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飄著皚皚雪花,片片紛飛落在十分清冷的街景。
時至冬令,路上行人顯少,男人帶著沉穩的步伐不急不除走來,飄落的雪在他身上黑色披風化成一片濕意。
不畏風寒的男人有張冷硬的面孔;英挺的眉,銳利的眼,挺直的鼻,略薄的唇,組合在宛如刀削刻劃的剛硬面龐,稱得上好看。
教人一眼就難忘他冷然不著任何情緒的螫人眼神,彷彿天就算塌了,他的眼皮都不會眨動一下。
當男人無聲的跨進食堂門檻,敏銳的耳納入了幾道由四面八方傳出細微的抽氣聲,男人終於露出了一點情緒;微勾起唇,是嘲諷還是得意,沒有人知道。
人們只知道這名喚做冷鐵生的男人絕非善類,經營妓院、賭場、錢莊……是個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人物。
不瞭解的是,冷爺的廚子是不是手藝不好?
大爺天天來光顧,維持了近三個月,風雨無阻,這家食肆現在可出名了。
「冷爺,您今日還是老樣子。」
喉嚨發出低沉的「嗯。」很冷的語氣,脫下披風,冷鐵生走到一處位置坐下。
外頭冷,對著食肆大門任寒風侵襲上身,絲毫不為所動。
夥計端著熱騰騰的早點過來,「冷爺,您要不要換個座位,這兒冷。」人會生病不敢講,夥計怕冷爺聽了當成詛咒的話。
「閃開!」毫不領情的命令,夥計礙著他的眼。
趕忙跨退幾步,冷爺不甚高興,可千萬……別找他的麻煩。
全身散發冷然氣勢的男人帶給眾人一股惡寒,此時,所有人都想立刻奪門而出。
奇怪的是,明明刻意保持幾個座位的距離,男人既沒多瞧他們一眼,也沒發狠,他們竟覺得外頭飄著雪花紛飛的天氣比屋內暖和……
***
寒風刺骨,不論怎樣拉緊身上的破襖都暖和不了發顫的身子,不自覺咬著得發紫的唇,引忍飢腸轆轆的五臟廟,餓到滿腹溢出酸水也不敢偷舀一碗清粥來吃。
唯有等……
等客人來喝粥,賣剩下的才輪得到他們母子倆餬口。
「念兒。」
娘輕喚了聲,因操勞過度而長繭的手拉著衣袖,另一手端著一碗清粥,「快趁熱喝。」
熱騰騰的粥落入眼裡,心裡暖了,也沉痛……
尹玄念推回母親的手,手往外頭一指,母子倆瞧見有客人走進無法抵禦風寒的棚內。
只擺了幾張破舊的桌椅,兩大漢子尚未坐下,先發聲問道:「尹大娘,你那口子呢?」
中年婦人手一顫,翻落了熱粥,彪形大漢一腳踩下,清粥餵了雪地。
尹玄念臉色一白,和娘親一同退了幾步。
「你你……死老頭又幹了什麼?他又去賭了?三天沒回來,這回是欠了你們多少債?」她命苦,以為嫁了個忠厚老實的丈夫,殊不知丈夫惡賭成性,輸了大半輩子仍死性不改,賠光了所有的家產。
提到她家那口子,她既害怕這些討債的人上門,也氣那口子這麼沒出息,拖累他們母子倆淪落到今日的地步。
哀怨的目光含著淚,望著尹玄念,尹大娘掉了眼淚。
漢子可不甩女人來這套,其中一人冷言冷語的放話:「別跟我們哭窮,賭債不多,只畫押一百兩而已。每到月底分次結清。我們先來通知一聲。警告你們別想逃走。」
尹大娘一聽那一百兩的欠債,當場差點昏厥,顫巍巍的身體若沒有尹玄念扶著,怕是已經倒地不起。
另一名漢子已經坐下,「喂,娘們,來兩碗粥吧,抵押利息。呵呵……」擺明來吃白食。
漢子賊溜溜的眼神盯著一語不發的小娘們,穿著雖破,臉上有些黑色污漬,沒染上污漬的皮膚白嫩得很……
