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親自送我回家。
我並非未曾親近過美女,但見過她才知道什麼叫做閉月羞花。伊正當花信年華,冰為肌膚玉為骨,一身飄飄欲仙的印度絲衣裳,笑起來讓人收不回視線;白如春蔥的手指上套上套著顆十全十美的祖母綠,可說得上是風華絕代。
如果有人見到我坐在這輛有活動折篷的VWRabbit,並有佳人在側,會羨慕得眼珠子都迸進來。
若再知曉秦夫人是我的主顧,更會嫉妒得再三咒詛一-裴文這小白臉好大的運氣。
不過千萬別誤會,吾人絕非午夜牛郎,服務的範圍只限於替她塑像。
我的職業是藝術工作,說好聽點是藝術家,說通俗些是搞雕塑的,秦無雙是電子大王的夫人,家中有金山銀海,丈夫疼愛有加,台北車載斗量的藝術家,不知為何偏偏選中我。
上個禮拜,我開首次個展,畫廊的宣傳做得十分轟動,把我三腳貓的功夫譽為畢加索再生,除了包下藝術雜誌的封面封底,還創風氣之先包了電視廣告,當然這是藝術活動不能太俗氣,所以買的是文化節目,由藝壇聞人鮑信江做20分鐘的專訪,可說是出足了風頭。雕塑展開幕時,又安排了部長以上的高官前來捧場,非常盡力。
秦無雙是在展覽第三天由秘書陪同,旁若無人地走進來的。我眼拙不識得貴人,畫廊經理卻立即向我丟眼色,然後趨前招呼。
她逛了一圈,大致瀏覽了一番,才開始駐足細看,最後選了最大的一尊——月下浴女,開的是支票,龍飛鳳舞簽得一手好字。
我心裡有個小妖在哼唱——管她真懂還是假懂,只要肯花錢就是好主顧。
她下了定錢後,要求親見雕塑這本人。
我只好過去,她淡淡地說:"裴先生有空嗎?我想請你塑一尊像。"
我答:"有任何業務請找敝人經紀人接洽。"
她微愕,想必是從未碰到過窮藝術家還端架子的,大開了眼界。
我的經紀人楊寶發八面玲瓏地把話接過去。秦無雙出的價錢很高,他立刻答應,而且將日期排在第一優先。
秦無雙預付了五十萬元,算是訂金。
我呆坐一旁,沒事人似的聽他們談錢,心裡想,也算是苦盡甘來,有經紀人真好,再也不是無名藝術家,再也用不著雙手把自己捧上去零售賤賣。
秦夫人和他說完,又以那種旁若無人的姿態出去了,但臨出大門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轉過頭來,那表情並不失她的高貴風度,卻的確是艷色無雙,害得我心裡好一陣不自在。
今天早上她又來看展覽,再親自送我回去,親切和氣得讓我受寵若驚。過了半月,展覽會風光地閉幕了,秦夫人喊我去報到。
秦家派車來碼頭接我,車裡全套柚木羊皮,附有電視酒吧,這等排場我益發地正襟危坐以表敬重。藝術家也是人,越有藝術修養就越知道錢的好處。
秦府在仰德大道上,光是私家車道就有百多公尺長,坊間傳聞秦府連自來水龍頭都是純金打造,雖是以訛傳訛,但也可想見其豪華之一斑。
今天得以窺其堂奧,果真名不虛傳。進來這座同居,就如同闖入了蒙兀兒王朝的某座花園,古典式的別墅有高高的石階,氣勢十分宏偉。階下有座海豚噴泉,更是傑作裡的一顆明珠。
我懷疑秦家既有這樣高的鑒賞力,還要我這種三腳貓來湊數做什麼!也許他們本月份的節目表要更新娛樂內容,需我假冒畢加索的渾人來逗樂子。
秦夫人在樓上跳芭蕾,這是她的晨間體操,由秘書紀梅子陪我聊天。
梅子身材嬌小,性情活潑,笑起來聲音像一串銀鈴,十分好相處。她引我四處參觀。我最感興趣的是那座玻璃畫室,全是綠色植物,或攀或爬或吊或掛,蓊鬱蔥籠,各式各樣像個叢林。
有一叢開白花的植物,被種在考究的西班牙漿釉廣口大深缽裡,看起來異常名貴。
"這叫蜘蛛百合!"梅子得意洋洋地介紹,"是夫人最喜歡的花。"
紀梅子如果稍稍通曉園藝,會知道這花其實很賤,在我鄉下的畫室附近野地裡,開得一叢又一叢,根本沒人理睬,供在這裡有如眾星捧月,倒也別有番氣派。
"夫人從前也是學美術的。"梅子想到什麼似的說。
"哦?"
