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頭以四十五度角倒進去皿裡的味道和用九十度角「灌」進去的根本沒差好不好,洗澡的水溫太冷太燙她自己也會有感覺,要是不舒服,阿貓阿狗也會叫兩聲來反應,遠比溫度計有效多了。
所以現在診所裡最常看到的景象就是孟家媽媽跟在黑婕身後東挑西嫌,而黑婕悠悠閒閒的替小動物梳毛,偶爾從它們的碗裡偷摸一、兩塊餅乾來啃,完全沒將孟家媽媽的嘮叨聽進耳裡。
孟恩愷頭一次見到母親露出「失敗」的表情,因為她無法激怒黑婕,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做,黑婕就是無動於衷,永遠在孟恩愷對她露出笑容後一副精神飽滿的樣子,尤其在認清寶貝兒子站在黑婕那方之後,更令孟家媽媽覺得大勢已去。
以前她刁難那些想靠近孟恩愷的女人,他很少有任何反應,有時甚至會感謝母親替他掃除纏膩在身邊的脂粉紅顏,但是她知道他對黑婕是不一樣的,她從沒見過寶貝兒子如此替誰辯護、如此想保護誰,從來沒有。
她的危機意識變得好濃,覺得黑婕的出現弄亂了她的生活。
她知道,她的兒子要被黑婕搶走了。
她知道,有了黑婕,她的地位岌岌可危。
所以當「那個人」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感到曙光乍現——
「你們是來帶黑婕回去的?」
孟家媽媽聽到為首的外國女子說明來意時,幾乎不敢置信,所以趁著孟恩愷和黑婕不注意,和這四人轉戰咖啡館再談。
打扮得體、一襲整齊白領制服的三男一女臉上沒有絲毫笑意,與孟家媽媽坐在寵物店斜對面的小咖啡館裡進行密談。
進到咖啡館後,那三名男人自動自發坐到隔壁第三桌的位置去,將孟家媽媽和他們當中唯一的女性留在最隱密的桌位,擺明他們無法介入這場對談。看來那名女性似乎是四人中地位最高的。
「我想……」外國女子年約三十出頭,淡金色的長髮盤成髻,臉上淡淡的妝遮掩不住鼻尖及雙頰那幾顆小小的雀斑。「是你沒聽清楚,我是來看看黑婕是否願意跟我們回去,如果她肯,我就帶她走,她不肯……我也沒辦法。」她的口音帶有外國腔調,但已經非常標準,稱得上是宇正腔圓了。
「你們是黑婕的……」
「家人。」外國女子笑笑地接話。
「她說她是孤兒。」
「我們收養了她。」
「但根據我兒子的說法……她應該是逃家出來的。」
「嗯……可以這麼說,她和我們之間有些小誤會,所以我希望和婕談一談。」
「請你們快點將她帶回去吧,沒什麼好談的,她在我家帶給我們很大的困擾,關於這點,你們身為收養人也該負些責任吧。」
「婕讓你們很困擾?」外國女子挑起眉,問這話時瞟向對街,透過玻璃窗,她看到一襲輕便豹紋裝的黑婕正在欺負寵物店裡的貓,故意要引起她身後的男子注意,直到那名男子圈抱住她,黑婕才大發慈悲地放開貓,挨進他懷裡。
黑婕笑得很幸福,那樣的笑容,是她從沒有見過的,她所認識的黑婕,永遠都是充滿防備地怒目瞪視所有人,只有在她教導她閱讀一些中英文字時,她緊蹙的眉才會緩緩舒展開來,專注地聽她說話,但也從來不曾對她笑成這樣。
「當然!她弄亂了我們的生活步調,也破壞了我和我兒子之間的親情!」孟家媽媽冷著臉道。
「婕是個很純真的女孩子,她不會說什麼討好人的話,但只要你真心待她好,她就會知道,相對的,也會全心全意對你好。你接受過她嗎?」外國女子將視線移回,認真詢問。
「我……我不喜歡她。」孟家媽媽避重就輕地回答,因為她根本不曾試過「接受」。
