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發生了什?事?」才回家不久的思奕問。「怎?大家都不講話呢?」
子樵母親憂形於色。思曼再也坐不住的走來走去,又到露台上去張望。方氏夫婦也陪著子樵母親。思朗再也忍不住的把經過情形告訴思奕。
「我出去找他。」思奕起來。「坐在家裡乾等不是辦法。我去文華酒店。」
「再等一陣。」子樵母親極度不安,卻強自鎮定。「他們不會在酒店,子樵——應該有消息來,他有分寸。」
思奕只好坐下來。知子莫若母,子樵母親的話有道理。
又等了一陣,還是沒有消息。屋子裡每個人都不出聲,空氣沉悶得令人要發瘋。
「我看還是——」思奕沒說完,電話鈴忽然大響起來,把每一個神經已拉緊的人都嚇了一跳。
「我來聽。」思朗跳起,手抓電話。「喂——誰?我是思朗——子樵,嗯,是——啊——」
思朗的話停住,臉也變得剎白,手也顫抖起來。
「怎——怎?會?怎?——可能?不——不——」,突然間她哭起來,電話扔在地上。
「怎樣了?」思曼動作快得出奇,立刻再拾起電話。「子樵,發生了什?事?」
只見她一邊點頭,一邊「嗯」著答應,血色開始從她臉上褪去,她蒼白得可怕。最後,她收線。
「發生了什?事?」每個人都站起來,圍在她四周,思朗也停止了哭泣,怔怔的望著思曼。
「出事了。」思曼深深吸一口氣,還不自禁的打個冷戰。她聲音沉重,顫抖。「露莎琳——被警察局拘留,她——殺了人。」
「什??!」方太太尖叫起來,軟軟倒在沙發上。
一時之間場面混亂起來,又叫又喊,拿冷毛巾的,拿白花油的。只有子樵母親在那兒垂淚。
「伯母——請放心,子樵沒事。」思曼安慰著。
「我知道會出事,我知道會出事——」子樵母親喃喃自語。「子樵——這半輩子真是受夠了。」
「伯母——我要去警察局看看,你可要同去?」思曼放柔了聲音問。
「已經出事,還怎能挽回呢?」她又說。彷彿不知道思曼在一邊講話。「怎能挽回呢?」
「伯母——」
「媽媽醒了,」思朗叫起來。「媽,你什?地方不舒服?你該上床休息了。」
「子樵怎樣?」方太太還是關心。「思奕,快帶思曼去警察局看看。」
「是。」
「我也去。」思朗叫。
「你最好在家陪著爸和媽媽,我不想另生事端。」思奕認真的說:「這個時候誰都不能發小孩子脾氣。」
「好。」思朗嚥一口氣,無可奈何的答應。
「我們走。」思奕扶起子樵母親。「我們會打電話回來。」
「等一等,思曼。」方先生叫住她。「露莎琳殺了什?人?是死亡?或只受傷?」
「死亡。」思曼猶豫一下,才慢慢說:「她殺的是載她回酒店的司機。」
「怎?會這樣?」思朗赫然。「人家與她又沒有仇很。」
「她當那司機是醫生。」思曼匆匆往外走。「詳情等我們回來才說,你們先休息。」
「隨時打電話回來。這個時候,怎?睡得著呢?」母親歎一口氣。
幾個鐘頭之間的改變太大了,剛才還話生生的人現在竟一死一變殺人犯,世界上的事怎?有道理可講呢?
