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天處,一團巨大黑雲盤踞。
天幕暗沈略帶幽藍,那團巨雲則成真玄之色,以旋風騰躍之姿懸浮於穹蒼上,如漩渦生於天際,要將十六雪峰盡數吸吞般。
「亂雲橫渡……」她輕聲一歎,眉兒有些擰了。「那時也是這樣的。」
「那時?」
「大半年前,狼群無端端衝下山的那時。」她看向他,眉間憂色仍在,嘴角卻揚了揚。「那陣子,天際也常是橫著一大塊黑雲,古古怪怪的,阿爹就說,要出事的……」她咬咬唇,眸光斂下。「……果真應了爹所說,真出大事,那群狼少說有上百頭,也不曉得怎麼聚在一塊兒,真應了爹說的呀……」
他走近,影子罩住小姑娘身子。
見她低頭不語了,他舉掌輕覆她頭頂心。
「你爹呢?你話裡三句不離他,怎地不見樊大叔?」
她頭頂發燙,心口發燙,全身皆燙,只因他輕輕、輕輕的一覆。
呼息聲過濃,她勉力克制著。
熱力往眼眶裡送,她用力眨眸再眨眸,眨退那股熱浪……原來,還是太軟弱,以為獨自一個也能過活,哪知別人小小送暖,她就快支持不住,尤其是面前這位公子,隨便一出手便能誘發什麼,她真想撲進他懷裡,想圈抱他的腰好好哭一場,想跟他說好多、好多話……
內心翻騰到最後,她抬起小臉,指著不遠處的兩座墳靜靜道:「……我爹半年前過世了,墳頭在那兒,就埋在我娘親墳邊。」
是他之前瞧見的兩座墳。一座已舊,另一座較為新些。
半年前嗎?他靜默了會兒,收回復在她發心的手,嗓音溫柔略啞,問:「樊大叔的死,跟那時狼群闖下山有關,是嗎?」
小小腦袋瓜一抬,卻不看他,那眸光平放在他胸前,翹長睫毛如同小扇,密密濃濃。「嗯……」低應一聲,她點點頭。
夜風來回穿梭,冷颼颼的,她像似打了個寒顫。
她發抖的模樣落進他眼裡,倔強中卻透股可憐勁兒,說實話,頗惹人心疼。
他是心疼她,小小年紀,小小身子骨和小小的力氣,要和這天地掙一口氣確實不易,她越是犯強,往後要面對的難關怕是只會多不會少,既知如此,倒不如就跟了他。
跟在他身旁,衣食無缺,他願養她,只要……她乖乖順從他的意思過活。
「你雙親皆已亡故,這世間,僅剩你孤身一個。」
那聲音聽起來宛若歎息,像在可憐她……樊香實驀地深吸口氣,抬頭挺胸,咧嘴掛上大大笑容。
「是啊,沒爹沒娘、沒兄弟沒姊妹,就我一個了。」
原想裝灑脫混過去,哪知一襲寒風當頭掃來,抬頭挺胸頓時變成縮頸抱臂,她挲挲雙手,扭著鼻頭忽然打出一個小噴嚏。
「……唔,好冷啊,公子快進屋、快進屋,別凍著嘍!我再到小穀倉那兒巡一眼,穀倉裡圈了一個小角落養雞呢,大公雞、大母雞,好幾隻小雞仔,還有公子那兩匹大馬,都不能挨凍啊!」
丟下話,她畏冷般縮著頸子跑開。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小身影消失在屋牆另一邊。
負手靜佇,屋前雪地上的頎長身軀像座雕像,他俊龐面無表情,黑墨墨的瞳眸如探不出底端的深潭,冷然不具光采,盡掩心思……
*
一刻鐘後。
樊香實剛替一窩雞鋪好厚厚一層乾草,外頭傳來馬蹄雜沓聲。
她急忙跑出小穀倉,一瞧,眼前景象讓她陡地頓住腳步,怔在原地。
小屋前來了十多騎人馬和一輛馬車,為首的是一位蓄著短胡的中年漢子。
那人翻身下馬,大步走向長身而立的陸芳遠面前,厚嗓持平,道:「公子,我把咱們的人手全召回了,半數以上已遣他們先回『松濤居』,另外拉來一輛馬車,是替小姐準備的。」
「和叔是看到我沿途留下的記號,才尋到此處?」陸芳遠淡淡問。
「是。全因看見公子所作的記號,才知小姐已被公子找著,但雪勢時大時小,公子留下的記號有些被掩住,因此多費了些時候才趕到,請公子原諒。」
「無妨。」陸芳遠笑了笑,面龐忽地一側,朝她看來。「幸好有這位小姑娘仗義相助,給我和菱歌做了頓熱食,還把暖炕讓出來。」
瞬間,眾人目光齊齊會聚過來,連十來雙大馬眼也一同瞪過來一般,樊香實雙眸瞠圓,臉一紅,不由得小退半步。
被喚作「和叔」的中年漢子精目炯炯,望著她正欲說話,此時,屋門讓人從裡邊打了開,美人身披白狐裘倚門而立。
「和叔,原來……你們也來了……」