「我覺得放她一個人在外界生活,是太殘酷了些,她根本只是個孩子……外頭的人情世故她懂多少?有辦法去融入這個社會,去學著適應人心嗎?」外國女子喃喃自語,「但是我又怎麼忍心帶她回去那座牢籠……」
「你說什麼?」孟家媽媽沒聽清楚。
外國女子搖頭,話鋒一轉,「請安排我和婕私底下見一面,不要讓你兒子知道,我想和婕單獨談談。」
「談談?你為什麼不直接帶她回家好好管教,何必多此一舉?!」
「如果可以,我並不是很想帶她『回家』。」外國女子輕啜一口咖啡,相較於孟家媽媽顯而易見的急躁,她只是優雅地緩緩回答。
雖然這麼做違反了她所接到的「命令」,但她一直很心疼黑婕和其他「白老鼠」的命運,在心底也希望能替大家做些什麼,如果黑婕留在這裡比回去更好,她情願違逆命令。
「你這是什麼話?!你到我面前表明說你要帶她回去,現在又說並不是很想帶她回家——」
「我想,我說得夠清楚了,我是來看看黑婕是否願意跟我們回去,如果她肯,我就帶她走,她不肯,我也沒辦法。」又回到一開頭的對話,不過她不介意用英文再說一次!
孟家媽媽被外國女子的氣勢壓過,所有的嘀咕只能吞回肚裡。
「談談是嗎?好,我讓你們兩人單獨談談,我希望你能好好說服她,相信你也不希望自己的養女在別人眼中看來是個隨隨便便的女孩吧?!」
外國女子不想向孟家媽媽解釋黑婕並非她的養女,更不想因為一時多言而必須解釋更多,她僅是綻開和藹可親的甜甜笑靨——
「我需要一個小時,麻煩你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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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兩天,一大早孟恩愷就被孟家媽媽拖去拜訪親戚,他不放心黑婕一個人看店,於是放她一天假,讓她在家裡陪都督、虎子和白飯玩耍。
黑婕趴在床上翻閱雜誌,內容辛辣八卦,但她聽過的人名幾乎為零,書上所描寫的惡行惡狀她半分興致也沒有,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而隨手翻翻。背上有三隻貓咪在替她按摩,用後腿和全身的重量做出媲美SPA的力道,讓她每一寸肌肉都放鬆開來,舒服到昏昏欲睡……
叮咚,門鈴響起。
黑婕原先是不想理會,因為孟恩愷有交代可以不用應門。
五分鐘過後,叮咚聲又響,黑婕並不是被門外人的耐心所感動才起身,而是她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是了,這味道——
「喵!」
三聲貓慘叫,外加三聲「咚咚咚」,都督、虎子、白飯從黑婕背上被甩下,分別滾向地毯另一端,她才無暇理會自己做了什麼,一口氣衝下樓去開門,越是接近大門口,那股味道越是濃郁。
就在第四聲門鈴即將響起前,黑婕已經一把扭開門鎖。
「嗨。」門外人早在聽見黑婕碰碰撞撞奔馳下來的聲響時,就準備好見面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希麗雅!」雖然嗅出了她的味道,但是親眼見到熟識的女子時,黑婕仍是驚訝。
「婕。」外國女子希麗雅·佈雷克展開雙臂,等待黑婕給她一個扎扎實實的擁抱,慶祝兩人再度相逢,也許抱頭痛哭,訴說這些日子裡她所受到的委屈和恐懼——
砰!
