別人不一樣,我已經這麼老了,我會失去一切,能夠抓住的卻很少。」

    「你年輕的時候幹什麼去了?」

    「在北海道的雪山上打滾,在俄國人的深海裡捕魚,在寒風中將財富堆積如山……我沒有時間。」

    我攤攤手:「所以你得到只有這麼多。」

    朝田幸二笑,說:「我們之間不需要討論金錢與精神的取捨吧。」

    我也笑:「如果連我們都在抱怨人生,會成為天下最大的笑話。」

    「足夠了。」朝田幸二發出了一個鼻音,緩緩道:「當我的雙腿因為寒冷幾乎斷掉的時候,我發誓,我會為了一口溫泉付出全部人生。」

    這樣一個大人物,年輕時的夢想卻幼稚得可笑。

    我比朝田幸二幸運,我擁有,而且我有精力去享用。

    ***

    回到房間的時候,妻子正在試穿她定做的和服。她一向喜歡淡雅的東西,和服布料卻挑了大紅大紫的色調,鮮艷得乍眼。

    我想調侃她幾句,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朝田幸二那張老而淒楚的臉,不由一陣寒戰,我對妻子說:「我們回去吧。」

    妻子在穿衣鏡前陶醉著,似乎沒聽到我的話,她嫌和服的下擺太約束,剪裁的時候將之分開,露出兩條雪白的大腿,下巴略略上揚,姿態妖嬈高傲。

    我的心象被什麼刺痛似的。

    妻子在鏡中看到我,轉過臉來調皮地一笑,問:「你不會笑話我吧?」

    如果她問「我美嗎「「你愛我嗎「這類問題,我倒可以從容不迫地脫口而出,可她神情爛漫,很認真地問出來,我一時哽住。

    我該笑話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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