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晴朗的天空非常之藍。
好像每一口空氣都寫著「幸福」兩個字。
在門前站了許久的人,終於按響門鈴。
阿白當是湯意,不過湯意從來不按鈴的。
「那麼肯定是姓趙的姓齊的或者姓孫的了!」他咬著牙輕輕揚起眉,一臉備戰狀態準備收拾心目中的情敵。
門開處,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少年。
白皙肌膚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彷彿半透明,整個人也像是是半透明,陽光彷彿可以穿透他的身體,是那種已經沒有語言可以形容的、只有天使才可能具有的美麗。在他面前,阿白的美貌只能稱之為「漂亮」。
「……你找誰?」阿白問。
少年沒有回答,靜靜地打量著阿白,那眼神,阿白似曾相識。
——那彷彿是打量情敵的眼神。有戒備,有估量,有不屑,有敵意。
是的,敵意!
危險訊號迅速亮起,少年這樣美麗,這樣年輕——啊,這不正是那個女人喜歡的款?而且,少年身後還停著加長型香檳色轎車,在陽光下發出金子才可能有的耀眼光芒,一個女人推門下來,四十上下的年紀,臉上架著巨大墨鏡,只看見鼻尖以下位置和少年有著驚人的相像。
——什麼,連老媽都搬來了嗎?
——難道是婆婆要見媳婦?
「讓個路吧。」
擁有天使容貌的少年淡淡地開口,可惡的是連聲音都這樣好聽。
「你哪位?」阿白抱臂,「來幹嗎?」
「我們找苔苔。」美婦人答,同時摘下眼鏡,那姿勢如同輕風盪開雲霧,曼妙難言,再抬起頭時,露出一張讓阿白怔住的臉。
而之前按門鈴的少年直接給出答案,他的目光越過阿白,向屋內揚聲叫:「姐姐,你在嗎?」
三杯飲料送上來。
靠在沙發上的小源輕輕一抬眼,「我不喝有汽水的飲料。」
「好,」阿白笑瞇瞇,「我換杯果汁來。」
橙黃的果汁擺在面前,小源道:「我不喝橙汁。」
「……好,」阿白笑容不改,「蜜柚茶怎麼樣?」
「我不喝茶。」
「那麼你會喝什麼?親愛的小源弟弟。」
後面的稱呼讓小源的眉毛幾不可見地輕輕一抖,抬起頭來,露出一個驚心動魄的微笑,「櫻桃汁吧!」
「傻孩子,現在沒有櫻桃。」方太太說。相較於沙發這頭的熱鬧,母女倆相見的場面卻異常淡漠,除了最開始一句「你來了」以及「是啊」之外,竟然沒有再說第二句話。
「好辦!」阿白打了個響指,手裡忽然多了一盆紅得像要滴紅的櫻桃,「你要現吃還是搾汁還是做蛋糕?或者嘗嘗櫻桃甜羹?」
面對母子倆驚呆的臉,阿白甜笑,「這是巴西果園剛剛摘下來的,絕對新鮮。」
「……你真是個超能力者……」小源喃喃地說,像是受到什麼打擊似的,不再看阿白,「姐姐,我有點累,想去你房間躺躺。」
「不舒服嗎?」米苔一臉緊張,「快點來。」
進去之後就沒再出來,不用問,自然是親愛的小源弟弟留著她私聊去了。他第一眼沒有看錯,這個小舅子對他懷著敵意而來的。
可是!對於這個公然霸佔他女人的臭小孩,他又何嘗沒有敵意!