希麗雅被迎面甩上的鐵門擊中額頭與鼻尖,沒有喜悅相逢、沒有抱頭痛哭,更沒有什麼勞什子的委屈大公開,有的只是額心鼻頭被撞出來的疼痛和滿天閃閃爍爍的小星星。
「好痛……」完全沒預料到感動的重逢會以這種方式收場,希麗雅捂著額頭和鼻子,痛得蹲在地上掉眼淚,等待眼前的小星星一顆一顆殞落消失。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隔著門板,黑婕的聲音透露出過多的警戒和顫抖。她沒有想到研究所的人會這麼快找到她,這是否意味著——她即將結束現在的日子,必須回到「那裡」去!
好不容易痛楚緩緩消去,希麗雅已經能恢復正常說話的功能。
「婕,你將門打開,不是你所想的那麼慘,讓我們當面談好嗎?」噢,她的頭還有點暈暈的……
「不好!你快走,否則別怪我變成豹咬人!」黑婕背脊貼靠著門板,發出狺狺低吼。
「我只有一個小時和你說話,等姓孟的回來,你要在他面前談嗎?!」門後沒有聲音傳來,希麗雅邊揉著痛處邊說:「你再怎麼躲都沒有用,你知道我們遲早會找上門。」
「我沒想到會這麼快……」黑婕的聲音像歎息。早在逃離的頭一天,她就料到有這樣的結果,只是日子太過愜意,讓她忘了去煩惱這些。
「事實上,我們早在好幾個星期前就查到你的下落,不只你,連黑浩我們也知道人在哪裡,你見過他了,不是嗎?」
黑婕知道希麗雅指的是那一次有個女孩抱著一隻灰鼠上門求診,那是他們這群「白老鼠」逃離研究所後,她唯一一次見到黑浩,她以為黑浩的情況應該很糟,像他那種悲觀的性子,說不定早就選好哪條臭水溝去抱石而死,但是她看到那個女孩對他的擔憂和關心,即使那女孩臉孔維持著陰沉,眼神卻是騙不了人的,在這種人身邊,她相信黑浩吃不到什麼苦頭。
「裘德奉命去追他。」希麗雅道。
「而你是來追捕我的。」
「沒錯,命令是這樣指示的,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否則在更早之前我就來捉人了。婕,聽我說,裘德去抓浩的時候慘敗而歸,據說是讓一個年輕女孩給打得落花流水,那女孩還親自撥了電話給『他』——」
「什麼?!那個女孩……」好勇敢!是什麼原因讓一個纖瘦的女孩能夠鼓起莫大的勇氣打電話給「他」,那個掌控著他們生命的男人?!
良久,黑婕聽到自己問出了聲音——
「然後呢?」
「『他』放過浩了。」
「不可能……」黑婕低聲否認,在門後不住地搖頭,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結果。「不可能!」她幾乎是吼叫出來。「『他』怎麼可能這樣做?!『他』一直將我們視為寶貝,是『他』研究的驕傲,對『他』而言,『他』花了大半輩子的歲月創造出我們,絕不是說放就會放的——」
「或許是那女孩的勇敢讓『他』改變了心意,也或許浩對『他』來說僅僅是你們之中最微不足道的,老鼠這種生物並不珍貴,或許……有更多我和你都猜不透的或許,總之,這是事實,浩的資料已經從研究所的檔案庫裡除名,研究所再也不會對他採取任何行動,也不會再有人去騷擾他。」希麗雅的聲音帶著笑意,似乎也在替黑浩感到高興。
「好好……」
現在的黑浩,不用再提心吊膽,可以真正展開他的新人生,有那樣勇敢的女孩陪著他,他的未來會更平順圓滿吧,屬於他的陽光笑容也會更加燦爛吧。
「所以,我想並不是全然沒有後路可退,浩可以,也許……你也可以。」
黑婕聽到希麗雅的聲音說出她心底湧起的希冀。
她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她也想跟黑浩一樣,獲得完全的自由,和研究所再無瓜葛,毫無顧慮地留在孟恩愷身邊,享受他總是那麼縱容、嬌寵她的對待方式。
可是她沒有一個勇敢的女孩來替她爭取這些,沒有。
「我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能像黑浩那樣,光明正大地呼吸這世界的新鮮空氣?
