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人在大廳裡或坐或立,中間的太師椅上則坐著一名約摸五十餘歲的健壯男子,正是少林俗家京師主事百里長青。
「寶丫頭,你近日可好些了?」百里長青拈鬚發話。少林俗家弟子中,就數他名望最高,功夫最好。因為自幼與黃子澄是摯友,又多多少少沾點皇親,所以出師後一直留在京城為皇家效力。一生收有十九個弟子,寶鉤本是他從荒野拾回的孤兒,從小把她養大,順理成章地收做弟子,是他最小的徒弟,也是惟一的女徒。
「好多了。」寶鉤垂首,師父尋常不苟言笑,她對他是又敬又怕。
「那好,前些日子你病著,我就沒問你,現下倒有幾件事要問問清楚。」百里長青揚首向其餘人道:「你們都坐。」
寶鉤走到下手矮凳上斜著身子坐下。
「你在汲黯府上住了有一個月了吧?」
「是,一個月零九天。」寶鉤低聲回應。
「唔,你記得倒清楚。」百里長青不冷不熱地道,又問:「汲黯平素住在哪裡?」
寶鉤垂首不語。
十七少——百里長青第十七個弟子,見百里長青臉色不善,忙替她應道:「徒弟去過汲黯府上,他平素都住在一個名叫指間界的院落。」
「我問你了麼?」百里長青冷笑一聲,向寶鉤道:「好,汲黯平素都跟些什麼人來往,你細細說給師父聽聽。」
「弟子沒有見到。」寶鉤並不抬頭。
十七少碰了碰寶鉤的衣袖,寶鉤便挪身坐得離他遠了些。
「顧百壽,須白眉,黑奴,王猛——這些人,你都沒見過?」
寶鉤搖頭,「我在指間界只見過黃伯伯。」
「好,你頂我頂得好!」百里長青怒極,騰地起身,開始在廳裡來回踱步,「你才去那魔頭那裡幾天,胳膊肘就開始朝外拐了,嗯?」
寶鉤站起來,低聲道:「我只知道師父是讓我去那邊治病的。其他的事,師父沒有讓寶鉤關心,寶鉤也關心不到。」
百里長青被她頂得一怔,頓了頓,他放緩了語調,柔聲道:「你以為師父是在向你刺探汲黯的內情?」
寶鉤不語。
「傻徒兒,」百里長青走到她面前,俯身道:「你知道的,師父也都知道,你不知道的,師父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他歎了口氣,又道:「那魔頭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師父問你,只是想看看你陷得有多深!」
寶鉤依然垂首不語,但心中卻隱隱不安。
「師父知道你不相信,」百里長青耐心地勸導,「你隨師父來。」
驀地,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冷笑,那聲音聽來極為柔和,但顯然是從極遠處送來的。
寶鉤茫然抬首,一條修長的黑衣人影緩緩地走了進來。
「算我看錯你了,你竟敢找到這裡來!」百里長青迅速恢復鎮定,冷冷地道:「非禮勿行,九公子,如此破門而入恐怕不合聖人之道吧?」
「嗯,沒錯。」汲黯不屑地笑笑,「我是破門而入,那又如何?」
「如此任性妄為,你就不怕皇上知曉?」十七少也上前喝止。
「對,我是任性妄為,」汲黯好脾氣地著笑,「你要來處置我麼?」修長的指撫著腰間的紫竹簫,他淡淡地道:「你有這權力嗎?」
「你——」看穿了他的來意,十七少急忙搶身攔在寶鉤身前。
「丫頭,過來!」汲黯並不上前,只是柔聲喚她。
感覺到身後的寶鉤身子微微一顫,十七少急忙握住她的雙手,不讓她出去。
「丫頭,你隨我回去,你的身子還沒好。」遲遲等不到她的身影,汲黯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了口:「我不曾利用過你。」
寶鉤心頭大震!