「嘿嘿……」他笑得很不善,腦筋打些歪主意來了。
另一名漢子怎會不知夥伴的心思。看來這欠下賭債的老頭子仍是有本錢繼續玩樂,這娘們身上弄乾淨之後,若是換件像樣的衣裳,送到窯裡去,可以抵押老頭子欠下的債務。
他們倒是不怕老頭子賭輸銀兩跑得不見人影,跑了老的,小的還在就好。
「這娘們長得挺俏的,來,大爺摸摸。」色心一起,人老實不客氣的往端來兩碗熱粥的人臉上掐了一把。
尹玄念沒閃躲,臉上一痛,很噁心的感覺。
他調戲過不少姑娘家,哪個不是驚叫救命,不然就是擺出一副貞節烈婦的蠢樣,惟獨這個最特別,沒半點反應。漢子瞠眼說道:「這娘們沒閃躲,呵呵……悶不吭聲的躲到爐灶去添柴了。」
另一名漢子也搭話:「依我看哪,這娘們除了賣粥還賣豆腐,根本不怕客人吃豆腐。」
兩人相視賊笑,彷彿人家沒穿衣服似的,放肆的眼神均瞄到小姑娘的身上去。
尹玄念雙肩顫了一下,右手握有一根木材,泛白的指節握得都發痛。
不敢當場發作癮忍的怒氣--他知道導火線一點燃,準會無法收拾的沒完沒了……
不甘心啊……窮人得跟現實低頭!
手上的木材丟進爐灶內,他和娘需要靠此謀生取得三餐溫飽,看著灶內劈劈啪啪的竄出火光,無人知曉他的內心也跟著起火……
鍋內悶著粥,視線瞟向融入雪裡的食物,心下一揪……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好餓啊……
站起身來走出棚外,冷得發抖,雙手交握互相傳遞溫度,對面的食堂生意真好,即使再冷的天氣都會有固定的食客來。
同樣是賣早膳的生意人,食肆招來的是富貴人家,而這簡陋的棚子招來了地痞流氓。
不願去瞧適才調戲過他的漢子,尹玄念不知不覺來到馬路中央,仰起頭來任雪花飄落在身上,好冷……
睫毛沾了雪,提袖抹去,臉上污漬隨之消失露出了一張清麗絕色的臉龐。
兩名漢子喝完熱粥,再度對尹大娘丟下警告才離去,殊不知身後跟著一個人。
男人遠遠的跟著,直到眼前的兩人拐進小巷道,總共三人進去,不一會兒巷道裡傳出了恐怖的哀嚎--
「啊--」
受不了殺豬般的惱人聲音,男人抬腳踹昏了兩名各自廢了一條臂膀的漢子,一瞬巷道內沒了聲音。
冷顏寒憎,男人走出巷道,手上握著一張畫押過的借據。他幹起黑吃黑的事來了。
嗟!不過才一百兩,這也值得他動手?!
***
「這是尹老頭所欠的一百兩,加上一百兩的利息,阮爺,請您點點數目,算算是不是差了。」
坐在冷鐵生對面的白老爺一時之間張了嘴卻沒聲響,不知該說什麼……
看著冷爺的手下,將白花花的銀兩和一張借據推來眼前,他還以為冷爺親自而來所謂何事?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那可就慘了……
「我那兩個不濟事的手下得罪了冷爺是不是?」
阮少貴問的好小心翼翼,只聽冷然的男人啥也沒說,倒是反問他:「怎麼,你要賠償找大夫醫治的費用?」
「啊!萬萬不是,冷爺千萬別這麼說。」阮少貴的臉色一僵,有點難看。他立刻轉頭對手下叱吒道:「你們這兩個有眼不識泰山的東西,還不下跪給冷爺磕頭賠不是。」
「是……」
突的遭來莫名之殃的兩名彪形大漢雙膝一跪,立刻磕頭「叩叩叩」的三聲響,仍搞不清楚莫名其妙的廢了一條膀子,是為了哪門子的道歉啊?