「婕,你先告訴我,你想留在這裡嗎?在這裡的生活遠比在研究所好嗎?你適應了嗎?」一連三個問題,直抵核心。
希麗雅等了好半晌,門裡都沒有聲音傳來。
「婕?婕,你還在嗎?」她呼喚著黑婕。
「我還在。」黑婕的聲音有氣無力,安靜了一分鐘才幽幽歎息,「我並不適應這個世界,我對這種生活感到惶恐,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被逮回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在眾人面前不小心變成獵豹,不知道除了這裡我還能去哪——你想聽的是這個嗎?!」她的口氣轉冷,幾乎能讓人察覺到她的怒意,「你們把我們變成這樣,就是要讓我們離開研究所後毫無生路,撞得灰頭土臉之後再爬回去求你們收留?!」
「婕,我如果是這樣想,就不用特意支開派來支援我抓人的三位男成員,大可以像裘德那樣,用麻醉槍逼你就範。我不希望你再回去,但是如果你在這裡無法生存、無法融入,或許回去對你才是最好的選擇。」
「好或不好,應該讓我自己選擇。」
「沒錯,而我則是必須將好或不好分析給你知道,再由你決定去留。」
「什麼好或不好?」
「我知道你喜歡那個男人,也信賴那個男人,但是你必須接受他的一切,就如同他接受你一樣。他和你不同,他不是一個被孤獨侵蝕的人,他不像你,遇到了喜歡的人就一頭栽進去,將自己毫無保留地給了他,他有他的生活圈子,對你而言,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對他來說呢?他將你視為什麼?他給過你承諾?還是他承認過你是他的誰?」
黑婕無語。
她清楚自己已經把孟恩愷放在好重要好重要的位置上,只要他說出一句「我討厭你」,那種揪心的疼,遠勝過強烈電流燒燙在皮膚上的劇痛。
可是他呢?他將她擱在哪裡?
他不是她,他擁有一個視他如命的母親,安穩的工作、平順的人生,他樣樣不缺,他會像她一樣這麼珍惜著愛戀的對象嗎?
她不是不信任他,她感受得到他對她的好,以及認真地教導她、包容她,但是這些跟養只寵物有什麼不一樣?她分不清楚,寵一個人和寵一隻動物有什麼不同?
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知道自己在鬧脾氣,那是因為她覺得很心慌,明白自己已經被研究所的人盯上,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抓回去,她應該要捨棄這裡盡速逃脫,可是又不想離開他,這種時候她只需要他安撫她的情緒,需要他告訴她——將她留下,是因為他重視她就如同她重視他一樣。只要這麼簡單一句話,她就可以勇氣滿滿,無懼地面對希麗雅,大聲告訴她,他給過她承諾……
但是他從沒說過,沒說過她之於他,究竟是什麼?
他帶她回來,和帶那些流浪貓狗回來又有什麼不同?
