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主庭瞅著那座小山似的骨頭堆。裝骨頭的容器,從第一天的碗到盤子,到今日的鍋子,可見這個男人是多麼的會吃肉,而且是令旁人咬牙切齒的豪奢吃法!
巫主庭觀察他十幾天,發現他睡醒就是吃,吃飽了就四處走一走,有時候是在客棧附近走,有時候會消失一兩個時辰才出現。她沒在他身上聞到血腥味,因此他應該不是跑去外邊吃人;而且用膳時間到了,他仍跟平日一樣吃得很多。
這個妖怪喜歡曬太陽,也喜歡照月光,常常見到他吃飽後,懶洋洋的攤在門外躺椅上。那張躺椅是他有一次出門之後,不知道從哪裡拿回來的。照月光她還能夠理解,但是一般的妖怪應該是畏懼太陽吧?為什麼他一點都不怕?
巫主庭在外面一邊曬藥草、香菇與木耳,一邊打量攤在椅上雙眼半合半開的他。
巫主庭翻遍巫家藏書,終於在一本老舊的手札裡,找到初代老祖宗曾經降服過一隻大妖的記錄。那本《降妖全錄》裡,記載著老祖宗一生中降服的妖魔鬼怪,其中最厲害的是一隻舉世罕見的大妖;只是老祖宗對那只妖怪的身份瞭解不多,只有寫到大妖在人間作亂的事跡,以及被封印在大石下的過程。
「你是狻猊嗎?」
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其中一子「狻猊」的外表類似獅子般,特愛吞吐火焰與煙霧,因此老祖宗猜測那只喜歡到處放火又特難抓到的大妖,也許是狻猊。只有龍之子,才可能有那種凌駕一切妖怪的強大妖力。
「狻猊?我不是。」黑衣男子打了個呵欠,有些想睡,不過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為什麼不是?」
「那種被我打幾下,就夾尾巴逃的傢伙,怎麼夠資格跟我比。」他懶懶一笑。這十來天,他睡飽吃,吃飽就去動一動,舒展完身體,回來繼續吃。他天天都過得很高興、愜意,因此有興致多說一些話。
根據這段時間的觀察,巫主庭知道他不會說謊;與其說他是誠實,倒不如說是他認為說謊很麻煩,直接說實實話又有什麼關係。就算他坦言自己殺人放火,她或是官府也拿他沒辦法。
在強大的力量面前,謊言是一種多餘。
「你不是狻猊,那是什麼?」巫主庭不解。連龍之子都能被他打到落荒而逃,那他是什麼?龍嗎?
「我就是我。」
「我能看看你的原形嗎?」
「不行。」
想了想,巫主庭換個方向,繼續旁敲側擊的問:「你能露一手你擅長的法術嗎?」
黑衣男子懶懶的伸出一手,手指微握又張開,轟的一聲,平空出現五團火球。熊熊烈焰,燒得炙人肌膚。
「你想燒多久?一年夠嗎?」
巫主庭張口結舌的瞪著那五團比吊在一旁的鹵豬頭還大的火。燒上一年?聽他的口氣,像是小意思似的。
「這是真的火?」
「是真的。看你是要燒人燒獸燒山燒鬼燒妖怪,全都可以燒。要燒到連灰都不剩,也沒問題。」
巫主庭用力喘了兩口氣。這火這麼能燒!比她專門用來燒妖怪、不能傷人的淨火,還要厲害千百倍!