敢問嗎?
「……」
兩人臉上是欺善怕惡的表情,可不想再少條胳臂、斷條腿,乖乖閉嘴才是上上之策。
哼!敢動他看上的女人,真是不要命了!冷鐵生站了起來,接過手下遞來的披風,打算走人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離開這天香樓之前,冷鐵生僅是說了句:「阮少貴,拿著我的銀兩準備關門大吉吧。在京城裡,我不容許你生存下去。」
張大的嘴又「啊」了一聲!阮少貴抖阿抖的手拿起那張借條,左看看、右看看,再翻面仔細瞧瞧--所有的字都沒寫錯,人也是尹老頭親自畫押打手印的,這到底是哪兒出了錯?
蕭孟海過來抽回阮少貴手上的借據,隨即跟在冷鐵生身後,主僕二人如來時般匆匆離開。
阮少貴瞪著桌面上堆著白花花的銀兩,亮閃閃的好刺眼--破天荒的,嗜財如命、逼良為娼、吃人不吐骨頭的阮少貴對那入眼的東西--怕得膽戰心驚……
霎時,他白眼一翻,「咚」的一聲,年近五旬的白老爺昏倒在兩名手下腳邊。
***
天香樓外--
「爺,要我派人去將人接回來嗎?」臉上有一條刀疤的男子必恭必敬為主子開馬車門。
「是該接回來了。」
真不愧是跟了他十幾年的心腹,他所作所為皆逃不過他的心思。
冷鐵生撇了屬下一眼表示讚賞。人上了馬車,凝視窗外一片鋪上白雪的街景,驀然--孤立在馬路中央的那道倩影盤據於心--
忘不了她……
總是窩在火爐邊,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又多了幾道污漬,她一定萬萬料想不到藏在污漬下的清麗的臉龐早已刻劃在他心中……
瑟縮在寒風之中的人顯得那麼嬌小與脆弱,他卻在食堂裡抑制一股莫名的衝動去將披風裹在她身上為來驅逐寒冷,他是該成家了。
打小從一介無依無靠的孤兒混到今日的黑市龍頭老大,誰能知曉他內心最渴望的是娶個賢妻良母,為他生一堆的小籮卜頭,過著膝下兒女成群的平淡生活。
他是高攀不起高官顯貴的名門閨秀,沒有顯赫的身份與背景撐腰,能混出什麼好名堂?人們害怕的是他握在掌心所擁有的黑勢力,可不尊敬他們這種人,能敬而遠之則盡量不予打交道。
呵……這世上到底誰黑?
會進賭場、勾欄院、錢莊借錢的人可都是一群表面穿金載銀、衣冠楚楚,私底下卻幹著不為人知的勾當。
他淨賺黑心錢,賺得是理所當然。名利已在手中握,現在能引起他興趣的是人生最終階段的夢想--
「呵……」
當馬車經過那條熟悉的街道,不意外的看見街邊上某個簡陋棚子裡,站著一個臉上染了污漬的清秀佳人--
等著吧,他會娶她過門……
***
京城郊外
蕭孟海派手下兩名,狀漢成群,外加禮品成山;能堆上車的堆上車,能扛的用手扛,接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出發--
搞的街頭巷尾、樓上樓下的人通通跑出來湊熱鬧--天……這麼大的排場是為哪椿?
人們的眼睛張得可大了,因為赫赫有名的冷爺要提親?!
媽啊,是哪家倒楣的……不!是『幸運』的姑娘被『冰凍人』給看上?