希麗雅的聲音又透過門板傳來——
「我相信他對你好,因為要打進你心裡的人,勢必要讓你感覺到他的善意,否則你根本不容誰近身,但是你知道他母親討厭你嗎?你如果要擁有他,對於他的家人,你也一樣要接受,我不認為他母親只是單純因為你的個性而不喜歡你,她是將你視為敵人,身處這種環境裡,你受得了嗎?」
「她不喜歡我,我也不要喜歡她就好。」哼,她只要有孟恩愷就好。
「聽聽,你這麼任性。」希麗雅搖著頭,「那是他母親,如果他會為了一個女人而不要自己的母親,以後他也會為了另一個女人而不要你。」一個人如果泯滅良心至此,似乎也不用奢望他將來有什麼長進,狼心狗肺要改可是很難的。
「為什麼你要說得這麼複雜?我不能只是單單純純的擁有他就好了嗎?」
「我怕你的單純會讓自己受傷。」在這個世界上的事情,並不是每一件都像黑婕所想的那麼簡單。
「只要離開研究所,再也沒有什麼能傷害我。」黑婕掄緊拳,倔強說道。
「真是這樣嗎?那麼接下來的問題你也能迎刃而解了?」希麗雅緩緩轉身,對剛剛返家的孟氏母子頷首致意,嘴巴卻沒有因此而停下,仍用外國腔調說出流利的中文:「他們若知道,你的『特殊基因』導致你永遠都不可能生下一男半女,而孟先生是孟家獨子,不曉得他們做何反應,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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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大風暴,在孟家掃出一片狼藉和措手不及的混亂。
孟家媽媽已經跳腳跳了足足三個鐘頭,嘴裡重複的數落大同小異,堂堂邁入第四十遍——
「我們家怎麼可以要一個不能傳宗接代的媳婦,孟家的香火怎能斷送在這個女人手上,你教我拿什麼顏面去見孟家的列祖列宗呀?!」
黑婕縮在單人沙發裡,專注地瞅著地板,像是那上頭畫著價值億萬的藏寶地圖,而她正心無旁騖地解開寶藏的密語——
「這是很嚴重的事嗎?」她噘著紅唇嘀咕,音量當然比不過另一角上演的哀爹哭娘告奶奶戲碼,她又將腦袋埋進自己曲起的膝蓋間,怎麼也想不透希麗雅最後留下的那句話有什麼好震驚的。
希麗雅並不是故意要破壞黑婕渴望留下來的心願,而是她清楚,這個問題終究會成為黑婕留在孟家的最大爭執點,既然如此,乾脆就趁此時將最棘手的問題攤開在三人面前,處理得來,日後一帆風順的日子才不會是奢望;若處理不來,早早讓黑婕重新思索去留也好。
孟恩愷陪坐在沙發扶手上,安撫地拍拍她的肩。
「有點嚴重。」至少對於他母親這種觀念保守的傳統婦女來說,就算外星人佔領了總統府也不及傳宗接代來得事關重大。
「能不生出像我一樣半人半獸的小孩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嗎?」她還是不理解孟家媽媽的激動,生育這件事在她眼中是那麼單純渺小,一點也不重要。「如果再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出世,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另一個你能接受他,那生下來做什麼?讓他痛苦嗎?」她扯出苦笑。
老實說,從希麗雅口中聽到這個事實,她鬆了一口氣,知道這種可怕的基因只到她為止,讓她有股想大笑的衝動,可是她什麼反應都還來不及做,便被孟家媽媽驚天動地的嚷叫給打斷,直到現在,她才有辦法說出心裡的想法,可是想笑的念頭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他們臉上看到的失望。
「你也覺得這件事很嚴重?」
「我不覺得呀,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聳肩。
她不知道他是說真說假,她看不出來他現在的笑容到底代表著什麼,想問,卻沒有機會,因為他被孟家媽媽強行拉開,好像她會傳染什麼重大疾病似的。
「阿愷,你沒聽到那個外國小姐說的話嗎?!不准你再和她這麼接近!」這下子,孟家媽媽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阻止兩人繼續發展。
「媽,都什麼年代了——」
「這跟什麼年代有啥關係?!以前的人和現在的人都要傳宗接代,又不是說現在的人絕子絕孫就沒關係!我現在認真的告訴你,我不准你跟這個不能生的女人在一起,我要在有生之年看到我的孫子出世!」孟家媽媽見他有開口的徵兆,立刻再堵一句:「別忘了,你是孟家的獨子。」
這句話像是封口特效藥,讓孟恩愷無法反駁。
「阿愷。」孟家媽媽放軟了聲音,「我知道你也很喜歡小孩嘛,明天媽媽讓陳太太拿一些女孩子的照片過來給你選,我保證,很快你就會有個胖嘟嘟的小傢伙喊你爸爸了。」她是很討厭有個名為「妻子」的女人來霸佔她的兒子,但這不代表她不想要孫子,反正大不了先娶個女人進來生孩子,再用離婚將人掃地出門,這麼一來,她不但有了兒子,連孫子也有了。
黑婕不發一語站起身,深深望了孟家母子一眼,轉身走往二樓階梯,在繞過孟恩愷身邊時,察覺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她一把甩開。
想想,現在的情況也不適合和黑婕談什麼,有他母親在,只會讓事情演變得更糟,先讓她上樓清靜清靜也好。所以孟恩愷沒跟上去,不過原先窩在電視上小憩的都督靈巧躍下,向他喵了聲,好似說著「我幫你去安撫女王」,尾隨著她而去。
才轉進了階梯,卻發現黑婕坐在第三階上頭,朝它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要偷聽噢?
