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恢復淺淺笑意,天生儒雅的舉指,連質問的語氣都能如此溫和。
「只是覺得她來歷不明罷了……」蘇巳巳清了清嗓子。
「不會是因為那夜月媚偷聽了帝姬與隱衛的談話,帝姬記恨吧?」他似乎玩笑的口吻,卻不容她迴避。
「她武功不弱,按說不需要駙馬收留,一樣可以過得不錯。」蘇巳巳坦言道:「但她卻甘願在這退園裡當個奴婢,實在不像江湖中人所為。」
「哦?」賀珩眉一挑,「帝姬以為,江湖中人應該如何?」
「我不知道……但至少應該……心繫自由。」她沉思片刻,如此答。
或許她的回答頗有道理,賀珩眸中盈亮一閃。
「藥要涼了,駙馬快喝吧。」蘇巳巳重新端起瓷碗。
「帝姬,賀珩自己來就行……」
他伸出雙手欲接過那碗湯藥,她卻執意端在掌中輕輕攪動著調羹,而後將一勺湯藥遞到他嘴邊。
他沒料到她竟會親手餵他,身形僵了一僵卻沒拒絕,只笑了一笑,就著她的勺子吞了下去。
「帝姬的動作好嫻熟啊,不知道的還當你常給人餵藥呢。」賀珩道。
她心裡一緊,果然是當過丫鬟的人,某些舉動成為了習慣,完全改不了。
「母后病終前,我的確常給她餵藥。」她扯了扯謊,想掩飾帶過。擱下碗來捧起糖盒,拾了顆蜜棗給他解澀。
他亦如若尋常的含在嘴裡,笑盈盈抹了抹唇,耐人尋味地瞧著她。
「這棗很甜,不過臣卻更想吃帝姬那日做的開水白菜。」他忽然如此道,像在故意逗她。
蘇巳巳心間一沉,憶起她素手為他做羹湯的情景。當時那般愉快美好,但沒想到才短短幾天卻變成了這般……
「本宮的廚藝平平,難為了駙馬的胃口。」她如是答。
「帝姬的廚藝與為臣的母親相似,就算不對天下所有人的胃口,也會對臣的胃口……」他意味深長地答。
這算是誇讚她嗎?
蘇巳巳與他雙目相觸,彷彿有什麼劃過心口,酥酥麻麻的。
此刻他穿著一襲月白底衫,袖子上有銀線繡的竹葉暗花,隱隱的光澤將他一副俊顏襯得格外白皙通透,烏髮如漆。
若說漂亮,他才算這世上最漂亮的人。
「這衫子哪兒買的?好繡功……」她清咳一聲,顧左右而言他。
「月媚繡的。」他的回答卻讓她嫉妒。
「月姑娘的手藝真好……」若換了她,應該也可以繡出這般吧?只是她沒有機會為他做這些事。
她凝眸怔怔出神,好半晌才意識到自己失態,抬眉間卻見他依舊那般笑著盯著她。
「有一件事,為臣想與帝姬商量。」他倏忽道。
「請講。」不知為何,她心中浮現一種不祥預感。
「月媚服侍人一向細心,為臣想著不如將她帶回京城去。」他道出令她始料末及的話語。
帶回京?僅僅做一個奴婢?還是……另有打算?
「怎麼,駙馬想納她為妾?」蘇巳巳唇間微顫,強抑情緒才緩緩道。
「帝姬不允許臣納妾嗎?」他卻莞爾地反問,彷彿看出她的醋意。
「哪會啊……到時候世人會說本宮是妒婦。」她不情願地答。
「帝姬是顧忌世人的言論,還是覺得自己的丈夫要緊?」他卻道。
她雙頰猛然紅了,垂下眸去故作平靜地說:「同意納妾……也是因為尊重夫君啊。」
「臣明白了。」彷彿故意氣她似的,他語氣輕鬆地結論,「那麼,此次回京臣就帶上月媚了。」
他存心要跟她作對嗎?為什麼?就因為懷疑他們賀家謀反?