思奕把車開得飛快,好在沒警察,否則已抄了十次牌。趕到警局才用了六分鐘。
子樵頹然坐在一間辦公室裡。思曼他們進去時,不見露莎琳。
「她呢?」子樵母親顫聲問,她表現得相當理智,到現在似未落一滴眼淚。
「在問話室。有心理醫生來,還有律師。」
「事情——怎?發生的。」思曼問。
子樵的視線始終在一個沒有焦點的方向浮游,他沒有看任何一個人。
「我不知道——誰知道呢?」他掩著臉,聲音嗚咽著。「我看見她乘那輛的士在搖擺,在之字形的亂走,後來撞在鐵欄上。我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是什?,等我追上去,那的士已停在路邊時,我看見的是一幅恐怖的圖畫。我不知道,事情怎?會這樣呢?」
「是——怎樣?」思奕鼓起勇氣問。
「司機的頭頂上插著一把刀,只看見刀柄,刀是從背後刺上去的,司機血流滿面,臉上神情痛苦,猙獰——彷彿地獄的景色——我嚇呆了,耳朵裡只有她——她——露莎琳瘋狂的笑聲。於是我也下意識的怪叫,一直叫到警察來到。」
「露莎琳——現在怎樣?」思曼問。很關心的。
「她見警察來,漸漸就平靜了。警察問什?她都會答,她說——她殺了一個壞醫生。」子樵說。
「你呢?」子樵母親難受的問。
「她望著我笑,彷彿不認得我了。」子樵雙手插進頭髮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會殺人呢?那個人——那個人——多無辜?」
他垂下頭,哭出了聲音。
「子樵,不關你事。」思奕用雙手抱住他的肩。「只是一次意外,誰也不想這種事發生,對不對?而且你也知道,露莎琳不正常。」
「就是知道她不正常,才不該讓她單獨走。」子樵痛苦極了。「我們不知道她仇恨醫生,真的,她從來沒表示過——」
「現在——只能努力於善後的事。」思奕說。
「誰讓她知道我在香港呢?誰讓她來找我?」子樵叫。
思奕一窒,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子樵這?說,似乎思朗和思奕是罪魁禍首了,是他們打電報去美國的,但——誰知道電話是露莎琳聽的?誰知道她又不大正常呢?
「事情是注定的。」子樵母親冷靜又認真的。「誰都不要自怨自責。因為誰都不想事情發生。那天是思朗的電話來,正巧露莎琳在我們家,正巧她聽電話,我搶過來已來不及,她們互相已說了一大堆話。真的,我認為——一切是天意,凡事都是命中注定,逃不了的。」
「剛才——我們不該那樣刺激她——」子樵喃喃說。
「錯了。她令你痛苦了幾年,甚至萬念俱灰的想放逐自己。她那種蠻不講理,咄咄逼人法,遲早出事——。」
「不。媽媽。她原來不正常得厲害。」子樵自責。「早知道她——她——我們不該逼她。」
思曼微微皺眉,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子樵這?說,令她也覺得自己有罪。他們是不是沒留給露莎琳任何餘地?
思奕看她一眼,同情但不知道該說什?。
一個警官走出來,直到他們面前。
「醫生正替她檢驗。」警察有責備的意思。「這樣不正常的人,你們怎?任她周圍走?還是從美國來的?」
「我們並不知道——」子樵說。
「你是疑凶的丈夫,是嗎?」警官望著他。「請過來把事情的始末講一次。」
「他——和她已離婚三年,正式的。三年中他們根本不曾見過面,一次也沒有。」子樵母親說:「今晚發生的事我們都清楚。子樵今天和她是三年來第一次見面。」
母親總是幫著兒子,千古不變的道理。
「哦——」警官有點意外,卻也點點頭。「無論如何,雷先生可否把事發前的經過講一遍?」
「我——」子樵顯得痛苦又混亂,真是不知從何講起。「我要想一想,許多事——好像不是真的——」
「讓我來說,」思曼冷靜的聲音響起。「我清楚所有的一切。除了殺人的那一段外。」
「你是——」
「我是雷先生的未婚妻。」思曼吸一口氣,勇敢的。「我們今夜聚在一起原是談婚嫁之事。」
警官恍然,示意思曼坐到他旁邊。子樵母親,子樵,思奕都關心的圍上去,聽思曼慢慢的訴說經過。
「你們——真不知道她不正常?」聽完後警官問。
「若是知道——」思曼看子樵一眼。「真話,我怕沒有跟露莎琳見面的勇氣。」
露莎琳被送進了精神療養院,殺人之後她已不認得任何人,包括她自己。自然,往日的情情怨怨再也不能擾亂她。她看起來並不癡呆,仍然會講話會笑,會瞪眼發脾氣。而且永遠重複那句話:「我不要看醫生,看見醫生我要殺了他!」
也許這殺人案還是要開庭的,卻絕對不是目前的事。露莎琳那樣兒怎樣上法庭呢?