「可以收起來嗎?」
黑衣男子的手隨意一揮,五團火球倏地消失無蹤,只餘空氣裡上升的溫度,顯示火球曾經存在。
「哇!」巫主庭驚歎不已。
他單是這一手火球絕技,就足夠震懾百妖了。那火能燒妖燒人燒鬼,難怪當時老祖宗跟其他六十九名術師,還有許多術師們養的式神,花了五天五夜才終於封印住他。
「小玩意罷了,用得著這般大驚小怪?」
他果然是非人類,這樣的絕技都叫小玩意;如果她有這項「小玩意」,早就成為縱橫古今的巫家第一人。那麼也許四年前,他們就不需要遷村,親人也不用犧牲生命,甚至換她放把大火,給那群兇惡的蒙古兵嘗嘗。
看見她帶有幾分欽佩的表情,黑衣男子揚起一抹自豪的笑容,彈了彈手指,展現另一項絕技。
「啪——」一道刺眼亮光驟然出現,伴隨著低沉的隆隆聲,擊在不遠處的土地上。
「……這是什麼?」巫主庭瞪著那微焦的泥土,半晌,才有辦法開口問道。剛才那東西太快了,她沒看清楚。
「雷。」
「你是說下雨之前,天上會出現的那種雷?」
「差不多。不過這是我打出來的雷,所以聲音沒那麼吵。很適合用來擊殺一些有點道行的人和妖怪。」
巫主庭終於能瞭解老祖宗寫到當年那場戰役死傷慘重,最後僅剩下他與另外重傷的兩人的慘烈情形。有這樣一個眨眼間就能劈出悶雷的敵手,用人海戰術的優勢實在有限。不過,老祖宗當年真厲害,這樣舉世無雙的大妖,他居然有辦法將之封印;而且斗了五天五夜之後,老祖宗還活了下來,開宗立派,流傳巫家道術,真令人敬佩。
「這樣一道雷,就能殺掉一隻妖怪?」她問。雷術這麼好用,她等一下來去查翻古籍,找出巫家所有跟雷有關的道術,用最快的速度學起來。
「剛才那道雷只是讓你見識見識,不成氣候的小妖怪是打得死,有修行的妖怪就要換大一些的雷,如果有五百年以上的修行,那就要兩道巨雷同時劈下才能滅了他。」
「什麼?!你能同時劈下兩道雷?!」巫主庭簡直不敢相信。
「我最多能同時劈下九道雷,只是這聲音就很響了,跟天上的雷差不多大聲,鬧耳朵,所以我不常用,而且也沒什麼機會用,五道雷就足以開山裂石,九道雷下去,能把一座城劈成焦土了。」
老祖宗啊,您實在太令人崇拜了!這樣的驚世大妖,您居然能把他封印。晚輩慚愧呀!巫主庭在心中默默地想著。
不過,她有些不解。「你怎麼知道九道雷能把一座城劈為焦土?」
「因為我劈過啊。那時我想知道自己的雷能劈到什麼程度,就一道一道的練呀,一道一道的找不同東西試啊。總是要有東西讓我試試看雷的威力吧。」男子稀鬆平常的說出曾經是人間慘事的過往。
在他的眼裡,這世間的人很多很多,多到跟山裡的螞蟻一樣,沒什麼價值。殺了一隻跟一百隻,並沒什麼差別。對人而言,螞蟻的生命沒人會去尊重;對他而言,一座城的人命跟一個螞蟻窩的命是差不多的。
老祖宗啊……您怎麼沒把這只任性的妖怪多封印些時候,讓他破石而出,在人間溜躂,這不是給亂世的百姓更添艱難嗎?巫主庭悲歎。
「只有我家祖宗收過你嗎?沒有其他人、沒有其他的天兵天將?」
「人沒有,神也沒有。」
「為什麼?」她驚訝。這只妖怪會使火喚雷,還能夠劈焦一座城,這般危險的妖力足夠被鎮壓在五指山下一千年吧!