「你胡言亂語些什麼?」百里長青不耐煩地擺手,「十七,帶寶鉤出去,九公子有事的話,請他跟我談。」
「跟我說話,你配麼?」汲黯冷冰冰地譏刺,身形如電,人人眼前一花,寶鉤已經被他擁在身前。
百里長青怒喝一聲,一掌拍去,十七少不欲以多欺少,腰間長劍拔出又按了回去。
汲黯雙掌按住寶鉤的雙肩,眼睛直直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已帶著寶鉤滑出丈餘,避開百里長青氣勢如虹的一掌。
「丫頭,隨我回去。」看也不看百里長青,他這樣要求。
他的眼中含著深深的懇切,寶鉤心下發酸,一顆淚珠不受控制地滾下面頰。她急忙別過臉,怕自己在他柔情似水的目光中崩潰痛哭。
「寶丫頭,過來!」百里長青怒喝,七少、六少、十七少、十五少都站在他身後,對寶鉤怒目而視。
寶鉤撥開汲黯的手,退了一步,卻不再動,垂首不語。
「丫頭——」汲黯踏前一步,正欲伸手拉她,眼前卻忽然精光閃動,一柄晶亮的匕首直直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握著匕首的手晶瑩似雪——正是寶鉤。
「丫頭,你要殺我?」汲黯伸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來,墨黑的眸子怔怔地看著她,似乎是不信,又似乎是灰心。
「對,殺了他!殺了他除魔衛道!」十七少「嗆」的一聲抽出腰間的長劍,大聲叫道。
「你走吧!」寶鉤極力控制著越來越急的喘息,勉強向汲黯道:「你走吧,我、我跟你再無瓜葛。」工具,用完了就可以丟了,還能有什麼牽扯?他為什麼來?是覺得對不起她,還是她還有別的利用價值?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這些事,她都不願再去想。
「你說過要信我的,丫頭,你忘了麼?」汲黯面色沉靜,如同不曾見到那鋒利的刃口一般,慢慢地向前走,一步一步,極慢,卻極堅定,「隨我回去,我是離不開你的。」
「你做什麼?」寶鉤大驚,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後退,口中語無倫次地說:「不要再過來,我、我真的會殺了你!」
「寶丫頭,你忘了入門訓誡了麼?」十七少朗聲道,「除百種魔,殺百種妖,還我太平,護我正氣!」
寶鉤已退到牆邊,再也無路可退。
「丫頭,你真的——要殺我嗎?」汲黯充耳不聞,又朝前踏了一步,聲音輕如耳語,「那你動手吧,我說過我是離不開你的。死在你手裡,我死得其所。」生若無所戀,與死又有什麼區別?
「寶鉤,殺了他!」廳內幾乎所有的師兄弟齊聲喚她。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不行!」寶鉤掙扎了半晌,乏力地垂下握著匕首的手臂,「對不起,我做不到。」她始終是不能傷害他的,他畢竟是那個她曾傾心依戀和傾慕的人啊!
「丫頭,你願意隨我回去了?」汲黯微笑,那一剎那,寶鉤從他眸中看到了隱約的淚光。
「汲黯,你怎麼了?」她驚奇地問。他曾是那樣從容鎮定的人,今日會如此,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不舒服麼?」
汲黯搖頭,不能告訴她他此刻體內氣息翻湧,真氣逆轉已不受控制。卻不能不告訴她,他今日來,原是只要她隨他回去,「隨我回去,好麼?」
「寶丫頭,你看看這裡!」寶鉤還不及回答,便聽見師父的聲音在高聲喚她。
百里長青站在大廳中央,他身前,兩名青衣弟子抬著一張躺椅,躺椅裡是一名穿著灰色衣衫的少年。少年面色灰白,四肢癱軟,直直地躺在椅內,模樣雖狼狽,但面色極清冷,一雙冰寒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她,以及她面前的汲黯。
「十二少!」寶鉤大驚,是十二少!在天津渡與自己走散的十二少,只是——他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誰傷了他?他如果一直住在府裡,為什麼自己回來這許多時日,他都不肯見她?
「別這樣叫我,我現在憑什麼自稱『十二少』?」十二少根本不看她,一雙眼睛怨毒地死盯著汲黯,「少林十八少,個個少年英俊,丰神俊秀。我這種廢物,也配麼?你說對不對,九公子?」
汲黯只是一徑地凝視著寶鉤,並不理會他說了些什麼。
「黯——十二少,是誰傷了他?」寶鉤心中一片冰涼,也許這都不是真的!