子樵母親頗受刺激,早已回美國。子樵仍然在香港工作,整個人瘦了,憔悴了不少。他一直有份自責,所以變得更加沉默,不敢輕易發言。
他和思曼的婚事是雙方家長同意的,也算是訂了下來。可是日子呢?卻沒有人再提。
思曼已辭去工作,目前這情形下,她不便再見傅堯,兩個人都會尷尬。
對於工作慣了的思曼,一旦靜下來非常不習慣,每日無所事事的日子太難捱了。子樵又沒時間,晚上縱使見了面也沒什?話好說。
她覺得很悶,很悶,四周的空氣彷彿凝結,她深深呼吸也不能舒暢。這種日子還能捱多久呢?
那天,是星期六子樵接到通知,法庭無限期的擱置那件案子的開審期,直到醫生證明露莎琳復原為止。
子樵到方家吃午飯,他很認真的說:
「我想去看看她。」
「可要我陪你去?」思曼問。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
飯後他獨自走了。說好了三點鐘之前一定趕回來,可是四點鐘了,他一點消息也沒有。
思曼開始擔心。
自從「殺人」事件發生後,思曼心中就有陰影,沒有安全感,覺得意外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
她在露台上等了一段長時間,樓下連汽車都沒幾輛經過。歎一口氣,突然,她想到一個地方,子樵會不會去了那兒?
匆匆換衣服趕去。就算找不到子樵回來也不過一個鐘頭,她不擔心錯過他。
西貢還是老樣子。這一年多來地產市道不好,也沒什?新屋子再蓋起來,原有的幾幢仍疏落的屹立在海灘之上。
五點鐘,天色有點灰,沒有陽光,所以天黑得比較早吧!沿著石梯下去,沙灘上也是冷冷清清,人影也不多見一個。
思曼慢慢的向前走著,就像第一次隨公司同事來燒烤旅行一樣。
果然,她看見一條小舟,在淺海處飄飄蕩蕩的。捲起褲腳走向前,看見躺在小舟上凝目望天的子樵。果然他在這兒。一顆懸著的心才慢慢歸位。
凝望他一陣,又慢慢退回沙灘,默默坐在那兒。她不想打擾他,只要證實他在這兒,她就放心了。
時間悄悄從身邊溜走,暮色四合,天色更暗。
小舟上的人坐起來,看一眼思曼,緩緩走過來,也沉默的坐在她身邊。
兩個人都不講話,氣氛卻是融洽的、溫柔的。
「怎?知道我在這兒?」他先問。
她淡淡一笑,並不回答。
「我大概注定一生要背重擔,心裡總是放不下。」他又說。
「她好嗎?」
「相信永遠都會這樣子。」他默然。「她這情形相信一輩子也難改變。」
「她這樣未嘗不是快樂。」
「我該負大部分責任。」他還是自責。
「現在不是研究誰負責任的事,子樵,你不該一輩子被心魔抓牢。」
「心魔?」
「你的自責。」她說:『露莎琳的事,大部分她該自負責任,你被她折磨得不夠嗎?」
「我不知道她有病,她不正常。」
「事已至此,你想怎樣呢?自責一輩子?我看也於事無補。」她說。
「話雖這?說,我還是扔不開。」他痛苦的。「她看來與常人無異,只是不再認識我。在以前我是求之不得,希望她眾不在我面前出現。現在——我很難過,我不能不內疚,她的病確因我而起。」
她沉默著。
「我曾對女人失去信心,直到遇見你。你和她可以說全然不同的兩個人,你就是我心中希望的那個女人,我以為永遠找不到了,你卻在這個時候出現。」他又說:「我曾掙扎得很厲害,我知道她並不肯放過我,我並不知道她有病——我回美國還是遠遠的避開她,心中每天每時每分每秒想的還是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只好回來。回來之後又不敢正式見你,只躲在你四周,看你一眼也覺心足,我不想帶任何麻煩給你——我知道她不會放過我——她果然來了,事情弄得這?糟。」
他看來矛盾,又那?痛苦。
「我希望我能幫到你。」思曼吸一口氣說。
「思曼——」他欲語義止
她瞭解的微笑,慢慢站起來。
「我回去了,不打擾你。」
「思曼——請別怪我。」他凝望她。
她搖搖頭,微笑一下,在暮色中漸漸遠去。看得出來她並非很願意走,她有份無奈。
或者這就叫緣分。
他們之間有緣無分,再怎?努力也沒有用,即使他去而復返,他們最終必分開。
她很唏噓,這就是屬於她的愛情、每每只差最後一步。看來子樵不會是她命中注定的人。
她回家,剛趕得及吃晚飯。她看來神色平常,平靜,像一點事也沒有發生過。
「子樵呢?」母親只這?問過一句。
「他有事。」她還是淡淡的。
於是誰都不再提子樵。露莎琳已住在醫院,誰都認為他們大事已定,還能有什?變化?