要懷疑也是睦帝在懷疑,與她何干?為什麼要把氣都撤在她身上?
蘇巳巳滿腹委屈,卻無從傾洩,帝姬的身份讓她不得不將一切情緒隱藏,除了淡定,還是淡定。
她剛才是在吃醋嗎?
想起她那氣紅了的雙頰,他就覺得好笑。
就是要這樣的結果,他故意說納妾之事,故意要帶月媚一道回京,就是想看她的反應。
本以為她心中並沒有他,選他當駙馬不過是權宜之計,但如今看來,他倒是錯了。
賀珩凝視袖間那些銀色的竹葉花紋,憶及她當時的眼神,忽然覺得這亮閃閃的圖案十分有趣,虧了它們勾起她的嫉妒。
然而似想到了什麼,他俊顏猛地陰沉下來,收斂方纔那一片溫柔失笑。
這些日子,他把這個遊戲當真了嗎?明明只是計劃的一部份,他卻彷彿泥足深陷。
其實既然娶了她,他也打算把她當成真正的妻子,利用她的同時亦會極力保她周全。
但愛戀的感覺就像一隻闖進窗子的蝴蝶,讓他始料未及……
「駙馬……」門外忽然有人道:「屬下江承恩求見。」
江承恩?帝姬的隱衛?賀珩倒是頗為意外,沒料到竟有如此不速之客。
「江護衛,」他親自將門開啟,看著那黑衣人影淡笑道:「稀客啊,記得咱們在宮中似乎見過一次。」
「是,當時屬下為了從軍之事進宮面聖,恰逢駙馬也在場。」他頷首行禮。
「聽說,你寧願回到帝姬的身邊,也不想到軍中效力,拋棄大好前程,這是為何?」賀珩瞇著眸子,猜不透對方來意。
「帝姬當時失憶受傷,屬下不忍離開。」江承恩坦言答。
「聽說,你自小被帝姬收留,看來感情的確不一般,」賀珩倒對他頗為讚許,「男兒能做到這一步,也算有情有義。」
眼前這人對他們賀家並不友善,幾度對玉惑傳佈賀家謀反的消息,本來他該拒而不見的。
但此刻他卻覺得,一個有情有義之人倒也值得交往。
「江護衛來得正好,有些事情賀某也想當面請教。」賀珩笑問著,「據賀某打探,上次暗害帝姬的是『南國主』,可江護衛卻說『南園主』是帝姬本人,刺客是我賀家所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來是有人想從中挑撥。」他抱拳愧疚地答。
「挑撥?」賀珩一怔。
「就是想挑撥帝姬與將軍府的關係……」江承恩蹙眉,「至於這人是誰,目的是什麼,屬下會繼續查清。」
「那好,此事就麻煩江護衛了。」賀珩頷首,「不日賀某會送帝姬回京,希望這一路平安,不要像上次那般才好。」
「恕屬下直言……」忽然猶豫道:「駙馬還請暫時不要回京的好……」
「為何?」他詫異地問。
「因為……」江承恩抿唇,沉默半晌終於吐露,「屬下懷疑,現在的帝姬,並非真正的帝姬……」
「什麼?」賀珩駭然,瞠目喝道:「江護衛,這樣的話是死罪!你知道嗎?」
「屬下知道,就因為一心護主,這才不得不道出心中的疑惑。」江承恩單膝跪下,「否則帝姬若有個閃失,那可真是死罪了!」
「那你倒說說,為何懷疑?」賀珩厲目盯著他,「若說錯半句,我現在就斬了你!」
「帝姬說話做事跟以前不同了,就連『南國主』這個身份也想不起來,怎麼也說不過去。」江承恩言之鑿鑿,「屬下聽帝姬身邊的婢女說,帝姬就連平素吃的穿的口味都變了,一個人就算失憶,也沒道理變成這般徹底啊!」
賀珩沉吟,許久無語,下意識中有些恐懼,因為他知道江承恩所說不錯……
這段日子與「玉惑」相處,他也覺得她與從前不同了,她少了張揚多了溫婉,一改從前的冷若冰霜,恍若三月春風。
更主要的是她的眼底似乎對他有了「愛意」,這在從前他想也不敢想……
假如她只是一個冒牌貨,只是一個細作,又怎會「愛」他?那種眼神他看得真真切切,從她舉手投足間他亦體會得真真切切。
比如親手餵他湯藥,這哪裡會是一個帝姬所為?