「我就是我,我就是神,我就是天意。」黑衣男子自豪的說道。
「你在打啞跡?」她聽不懂。
「你知道為什麼會有水災,為什麼會有旱災,為什麼會有蝗災,為什麼會有瘟疫,為什麼天雷有時會燒山?」
「……」她苦思。
「如果神祇做好事,怎麼會有那些災難呢?」
「……因為人們不修德性、不崇天敬神,所以上天降下懲罰?」她猜。
「你覺得被懲罰的人是罪孽深重的人?」
「不是。」很多是無辜的老百姓。
「哈哈哈!『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意是沒有語言的,天道是沒有形體的。春夏秋冬四季,自有其流轉運作,萬物吸收日月精華,自有其生滅,這就是天地間的道理。你不能只要蓬勃的春,不要酷熱的夏,你不能只要豐收的秋,卻不要寒冷的冬。你不能只要生長,卻不要滅亡。天地有善有惡,有高山有平原,有沃土有沙漠。」
「所以你是天道裡的惡?」
黑衣男子放聲大笑。「為善為惡,一念之間。對沙漠裡的蠍子來說,平原是惡,沙漠是善。蠍子有毒,卻也能入藥治病。水旱災死了許多人類百姓,卻能讓更多的眾生活下去。當年我用雷劈了一座城,城旁邊那座山的走獸、大樹,卻少了獵殺與砍伐,可以繁衍、生存得更好。對城裡的人來說,我的雷是惡;對山裡的生命來說,我的雷是善。」
巫主庭沉默半晌,「……天道真難懂。」
「如果我毀了什麼生命,那就是那個生命的劫,他合該遇到我,然後重入輪迴。死亡一定不好嗎?難講。說不定他下一世會更好。」
巫主庭微皺眉頭,細細思索了一陣子。
「所以,你是天意?」她決定先問比較能搞懂的。
「我的所作所為就是一種天意的表現,是天意的一部分。」黑衣男子瀟灑的攤手一笑。
她半們半疑。「誰告訴你,你就是天意?上天嗎?」
「是也不是。」黑衣男子朗笑。「有一天醒來,我突然知道自己是天意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是誰跟我說的,但是從那一刻起,我就是突然明白了。頓悟之後,我明白了就是明白。」
瞧見他的自豪表情,巫主庭總覺得有種刺眼的感受。「你是天意,為什麼還會被老祖宗給鎮壓在石下?」哼,她不服氣。
「遇到那個術師,也許就是我的劫。」黑衣男子聳肩。
「既然被封印是你的劫,為什麼你來找我的麻煩?」他目前雖然安分守己,一副好相處的模樣,可是他從沒放棄吃她的念頭,別以為她不知道。
「我高興。」黑衣男子露出一抹你能耐我何的燦笑。
「……」真是一隻隨心所欲的妖怪。
不對,他之前說他是……神?
神!
「你真的是神?」這個她完全無法理解。
「是,也不是。」
「說明白點。」
「晚上我要吃烤山豬。我知道你中午只切了半隻做滷肉,烤豬肉還要塗前幾天的那個蜜。」他突然想好今晚的菜單。
「蜂蜜只剩小半罐,沒辦法塗半隻豬那麼多。」她皺眉,他太會吃了。
他哼一聲。「有多少塗多少,別省著用。」大爺他就是要吃!
「好啦,你繼續說。」
確定了美味晚餐,黑衣男子喜孜孜的接著說:「我不是住在天上的神,也不是住在深山的神。我,在人間。」
「在人間的神?所以你不是妖怪?是神變成的人?」趕快探聽好真相,方便以後她找對法子封印他。她只有自己一人,沒有六十九位術師幫她,更沒有飼養無數式神助攻,因此,相形之下,準確的情報更加重要。
「我的原形不是人,是獸。而且我也沒特別喜歡人,化為人形只是方便四處行走罷了。」
是獸?「你的原形是獸,那你還吃那麼多肉?」巫主庭細細打量他,想找出他身上是獸的線索。既然是獸,吃那些飛禽走獸不是自相殘殺嗎?
「你有聽過老虎因為是獸,所以就不吃羊不吃鹿嗎?」
「是這樣說沒錯。所以你的原形是老虎?」
「不是。」
「噢。」真可惜,猜錯了。
「其實要我吃人也沒關係,又不是沒吃過。還是我去抓個人回來給你煮?」她煮的肉比生吃還要美味。
「千萬不要!」巫主庭驚恐。她怕他真的抓人回來!