「喵。」行,我這只高貴到無人能及的都督就捨命陪女王—
都督無暇再發表任何言論,因為它被黑婕一把揪進懷裡,雙掌摀住它的貓嘴,不讓任何雜音從它嘴裡洩漏出去。
隔著一片薄牆,孟家母子還在同一個話題上打轉。
「阿愷,你還沒有答應我永遠都不再和她有瓜葛,最好明天就教她回家吃自己。」孟家媽媽想要兒子保證和黑婕老死不相往來。
過了足以讓人思索出長篇大論的許久時間,孟恩愷卻只有六個字回答:
「我不會答應你。」
孟家媽媽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會這麼說。因為她看到了兒子臉上從未有過的堅定反抗,她曾經使計破壞過兒子的幾段感情,他雖然偶有不悅,但從不曾用如此凜冽的口吻拒絕,他真的被黑婕帶壞了……
孟家媽媽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施出撒手鑭。
「你要我以後怎麼去見你爸爸……我沒有臉告訴他,孟家香火就斷在我手裡,嗚嗚……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要媽跟你一起背這不孝的罪名就是了,嗚嗚……孩子他爸呀,當年你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我就不用一個人辛苦地拉拔孩子長大,到頭來孩子也不聽話……我實在是好痛心呀,嗚嗚……」
「天……」孟恩愷晃了晃腦袋,覺得要和母親溝通著實困難。
坐在階梯上的黑婕低下頭,小小聲地說:「原來這個問題真的很嚴重……」而不像孟恩愷安撫她的「有點」罷了。
都督含糊應聲:「喵。」當然,你沒聽到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人類多在乎這種事,可不像我們,他們人類老想閹掉我們。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算是一個『人』,他們從我身上奪走太多太多東西了……只是面對這樣的情況,我竟然覺得……」尾音消失。
都督眨著貓眼,突地覺得頭頂的毛被某種液體給弄濕,想抬頭看,黑婕卻快一步將整張臉埋在它的貓毛裡,逐漸的,濕濡的部分越來越大範圍,除此之外,它沒聽見她發出任何聲音,只有熱熱的氣息從她緊抿的唇縫洩出來……或許還有幾絲的嗚咽,聽得不是很清楚。
「喵……」那不是口水,對不對……
然後一整個屋子裡都沒有人再說話,只剩下孟家媽媽像台錄音機重複再重複地播放一樣的嚷嚷。
孟恩愷無力地朝方才黑婕坐的沙發仰躺下去,吁了口氣。
「或許我該做個好孩子,一切都順你的心,如你的意,不過就是個女人,犯不著為了她打壞我們多年的親子關係,我從小就發過誓,這輩子我都不會違逆你的話,因為我的生命是有你才得以存在,若非你,別說我現在有沒有辦法站在這裡和你說話,我可能連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擴散成漣漪,讓哭嚷的孟家媽媽安靜了下來,就連在階梯上的黑婕也聽得一清二楚。
快要……沒辦法呼吸了……
快要……不想呼吸了……
每吸一口氣,肺葉就鼓漲起疼痛,疼得她乾脆想摀住口鼻,不再讓任何會造成痛苦的氣體進入她的身體。
是誰說,逃出了那裡,就會有幸福?