阿白憤憤然地一瞪米苔的房門,但方太太一叫,立刻笑吟吟轉過臉來,變臉之快,無與倫比。
「阿白,呵,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當然,當然。」
「你是哪裡人?今年到底多大了?真的不打算再上學了嗎?」方太太問,「請原諒我過問你的隱私,苔苔畢竟是我的女兒,我希望能夠對你有更多的瞭解。」
她這個母親,還真是失敗吧。女兒的消息只能從兒子那裡得到,而兒子,也只是十句裡面透半句,就不願再搭理她。
「您問的這些我都非常樂意回答,但在這之前請稍等一下。」阿白說著,敲開房門,在小源不滿的眼神中直接把米苔拉進洗手間,「我的身份,要不要告訴你媽?」
米苔微微一愣,「……你決定吧。」
「不,你決定。」阿白的眼神定定地,又像是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一天。
「真是一點也不體貼……」米苔苦笑了一下,「難題全部推給我……」總是逼她去面對那些她想逃避的東西,「……不說吧,又不在一起生活,說出來只是讓她不能安心罷了……」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吻就落到了唇上。
長長的糾纏之後,他的熱氣噴到她的耳墜上,「這是獎勵,給懂得照顧媽媽的乖小孩。」
「去你的!」米苔輕輕捶他。
再出來時,小源注意到她臉上的紅暈,等阿白離開房間之後,問:「你真的決定和他在一起嗎?」
「嗯。」
「為什麼?」低低的聲音,卻是壓抑的語氣,「除了奇怪的能力,他有什麼?不錯,他一切都可以手到擒來,可是,一個沒有受過正常教育也沒有正常生活經歷的人,怎麼能夠信任?姐姐——」
溫暖手指輕輕點在他的唇上,米苔微微笑,「小源長大了哦,知道考慮這些了。」
「姐姐!」少年美麗的面龐有絲激動,「不要再把我當成小孩子了!我會跟她走,是因為我不想拖累你,我想給你更好的生活!方氏從爸爸手裡拿走的,我全部都會要回來!全部都送給你!姐姐,全世界的好男人都可以隨便你挑,不要這樣隨便就決定……」
「小源……」米苔眼眶酸澀,輕輕抱住他,「不再是小孩子的話,就不要再說這樣孩子氣的話了哦,你只是想要姐姐過得開心對不對?姐姐現在就很開心啊,不管他是不是好男人,至少,他讓我覺得活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而且,他也有他的好處啊,他的廚藝很好哦——」
「你又不是招聘廚師!」
「長得也很漂亮啊——」
「——哼,比得上我嗎?」
米苔失笑了,「哈,被他說中了。」
「什麼?」
「他說你在吃他的醋啊。」
「什麼啊!」小源生氣了,「我怎麼會跟個來路不明的人計較!我只是覺得他配不上姐姐你!」
「不要這麼老土了,再生氣我會不開心的哦!」米苔拉起他,「中午嘗嘗他的手藝吧,真的超好沒話說哦!」
橙底印白花的桌布上,放著簡單的四菜一湯。
清炒小油菜,菌菇西蘭花,蘆筍蝦丸,青椒燴牛肉,以及山藥排骨湯。
很家常的菜,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完成。切菜的時候運刀如飛,神情專注,呵,繫著圍裙的阿白才是最帥的哦。
米苔滿足地擱下筷子,笑瞇瞇地想。
「我很久沒有吃這麼飽過了……」方太太歎了一聲,「也很久沒有覺得東西好吃了……阿白,真是謝謝你。」
這是真的,從米苔有記憶以來,為了身材,媽媽的飲食一直很節制。
「這沒什麼,喜歡的話,隨時來,隨時可以享受VIP服務哦!」
唯一沒有露出讚許表情的是小源,不過,見底的飯碗已經說明了一切。
阿白麻利地收拾好了餐桌,接著清理廚房,動作也不是特別快,但是效率之高,如是颱風清掃落葉,轉眼就乾乾淨淨。
方太太望著他的背影,出了一回神,輕聲道:「我年輕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嫁一個會給我做飯的男人。」
「是嗎?」米苔問。說完自己愣住。這是自從媽媽成為方太太后,自己第一次接她的話茬。
也許是因為這樣的話題輕鬆又溫情,也許是因為冬日午後的陽光太溫暖,心裡面放得很鬆,不再像以前一樣,一面對她,就結出一層厚厚的殼。
「大學的時候,先和我交往的其實是方之航,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卻選了你爸爸嗎?」方太太撫了撫額角的頭髮,露出一個迷濛的微笑,「因為,他給我煮了一包泡麵。」
「那,」米苔終於忍不住,問出十二年前就想問的問題,「後來為什麼你又嫁給方之航?」僅僅是因為錢?不,不可能,潛意識地拒絕這種答案。
「因為……」方太太頓了良久,再開口時,聲音很輕,很輕,「因為再見面時,他為了我,連滿漢全席都會做了……」嘴角彎起笑了,「不過,當然比不上阿白的手藝。」
「哼。」
輕輕出聲的是小源,淡淡地掃了兩個女人一眼,「母女就是母女。」