「不要就算了。」黑衣男子隨意的揮揮手。
巫主庭輕吁了一口氣,抬手一擦,發現額角被他的話給駭出冷汗。
她整理一下思緒。「好了,你是獸,是在人間的神。等等!獸怎麼可能變成神?」
「神獸,你總該聽過吧?」黑衣男子斜睨了她一眼。「狻猊就是神獸的一種,龍也是。」
「你不是龍?」再問。
「不是。」他懶懶的打了個大呵欠。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獸鼎鼎大名,他若是其中一隻,也許她能找到四方五行相生相剋的法子鎮住他。
「都不是。」
憑他這麼會吃……「饕餮?」另一隻龍之子,狻猊的兄弟,所以他才會打過狻狁,兄弟打架嘛。
「也不是。」
「……」還不是?麒麟是仁慈的聖獸,他不可能是吧。「麒麟?」不過她還是謹慎的一問。
「我不是那種軟弱又愛歎氣的傢伙。」
「那你到底是哪一種神獸?」全都不是,那他當初是從哪顆石頭生出來的啊!
「小巫師,都說了我是獸,我就是我!」黑衣男子被她問得也煩了。
又繞回原題了。巫主庭撫著額頭輕歎。她當然知道他就是他,不然他是小宇嗎?還是會變成王伯?
等等,她明白了!巫主庭驚訝的瞪大眼睛。「你就是你,你沒有名字?」
「沒錯。」黑衣男子得意的頷首。
天啊,地啊,老祖宗啊!為什麼讓她遇見一隻沒有名字的神獸!
她記得老祖宗的手札裡,記載著要驅使鬼神、式神,首先要喊出他們的「名字」,只有正確的名字,才有辦法驅鬼請神,為己之所用、為己之所使。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獸有其名字,因此有其特性,道行高深者甚至能請來神獸作為式神,只要那位術師付得起神獸想要的代價。天兵天將也是如此。差別在於神將不一定需要取走什麼代價,有時只是需要幾炷香火罷了。連佛祖都有廟宇供奉,千萬信徒在廟裡焚香祈求心願,雖然沒有事事如願,但是也有顯靈的時候。
而他居然沒有名字……這就代表無人能驅使他,無人能命令他,更無人能管他!這樣的神、這樣的獸……天啊!她還寧願遇見有名字的四方神獸!至少那些神獸再怎麼囂張,還是法力無邊,也有辦法壓制他們啊!
巫主庭終於明白,他一開始說的「我就是我、我就是神、我就是天意」。他夠資格當神,能力也早超越一般的神仙。而他,就像是沒有名字的天意,天意就是天意,是無法被掌握的、無法被限制的,而他,就是天意的一部分。他為善為惡,都是天意的一部分,就如同豐年荒年,也是天意的一部分。
黑衣男子饒富興味的瞅著她變化萬千的表情。真有趣!她一會兒驚、一會兒哀、一會兒愁,眨幾下眼又振作了,眨幾下眼又垮了肩膀,嘻嘻,這個小巫師真好玩。
巫主庭無力的瞅了他一眼。唉,就算她有辦法請到神獸來做式神驅使,也是不可能把他重新封印了。更何況,老祖宗當年是修練到五十多歲,才能驅使朱雀與白虎作為式神,老祖宗那般傲視群倫的天分與道行,她根本比不上。唉,她唯一比老祖宗厲害的,大概就是身上用之不盡的豐沛罡氣吧。
她讓這個半神半獸半是天意,又善惡難分的他暫住在客棧,希望別為巫家帶來什麼災難啊……唉,她好擔心呀!