她記不起來了,是黑浩嗎?還是黑凌霄?黑煉?黑凝?黑絡?
她記不起來了……當時那麼混亂,爆炸聲震耳欲聾,她的耳膜裡儘是尖銳的刺痛,她一口叼住黑浩,用最敏捷的速度奔馳,而黑凌霄在那一瞬間展開了他的臂膀,替他們擋下所有的爆裂衝擊,黑絡則是掃去所有撲面而來的碎石鋼板,黑凝在灼熱裡替大家開出生路,黑煉則是將一道道困住他們生命的牆壁給轟開,大家都是傷痕纍纍,甚至是絕望的,就在那個時候,是誰說了那句話來鼓舞大家振作?
是哪個混蛋說的?!
要是有機會見到大家,她一定會好好吼那個混蛋幾句,騙人!騙人!
那只是他們的幻想,全是幻想!
如果能幸福,為什麼她會這麼樣的疼痛?!
黑婕雙腳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只能匍匐在地,靠著四肢爬行才有辦法移動身體,讓自己一步步離開聽覺範圍,爬回二樓。
每上一階,都流下一顆水珠子漬印。
直到推開二樓房門,她在穿衣鏡裡看見了自己的狼狽與不知不覺恢復成獸的模樣,她的哭笑聲,變成了豹狺。
而樓下原本陷入靜寂的兩人並未發現她的動靜,孟恩愷沉默了好久,才又對著母親扯出生硬的笑。
「可是我做不到……我承認我很卑鄙的思考過你的意見,但是我做不到。」他沒露出任何煩躁,旁人就以為他無動於衷,但是他的情緒都藏在皮相之下,並不是非得露出一副煩惱至極的模樣,才能證明他在苦惱。「我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態而跟黑婕在一起的,最初,我是因為同情她,就像你每次見到路邊的流浪貓狗都會心軟一樣,我是由同情開始,可是同情變了質,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並不知道,在我察覺之時,它就已經變質了,我開始討好她,做出一些我以為只是舉手之勞,而實際上我卻不曾替別人做過的事,我開始在你面前替她說話,希望你能像我一樣接納她,我甚至開始覺得只要能博她一笑,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去做的,如果是你,你將這些情緒定義成什麼?」他像個拉著母親裙擺認真問問題的孩子,等待母親回答。
那是愛吧。
由同情轉而心疼,再由心疼變為疼寵,最後放任自己成為她的俘虜。
孟家媽媽不敢回答,彷彿只要她說出了答案,就再也沒有立場阻止兒子繼續和黑婕糾纏。
兒子從沒為了哪個女人和她這般對談,以往只要是她不喜歡的,他也就斷得乾淨,讓她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獨佔他,可是黑婕出現了,她看到兒子的改變,每次只要她數落黑婕的不是,他就會替黑婕辯解,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你只是……誤以為自己愛上她了,那很正常,她很美麗,是個會吸引男人目光的女孩,你只是……」她還試圖以謊言搪塞他。
「我看過她最不漂亮的一面,媽,我不是孩子了,你不能再用這種方法哄騙我。」他連她撲殺人的狠樣都領教過了,怎麼能說是被她的美好所吸引?「我一想到初次見到她的情況,我還會替她心疼,她並不像你所看到的美好,她有她的不堪,是我自私強將她帶回來的,是我自私強將她留下來的,我……不想讓她離開這裡,我會替她擔心、替她煩惱,我知道她只有我了,一天一天看見她將我滿滿地裝在眼裡,我心裡是驕傲的,是我放任她到這種地步,或許這也正是我的目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已經是這個家的一分子了。」
「媽也只有你呀!那你要怎麼樣?!為了她,不要我這個做媽的?!」