「駙馬,如今只有靠你來識斷……」江承恩語氣懇求。
「我?」他不解,「我又如何識斷?」
「帝姬胸前據說有一塊燙傷的印記,是她小時候留下的。聽宮人說,那時候董皇后與張貴妃爭吵,打翻了滾燙的茶盅,正好灑在帝姬胸前。據說傷好了,疤卻留下了……」
「你想說什麼?讓我去瞧瞧那塊疤?」賀珩愕然,「這種事買通帝姬身邊的婢女即可,比如那個綠宛。」
「帝姬身邊的人可不是這麼好買通的,」江承恩搖頭,「唯有請駙馬在……」
言語戛止,不必多說他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肌膚親暱之時,是吧?
可惜成親以來,他們相敬三尺之外,名為夫妻實則連獨處都覺得尷尬,何以偷窺?
看來他是該找個借口接近她了……不能再這般混沌不清地過下去,哪怕她是真正的帝姬。
「帝姬,王嬤嬤派人傳信來了……」正想午睡,綠宛便匆匆來報,「說是上次帝姬派她打聽的事有結果了。」
怎麼?王嬤嬤終於打聽到她肉身的下落了?
蘇巳巳彈坐起來,睡意全無。
「快說,」她連忙道:「王嬤嬤在信上怎麼講的?」
「那個叫蘇巳巳的丫頭……」綠宛抿了抿唇,有些難以啟齒,才答,「已經亡故了……」
「亡故了?」她瞪大雙眸,懷疑自己聽錯。
「嗯,說是在什麼村頭,發現了她的屍體。」
「確定嗎?」蘇巳巳叫道:「真是那丫頭?王嬤嬤去認過屍了?」
「屍體被水泡得腐爛,已經認不出來了……」綠宛頗有同情,「不過她身上有那丫頭的貼身之物,應該不會錯的。」
「什麼貼身之物?」她眉間一緊。
「一個梅花荷包,據王嬤嬤傳信裡道,是那丫頭親手繡的……所以那屍體應該錯不了。」
荷包?對了,她的確喜歡帶在身邊,片刻不離……
做荷包的緞子還是過年的時候,王嬤嬤給她裁衣裳時剩下的,她便在那大紅的顏色上繡了銀白的梅花,艷麗分明的。
這麼說,那屍體真是她的了?這麼說,她等於……已經死了?
那麼玉惑帝姬的魂魄呢?真的與她易魂而居了嗎?會隨著她的屍體而消亡嗎?
從今以後,她就要永遠代替玉惑帝姬這樣生活下去了?這一輩子,就被困在這裡了嗎?
彷彿遭遇突如其來的輪迴,前世的記憶讓她痛苦不堪卻無法磨滅,而今生卻前路茫茫,徒生恐懼……
她該怎麼辦?誰能告訴她,她是誰?
現在是誰?將來,又該成為誰?
「帝姬?帝姬,你怎麼了?」綠宛發現她神色不妥,擔心道。
她搖搖頭,想回答卻不知該說什麼。
「帝姬若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就到駙馬那兒去一趟。」
「駙馬喚你?何事?」她眸一凝。
「駙馬也托王嬤嬤打聽這蘇巳巳的下落呢,奴婢去回稟一聲。」
賀珩也在打聽她?
呵,她以為他早把她忘了,原來到底有這一分牽掛。
無論他是出於真心關切還是順口一問,她都滿足了。從前的她那般微渺,也不奢望許多。
從今以後,她可以藉著玉惑帝姬的身份與他長久相處下去了,這算因禍得福,抑或福兮禍所伏?
她只覺得頭疼欲裂,暫時無法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