「你做啥趴下來?累了就回屋裡歇息。」
她身體不累,累的是心靈啊……「沒什麼,趴著方便把一些曬好的藥材收起來,免得曬過頭,反而壞了藥性和味道。」既然趴下,就順便收拾收拾吧。不過,這只獸居然會關心人,她頓時有一種受寵若驚的錯覺。
他印象中人類很脆弱的,很容易就疲倦、很容易就受傷。「真的累了就進屋去躺,晚上才有力氣烤肉。記得要抹那個蜜哦。」
「……」剛才果然是錯覺!
巫主庭拿那名半神半獸半天意的黑衣男子沒法子,其危險程度輕則吃人,重則放把火燒上一年或是把一座城劈為焦土。一想到這些,她就頭疼不已。要請他挪動尊駕,偏偏這位大爺是來尋陳年舊仇的,目前吃肉吃上癮了,樂呵呵的吃得眉開眼笑,三不五時還虎視眈眈著她這塊還沒入口的鮮肉。
她唯一稍感安慰的是他身上有錢可以付賬,不然客棧早被他吃垮了。
神啊,派誰來都好,快快收伏他吧!否則生靈塗炭,百姓隨時有陷於水火之中的可能呀!最近只要一有空,巫主庭就虔誠地向上天祈求,希望為村落、為這世間多爭取一線生機。
有求,必有應。
然而,在九萬九千里遠的山外山、天外天的眾家神佛的回應,處於人間的巫主庭當然聽不見啦。
「萬事有因必有果,花了那麼大力氣,繞了那麼大圈子,把他送到你眼前,就是要讓你收伏他。不用求我們了,你自行多想些辦法吧。」
巫主庭沒聽見神的話語,她當然不知道自己就是上天派來,解救百姓免於危難的人。
但是只有祈求,自己卻不思努力是無濟於事的,而巫主庭也不是這樣的人。
想在世間生存,不能總想靠別人幫助,更不能只靠神的幫忙。在這個人命賤如草芥的時代,她很明白只有自己先堅強的站起來,努力面對眼前的一切,難關才有可能度過。
於是她每天巡視結界、教小宇道術、教大嫂辨認藥草、看緊那只我行我素的半神半獸,有時還要幫村人治病,不過她的腦袋只要一有空閒,就轉呀轉的想著自力救濟的法子。
身為一家之主、一村之長老的巫主庭最近勤翻古籍,或是研究老祖宗當年封印他的陣法,同時更加努力的練習巫家道術。可惜,古籍裡跟雷有關的道術極少,而且需要深厚道行才使得動雷,看來她必須多修行十幾二十年才可能到達那樣的境界。
唉,爺爺曾說過,她可能是除了老祖宗之外,巫家後人裡最有天分的人,日後收妖除魔的成就肯定非凡。
只是天分歸天分,她現在只有十九歲,天分再高也需要時間和努力,才能轉化成實力。
而且她的天分抵得上他神獸的身份嗎?更何況還是一隻活了很久很久,也許是她三十輩子久的神獸。即使老祖宗復生,大巫和小巫聯手,恐怕還是壓制不了那只神獸,更別提現在只有她一人,沒有任何的援助。
每當巫主庭想起雙方有如天壤之別的實力,她總是搖頭歎氣。
通常會以螳臂當車之人,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那人無知,不瞭解敵我差距;另一個是那人無牽無掛,死了也就一條命,怕什麼。
巫主庭很懂得審時度勢,外加她有一整個村子的責任,因此她不會輕易地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只要她一死,在這樣混亂的世道裡,妖怪或是蒙古大軍犁平整個村落是早晚的事。在下一個巫家人接手之前,她要為眾人珍惜自己的生命。
說到生命,他呢?