沿途的平民百姓都這麼想。接下來,他們暗自慶幸--
這方圓百里……不!是全京城裡的姑娘家終於得以安心的拋頭露面,出門逛大街。
不然,這三個多月來的街道多冷清啊,清一色幾乎是男人,倒了好幾家賣胭脂水粉的商家。因為沒女性光顧嘛。
現在,可以重新開張了。呵呵……人人臉上均掛著一抹宛如春花三月開的笑意--終於有人『受不了他的酷』,所以融化了冷爺的心是嗎?
總之,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春天的腳步即將來臨,大夥的腳步也跟著去沾沾喜氣。
冷爺的一群手下出外辦事,聲勢浩大,不須多久就已經找到了尹老頭家的家--如果只用幾片木板定在兩棟民宅中間,勉勉強強稱得上能住人的話,它就是家。
尹大娘不過才開了門,伸頭一探,霎時被眼前的陣仗給弄糊塗了。「這群人是幹啥來得啊?」
小胡同裡堆滿了大紅喜字的禮品--她二十幾年前嫁給賭鬼,所以很清楚那些禮品代表什麼。
只見為首的一個男人拿著一張借條晃阿晃--
他名叫--闕不偷。率先扯開嗓門大吼:「尹大娘,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是來討債的!」
尹大娘聞言,有如風中之燭的瘦弱身體顫阿顫,身後有一片薄薄的木板門撐著,不然她一定會當場昏死過去算了。
天--老爺!
再也忍受不住只會淨找麻煩的丈夫--「死沒良心的糟老頭、死鬼、天殺的,該下地獄去的……死老頭子--」
尹大娘既悲憤又傷心的詛咒了一大串,死男人終於滾出了房間來面對現實。
顫巍巍的雙膝軟跪在妻子面前,已經不在乎有多少人目睹自己這麼沒出息的窩囊相。他是該殺千刀,只會害自家妻小受苦受難,把偌大的家業都輸個精光……
累得糟糠之妻天天拋頭露面去賣早點,收了攤又四處去收衣服回來洗,賺得那麼一丁點的碎銀都還不夠他在賭場暢快的吼一句「十八啦」--落入莊家的口袋,全去了……
不僅如此,他前前後後積欠了一屁股的濫債還不清,經常惹來一群討債傢伙,在多年前不僅打斷了他的一條腿,目睹一切過程的八歲孩兒也從此……
尹老頭子回想自己的罪孽,萬分慚愧的說:「娘子,原諒我,我再也不敢去賭了,我對天發誓,從今以後絕不涉足賭場那種害死人的地方!」
因為沒人敢再讓他靠近賭場一步。尹老頭子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一雙腳才接近賭場一百公尺之逕,就被莊家給求爺爺、告奶奶的求他別再來了。
更怪的是,阮少貴的賭場、娼寮在一夕之間全部關門大吉。
老頭子想不通,為什麼欠下的一百兩賭債借條會在這些人的手上?
「你們是來討一百兩?」
「也可以這麼……」說字還沒出口,頂上立刻被孿生兄弟給敲了一記!闕不偷立刻回頭罵道:「幹嘛動手打人?」
「誰叫你亂講話,我們是來跟人家提親,跟討債是兩碼子事。」闕不搶點醒他。
是嗎?闕不偷挺不服氣的大聲反駁:「夫妻之間不都有句話說--『相欠債』!你瞧,尹大娘一定是上輩子欠了尹老頭子的債,這輩子才會嫁給這種丈夫,至於現在,呵呵……有咱家的冷爺接手,他們一旦成親……哈哈哈,尹大娘你可以脫離苦海了。從此過著高枕……」
背部貼在門板上的人沒聽完接下的話,她一暈--倒在丈夫身上。
「呃?」怎會這樣?!
闕家兩兄弟皆怔傻了……片刻過後,兩人臉上均露出微笑--尹大娘高興得昏了。
嗟!女人家嘛就是情緒大。他們家的女人不也如此--想當初,兄弟倆其中一個干偷人的勾當;另一個搶劫別人的新娘。結果……臉色一黑,他們現在也想昏死算了!