話外音是:「都是吃貨哦!」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笑意,於是這笑意更深了。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三個人的臉上。三個人其實都很像的,都有一雙,笑起來會彎得像月牙兒一樣的眼睛。
臨走的時候,方太太問:「願意一起去家裡坐坐嗎?」
神情非常之懇切。
「雖然我還是不喜歡他,不過不反對讓他去看看你長大的地方。」已經坐上車的小源道,「你的房間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姐姐。」
那個地方……我們已經去看過了。
米苔看了阿白一眼,視線裡交換著這個秘密。
「順便可以陪我逛逛街,」方太太拉著女兒的手,不想放開,這麼久這麼久,僵壞的母女關係終於緩和,她真的太想與女兒有更進一步的親密。就像普通的母女那樣逛逛街,聊聊衣服與男人之類的小小話題,從而瞭解女兒更多的喜好,……她甚至,不知道女兒喜歡什麼顏色,什麼款式。愧疚與歡喜混合在一起,令她美麗高貴的面龐上,有一絲祈求的意味,「記得安陽路嗎?媽媽以前經常帶你們逛的……」
是的,那條路,媽媽經常帶他們逛的,而爸爸,就跟在後面替他們付賬。
距離上一次逛那條街,已經十二年了。
即使湯意想拉著她逛,也被拒絕了無數次。
十二年來,那些只要沾上了記憶的地方,都成了禁區。
她不知道今天的自己有沒有踏上那條街的勇氣,微微地低下了頭,身後忽然響起了阿白的聲音——
「好啊,我們換一下衣服。」
他說得又輕鬆又愉快,不等米苔拒絕,就拉著她上二樓,一樣樣東西冒出來丟給她,「喏,由貪官付錢的大衣,由奸商付錢的靴子,由煤礦老闆付錢裙子,由乳業公司付的項鏈……」
「我不去。」米苔道。
「但你想去。」大衣往她身上一披,把她推到鏡子面前,雙手從背後輕輕擁住她,下肩埋在她的頸間,暖暖香氣襲來,他微微閉上眼,「你家,金屏酒店,安陽路,奉先路……你都想去。」
「不去。」米苔推開大衣,拒絕得斷然。
「要是我陪你去呢?」
要是我陪你這個膽小的女人去呢?
對於過去的記憶,你是想碰觸但又不敢碰觸吧?但如果,在你內心需要支撐的力量的時候,我在旁邊呢?
輕輕握著她的手,告訴她,自己始終在她身邊,支持她去面對那早就應該面對的過去。
幫著她,打破所有灰暗記憶,把這個城市以及這個世界,都變得陽光明媚,歡迎她前往。
漆黑的眸子裡有一束金色的光。
但懷裡的人,輕輕一動之後,搖了搖頭,轉過身來,面對面環抱住他的腰,把自己陷進他的懷裡,「不要了。」
他不能隨便出去。
他受傷的樣子,她不想再看到。
知道她的擔憂,但這擔憂帶來的暖流,卻令陪伴她去往天涯海角的想法更加熱烈,「但這是你的願望,」阿白撫著她只束了簡單馬尾的頭髮,聲音裡有了笑意,「我答應過你給你三個願望的哦!不要懷疑我的超能力。」
「可是龍神——」
「他不可能老盯著這塊地啦,這麼久沒有出現,他肯定換地方去找了啦!」阿白的語調輕鬆,「只要不動用法力,就不會有問題的。」
米苔將信將疑,「真的?」
「當然!」
是清悅的好聽的聲音。
是清澈的漂亮的眼神。
是這樣全心全意為了她而著想的少年。
阿白。
她輕輕踮起腳尖,送上自己的吻。
安陽路,就在米家附近,名店雲集,是非常繁華的一條街,這個城市中心的中心。
十二年,已經夠一座城市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常逛的那些店,也早就更換了裝修與人員,她不認得她們,她們也不也不再老遠就喊著「米小姐」集體迎上來。
街道上增設了供人休息的長椅,鐵藝扶手非常漂亮,與之配套的是同樣工藝的花架,菊花在陽光下盛放,發出凜冽的清香,常春籐冬季也生長旺盛,一直垂到地上。
這已經不再是記憶中那條路,它改頭換貌,變成她完全不認識的樣子。可是,為什麼,每踏上一步,都有往事隨之浮現,空氣浮動,周圍的一切在腦海中自動變幻,還原成當年的樣子。
他們在店裡面挑東西,只要是粉色的、飾有蝴蝶節和花朵的衣服她都要買,而小源則只挑白色,媽媽試衣服的時間最長,買得也最多,當然,穿起來也最漂亮。那是媽媽最盛美的年華,美艷不可方物。現在的媽媽仍然是美麗的,乍一看仍然驚艷,但翻出從前的記憶一比較,才發現,媽媽,老了。
眼角有微笑起來無法掩飾的皺紋,儘管精心保養也不可能再緊致如初的皮膚,非常微小的細節,昭示著歲月的痕跡。
忽然地,就原諒了她。
原諒她對父親的背叛。
原諒她對自己和小源的傷害。
原諒她嫁給了原本應該痛恨的敵人。
生命終有一天會流到盡頭,每個人都只有短短的幾十年,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還有什麼會比追求自己的幸福更重要?
如果她是幸福的,那麼,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