子樵和她都是重感情的人,這是他們的缺點,善良也是。大概這輩子他們注定吃苦。
她裝得若無其事的看了一陣電視,九點鐘才沖涼回房。回房也是寂寞,也是心緒不寧,但她不能忍受被父母兄妹看出來。
她是那樣瞭解子樵,那?,等他辦完一切事離開之後,她才向大家解釋吧!
明天開始留意報紙,再找一份工作。當然;可能不會再像傅堯父親的公司那般受重視,但以她的能力和努力,相信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居然睡得很平靜。
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是買「南華早報」,找工作該積極。當天就打出幾封求職信,她對自己很有信心。
三天之後就有電話約見面,幾乎是一見就成,幾家公司都有誠意請她。現在就看她的決定。
晚上,傅堯的電話來了。
「你在找工作?」第一句話就這?問。「你那份一輩子的主婦職業呢?」
「像一個夢。」她苦笑。聽到傅堯的聲音還是開心的。「怎知我在找工作。」
「香港太小,幾家公司都傳出來找到理想人選,我再一查,當然水落石出了。」他說。
「香港的確小。」
「回來公司。我們永遠虛位以待。」他說。聽得出來他另有深意。
「非常感謝。但——請讓我做一次好馬。」她笑。「我想吸一點新鮮空氣。」
他沉默一陣,然後說:
「發生了什?事?」
「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我和他。你可看見報上前一陣女人殺的士司機的事?」
「有什?關係?」
「是他的前妻。」她極坦白。
「啊——對不起。」他非常不好意思。「我太多事了。」
「我不介意。事情發生是人力無法挽回的,宿命論者可以說命中注定,我並不抱怨。」
「但是——他有必要這?做嗎?」他問。他是指子樵會離開香港。
「人各有志,不能勉強。」
「我——不知道該說什?。」
「那就別說,讓它過去吧!」她平靜得很。
「你就這樣——算數?」
「我會另找永恆的職位。」她笑起來。「那是事業。」
「回來吧!」他真是苦口婆心。「公司提供你最好的機會。」
「讓我試驗一下自己的能力。」她很堅持。「傅堯,一向以來你在幫我。」
「不要懷疑自己的實力。」
「那?為什?不讓我闖一闖呢?」她笑。
「看來我永遠說服不了你。」他也笑起來。
「到今天才看到我是倔強,固執,死硬派。」
「那——明晚出來吃飯?你還欠我一餐,記得嗎?」
「過一陣子吧!」她婉約的。「我希望事情告一段落時才見你,還是我的原則。」
「選擇了哪間公司?」他轉話題。
「不選,全部都不理想。我還有幾個機會。」她說。
「聰明。那幾間並非大公司。」
「選公司我並不選名氣,氣氛對我很重要。」她說。
「我明白了。在哪兒工作請通知我。」他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婆媽。
「一定。」她先收線。
傅堯也是個倔強,固執的死硬派吧?一找到機會他總是百折不撓的。選他真是個黃金海岸,只是——她心中的理想是矛盾,不穩定的子樵,她記得他說過喜歡「野岸無人舟自橫」的淡泊,瀟灑,自由自在的意境,他是個野岸吧!因為他從來不是有野心的人。
野心會不會是無可奈何之下的產品?
這些日子,子樵在做什??怎?一點消息都沒有?至少——他們一直有感情,不成夫婦也是朋友,他連「再見」都不願說?
或者他想埋藏—切,連「再見」都不願。
心中象針扎般刺痛。這事對她沒有打擊是假的,只是她做出副茶飯不思,憔悴痛苦狀又有什?作用?子樵也不會回心轉意。
又有電話。思朗在門口嚷。
「是子樵,准姐夫。」
思曼頗尷尬電話裡的子樵也聽見了吧?