一個偷了『恰查某』;另一個搶了『瘋查某』……
兩人不禁垂首搖頭,不勝唏噓……不過,正事還是得辦妥。特地更改過名子來告誡未來子孫不可幹些偷盜、搶劫之事,因為娶錯一房親,敗壞九代根!
他們現在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抬起頭來瞧瞧冷爺的眼光真是好啊,「呵呵……」闕不偷、闕不搶兩人笑得呆傻,他們的當家主母出現了--
尹玄念枉顧母親的交代,不放心的走了出來。乾淨的臉龐黛眉顰蹙,推開了楞在一旁的父親,雙手托扶起昏然不醒的母親,回房去了。
殊不知,其真面目將造成一場多大的錯誤。
***
趕來提親的人可不敢誤事--
冷爺辦事一向快、狠、準!連娶新娘也不例外。
想起正事的兩人高聲一喝:「快把東西立刻搬進屋裡去。」
由於兩人在一旁指揮,禮品又堆又疊的正好固定尹老頭子住了不過三個月就快倒塌的屋頂隔板,屋內倏的多了兩根紅色『樑柱』,瞧--多喜氣洋洋啊。
很滿意的趕了一群人出去,闕不搶留在狹小的屋內對尹老頭子提親。他清清喉嚨,「嗯嗯,」不忘改了稱呼,熱絡的像是親家似的說:「老爺子您請起,這邊坐。」四下張望,哪裡有椅子啊?
「算了。」一腳勾來大木箱,扶老爺子坐得穩了。他才說:「這箱裡頭的物品是為令嬡準備的新娘嫁衣。明兒吉時冷爺將在自家莊園準時看見新娘子出現,否則……」
呃,此刻尹老頭子摸不著半點頭緒,人沒回話,闕不搶又繼續往下說,「您瞭解我的意思了嗎?」話不能說太白,不然就變成了威脅,冷爺怎能冠上強搶民女的罪名呢,那是萬萬行不得的。
為什麼要被派來當媒婆啊,他可是像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哩。尹老頭子若是不給點面子,賞點臉,敢拒絕就試試看!
尹老頭子突瞪著眼見過太多黑道上的『兄弟』臉色--十足的凶神惡煞相。他人嚇得差點滾下大木箱,趕忙扶好坐正,凡事乖乖點頭就好。
闕不搶很滿意的一哂,拿來的借據塞進尹老頭子的衣襟之內,恐嚇的話還是得說:「我警告你,冷爺花了兩百兩銀買下你的女兒,還了你的賭債,明天就等著拜堂結親,你若敢趁夜逃走,哼哼--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尹老頭子這回點頭如搗蒜。他聽出名堂來了--冷爺這號人物--聽說凶殘、狠戾、沒有人性……嚇嚇嚇--尹老頭子說不出話來了。
瞧他老爺子嚇得都破膽了。闕不搶警告的話說完,還是得安撫、安撫老人家。「其實令嬡嫁給冷爺也沒什麼不好。冷爺只是冷酷了些、嚴肅了點、看起來不好相處,不過只要您的女兒替冷爺生了一打的孩子,我相信冷爺一定會好好寵她一輩子,而你們夫婦倆也跟著一輩子吃喝享福不盡。瞭解了吧?」
尹老頭子已經被自己的口水噎著,只顧著猛咳咳咳--點頭。
闕不搶確定這邊一切都搞定了,莊園裡的佈置應該也差不多了吧,出去放帖子的人此刻搞不好也都回去。這會兒換他大喝一聲:「走,我們可以打道回府去交差。」
一群人說走就走,練過武的腳程快得令人望塵莫及,來湊熱鬧的百姓們也跟著一哄而散。
尹老頭子摔下木箱,爬出門外,揮揮手,嘴上喊著:「你你你……們快回來啊,慢……慢著啊……冷爺……買買……錯人了!」
胡同裡,只有冷風不斷吹襲上身,哪裡還見得到誰去會理他啊。
尹老頭子等妻子清醒之後,將對方來意完全告知,夫妻倆互相抱頭苦思無策。
也不知過了多久,尹老頭子才想出了法子--
「娘子,我們逃吧,冷爺要娶咱們的『女兒』,不如將錯就錯,先讓玄念嫁了再說。」
實在是想到沒有法子可想,尹老頭子只能出這種主意。反正逃跑的經驗累積太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能逃哪去?咱們惹不起有錢有勢的人,只要一聲令下,依我看根本不出三天,咱們準是被逮回來。」