「寶妹妹,我是無關緊要的人,廢了也就廢了,我早已不想多作計較。但是——」他忽然拔高了嗓音,盯著汲黯尖聲道:「天津渡口二十餘條人命,他拿什麼來還?」
「不是的——十二少,不是這樣的——」說著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寶鉤顫著聲道:「不是汲黯做的,那天,是那個黑衣人,那個人!」
十二少冷笑,「那天那個人長什麼樣,你真的看清了?你埋那些屍首的時候,看見的不是這個人麼?邪惡怨毒,江湖四氣,若不是排行在首的黯公子,誰有那麼大本事,舉手間殺掉二十餘人倒不留血口?對不對,九公子?哦不,應該是汲黯,黯公子?」
「你少猖狂,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匡」的一聲裂響,幾道人影破窗而入,齊刷刷地立在汲黯身後,正是須白眉,顧百壽和黑奴三人,說話的人是須白眉。
「莫要多說。」汲黯回首輕叱。
「是!」須白眉躬身回答。
「我道九公子今日怎麼肯到寒舍來賜教,」百里長青寒聲道,「原來是帶了朋友上門踢館來了。」
汲黯搖搖頭,「我只是來接寶鉤回去。」轉頭向寶鉤道:「丫頭,我們走吧。」
寶鉤含淚看著他,「告訴我,十二少說的,都是真的麼?那些人真的是你殺的嗎?」她想起在天津渡口蒙面的黑衣男子,在驛站後吹蕭的他,那些僵硬的屍體喉際的血線,還有那日他從須白眉手中救她時用的兵器——銀線!
還需要別的什麼?鐵證如山!
「你說過會信我的,」汲黯心頭一片悲涼,無力地回應:「你不再信我了?」
「你要我拿什麼信你?」寶鉤悲聲道,抬手再次舉起那柄匕首,直直地對著他的胸口,「你走,今日之後,你我再見,是敵非友,我一定會殺了你!」
「丫頭!」汲黯神色慘淡,情急地朝她走了一步,寶鈞一個收勢不及,「噗」的一聲,鋒利的刃口便直刺進去。雖然他穿著玄色的衣衫,看不清血色,但那樣濃重的血腥味隔多遠都聞得到。
「主子!」顧百壽大驚,搶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須白眉怒極,一掌便向寶鉤的天靈蓋拍下。半空中人影交錯,只聽啪啪兩聲,有人硬接下這一掌,又穩穩地落地,正是百里長青。
大廳內一片寂靜,只聽得「嗒嗒」的越來越急的血滴墜地的聲音。
寶鉤充耳不聞,對眼前的一切恍若不見,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她只是那樣怔怔地望著自己掌心上的血跡,還有那柄插在他胸口上的匕首。
「白眉,莫要傷她。」汲黯吸了口氣,勉強地顫著聲道。
「九公子,今日便請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我終有一日會再見的。」百里長青拈鬚微笑。他方才與須白眉過了一招,心知有他與顧百壽在,今日自己絕對佔不了便宜,再說還有那個黑奴。好在他們必定急於為汲黯療傷,不至於與己方糾纏。
果然!須白眉重重地哼了一聲,便與顧百壽一左一右夾著汲黯騰身而去。
「寶丫頭,做得好!」見四人離去,十七少跑過來,拉著她的手歡喜地說。
「十七少,」寶鉤茫然抬首,怔怔地看著他,「我做了什麼?」
「你重創了那魔頭。」十七少笑道,「我瞧那一刀刺得很深,那魔頭不費些時日,多半不會恢復元氣,這便是我們反擊的大好時候,師父——」他轉臉朝百里長青道,「要不要現在就飛鴿傳書,請十三哥他們回來?就憑天津渡的事,我們就能置他於死地。汲黯一死,非但燕王在京師的勢力完了,連燕王自己多半也脫不了干係,省得黃伯伯整日苦口婆心地勸皇上早日動手。」
「可以,」百里長青拈鬚沉思,慢慢地說:「你明日帶寶鉤進宮,跟皇上把天津渡的事情說清楚,老十二就不去了,他現在身子不好。」
「我沒關係,我明日跟老十七一起去!」已經全身癱瘓的十二少大聲叫道,「我要讓皇上親眼瞧瞧我的樣子,親口跟皇上說,汲黯就是江湖四氣的頭子。就是他,殺了天津渡二十餘條人命……」說到後來,他已經嘶啞了嗓音,臉漲得通紅,顯然是激憤已極。
「不、不,我不去!」寶鉤一把甩開十七少握著自己的手,尖聲道:「我不去,我什麼也不知道!」
「寶丫頭!」十七少大驚,急道:「你怎麼了?你還想著那個魔頭嗎?他——」
「不要說了!」寶鉤蹲下身子,蜷在牆角,「我不要聽!」
「寶丫頭!」百里長青大怒,大步上前拉她起來,「你睜開眼睛看看,那魔頭向來心高氣傲,你今日傷了他,你以為你不去指證他,他就會放過你嗎?別做夢了!」
他手指的地方,青石地面上,怵目驚心的鮮紅的血跡,那樣多的血,要多深的傷口才會流這麼多血?