「你活了多久呀?」一日,巫主庭在巡視谷外結界時,問向跟在一旁的他。
大吃大喝了十幾天後,黑衣男子最新的興趣是瞧瞧現在的人都在做什麼,於是有時候他會在她身邊跟進跟出。
每隔十天,巫主庭都要巡視一次谷外結界。由於他只要一走進山谷,谷裡的結界就會被他打破,因此她曾明言他別跟,於是他就沒跟。至於谷外結界就沒這顧慮了,因為他們可以繞著結界的邊線走。
這些日子,巫主庭發現其實他跟小宇有一些相似,都像是依著本能在生活。每天就是吃和睡,還有讓自己開心的找樂子來做。不知道他是不會,還是不擅長,總之他很少有什麼複雜的思考,像是欺騙、掩飾、計謀。他心裡的感受通常都寫在臉上,喜怒也很簡單直接。
「很久很久。」他邊走邊搖頭晃腦的東看看西望望。
「那是多久?」他這樣講,誰聽得懂!巫主庭朝他丟了個白眼。「一千年?」
「呿,小看我。至少也有六七千年。」
「六、七千年?沒唬人吧?」巫主庭不敢置信。
「四方神獸中,在最早的青龍升天之前,我就有二千多年的修行了。我記得,他升天的事大概是四千多年前了。」
她問:「所以青龍比你厲害?因為他比你早升天為神了。」青龍比較厲害,趕快記下記下!
「呿,又小看我。我說他升天,不代表我那時沒能力升天,我就是不想上去當神,才待在人間。」黑衣男子一臉不屑。
多少帝王將相、凡夫俗子就是夢想著得道成仙,而他卻棄之如敝屣。巫主庭幾乎想跳起來怒罵他浪費,然後托拜他趕快升天為神吧!好讓他成功送走這位瘟神大爺。
「為什麼不想當神?當神不是很好嗎?當神自由自在又長生不老。」
「只有人才會這樣想。我本來就不在輪迴之中,你也別神呀神的看我,看得真讓人便扭。我沒那麼崇高,也不在意那樣的虛名。我記得在人間,稱呼會吃人又法力高強的叫『妖怪』『妖魔』,你要當我是妖魔也沒關係。當神就不能吃人了。啊,有的神墮落之後會變成魔,就可以吃人了。我決定了,你就當我是妖魔好了。」他聳肩,輕鬆的說著像是要叫一隻噬人野獸從「老虎」改叫為「獅子」這樣的容易。
反正當神還是當魔,他就是他,不會有什麼改變,這樣何必拘泥於外在的看法與稱呼呢。
聞言,巫主庭頓時有些頭疼。多少人、多少修煉成精的畜生一門心思就是得證仙道,居然夠資格當神獸的他為了要吃人,而放棄當神仙?太奇怪了。
「你一定要吃人嗎?你可以換吃其他畜生嗎?」
「你這樣問很奇怪。」黑衣男子失笑。「我什麼都吃,就像人吃豬、吃雞、吃羊、吃鳥,人什麼都吃,甚至連人也吃。為什麼我不行吃人呢?」
「因為我是人,我會希望你至少別吃我的同類。如果你問一隻羊,也許那隻羊也會希望你別吃羊吧。還是,你真的很喜歡吃人?」
「吃人方便啊。我吃掉一個人就抵得上一隻羊,人隨便找就是一大堆,羊還沒那麼多呢。」他把吃人講得理所當然似的。「當妖魔好,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當神不好,乾脆你就當我是妖魔好了。」
巫主庭表情複雜的看了他一會兒。「我還是寧願當你是神,算了,佛教裡的夜叉也會吃人,你並不是唯一一個會吃人的神。」客棧裡住了個神跟客棧裡住了個妖魔,那種感受差很多;雖然同樣是他在住,但是她寧願當他是神……獸。
「嗟,當神麻煩。規矩多、束縛多,要理會的事情更多。你剛剛說神能夠自由自在、長生不老,我現在就夠自由自在,也長生不老啦。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上頭也沒壓著誰能對我指手畫腳的,逍遙自得啊。」
他好,人間可不好。聞言,巫主庭歎了一聲。
兩人邊走邊聊,巫主庭同時清理一些被結界擋在外邊的小妖。