尹大娘見識到提親的人數眾多,個個一副凶神惡煞相。老頭子這回招惹了不得的人物,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
她實在過膩了躲躲藏藏、到處搬家的日子。想到悲哀之處,尹大娘禁不住再度苛責:「死老頭子,玄念被你害得還不夠嗎?你這做爹的真忍心讓他去嫁給那叫甚麼冷爺的男人?難道你不會有半分的愧疚?」
「人家名叫冷鐵生。」尹老頭子只顧糾正妻子,倒是忘了該為兒子著想。
「我才不管他叫什麼,我只想帶著念兒一起走!」尹大娘一向由著丈夫胡來瞎搞,她唯有收拾殘局的份,管不動丈夫。
但,這回說什麼也不依了。
尹老頭子一急,難得發了脾氣:「你這女人怎不聽我的主意,不論念兒嫁不嫁,我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隨即,他又放軟了聲調來誘哄道:「你先仔細聽我說,如果念兒不嫁人,一定會鬧出笑話和人命的。人家的面子可容不得讓我們拿來地上踩。咱們若委屈點先讓念兒嫁過去,一旦冷爺發現念兒是個男人也來不及了。至於念兒該怎麼辦?」
尹老頭子想了一下又繼續說道:
「冷爺會察覺念兒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大不了寫一份休書給念兒,或是留念兒在宅府做事來抵債。如此一來;別人哪會知道冷爺娶錯妻,他的面子一旦保住就不會找念兒的麻煩,畢竟是冷爺自己搞錯對象,幹我們啥事啊。」
尹老頭子說得非常理所當然,似乎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這……」尹大娘也被丈夫給說動了心,一時之間不再反對半句。
「你再想想--咱們留下念兒讓冷爺去處置,這會兒要逃跑的機率更大,等這幾日一過,我們再找念兒回來團圓,這不就皆大歡喜了嗎。」瞧他的腦子多會計算啊,先保命要緊。
尹大娘完全默不作聲,似乎已經同意丈夫提供的法子。
尹玄念默默的站在父母親的房門口,將房內雙親的話一字不漏的聽進耳裡,泛白的唇洩漏了他的心驚,這一天終於來臨了嗎?
被嫌棄了、不要了……
從他懂事以來,一直膽戰心驚的受怕被人抓去抵債,交給黑市的人口販子,賣給有錢有勢或妓院的人當玩物、禁臠;過著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嚐的非人生活……不!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尹玄念搖搖臻首來拋開那些多餘的顧慮,壓下他不該冒出頭來的恐懼與憤怒。
他該想的是娘親的安全,換他來保護娘親不受傷害,然後安全的離開這裡。
呵……娘保護他十幾年;是夠了,該知足了……
尹玄念轉身走到屋內角落,由幾塊磚堆了幾公分高度,上面放著一塊木板--稱之為床。
床上只有一個枕頭和一件暖不了身體的棉被。他在枕頭下掏出一隻筆和一張發黃折起的破紙。
可是並沒有墨水啊……
伸出食指放在齒列之間,用力一咬,皮開肉綻,筆毛尖沾了血,立刻提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輕吹紙面,待血跡乾固,尹玄念隨即露了一抹苦笑--
滿腹疑問說不出,只能道在心裡:
「冷爺……你是何方神聖?」
「為什麼要來娶我?」
緊蹙眉頭,咬著唇瓣,想不透徹、猜不出來。唯有歸類為--「真是……荒唐!」尹玄念轉身,無聲無息推開雙親的房門而入。
「念兒?」尹大娘輕聲喚道。
尹玄念的眸子顯露出哀傷的情緒,安靜的看著娘。多希望能再喊出口--娘娘娘娘娘……心裡面悶喊了千萬遍,嚅動的唇偏偏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驀然,雙膝一跪,高舉發顫的手遞出一張發黃的破紙,是他無聲的交代--
紙上寫著『你們逃』!