「對不起,思朗亂說話。」她先出聲。
子樵沒有立刻響應。過了一陣.他才說:
「我明天一早上飛機。」
是吧!他要離開,她一早就知道了。或者他並非懦弱而是太善良。善良的人痛苦都比別人多些。
「一路順風。」她只能這?說。
「我帶她一起回去。這幾天都在辦各種手續。」他無奈的說:「我想——那邊是她的家,有她的家人,就算住在療養院,那邊也比較好。」
「是。那邊也有你的家。」她說。
「你怪我?」他敏感的。
「不。我相信命運。我已找到份好工作」她說。
「回傅堯那兒?」他問。
她輕笑起來。他並不那?瞭解她。
「怎?會呢?我從來不曾一腳踏兩船,我在另外的公司工作。雖然他要求我回去。」
「思曼,我——」
「我瞭解一切,別說了。我不怨你也不怨自己,認識你是很快樂的事,我會記得屬於我們的一段日子,那將是最美好的回憶。」
「你要保重。」
「你也一樣。」她誠心誠意的。「若有時間,不妨來封信,報導一下生活。」
「我會。」他猶豫一下。「不過——我行蹤不定,你若給我信,只好寄媽媽家。」
「你——不住美國?」她很以意外。
「那會是若干年後的事。」他說:「我不能駐足於任何一處留給我深刻回憶之地。」
「所以也不考慮再回香港?」她極聰明。
「我會記得你,思曼。」他黯然神傷。「你給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
突然之間她就流淚了。默默的流著淚,一絲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思曼,怎?不講話?」他急問。「你還在嗎?」
思曼深深吸一口氣仍無法使淚水停止。
「思曼,思曼,你怎?了?你還在嗎?思曼!」他叫。他還是重視她,關心她的。
「我——在。」她努力講出這兩個字。「再見。」
立刻收線,她已泣不成聲。
思朗在一邊看呆了,發生了什?事?
電話鈴又響,思曼在思朗抓電話的前一秒鐘阻止她。
「說我和傅堯剛出去,有事。」她奔回房。
思朗照她的話說了,但——卻莫名其妙。發生了什?事?
子樵離開半個月之後,大家的心才安定些。沒有人怪他,他也是無可奈何。甚至思朗覺得他帶露莎琳離去這件事,顯示出他有情有義,拿得起放得下。
「這樣的男人也不枉我暗。戀他一場。」思朗笑。「現在再難找到有良心的男人了。」
思曼沒什?表示,看來相當平靜,而事實上,她永遠心平氣和。畢竟是真正付出感情,真正愛過,就算不怨任何人,也覺意難平。
她很積極於找工工作,幾乎每一間公司都願意請她,到最後她總是猶豫。她決非挑剔之人,而是她一直有個感覺,她還有件事沒辦妥,她不能急於工作。
然而半個月了,子樵一點消息也沒有。他答應有空時會給她信的,他該知道她是關心;為什?沒有消息呢?
非常掛念。
她曾偷偷打電話去子樵母親那兒,很可惜,鈴聲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聽,她也不在。難道——她也隨子樵搬離嗎?思曼真的懷疑。
他們之間就如斷了線的風箏嗎?
「還不想工作?」思奕問。
父母兄妹都對她和顏悅色,禮讓三分,她心裡過意不去。又不是他們的錯。
「明天。明天我選定一家公司去報到,」她振作一點。「選航空公司的行政經理做。」
「全家旅行可以買便宜票。」思朗立刻說:「你還可以免費全世界去呢!」
但是她獨自走遍全世界有什?意思呢?而且——有用嗎?找到子樵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傅堯又約了她幾次,全部推了。沒有心情見他,同時這時候見他,有點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說要走出家門的,是不是?」他說。
「我沒有禁閉自己只是——還不是時候。」
「是時候你會不會通知我?」他不死心。
「我相信——不會。」她說得很肯定。
「我明白了。」他輕歎一聲。
從此,他沒再打電話來。
思曼想表示的是:即使沒有子樵,她也不會接受他。她一直是這?表示的,可能並不決絕,傅堯一直沒死心。這次——該是一個段落了吧?