寶鉤心頭劇痛,別人再說什麼,她都已聽不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突如其來,狠狠地把她按倒在地。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主子,你怎麼樣?好些沒有?」須白眉站在床邊,看著黑奴又一次換了一條白巾,案上的一盤清水已經被血色染得通紅。
汲黯閉目搖頭,沒有開口。他的臉色已經白得像紙,額際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因為失血過多,雙唇甚是乾裂。
「姒兒,給主子倒些水來。」顧百壽回首吩咐女兒。
「是。」顧姒原本有些出神,聽了父親的話忙去倒了杯茶,送到汲黯唇邊。汲黯並不睜眼,喝了幾口,便搖頭不要了。
「怎麼會傷成這樣?」看他如此憔悴,顧姒心中難受,眼眶變得紅紅的。
「還不是你做的好事!」顧百壽瞪了女兒一眼,怒道:「若不是你那日自己假裝被劫走,主子能被那丫頭下毒麼?全是那日殘留的毒素作怪,主子真氣不穩,才會被那小小的一刀就逼得血脈逆流,弄到現下,咳!」
顧姒低了頭,滿臉愧色。當日因為嫉恨寶鉤在汲黯心中地位特殊,才故意在汲黯閉關那日自己假裝被劫,料到寶鉤自會回去求救。本想讓她被汲黯罵一頓,卻沒想到汲黯會因此走火入魔,被寶鉤下了毒。到頭來,反倒是自己害了汲黯。
「卻也不能全怪姒兒。」須白眉勸道,「誰也料想不到那丫頭能害主子走火入魔,更想不到百里長青如此狠毒,竟然在自己的徒弟身上下了『散氣散』現在想起來,這一招甚是高明,寶鉤本身全無內力,『散氣散』對她自是全然無害。」
「散氣散」是一種激動真氣的藥物,並非毒藥,尋常人吃了它也只當吃了碗芝麻糊。但若是功力修為極深的高手,吃了它便如吃了穿腸毒藥。「散氣散」會在體內鼓動真氣倒流,輕則殘廢,重則喪命。
若非汲黯自己修得龜息大法,且是醫術高明,此刻只怕早已不在人世。
「別再說了,」汲黯閉著眼睛,疲憊地說,他人雖然無力,眉間卻隱隱含了怒色,「你們都出去。」
見他不快,須白眉急忙閉了口。幾個人卻不願離開,都靜靜地站在床邊看著他。
黑奴再換了條白巾,血終於止住了,他替汲黯裹好傷,站起身退了一步。
「我——沒關係了,你們別去找寶鉤的麻煩。」汲黯抬手按住一陣陣昏眩的前額,輕聲道:「你們都去吧,都——」話未說完,便沒了聲息,那隻手軟軟地垂了下來。
「主子!」須白眉大驚,搶上前把了半天脈,皺著眉向顧百壽道:「元氣受損過度,暈過去了。『九命九轉丹』,你那裡還有沒有?」
顧百壽搖頭,「日前配的,都給主子了。」
須白眉向黑奴道:「快去藥房拿來。」
黑奴比了幾個手勢,黯然神傷。
「總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那個妖精!」須白眉怒道。
顧百壽受命長年為汲黯煉藥,這「九命九轉丹」十餘年才得開一次爐,開爐也才九顆,固本培元功效非常,就是瀕死之人也能緩得一口氣——汲黯竟然盡數給了寶鉤。
「世間自有癡兒女,一片癡心只化灰。」顧姒走到床邊跪下,用一塊乾淨的白巾拭去他額際的汗珠,悄聲道:「爹,須伯伯,你們都先出去吧。有什麼事等黯醒了再說,你們再鬧下去,他還能養傷麼?」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木格窗內,湘簾低垂。
此刻夜色濃重,百里府連庭前梳翎的仙鶴都已睡著了。四周寂無聲息,天地萬物如同回到混沌之初,靜謐溫柔。
驀地,湘簾內響起連串低微的呻吟,緊接著便是急促的喘息——似乎有人從噩夢中驚醒。
寶鉤怔怔地倚在床頭,滿身的冷汗浸透了輕軟的衣袍。她拉起褪了一半的繡被,緊緊地裹住自己猶在顫抖的身子。
她看到他了,看到他渾身是血,僵直地站在她面前,俊美溫柔的臉上全是冰冷的麻木。只有那雙眼睛是活生生的,含著那樣多的情緒:憐惜,灰心,悲哀,痛楚,憎恨……那樣深刻地看著她,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眼神,跟她把那一刀刺進他的胸膛時一模一樣的眼神,她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
還有她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的那樣多的血,他怎會流那麼多血?他會死嗎?他若死了——
她該怎麼辦?