是念兒的意思,莫非他聽見了剛才……
尹大娘心下一揪,如萬根針刺入心臟的痛!她呼吸困難的開口:「你的意思是要娘跟爹一起逃走嗎?」連兒子都贊成,沒有求她別走?
尹玄念點了點頭,霎時泛黃的紙張飄落在腳邊,一滴又一滴的水落在地上、紙上,血字立刻模糊成一片。
尹玄念抬起蒼白的臉來,心慌意亂,清澈的雙瞳仔細瞧娘親憂容滿面的痛苦神色,彷彿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尹大娘馬上將臉埋進雙掌裡哭泣道:「我捨不得丟下你……」矛盾的情緒在心中掙扎,既內疚又無奈啊……
她帶在身邊二十年的孩子豈是說放就放手不管,從襁褓到學爬、學走、懂事、習字、讀書……直到一場意外發生……毀了愛子的未來,她難辭其疚……
母子連心,不須言語即可明瞭對方心思。尹玄念拉著母親的衣袖提醒她別難過,他從不介意別人怎樣看待他,母親將他保護的很好。
從小就將他的臉弄得髒兮兮,也告誡過他別讓人瞧見他貌似女人的那一面,會有壞人打他的主意--把他抓去賣了。
「都是我這個做爹的對不起你。」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的兒子絕對不只是半個廢人!
他算是親手毀了孩子的未來,讓他成了一個啞子,空有滿腹文學卻不會說話!
尹老頭子終於懂得自悔,瞧他幹了什麼好事啊?
賭博成性,沒賠了夫人,倒是賠了兒子來了;現在不論說什麼都沒用,還是逃命要緊!
耐心的等他們母子倆情緒穩定,就沒事了。
尹玄念好生自責讓娘傷心得不能自己,他不是不懂娘偷偷藏私讓他讀書習字是為了什麼?
還不是巴望他能夠說話,能夠求取供名利祿、揚眉吐氣。身為父母的,誰不希望能夠望子成龍、望女成鳳?
然,他只會讓娘難過與心傷,娘不知他每回都聽見了她的悶聲哭泣,瞧見她來不及轉身提袖抹去的淚漬,她從不讓他見到這麼脆弱的一面,唯有現在……
尹玄念拾起暈成一片粉紅的紙,上頭有娘親的淚,是疼惜他的淚……
胸口雖悶,心裡卻有一道暖流經過,溫溫的發燙。尹玄念把紙張收進前襟藏好,緩緩的站了起來,不論雙親的意思如何,他該做的是為雙親收拾包袱,讓他們的安全無慮。
***
時至半夜三更--
「念兒,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或許真如你爹說所說的--等冷爺發現你是個男兒身,他會讓你自由,或者讓你在他莊裡做事來抵債。」
逃難在即,尹大娘依依不捨對唯一的骨肉交代。瞧尹玄念乖巧的點點頭,她咬牙轉身離去,丟下相處了二十年的至親骨肉,選擇和沒出息的丈夫另謀生路。
尹老頭子用了一隻千年人參跟隔鄰的農家換來一輛馬車,滿載著貼著大紅喜字的禮品匆匆駛離了此地--
獨留下一隻大木箱在頂上隔板快塌了的屋裡。
尹玄念站在門外望著馬車早已駛離的方向,孤零零的人--內心好渴望家人別拋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