早晨,思曼打電話去航空公司,她答應他們的聘請將出任行政經理,明天可以上班。
辦完一件大事,她有份新的衝動。新工作新環境,新挑戰都令她興奮,心情居然好得出奇。
「我去剪個新髮型。」她對母親說:「明天將是全新的一天,我的新開始。」
母親帶點心痛的微笑著。她希望女兒幸福,然而幸福虛無飄渺,不是每個人能捕捉到的。那?,女兒心情愉快也是樂於見到的。
從髮型屋出來,思曼居然好心情的去中環逛了一圈。在置地廣場打了個圈出來,她為自己買套新裝,還配好皮包、皮鞋,很有一番新氣象呢!
一路上心情開朗的回家。母親指揮著工人居然轉換了客廳的佈置,一切都煥然一新。
「為配合你明天的新開始嘛。」母親笑。
新開始,是。對她來說一切都顯得那?無可奈何。她極希望子樵留下伴她一生一世,然而道義上——現在這社會裡還是有許多善良人講道義的。
「晚上呢?晚上有什?好菜?」她提高聲音。
「買了很多海鮮,都是你喜歡的。」母親說。
「那?我就親自下廚。試試我的手藝吧!」
她做得很好,真的。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思朗,思奕陸續回來。思奕還帶來一封信。
「思曼,子樵的來信。」他叫。
子樵?!思曼從廚房裡衝出來,又覺得太不妥當,放慢腳步走到思奕面前。
「希臘來的。」思曼自語。「跑到那?遠去。」
當著大家的面,她就拆開信封。一張紙,簡筒單單的幾句話,
「思曼:也許固定在香港住慣了,我居然不再習慣飄泊。雅典的陽光很好,我住處後面有個木碼頭,我常在那兒釣魚,曬太陽。想念你,永恆的。子樵」
思曼吸一口氣,把湧上來激動的淚水壓下去。想念你,永恆的。她何嘗不是呢?
命運對他們並非不公平,他們曾相愛過。只是——它太苛刻了。思曼幾乎已付出自己全部感情,仍然得不到她想要的。這不是苛刻是什??
「子樵在希臘曬太陽,很好。」她淡淡的說。
「有沒有問候我們大家?」思朗盯著那封信。
「沒有。」思曼實話實說。
思朗有點失望,她歎口氣倒在沙發上。
「子樵心中永遠只有思曼。」
思奕白她一眼,低聲罵:
「十三點。」
思曼回廚房之前宣佈。
「十分鐘可以吃飯,大家洗好手等著。」
「海鮮大餐,我們自然會作好準備。」思奕磨拳擦掌。
思曼把信封小心的放在衣袋裡,然後把游水蝦放在滾水裡。
門鈴在響,響得很急,很放肆,這個時候,會是誰?
思曼全心全意放在她的白灼蝦上,完全沒有留意外面的事。反正來客是誰也與她沒有關係。
外面客廳裡是安靜的,幾乎不聞人聲。一定是魯莽的人按錯了門鈴。正預備把蝦子撈起,忽然有人叫她。
「思曼。」溫柔深情如發自靈魂深處。
她像受了最強的電殛,手上的艄勺子掉在地上,盤子也跌碎了。怎?可能?那是子樵的聲音?!
猛然回頭,曬成深棕色的子樵站在門邊,子樵,是子樵,真真正正的子樵!