他越來越沒有表情,像尊雕像坐在那裡,不像以前和母親偶有小爭執時,總會輕攬她的肩軟言安撫。
「我只是希望,你拿對待你自己的方法來對待她。」他淡淡地說。
不要寬以律己,嚴以待人。
「我——」
「當年的你認為真愛無敵,只要有愛,什麼長輩的反對都可以不管,如果你現在仍能這樣想,事情會變得很簡單。不要將自己的『愛情』視為全天下最聖潔的,而別人的『愛情』就視為錯誤,這樣不公平。」他取下眼鏡,緩緩閉起雙眼,似乎不想看清這個世界。「我不想在你與她之間做出選擇。」
「但是她不能生小孩呀!我們孟家的血緣……」孟家媽媽只能緊揪著這一點,進行微弱的反抗。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血緣這種東西,在我們孟家還存在嗎?」他半瞇的眼,轉向自己喊了近三十年的母親。「在你從孤兒院將我領養回來的那一天起,維繫我們母子關係的,就不是靠著血緣了,不是嗎?媽。」
這一聲「媽」,變得沉重。
他並不是孟家夫婦所生的那名遺腹子,早在幾十年前,真正的孟家孩子就因病去世,他是孟母為了填補心裡的大空缺而領養的孩子,將他視如己出、疼他如命,即使他是來代替孟家早逝的孩子活下來,在他心裡,也已經切切實實將她當成親生母親,他從不懷疑這點,所以當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孟母本來以為親子的關係必定破碎而失聲哭泣,但沒有,他說的唯一一句話是——「媽,我餓了,今晚吃什麼?」,然後一切像不曾發生過一樣,他並沒有因為明白自己非她所生而反抗變壞或歇斯底里,因為他知道,她是真的將他當兒子在寵愛,就算不是出自她懷胎十月又如何,他相信一個親生母親也不見得能做到她那樣,他心滿意足了,真的。
如果現在要用血緣來牽繫孟家人,那麼他的存在又算什麼?他從頭到腳沒有一處是源自於孟家夫婦,孟家的血緣早在幾十年前就結束了,如果孟母願意讓他這個「外來人」繼承孟家血統,又為什麼要在乎接下來的孟家孫子是從何處來的呢?
孟母像是整個人被抽掉精氣,身軀一軟,跟著癱坐在長沙發上,雙眼濕濡,卻沒有再掉眼淚。
「也許,我們可以再收養一個孩子,兩個、三個也行,他們會跟著姓孟,成為我們孟家的子孫,就算有一天他們發現了自己的身世,那又何妨?只要我們對待他們就像你對待我一樣,那麼全心全意、那麼無私,我不相信他們會比不上真正由我血脈傳下去的孩子,他們會感恩、會懂事、會同等回饋,如同我現在一樣,媽。」孟恩愷伸手握住了孟母的手,輕輕捏握。「你會因為領養回來的我不能生育而不認我這個兒子嗎?」他的聲音好輕,問出假設。
「怎麼可能!」孟母心慌地反握住他的手。
「那麼,對黑婕也寬容一點,好嗎?」
孟母低垂著頭,無法說出任何一個字,足足過了好幾十分鐘,她才淺緩地點了點頭,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出來。
「你那麼寬宏大量,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因為你是那麼溫柔而有耐心地教養沒有孟家血緣的我,你一定也可以包容她的。」孟恩愷給了她一個擁抱,輕聲對她道謝。
也許在短期之內,口頭上的答應不代表心裡的認同,但他相信,總有一天,母親會真誠地接納黑婕,完完全全的。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破壞客廳安寧的聲音,是都督從二樓階梯上摔滾下來的痛嚷,它像顆毛球一路彈彈眺跳,直到越過最後一階癱死在平台上,但它只容許自己暈眩三秒鐘,立刻就拖著全身像斷掉又重新組合起來的貓骨頭爬到孟恩愷面前。
「喵喵!喵喵喵!」
翻譯:不好!女王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