「你歎什麼氣?」在人煙稀少的山林間走著,黑衣男子像是在逛大街般的悠然自得。
瞅了他一眼,巫主庭當然不會說因為煩惱他的問題而歎氣,這是說出來也沒法子解決,而且她煩惱的問題也不止這一項。唉。「最近遇到的妖怪越來越大只,數量也變得更多了。」說到這裡,她又喚出淨火,往遠處扔去,轟的燒掉一隻半人高的妖怪。
「這是今天的第八隻妖怪。我燒了這些,不過察覺我的到來而避開來的妖怪肯定更多,而且更厲害。四年前,這附近妖怪沒那麼多,也沒這麼大只。」巫主庭抬頭望了下天空。「天地間的氣越來越混濁了。大宋的氣數看來快要盡了。」
「盡了就盡了。一個衰亡勢必代表另一個興起。」
「身為一個漢人百姓,我並不希望蒙古人得天下,來治理這錦繡江山。」她微帶哀傷、隱含一抹期盼的望了望他。
聞言,黑衣男子仰天大笑。
那囂張、震耳的渾厚笑聲迴盪在廣闊的山林裡。
巫主庭停下腳步、忍著氣,等他笑完。雖然她比一般術師要厲害很多,但是她的道行遠遠比不上他,既然她能感受到天地間的變化,他能感受到的肯定更明顯、知道得更多。
如果……如果她能從他嘴裡知道什麼消息,也許能夠力挽狂瀾,撐持住大宋的氣數也說不一定。前幾天,他說過他就是天意,如果天意站在大宋這邊,那麼大宋也許有中興的希望。
黑衣男子笑到眼角帶淚,好半晌才止住笑意。「小巫師,大宋的氣數將盡,那就盡了。王霸之氣在北邊,不在南邊。你想要我去滅了蒙古人嗎?的確,如果我願意,我是可以把北方那半壁江山的人殺掉一半。」他搓搓下巴,露出一抹燦爛笑容。
突然,他的手指一彈,一道猛烈火舌從指尖射出,燒掉在遠處窺視的一隻妖怪。那只妖怪隱藏得再好,在他眼裡仍是無所遁形。
那只妖怪發出一聲微弱的慘叫,就被烈火燒得連灰燼都不剩。
「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殺了蒙古人,只是延緩天下統一的時間,讓戰亂的時間變得更久。你說的大宋氣數,這氣數是被你嘴裡的漢人給消磨掉的。奸臣、權相、弱王、貪官、污吏、庸將、劣兵,那方向散發的氣這麼黑這麼臭,那裡已經腐爛了。」他的手往東邊一指。
巫主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遙遠的那一邊就是京城所在,也就是大宋朝政的中樞。他說那裡……已經腐爛了……
其實,她也知道大宋已經爛了……南北分裂了一百多年,重新統一的契機快要到來。
「可是,百姓……我們百姓是無辜的……」巫主庭心中難過。
他聳肩。「那又怎樣?死了,只是重新轉世罷了。說不定,下一世,他將會出生在一個太平的世道,沒有戰爭沒有飢餓,這樣不是更好嗎?」
巫主庭沉默了半晌,終究沒辦法像他那般豁達,把死亡視為平常事。她問:「沒有錯的人,上天為什麼要以死亡對待他?這不公平。」
「哈哈哈,小巫師,天意不是只有仁慈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萬物的生生滅滅,有公平嗎?萬物興衰生滅,本就是自然輪迴之理。為什麼你們人就要生活得比一隻羊還要平安、還要快樂?什麼是公平?你要公平,自己找老天爺問去。」
巫主庭心下惻然,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不知道該為即將遇到更多戰爭的無辜百姓做些什麼。
不,她有能做到的事,她一定要守住山谷!守住村民的安樂與笑容!巫主庭眼中的茫然、哀傷逐漸轉變為堅強、篤定。
她要盡其所能,守住這塊人間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