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驚馬撕裂長空——
蹄聲得得,踏得官道上塵土飛揚。
此際,正是暮春時節,煙籠翠濃,繁花疊盛。
京郊,未名湖畔,塵輕草軟,放眼望去,但見滿目河山,皆著新綠。陣陣暖風吹拂,花香微熏,中人欲醉。
然而,突來的馬蹄聲卻敲碎了眼前寧靜的春色。
隨著「得得」的蹄聲,由遠而近奔來兩匹神駿的白馬。
近了,再近一些,馬上的人影已可看得清清楚楚。當先一人是一名年輕的少女,翠綠的衣裙,腰間繫著鵝黃色的緞帶,腕上的鈴鐺清脆作響。
少女的面容精秀雅致,彷彿最巧手的繡娘精心繪製的一幅江南小景,細微溫潤,明媚纖柔。只是,她的神色焦慮急切,彷彿對前路透著一股極大的憂心。
隔了一個馬身,並轡而馳的是白衣的少年。
眉目若畫,有著與少女極為相似的容顏。
「慕駿,是未名湖嗎?那人說的就是這裡?」少女頭也不回地問著身後的少年。疾風吹起她烏黑的長髮,在嫩黃柳綠之中上下翻飛。
「不要急,那名親兵只說爹爹遇刺,並沒有說傷勢有多嚴重。你最好還是不要去,別忘了,邢風還等著你呢。」名叫慕駿的少年眸子裡有隱藏不住的擔憂,他試圖說服一路狂奔的綠衫少女。
少女沒有忘。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今日,是她與邢風約好了一起私奔的日子。
邢風是父親軍營裡的一名小兵,與她這個靖安王府的三小姐,在身份地位上不啻有著天差地遠的雲泥之別。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比起王府裡那些靜如止水般的錦繡時光,她更願意與邢風一起過清貧快樂、無憂無慮的平凡生活。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無人能與他一般英偉瀟灑,再無人能比他更勇敢決斷,再無人能令她傾此一心,再沒有人比他更寵她護她、憐她惜她……
本來今日娘親陪同爹爹遠遊,是出走的最好時機。
可是,卻讓她聽到爹爹遇刺的消息。她怎麼能在這個時候不顧而去?
邢風,知我若你,當能理解我?原諒我?支持我?
少女這樣想著,胯下的馬匹卻一刻未停。
驀地,她心頭一顫,看到了,前方山頭上那招搖的旗幟,嚴整的隊伍,蜿蜒如長蛇一般盤踞了整個山頭。那幾乎是金碧國最強盛的騎兵隊了。
厚重的盔甲在初春的陽光下發出生鐵的寒光,刀槍劍戟,凜冽如冰。
怎麼回事?
少女驚怔地勒住了馬頭,回望著身後同樣驚怔的白衣少年。
怎麼會這樣?不是說,爹和娘親輕車簡從,出外訪友,卻在途中遇到刺客襲擊嗎?可看這架勢,竟是剿平小股悍匪都綽綽有餘。
既然是有備而來,可為何在這樣戒備森嚴的軍陣之中,爹爹還會受傷呢?
少女猛地下了一鞭,白馬受驚,長嘶一聲,衝入山頭上的軍陣之中。然而,還是遲了。眼前發生的一切讓她忍不住驚呼出聲,臉色慘敗,搖搖欲墜。
是隨後趕來的慕駿從背後攙住了她,握住她的後領輕輕一提,她便輕飄飄宛如一粒塵埃般落在弟弟慕駿的白馬之上。
邢風!
那個陷入大軍之中,渾身浴血,身上插滿了箭簇卻猶自不肯倒下,睜圓了一雙滿含不甘與憤怒的眼的逆賊首領,居然是本應與少女相約出走的情人!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爹爹明明是出外訪友,卻又為何布下大軍,嚴陣以待?