"但她只讀了兩年就支了法國,結婚後才回來。"
我沒去過法國,即使有錢也不會去。我立志做土著畫家,一輩子坐井觀天。
這或許是我唯一能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地方。
梅子陪我足足聊了一個釧頭。秦無雙還在擺架子,我決定離開。藝術家在當今的社會地位畢竟與古代弄臣略有不同。
"夫人就要下樓了,"梅子急急地說,"你走了,她會怪我。"
她那張嬌俏的小臉與秦夫人相比也許會大為失色,但已經頗為可愛。我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去逛那座偉大的蒙兀兒花園的建議。
她為了討我高興,不斷地嘰嘰喳喳,把自己的身家敘述得一字不漏,說本來學的是國貿,現在工作內容很簡單,只要跟在夫人後頭遞遞拿拿,如果運氣好混得下去,夫人會給她雙份退休金。
"我喜歡在這裡工作。"她肯定的說。
"小女孩在豪門中工作,可以增長見識。"
"不!夫人愛靜,她很少見外人。"梅子說。
我還以為秦無雙前呼後擁,接觸的全是名人,不料她自甘寂寞。
"夫人喜歡藝術。"梅子又說,"她甚至很少說話,跟著她,是一種享受。"
我懷疑地看她一眼,也許她是個撒謊精,為了保住飯碗,四處散播對自己有利的謠言。
她敘述完自己的歷史,開始問我的。聽說我在鄉下畫室一躲十年,非常堅持地要來參觀。我告訴她,我住在潭子灣,離公路很遠,要進來得先去碧潭搭船。
她聽了更興奮,說就當是去郊遊。
有美來訪我並不吃虧,當即答應。
秦無雙到了十一點正,派人來通知改天再塑——她累了。
我坐原車回畫廊。
經紀人引經據典,說我不能毀約。
我告訴他,如果秦無雙要買玩具,市場多的是,千萬別找我。
說完怒氣沖沖的回家,一整天都不能平靜,到了夜半才醒悟,其實白白去逛了次花園,也算不得是什麼了不得的損失,何必小心眼。
正預備入睡,遠處水面上馬達般"卜卜卜"地響,心裡動了疑,打開窗戶,果然是般來了。船頭高高挑著一盞燈,一個人影站在燈下,一手扶著燈柱,白衣裳一飄一飄,在水中濛濛的霧氣裡,不由要讓人大為傾倒,就算是傳說中的鯉魚精,風情也不過如此。再凝神細瞧,這下子心臟差點兒也跟著跳出來。唉呀呀!這不就是秦無雙嗎?心裡立刻就原諒了她。
船靠了碼頭,我趕上去接她下船,那雙手柔若無骨,滑嫩得不像三十歲的女人。
船夫把船開走了,"卜卜卜"的聲音遠去,水面上逐漸又恢復了寂靜。
"這裡很好!"秦無雙站在路燈下瀏覽著四周。如果她白天來,準會以為此處是難民營,但現在經過夜的化妝,倒也別有情調,曾有夜遊客誤會是水上啤酒屋,一定要掌櫃的倒酒來。
我請她進屋坐。她看見了屋前的蜘蛛百合,竟然有些動容。
"你種的?"她問。
"野生的,這種花是野生的。"
她笑了笑。
"如果種在盆子裡,就不算野生。"我畫蛇添足。
她這下才算真正笑開來,兩排晶瑩的貝齒像珍珠般閃爍,令人萬分迷惑。
她深夜到訪,不會只是為了喝茶,但我們也只是坐在我親手釘的那些木桌椅旁喝茶,別無他事。
"總該要發生點什麼事才好。"我心裡的小妖精不斷地提醒我。
我不扮演登徒子是有原因的。出了任何狀況,楊寶發第一個掐死我。他花了太多的錢在我身上,才讓我從一個無名鄉下人變成一個藝術家,我栽跟斗就是陷害他。
到了十二點正,我看看表。秦無雙正若無其事地欣賞收音機裡的古典音樂,她修養這麼好,我也沒辦法趕人回家。為了招待嘉賓,拿出了跳棋盒子。通常我一個人待在這個荒島上,是左手和右手下,讓左手把右手殺得片甲不留;今天有了伴,倒可以試試看面壁了這許久,武功是否有長進。