瘋狂洶湧的淚衝出眼眶,寶鉤緊緊地咬住被角,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她咬得那樣用力,清楚地感覺到嘴裡一陣陣抽搐似的疼痛。但這些痛,跟她心裡的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整整一個月了!
她得不到一點點關於他的消息,連他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曉。她不能問,也不敢問,師父也好,師兄們也好,在她面前都絕口不提他一個字。
於是任由自己夜夜從噩夢中驚醒,夜夜在心底呼喚他的名字。
汲黯——
就算他打殘了十二少也好,就算他傷了天津渡二十餘條人命也好,就算他真的只把她當做手中的一枚可以任意利用的棋子也好……她都是那樣地想他。她不能與他長相廝守,但至少該讓她知道他存在於這個世上,在這個世上的某個地方好好地活著。
就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也得不到滿足嗎?
為什麼朝廷會有這麼多紛爭,為什麼他會是她的敵人?
門外響起沉重的敲門聲,「寶鉤,起來了麼?」
不知不覺中,又是一夜過去了。
寶鉤急忙擦乾眼淚,「起來了!是十七哥嗎?」
「是我。」十七少在門外應了一聲,又道:「師父今日便要起程去湘王府,師兄弟們都要跟著,你一個人留在府裡不安全,師父命你跟我們一塊兒走。」
「哦,好。」寶鉤攏了攏頭髮,疾步走到鏡前。鏡中人容色憔悴,眼睛腫腫的明顯是哭過的。她無意多作掩飾,簡單地梳洗後,穿上件暗紫色的衣裙到正氣堂與大夥兒會面。
正氣堂裡聚集了十餘位師兄弟,連久未露面的十二少都來了,僵硬地躺在躺椅裡,百里長青正向他低聲囑咐著什麼。見寶鉤進來,抬首道:「你起來了?怎麼臉色這樣難看?」
寶鉤勉強地一笑,「昨夜做了夢,沒睡好。」
百里長青還未開口,一邊的十二少已搶先發話:「那是!寶妹妹怎會睡得好?離了九公子溫暖的懷抱,寶妹妹多半是夜夜無眠吧?不過寶妹妹,你也是運氣不好,怎麼偏偏就愛上這麼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呢?此刻他的骨頭只怕都朽了,難為你一片癡心……」
「老十二!」百里長青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出聲喝止。
全身的血色都像被抽去了一般,寶鉤頓時變得面白如紙,下意識地握緊微微發疼的胸口,顫聲道:「十二少,你說什麼?你說他,汲黯他——已經死了?」
她不恨十二少,不怪他對她冷嘲熱諷,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罪無可恕,更何況因為極黯而永遠站不起來的十二少呢?只是汲黯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死的人啊!
十二少哼了一聲,便不理她,轉臉命那兩名抬椅的青衣弟子抬他回房。
「十二少!」寶鉤情不自禁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懇切地說:「告訴我!」
「寶妹妹,」十二少冷酷地笑著問,「你一定要知道?」
寶鉤急忙點頭。
「其實我們能弄死他,多虧了寶妹妹你啊,」似乎是怕她聽不清楚,十二少一字一頓,慢慢地說:「多虧你冒死潛入九公子府中,多虧你身上種了『散氣散』,更加多虧你——」他譏誚地牽起嘴角,「與九公子春宵一度,否則我們怎麼可能讓你武功卓絕的情郎被『散氣散』折磨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呢?哦,對了,還要多虧你給了他一刀,哈哈,真氣衝擊血脈,我這輩子還沒聽說有人能活過三天!哈哈……」他冷冷地笑著,命人抬著躺椅去了。
寶鉤全身冰涼,雙足一軟便坐在地上。那一刻她的腦中一片混亂:師父竟在她身上種了「散氣散」?師父讓她去指間界,便是要把「散氣散」移植到汲黯身上?師父又怎麼知道她會與汲黯——難道,自始至終,師父就一直在利用她?
「她是百里長青派到您身邊的探子!」須白眉尖銳的指控清晰地在她腦中重現。
是師父?是那個把她從荒野中撿回來,把她一手養大的人?