「你——」她不能置信的奔前幾步又停下來,想摸摸子樵的臉卻又不敢,怕他會消失似的。「真是你?」
他攤開雙手,做一個好複雜難懂的表情。然後用力的擁她入懷。
在這一剎那,她感到一絲陌生——陌生?!她和子樵之間?不不不,她怎能對他陌生?她已愛了他幾個世紀,她瞭解他猶如瞭解自己。
她的淚水滴下來,同時,她也感到脖子裡有水滴掉下來。啊!子樵回來了,世界上還有什?比這更美好的事?那簡直是上帝的精心傑作,最完美的。
「我剛收到你希臘的來信。」她直起身,抹乾眼淚,展開最溫柔動人的微笑。
「三十多小時前我從雅典上的飛機。」他深深凝望著她。「如果不能見到你,我一定會死。」
「有這?嚴重?」
「你低估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沒有估計過,你一直給我高深莫測的印象。」她笑。
「我回來得及時,思朗說你明天就打算上班了。」
「永遠不會遲。」她俏皮的。「幾時你回來,我都在等待做你的全職主婦。」
「全職主婦?」他樂壞了。「我以為這輩子永遠沒希望了。」
「只因為你良心太好,內疚。」
「我內疚也沒有用,想通了。」他吸一口氣。「她病是先天的,不是因我而發。」
「能想通是好事。」她笑靨如花。「難怪我一直覺得事情彷彿還沒有完,原來你要回來。」
「你一向不喜歡大團圓這?俗的結局。」
「這次例外。我要做最平凡,最普通的家庭主婦,我要做一切世俗的事,譬如生兒育女——」
他再一次擁緊她,喃喃自語著。
「如果我不回來,我會後悔一輩子,我是天下最蠢的傻蛋,我不原諒自己,我——」
「子樵。」思曼突然驚叫著推開他。「你——你的鬍子呢?」
是,他剃清了掩住三分之一臉的大鬍鬚,所以他看來陌生,他看來有點改變。
「剃清了。我和你之間再無掩飾,再無隔膜,我們坦誠相見,我把一切最真實的放在你面前。」他誠心誠意的。
「但是——但是你看來好怪。」她笑得淚水再一次湧出來。「你怎?是這?清秀呢?我不能相信——」
「那?再等半年,我為你再留須。」
「不必了,無論你的樣子是怎樣,你還是你。」她仰頭望著他。「這就夠了。」
「喂,喂,舊情復熾也不能混世忘人啊!」思朗在客廳的一邊叫。「情話完了嗎?我肚子餓!」
「啊——」思曼跳起來。「白灼蝦!」
那一鍋可憐的白灼蝦的水已差不多煮干,每個蝦子大概有石頭那?硬。
「我的心血。」思曼慘叫。
「別作狀。」思朗一個箭步搶著過來。「准姐夫回來,還變得清秀白淨,風度翩翩,我們要你們請客。」
「人家才下飛機——」思奕打圓場。
「再捱三十幾小時飛機怕他也會不累。」思朗扮個鬼臉。「他知船已經進港了,再不怕風浪。」
「伯父,伯母一起,我們大家出去吃晚餐。」子樵在人前突然就拘謹了。
「簡直慘無人道,人家才見面,就要拖上我們一大家子人。」思奕說。
「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子樵凝望思曼。
「真受不了,怎?完全變了呢?」思朗作狀昏倒。「我情願看你以前的性格巨星狀,也不願你像大情人。」
「我不是大情人,我只愛思曼一個。」子樵分辯。
「作嘔。」思奕叫。「爸,媽媽,快出來,雷子樵回來了。」
父母吃驚的從房裡出來,也喜出望外。女兒的幸福到底是最重要的。
「怎?會回來的?」方太太很關心。
「這件事裡沒有誰是誰非之分,而且,我懲罰自己卻無權懲罰思曼,而且我想念她。」
方太太笑了。她喜歡這真摯坦白的男孩子。
「歡迎你回來,子樵。」方先生也說。
「我們方家將有喜事。」方太太喜不自勝。「這回要好好的辦—辦,頭一次嘛。」
「那是後事。」思朗口不擇言。「現在出去吃飯。」
「白灼蝦變成漿糊和小石頭。做個全職主婦,思曼還得從頭做起。」思奕說。
「航空公司呢?」方先生問。
「明天一早打電話推掉。」子樵想也不想。「有很多事需要思曼跟我一起辦。」
方先生點點頭。
「以後常住香港?」他問。
「我去思曼想住的任何地方。」子樵說。
「我喜歡香港,這兒是我的家。」思曼說。
「是我們的家。」子樵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幸福往往在一念之間,溜去了就再也抓不住。子樵的運氣比別人好,幸福過了,他竟能回手抓住。當然,思曼也是個特別的女人,她沒有在失望後再抓住另一個,她始終一心一意,專一癡心,在今天已經太難得了。
「野岸」不是曲折迂迴的故事,它平淡,平淡得就像生活,就像呼吸,真實而溫馨。
許多看連載的朋友告訴我,喜歡思曼的個性,喜歡傅堯的癡心,他們為什?不是一對呢?我只想說——愛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它並不是一加一等於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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