秦無雙沒有笑我一大把年紀還玩兒童遊戲,也並不輕視那盒廉價棋子,聚精會神地同我下棋。
連下了五盤,我們都幾乎是平手。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有圍棋比賽、國際象棋比賽而沒有跳棋比賽,可見得這種招待多麼的不得體。
秦無雙拿出煙盒,燃起一根,悠悠地吸著,眼睛望著窗外出神,不曉得想到什麼地方去了,然後她熄掉煙蒂,站了起來。
我幫她披上披肩。
已過了午夜,碼頭不會再有船來,我問她乘摩托車可好。
"總比游泳要強!"她幽默地說。
我實在無法相信大名鼎鼎的秦夫人這般隨和,直到她上了我摩托車後座還覺得像有做夢。我沒有使勁擰自己大腿一把,我怕這是夢,更怕夢要醒。
從潭邊的另一條小路繞過山,得花半個鐘頭才能接上大道。山風習習,各種聲音,別說是個尊貴的秦無雙,就算是大男人也會心裡發毛。
"怕不怕?"我問背後的秦無雙。
"怕什麼?"她漫幽幽地問。
唸書的男孩子有一招專門嚇唬女孩子自動投懷送抱,這時節小妖精又在我心底作祟,不斷教我祭出法寶一用。我怎麼敢?遂努力抗拒之。
"這地方難道有什麼古怪?"秦無雙又問。她太天真爛漫了,以為我還真不想嚇唬她。
我告訴她,此處是著名的濫葬區,只要買不起陽明山公墓,或是金山風景園,都可以隨意來此。
她的反應出乎意料:"人反正都會死的。"
大殺風景了!如果早十年,這種潑冷水的馬子(女孩子)再不會有人約會她,但此刻,大有安定作用,待會兒送走了她,我還得獨自回來哩。
"冷不冷?"我又問。
她不說話,只是把臉頰靠在我背上,緊緊地貼著。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回答更刺激的?
我想我真是在做夢了。一位高貴的白天鵝突然降落在癩蛤蟆的面前,簡直要把癩蛤蟆駭的半死,而她的暖氣與香氣不斷吹進我的背脊。
我動了疑心,不曉得她是不是在引誘我。
也許我該把車子騎慢一點,好讓她更有機會施展。
我是可惡的小人,利用這等時刻占女人便宜,還想入非非。
車子到了大路上,白色的勞斯萊斯如同鬼魅般停在那兒,穿戴著全套私家制服的司機立刻打開車門,在茫茫霧氣中,秦無雙飄然上車。
我只覺得悵然若失。我最喜歡車子塗成才式電鍋的這種白。
第二天我早早去畫室報到,秦無雙坐在玻璃畫室裡,聚精會神地畫著一朵蝴蝶蘭,技巧嫻熟,氣韻橫生,雪白的衣袖上沾了一抹鮮黃的油彩,如雲的長髮束了起來,更顯得那張小臉嬌俏妍麗。
我站在一邊看她畫,看光線從密如茂林的綠葉植物中映下,無數小圓點光彩晃動著,映得她也像畫中人。
中午我們一道用餐,全套繡花的瑞士檯布、閃亮的爭器、巴卡拉水晶杯;菜卻不中不西,明明是上好的鵝肝,上頭竟灑了姜絲,但口味還真不壞,可以說是齒頰留香。那道菠菜更奇怪,淋著南瓜子油卻拌了點核桃糖蜜,倒也十分甘脆。最美妙的是彩虹百匯,香甜可口中看又中吃。
秦無雙吃得不多,只略略沾唇而已。餐後她說失陪,我看她換過衣服出去,高貴矜持得似乎守全忘記了昨夜的到訪。
也許,我也該忘記!那很可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我做速寫時,梅子跑來陪我,為了表示友善,嘰嘰喳喳沒一刻安寧。
我把草圖揉成一團。
如果僅是塑個普通肖像,那很簡單,我甚至可以把她塑得像天使,像仙女,但那跟畫電影明星的看板有什麼不同?