「寶鉤,別鬧了,除魔衛道是我輩中人理所應當的事,汲黯因你而死,師父替你高興還來不及呢。」百里長青走到她身邊,伸手想要扶她起來。
「別碰我!」寶鉤像被蟄到一般,一把推開他的手,縮著身子退了兩步,「你別過來!」
「寶鉤!」百里長青微微不快,「師父這是為你好,日後世人傳言,『江湖四氣』之首黯公子死在我百里弟子手裡,你我都面上有光。再說,對這等惡人,還講什麼手段!」
「所以,你就處心積慮地把我送給汲黯?」寶鉤顫聲道,「等我把心都給了他,你又讓我親手殺了他?」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百里長青鐵青了臉。
「寶丫頭!」十七少急忙過來,扶她站起來,柔聲勸慰:「這也不能全怪師父,再說,汲黯確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殺了他,我們大家都為你高興。」
「我沒有殺他!我不要他死!」寶鉤尖聲叫道,「我要去找他!汲黯——」
「寶丫頭!」十七少握緊她的雙肩,在她耳邊大聲道:「你要想清楚,他是千夫所指的魔頭。再說,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
「我不管!」寶鉤奮力推開他的掌握,她再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就算他背負著滿身血債,她還是離不開他,「讓我去找他!讓我去——」
腦後一陣劇痛,黑暗不期而至。不要,不要這樣,她是一定要去找他的!
「師父,現在怎麼辦?」十七少皺眉看著被自己一掌擊得暈倒在懷裡的師妹,向百里長青道。
「帶她一起走,湘王那邊的事可等不得。」百里長青簡短地吩咐。
「師父,」十七少急急地喊了聲,似乎難以啟齒,又訥訥地道:「寶鉤現在情緒很不穩定,這一個月來身子又一直虛得很,此去湘王府多半有一場血戰。不如把她留在府裡,順便也可以陪陪十二哥,解開他們之間的誤會……」
「不行!」不等他說完,百里長青便揚手打斷,「寶鉤必須跟我們一起去湘王府,這件事誰也不許再說!」
「師父,您這是為什麼?」十七少不解地問。
「老十七,你到現在還沒明白。」百里長青並不看他,「皇上要賜湘王死,四氣那邊絕對不會讓我們輕易得手。如果不出意外,老二黟公子,老三黠公子,老四默公子這次都會趕去湘王府。至於汲黯,他未必就真的已經死了。若未死,他是一定會去的。四氣連手,到時候我們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但若寶鉤在我們手裡——」他轉臉看了眼徒弟懷中昏迷不醒的寶鉤,冷冷地說:「有她在,汲黯不可能有任何作為,若我沒看錯,那魔頭對寶鉤已經是孽根深種了。」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臉上,那張臉如石雕般凝重冷酷。
十七少驀地打了個寒顫,百里長青再說些什麼,他都不想聽了,只是那個聲音還在平淡地繼續——
「只要制住四氣之首黯公子,剩下的三個人也就不足為懼了。」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指間界——
碎石小徑蜿蜒入竹林深處,站在林外,隱約可見白衣綽約,兩個人一坐一臥,似乎在對坐清淡,又似乎只是在享受春日和暖的陽光。
須白眉站在林邊,望著林內一對儷影微笑。
「亂七八糟的事,總算是過去了。」顧百壽扶著一株極粗壯的竹子,輕輕地敲擊,「但願主子不要再受傷才好。」
「只盼主子能真的忘了那個妖精。」須白眉歎息一聲,「說實話,我記不清有多久沒聽他主動開口說話了。」更別說笑,那種表情,在汲黯身上,似乎已經絕了跡。
「何必杞人憂天?」顧百壽呆了呆,又笑著道:「走吧,別讓他們等得急了。」
竹林深處——
顧姒穿著雪白的衣衫,站在案旁看著一隻精緻的爐子,不時地扇上一扇,似乎是在烹茶。微風漸起。衣袂翩然,煞是好看。
「你冷麼?」顧姒見他似乎瑟縮了一下,連忙道:「披上件外衣吧,雖然開了春,天氣還是冷著呢。」
躺椅裡的人,穿著極寬大的雪白的袍子,腰未束帶,足未著履,連發也未束,任由墨黑的長髮隨意地披散在身後。他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在陽光的照映下,膚色蒼白到了極致,幾乎就要透明了一般。那種慵懶的神韻,帶著淡淡的憂鬱,簡直比女子還要美上三分。