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少女慕澄望著那雙熟悉的,如今卻倍感陌生與空洞的眼睛,只覺眼前一黑,萎頓於慕駿的懷中。
死了。
她最後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死亡已經摧毀了他所有的陰謀與壯志。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究竟是出於一種怎樣的目的來接近她?那些關於他的甜美而溫柔的回憶,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這些,她都不知道。
唯一能從父親嘴裡聽來的消息,是關於他的真實身份。
聶行風!
這才是他的名字!
天下賊匪之首!
關於他的傳聞太多太多,卻沒有一則傳聞裡,有她的名字!
謝慕澄與聶行風,靖安王府的三小姐與天下賊匪之首,又怎麼會有交集?怎麼該有交集?
第一章問題少女(1)
黎明,天光微熹。
晨光從玻璃窗外升起來,照見幽靜的室內。十幾平米的小屋,門簷很低,要略微彎著腰才可以出進。
陳設簡陋的房間裡,用青布簾隔開兩張床。
靠窗的那一張被褥已經疊得整整齊齊。
床邊的牆面上掛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麥曉綠就站在鏡子前面,第N次地打量鏡子裡那張依然還很陌生的臉。
鏡子裡的女孩纖冷,消瘦。尖尖的下頜,抿得緊緊的嘴唇,只有微微笑起來的時候才會破開臉上生冷堅硬的表情。她的眉,鋌而淡,眉梢輕輕向上飛揚,帶起一絲難馴的倔傲,唯有一雙清亮的眼,顧盼生姿,靈動生輝。
她想,這一定是一個表情非常豐富的女孩。因為她的眉梢眼角,總是能找到細微的笑紋。她說話很大聲,笑起來的時候喜歡擠眉弄眼,行事走路風風火火,罵起人來毫不含糊。
當然,這些印象也只是這幾天從外婆和陶姑姑嘴裡零零碎碎拼湊起來的。
真正的麥曉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還有待她慢慢去挖掘。
「曉綠?」簾子對面的木板床「咯吱咯吱」響了起來,傳來外婆的聲音。
少女連忙「哎」了一聲,轉到簾子後面。
那個面容蒼老,身板卻依然硬朗的老人已經坐起身來,「你還沒走?今天是開學第一天,別忘記了。」老太太說著,窸窸窣窣地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個舊舊的夾子,從裡面抽出兩張花花綠綠的紙片,遞給少女,「拿著,去給沈少爺做了早飯之後,自己去買點文具和書。乖!」
最後,老人滿是硬繭的手指輕輕落在少女順滑的發頂之上,沿著髮絲慢慢地落下來,充滿愛憐地落在肩頭,輕輕按了一按。
少女接過紙片,沒有動。
很奇怪,她原本極為抗拒這種肢體的接觸,何況,在她看來,眼前這位貧苦而又滄桑的老人比起家裡最下等的廚娘還要低下幾分。
然而,看著老人眼裡那份切切實實的關愛,她對真正的「麥曉綠」卻又有了幾分由衷的羨慕。
是的,她不是麥曉綠。
確切地說來,她的身體形貌都是麥曉綠,而內心和靈魂卻是另一個人。那個人的過往如烙印一般刻在她的腦子裡,即便時空相隔如此遙遠,依然在午夜夢迴之際,在她的腦海之中驀然升起。
她是謝慕澄。
與麥曉綠自然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更不是同一個人。她來自與今相隔五百多年的金碧王朝,是功勳蓋世、世襲罔替的靖安王府的三小姐。在那個時代,除了宮裡的女人,論身份和地位,沒有人比她更尊貴。
可眼前的這個麥曉綠,卻實實在在是個孤兒。
就連半倚在床上的這位慈祥卻滄桑的老人,也不是她的親外婆。她是老人在破爛堆裡撿回來的棄嬰。
一想到這裡,少女的唇邊便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雖然不知道是何種原因讓她在渾渾噩噩度過了好幾年的癲癡時光之後,某一天,她突然清醒過來,卻發覺自己躺在一片廢墟之上,周圍都是陌生的景象。
許多陌生的人圍著自己指指點點。
然後,一個陌生的男人就把自己帶到了聽說是某種官衙的地方,問了她許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到最後,官衙裡的官差便通知外婆將自己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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