梅子看我撕紙,立刻道歉:"對不起!"眼光驚悸得像小鹿。
當初她在大學裡,想必也是風雲人物,結果進入社會發現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沒人要看當年的風光,要混得住總要拿點真本領出來;如今屈居人下,得處處看主子臉色,如果妨礙了我的工作,她會落得裡外都不是。
"沒什麼,我心情不好。"我訕訕地站起來,如此失態,還是頭一回當著別人——從前沒機會,因為老是一個人。
離開秦府,我直奔畫室,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很委屈,只想躲起來誰也不見。
夜裡,又聽見小船"卜卜卜"的響,我打開窗子,一抹白霧似的人影立在船頭。
大概真是鯉魚精來了。白天在秦府裡的那個才是真的,這個是假的。我掩起窗,正忙著穿衣服時,秦無雙自己上了岸。
她在碼頭上站了一會兒,船遠去時,過來敲我的窗,姿態非常頑皮。
我想告訴她沒人在家,但還是把門打開,才板起臉,一看見她就冰消雪融了。
"嗯?"她側了側頭,似乎在問為什麼不請她進去。
我請她上坐。
反正是來下跳棋的。我垂頭喪氣地把棋擺好,為了表示誠意,請她先走。
她笑了笑。我不由自主的握住她柔軟的手,竟一下子紅了眼睛。我對自己的反應十分震撼,竟膽敢對秦夫人如此造次,可能真得自行了斷才能解決。
她沒有抽回手,只是對我笑。我糊里糊塗地抱住她;等真抱住了,腦袋中"轟"的一聲,猛問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可是又捨不得這麼放手。燈下的秦無雙,美得疑幻似真……當我清醒到能瞭解自己做了些什麼事時,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正擁著她,瘋狂地做著所有我能想得到的……
然後,我做了件最不羅曼蒂克的事,我筋疲力盡地睡去。
清晨醒來時,我迫不及待地翻過身想抱住她,但撲了一個空。拉開窗簾,晨霧中,小船正載著她離去,我只來得及見到她的背影,那石雕般清冷又寂寞的背影。
"秦無雙——"我無聲地叫,玻璃上立刻濛濛一片。我用手指抹去那霧氣,小船已沒入水心的霧中再也看不見了。
我跌坐在床上,夜裡的情景一幕幕地浮了上來,讓我喘不過氣。
怎麼可能呢?我跳下床。昨夜的殘棋仍留在桌上,還有兩杯已冷的茶。那麼,是真有人來過了?真的是秦無雙嗎?我用雙手捧起了她喝過的茶杯,讓那冰涼的感覺安慰我滾燙的額頭。
再到秦府的玻璃畫室時,梅子正試著用2B鉛筆描繪一片葉子。當我走近,她跳了起來,摀住本子不讓我看。
我不是特來看她不成熟的寫生作品。"夫人呢?"我近乎粗暴地問。她不能每次都這樣不聲不響地把我撇下,我畢竟並非午夜牛郎。
"夫人出國去了;難道你的經紀人沒通知你?"梅子詫異地問,"你實在應該裝個電話,我們聯絡起來太不方便。"
我並未祈求能再見她一面,但發現自己成了玩物,非常地吃驚。
她竟一走了之。
我大口喘氣,這下算是服了她。
"你怎麼啦?"梅子慌慌張張,不知道哪裡又得罪了我,搬椅子要我坐,又喊傭人倒冷飲。
我坐下之後,氣還是不能平。
"夫人出國怎麼不帶你去?"我把氣出在梅子身上。
"先生和夫人二度蜜月,我去做什麼?"她啼笑皆非。
果然是找我消遣的,要去二度蜜月還到我那裡過夜,太好笑了!
"我叫傭人開午飯給你吃!"梅子見我的臉都氣黑了,立刻二十個指頭抓癢——加倍伺候。
還吃什麼飯!也罷!我長歎一聲,就算給作耍了又能怎樣。我是個男人,橫豎並不吃虧。兩個人開開心心地玩過,各分東西,誰死心眼是傻瓜。
"你上哪能兒去?"梅子是下定決心要纏著我。
我甩不脫她,只她帶她去畫廊。
櫃檯小姐見我有美女同游,非常好奇地望過來,偷偷地跟我擠擠眼睛。
我也跟她們擠擠眼睛。有回我聽見她們在後頭談我,說裴文這小子第次都獨來獨往,到底是真HOMER,還是假瀟灑?另一個說,會咬的狗不叫,那個裴文絕不是省油的燈。第三個接口;那就怪了,我們畫廊裡個個如花似玉,沒一個醜八怪,怎麼也不見他來約會咱們?