此人正是汲黯。
他沒有理她,顧姒卻不以為意,自己取過一旁雪白滾金邊的衣袍,替他披上,又細心地繫好帶子,這才走回案邊繼續烹茶。
「主子!」須白眉與顧百壽並肩上前,齊聲喚道。
汲黯睜開眼,淡淡地說:「就只有你們來了?默呢?」
兩人相視一笑,「什麼都瞞不過主子。」
林梢上有人哈哈大笑,眾人眼前一花,林中便又多了一名玄衣男子。男子頭戴竹笠,面貌全被黑紗遮住,看不清臉,只是在行動間偶然露出弧度完美的下頜。
「你怎麼有空過來?」汲黯微微一笑,起身道:「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事直接說,拐彎抹角別怨我不理你。」
狐默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凝目半晌,歎道:「才幾月不見,你怎麼就瘦成了這副樣子?我聽說你負了傷。」那聲音優美的如上好的絲緞,隱隱地透著鋒利之色。
「黯他整整病了一個月,今天還是第一次走出房門。」顧姒道。這一月內汲黯由於身子過虛,一天倒有八九個時辰昏迷不醒,偶爾醒來神志也不甚清晰,時常說些胡話,卻沒人聽得清在說些什麼。
有一夜因為實在燒得厲害,無論怎樣都睡不安穩。自己不敢離開,整夜陪著他,才聽見他在模模糊糊地叫媽媽,那一刻她當時就掉了淚。
昨日好容易清醒了些,今天便不肯在屋裡待,強要出來。好在狐默終於趕到,但願黯能從此恢復才好。
顧姒怔怔地望著汲黯蒼白若紙卻俊美如昔的臉龐,這樣一個男子,上天為什麼要讓他受這許多苦楚?但願他能得到幸福,但願這世上有那樣一個人,能夠給他幸福,但願那個人不要再辜負他。
「姒丫頭,你怎麼了?」優雅的男聲打斷她的冥想,顧姒微驚,狐默站在汲黯身邊,正偏著頭有趣地打量著她,「你哭什麼?」
顧姒這才覺得面頰上一片冰涼,原來自己方才落了淚,忙伸袖拭了去,勉強地笑著道:「我沒哭,是剛才沙子迷了眼。」
狐默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便不再理她,轉臉對汲黯道:「你還是快進屋裡去吧,我看你一副隨時都會暈倒的樣子,到底誰那麼大膽子,竟然敢傷了四氣家的黯公子?多半是不想活了!」他口氣戲謔,右手卻不自禁地扭動左手骨節,發出喀喀的聲響。雖然看不清他的眼睛,想來那眼中已蘊滿了殺意。
「主子是被人下了『散氣散』。」須白眉方一開口,便訥訥地嚥了回去。汲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散氣散』?對頭很是高明啊,難怪!」狐默看到汲黯向須白眉使眼色,心裡頓時明白了大半,知道問不出什麼來,便不再多說。
「你近來可曾見到獨黠和猗黟?」汲黯轉了話題,微微笑道:「我病著的這些日子,外面的事他們都瞞著我。」他瞟了眼須白眉與顧百壽,兩人忙低了頭,「周王現下如何?其他藩王呢?還有王爺,他近來沒受什麼委屈吧?」
「百里長青帶了一幫弟子,暗中陪著黃子澄的得意門生劉勝去開封向周王頒撤藩旨。還好我及時趕了去,沒讓他們暗中弄死周王。只是照皇上的旨意,貶為庶人了。」狐默慢慢地說話,語氣沉重,「代王被下旨關在了大同,齊王是早已在京師被囚了,你是知道的。」
「萬事都逃不過黠的算計。」汲黯聞言沉默良久,「朝廷恩怨也難說個是非,你跟黠說要他不用太費心力,天下總有太平的那一天。」
他口中的「黠」全名獨黠,機敏過人,智計非常。但因為勞心過度,幾乎長年臥病,如今在北平燕王府居住。
「我若勸得住他,他就不是黠了。」狐默曬笑,「你現下還是擔心你自己罷,若要黠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只怕他心裡難受,又要嘔血了。」
「你說話就不能好聽些麼?」汲黯失笑,他明白狐默嘴巴雖惡,心裡卻極關心他,一邊起身與他並肩朝屋內走,一邊道:「我聽你說了半日,皇上的棋雖然還沒有下到王爺頭上,但手段卻越來越狠。他下一個目標定是南邊的湘王,你想辦法過去照看一下,我實在怕——」似乎不忍再往下說,無奈地搖頭。
狐默點頭,「我離京的時候黠也跟我說過這話,皇上已經開始大規模撤藩。王爺至今未有動作,便是為了敲山震虎,皇上多半也不會只把湘王囚禁了事。」他說著,心裡一陣煩悶,向汲黯道:「我這就去湘王府。」