那回我沒聽完就走了,天呀!憑她們那副德性也配稱如花似玉,嚇死我了,光看臉蛋當然還是不錯,可是說起話來張牙舞爪,做起事來吃干抹淨,躲都來不及,怎麼敢白白地送死。
我跟楊寶發談金錢大事時,梅子倒很識相,避出了辦公室,到畫廊裡逛。
不久之後,我跟楊寶髮結了帳出來,發現梅子已經跟那幾個八婆交上了朋友,正在互相交換電話號碼。原來梅子在秦府有條熱線電話,但要晚上八點鐘以後她才有空接聽。
八點,意思就是說那是秦無雙休息的時間。
誰也不會知道她在午夜偷偷溜出來會我。我心裡一陣說不出來的怪滋味,既酸又苦還有點甜,像檸檬汽水加黃蓮。
或許,每個被秦夫人看上的小白臉都有種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怎麼啦?"梅子過來搖搖我,"失魂落魄的。"
她那親暱的口氣就像是我的情人,畫廊的女孩子們會意地望著我笑。
梅子開車送我到潭邊。
"怎麼不說話?"她熄了火問。
"謝謝!"我開了車門下去。
"等一等!"她按住我的手,熱情的動作把我嚇了一跳,"不請我去坐?"
"那個鬼地方?得了吧!"我搖搖頭,"跟難民窩一樣。"
任何人都不應該貶損自己。其效果是梅子一下了渡船,四處望望,說了句:"很好嘛!"
好個大頭!我任她在外頭遊逛,待我再自裡間出來,只見窗明几淨,原先的破紙爛罐子一概失蹤。
"這這這——"我望著她大小姐左手執畚箕右手拿掃帚,腰間還繫著圍裙的德性,一時啼笑皆非,"這是做什麼?"
"打掃呀!你不注重衛生會生病的。"
哦!是嗎?我今天是招誰惹誰了?要這個管家婆來找我麻煩?
"呀!你有跳棋呀!"說著,她就要去動那盤殘棋。
"別動!"我大喝一聲,把她嚇得小臉發白,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在眶裡轉,馬上就要掉下來似的。
"我們別下跳棋,打撲克好了。"我最害怕看小媳婦樣兒,立刻把聲音壓低,把兩頰的肌肉動了動,撐出一個笑容來。
"嚇我一跳!"她拍拍心口,解掉圍裙,刷刷地洗起牌來。
我心不在焉地跟她打蜜月橋牌,玩到最後居然少了一張,怎麼找也找不著。最後我們放棄不找,反而掏手帕時從我的口袋裡掏了出來,可見得我的心不在焉。
我正在犯疑,她馬上說:"我不吵你,你只要給我紙與筆,教我怎麼畫就好了。"
我拿給她紙與筆。其實不管她是乖還是吵,只要屋子裡多了一個人,我一樣有壓迫感,再也無法自由自在。
"我要畫蜘蛛百合!"梅子跟在後頭說。
我告訴她,想畫得好,唯一的秘訣是——
"是什麼?"她睜大眼睛問。
"畫,不停地畫。"
她真的坐在那裡畫了。我回到屋子裡對著殘棋發呆,反正這局棋是下不成了,我一橫心把棋子全抹平,塞進格子裡,從今後,再也不下跳棋。
走進浴室,我用冰涼的水從頭衝到腳。我要忘掉秦無雙。這個可惡的女人,她認為我好欺負,跑過來玩兩下子,又棄若敝,我現在能做的事就是忘掉這件事。
衝過涼舒服了,我光著上身走到畫室,正預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只見梅子吃驚地看著我。
"你,你——"她結巴著嘴,我再大的靈感,也被她攪和掉。
我瞪她一眼,撲克工具箱裡重拾起斧子和錘,走向前兩天才運到的一塊觀音石前,石裡孕育著一個精靈,藝術家最大的任務就是將那個在石裡掙扎了千萬年的靈魂釋放出來。
"你用手工敲?多慢!為什麼不用電鋸?我看過人家廟裡刻石柱,都是先用電動工具打粗胚,省事又省力。"梅子立刻說。
我不理她,繼續大力地敲,相擊的火光中,碎片如雨點紛紛落下。梅子驚叫一聲逃開了,一個大破片不偏不倚地飛擊到我膀子上,登時割開一條口子,鮮紅的血汩汩地流出來。看到了血,我心裡反而暢快些,敲打得也更有勁了,把所有的忿怒與生命力全暢快的擊出。
"你受傷了!"梅子笨拙得想替我止血,卻被我一把推開,虎虎生風地用力擊著,一直擊到筋疲力盡。
梅子呆在一旁,以驚詫又崇拜的眼光瞧著我。
我看看自己,一身的灰塵,髮鬚皆白,是貨真價實的野男人了,也不禁為之失笑。
坐下後,梅子立刻送上熱毛巾給我擦臉,體貼地說:"我泡了茶,馬上給你端來。"
喝過茶,我才曉得餓,可是在這節骨眼上,我實在不願自己從工作中走開。
聰明的梅子猜中我的心事:"你在這裡休息,我過河去買點吃的東西。"
我老實不客氣地坐在那裡等吃的。梅子半個鐘頭後回來,提得大包小包,我狼吞虎嚥了一番又開始工作,這一做就做到了天黑。有人"啪嗒"一下把燈扭亮了,我才驚醒,回轉過頭,梅子遠遠地站在那裡。
"太黑了,我怕你看不見,給你開燈。"她小心翼翼地解釋。
"你怎麼還不回去?"我解開額上綁著的毛巾。
"我想,我想——"她吞吞吐吐。
"別想了,有什麼可以吃的拿來吃吧!"我又覺得餓了。工作沒做多少,肚子卻老是出賣我,我看這不是藝術家專利的痛苦,而是全人類的悲哀。
"你去沖涼,我來鋪桌子。"
梅子佈置出來的燭光晚餐別有一番情調。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了紅白格子的檯布,擺上了粗陶制的碗盤,瓶裡還插了鮮花,配上原木桌椅,真是野趣十足。
我過去把那盞燭火吹滅了,打開燈。
"為什麼?"梅子撅起嘴,像個可愛的小女孩。
"鬼影幢幢的!這樣多清爽。"
"你怕鬼?"
"誰不怕?別忘了,這兒是有名的墳山。"
"別嚇我!"她尖叫起來,比起秦無雙,道行實在相差太遠。
"害怕的話,吃完飯我送你回去。"
她抿著嘴,低下了頭。
我不曉得她心裡打什麼主意,也不想知道!惹上秦無雙已經夠糟糕的了,再惹上紀梅子,除非我不預備活。
梅子做的晚餐都是現成的菜,但配搭得頗為悅目,我又餓得厲害,風捲殘雲地吃了大半,才發現梅子只動動筷子,並沒真吃。
"胃口不好?"
我一開口,梅子的眼淚就滴下來了。天呀!我又招誰惹誰了。
"怎麼啦?"我問。
"問你呀!"
這可麻煩大了。黑夜有妙齡女子坐在這兒哭泣,恐怕要害我吃官司!
"梅子,別哭,我跟你道歉!"
"你又沒做什麼,何必道歉!"
這下是愈描愈黑了。
"你到底要什麼?"
"今晚——我不回去!"她忸怩地說。
"也好!"我當即找到應急之策,"我剛好要到城裡辦點事,你就留在這裡。"
梅子站起來,臉孔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這下大概是真生氣了。
送她上船時,她幽怨地看我一眼。船夫啟動馬達,頃刻一切又是恢復了黑暗與靜寂。
我鬆了一口氣。走了就好!賴在這裡我是吃不完兜著走。但願她這一生氣就再也不來。
回到屋裡,我不自覺地又打開那盒跳棋,把棋子一個個取出來排好,排完才覺得自己的無聊,可是再捨不得放回去。那小小的棋子上,每一個都有她香柔的手澤,我捏起一粒棋子靠在頰上,想著那夜,在風裡,她倚在我的身上,四處是白茫茫的霧氣,簌簌的竹葉聲……她微暖的臉頰,緊貼著我的背脊,單薄的絲襯衫一陣陣地透著香……
我躺在床上,那股香還在鼻端繚繞。
然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秦無雙來了,淡雅的香氣還愈來愈清晰。
"無雙——"我大叫一聲睜開眼,呀!我還在夢中吧!秦無雙果真好端端地坐在我床邊,我想笑又想流淚,可是她的聲音冰冷的:"不許動!"