「也好。」汲黯止步,「萬事小心,百里長青不是等閒之輩,他手下的少林十八少更是個個武功高強,」他轉臉看向身後幾人,又道:「白眉與百壽你帶了去,我過些日子再好些,也會去湘王府。」
「我不離開主子!」不等狐默開口,須白眉便大聲道:「現下哪有什麼少林十八少?少林十二成了廢人一個,少林十三下落不明,除去這兩個人,百里長青還有什麼得意高足?」
「少林十二廢了?」狐默似乎有些驚訝,「我那日下手也不重嘛,真是不禁打!」
「早知道是默主子動的手了,可笑那少林十二一口咬定是主子打了他,哭天喊地要報仇,結果連對頭是誰都沒弄明白。還有他那個什麼小師妹——」顧百壽正說到興頭,顧姒忙拉拉他的衣擺,要他閉口。
「真的?那倒有趣。她師妹我在天津渡見過,很有趣的一個小丫頭。」狐默心裡明鏡似的,卻不揭破,笑著道:「你們都不必跟我去,我那邊還有黑獸他們在。好好守在指間界,黯若少了一根頭髮,別怪我興師問罪。」話音未落,他人已拔身而起,只一轉眼,便沒了蹤影。
「你們去收拾行裝,明日我們便起程去湘王府。」直到狐默完全消失了蹤影,汲黯方才斂了笑意,淡淡地吩咐。
「主子!」顧百壽急道,「你的傷還沒好,不能長途跋涉。再說,『散氣散』至今還在你體內,萬一真氣再次逆轉——」「散氣散」遇真氣流轉便會發揮作用,除非不用內力,否則真氣逆轉定會送了他的性命。
汲黯如同沒有聽見一般,逕自走入房內,顧姒優心忡忡地看了眼父親,忙疾步跟了進去。
「你何必一定要跟著我?」汲黯倚在窗邊,前額抵著窗欞——這是他沉思時一貫的姿勢。
顧姒紅了臉,低頭不語。
「你其實不必太自責,那件事與你無關。」汲黯並不看她,慢慢地說,「若不是我定力不夠,寶鉤回來時我根本就不會走火入魔,更不會因此中了百里長青的詭計,『散氣散』——」他這一生就只對她從不設防,想不到正是那絕無僅有的一次情不自禁,便把他送入黑暗的深淵。他微微地冷笑一聲,「難為他想得到。」
顧姒怔怔地看著他——這一個月來,他即便是在清醒時,也從來不提那件事,更不會提及那個名字。寶鉤這兩個字,不知何時已經成了指間界的禁忌。
「我跟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汲黯終於轉頭看向她,目光清冷,「不要再把你的時間都耗費在我身上。你最近有心事,我感覺得到。」
顧姒越發不敢開口,一直以來,她的心思,從來就瞞不過汲黯。但,就算是聰敏的他,也一定猜不到讓她心事重重的人是誰吧!
「你去吧。我只是一個將死之人……」
「黯!」顧姒驚叫一聲,失態地上前握緊他的骨瘦如柴的手,驀地落了淚,「你不要這樣說,我、我不要你死。」
「傻丫頭!」汲黯微微一笑。不知從何時起,他便不復是那個淺談清冷的「黯公子」了,在他的身上,莫名地滋生了許多不該有的情緒。他明白所有這些情緒的生長都是致命的,這都是因為那個始作俑者,因為她的那一句「我信你」,他,便心甘情願。
然而她卻最終拋下了他——在把他變成一個完全不設防的尋常人之後,她拋下了他。由著他卸下鎧甲的身子,背負著尖銳的責任,痛苦地行走在荊棘叢中。
她不就是想要他死嗎?他還她這條命。生既無所戀,死又何懼?
「黯,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顧姒心中酸楚,死死地握著他的手,悲聲道:「你別去湘王府,好嗎?」她有預感,汲黯若去了,他便不會再回來,他會死,不是他會死,是他真的想要死掉。
汲黯搖搖頭,眉目間含著掩飾不住的倦色,「我累了,我已經厭倦了這指間界,厭倦了京師的一切。你讓我去吧,從湘王府回來,我便不再是『黯公子』了,就只是一個尋常人了。」
「我隨你去。」顧姒用力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答應過默要守著你,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就算他不怪她,她也不能原諒自己,她一定要親眼看他得到幸福,那時,她才能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傻氣。」汲黯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便不再理會,回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