我的脖子上也冷冰冰的,是一管白朗寧。
"想活的話,就不要亂來。"秦無雙身著白衣,美艷的臉板著,聲音一點感情都沒有。
"無雙——"
"閉嘴!"她叱喝一聲,"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她那比女煞星好不了多少的模樣使我心底一寒,她是玩真的。可是我跟她無冤無仇,要報仇也不該衝著我來。
"裴俊榮是你我的什麼人?"她杏眼圓睜,這下我心更寒。
"不認識!"我預備死賴到底。
"是嗎?"她手一揚,一張身份證向我拋來。我心裡暗暗叫苦何德何能竟會飛來艷福,果真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我被她們主僕二人算計了。
"說!裴俊榮是你什麼人?"
"父親。"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她笑了笑。
想必她嫁老秦之前必然不姓秦,可是裴俊榮仇家那麼多,我哪知道她排第幾。
"我提一個人,你該知道吧!鄧水鋼"
我當然知道,鄧水鋼,在商場號稱鄧鐵頭,是裴俊榮的天字第一號大仇家。他們兩個都做拆船生意。裴俊榮愈做愈發,鄧鐵頭卻在一次拆船意外中死於非命。
"我就是鄧水鋼的女兒,你父親殺了我父親。"她咬牙切齒。
"上一代的恩怨找我幹嘛?"我歎了口氣。昨天她來找我,原來不過是一場春夢,而我千方百計躲到這荒島上,卻還是有仇家要尋了來。
"父債子還。"秦無雙一副倩女索命的表情。
我笑了出來,昨天之前,看她還似神仙中人,竟不料她老土的可以。
"你笑什麼?"
一個人臨死之前笑一笑也不行?
"原來你一直在打聽我。"槍管頂得我實在不舒服,我不願意跟她再玩下去了,我睜大了眼,"咦!秦先生,你怎麼來了?"
秦無雙果真回頭看,趁這功夫,我身子一滑滑了下床,劈手把那支白朗寧奪到手,去她的開玩笑開到我頭上來,我當兵時是在特種部隊,就憑她豈能奈我分毫。
"你——"她呆住了,秀髮散亂,手無寸鐵,再也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情況。我老頭幹了她老頭,現在我可能還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她。
"一個女人最好別拿著槍亂跑,像個女紅番。"我退掉了槍裡的子彈,把槍仍還給她她太緊張了,沒接著,跌在床上。
"你找我多久了?"我翹起二郎腿。也好,大家拆穿假面具,再也不必顧忌形象。
"夠久了。"她那雙神秘的黑眼睛像貓,熊熊燃燒著怒焰。
"從鄧水鋼被殺害起?"我算了算,梅子說她大三那年休學出國,跟鄧水鋼遇害的歲次相符,可是她到法國去找我幹嘛?
"人人都說裴俊榮有個為了藝術不惜離家出走的兒子,誰知道你會躲在台灣!"她恨聲道。
秦無雙真是個美女,無論是笑,是怨,是嗔,還是恨,美麗對她而言都像是水溢出杯般的容易,我如同其他的魯莽男子為她傾倒也是應該。
"就是死在你手上,這麼大的面子也就足夠了。"我笑。"真是太抬舉我了。"
"呸!"她如此刁蠻潑辣,果然是露出了原形。
"你告訴所有的人要出國旅遊,想必是假的噢!"我點點頭,"真聰明,不過我想不出來,秦先生怎麼肯聽你的?"
"你管不著!"
"噢!我懂了,那傢伙根本是個傀儡,你才是真正的幕後操縱人。"我這下恍然大悟。梅子太多情,告訴過我秦無雙一直很沉默,不願見人,也許梅子是真的喜歡我,想警告我什麼,只可惜我是個大呆子,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反而把她趕走,落入這種不尷不尬的局面。
"落在你手上,廢話少說,悉聽專便。"秦無雙咬住了牙。
"你要報仇實際上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能拿你怎麼樣?"我苦笑,"你走吧!這麼晚了不睡覺,你會老上十年。"
"我們的帳不會這樣就完。"她一咬牙,拾起了披肩。
我給她一個良心的建議,她最好弄對人,錯了的話還要再費第二次事,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