殷菱歌幽喃一聲,隨即抿唇不語。
她剛從暖炕上爬起,雖自個兒裹上白狐裘,這一開門吹了風,眨眼間玉臉又凍白,不禁輕咳起來。
陸芳遠旋身去到她身邊,托著她的肘,一掌拍撫她的背。「瞧,自個兒都照顧不好,真放你離開,走得出北冥十六峰嗎?」
和叔緊接著道:「小姐,公子已在域外拿到那味珍藥,他一回到北冥,聽到小姐離家出走,馬不停蹄又奔出來尋您,都好幾夜沒交睫睡下……您就隨咱們回去吧?」
殷菱歌不說話,僅是白著小臉,淡擰眉心,偎在師哥懷裡。
陸芳遠將她打橫抱起。
此時,和叔一個手勢,拖在後頭的那輛馬車便被拉到前面來。
一名手下幫忙撩開保暖的厚布車簾,陸芳遠將人直接送進車內,讓師妹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再替她蓋好羽被,確保她從頭到腳都溫溫暖暖,不受丁點風寒。
安置好一切之後,他撫了撫她的雪額,柔聲道:「好好歇著,等你醒時,咱們也都回『松濤居』了。」
殷菱歌軟弱無力地低應了聲,透過眼縫兒覷見他要退出,她倏地瞠開眸子,一手揪住他的袖。「師哥……」
「嗯?」
「別打那小姑娘的主意。」
兩雙各有風情的眼眸定定交會,陸芳遠徐慢地眨動雙目,嘴角一勾。
「好。我不打她主意。」
「真的?」美臉仍有不安。
「當然。」他頷首。「她待咱們好,我也待她好便是。」
待她好……他知道樊家小姑娘渴求些什麼。
害怕孤獨的人兒,只要施捨一點點溫情,便足以令對方死心塌地,永遠追隨,她想要的,他自信能給得起,即便是裝出來,他也能扮個十足十。
他會待那無父無母的小姑娘好的。
然而啊,若要待她好,自然得把她弄到身邊啊……
樊香實拖著腳步慢吞吞晃回屋子裡。
好……好溫暖哪……
她怕美姑娘禁不住凍寒,所以把炕床燒得火熱,此時從外頭回到屋內,熱呼呼的氣驀地包圍過來,她凍冷的白頰突感一陣麻,皆因冷熱交替太過急速之因。
有些恍惚地坐上炕頭,她低頭望著掂在手裡的一袋金子,鼓鼓的一小袋,是那位和叔方才離去之前硬塞給她的……
和叔說,這是謝禮,謝謝她行了方便,照顧他們家的一雙主子。
是說,她要金子幹什麼?
住在這兒,她有屋有炕、有水有糧,過冬的準備全做足了,還留有好幾大把種籽,就等著春天來臨時,在爹爹留給她的坡地梯田里播種,真要送她謝禮,還不如找一大坨爛泥送她。這時節啊,泥土全壓在雪地下凍得硬邦邦,掘都掘不了,爛泥多好,軟烘烘又稠呼呼,養分飽滿,種籽一落爛泥裡,準能萌出漂亮小芽,而金子……能幹麼?
唔……唉,不想了不想了!
「樊香實,睡覺!」
深吸一口氣,她將金子拋到炕邊角落,倒頭欲睡。
可是小腦袋瓜才沾了枕,似思及何事,整個人復又跳起。
「啊!那、那兩匹馬!」
窩在她小穀倉裡的兩匹駿馬被主人遺忘了!
呃,不只馬匹啊,還有男子的藏青色披風,此時仍隨意掛在椅背上。
她爬下暖炕,沒多想,憑直覺已將男子款式的披風拖過來抱在懷裡。
一抹冷香由披風中散游而出,似有若無地盈入鼻間,這香氣不似姑娘家的那些胭脂水粉和花草熏香,而是更淡薄的氣味,冷淡時像一捧清雪,若能透出些許暖色,則如一杯澄湯暖手的好茶。
她偷偷摸摸把臉埋在披風裡,屋內明明只她一個,也不知怕誰瞧見。
披風的主人離開時,原以為他會轉回來跟她說幾句道別的話,可是沒有,他將美姑娘抱進馬車內安頓好了之後,隨即跨上手下為他準備的馬匹,在一群人馬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其實也沒啥好惆悵,不就沒說著話而已嗎?
在那位公子爺眼裡,她樊香實僅是個萍水相逢的小丫頭片子,還能有什麼?
唔……只是那兩匹大馬可讓她頭疼了,牠們胃口奇大,她根本養不起。過冬的糧食算得上充足,但若加上兩匹駿馬來分食,那就勉強了,得想辦法把馬送還啊……
至於他的藏青色披風……嗯……不想還,可以嗎?但為什麼不想還?怎能扣住人家的東西不還?
隆隆——轟隆隆——
她腦袋瓜還想著該拿披風怎麼辦,尚未理出頭緒,屋外卻傳來不尋常的聲響。
是「松濤居」的人馬去而復返?!
怕被窺看出什麼似的,她臉蛋爆紅,連忙丟開披風。
隆隆——轟轟——轟轟轟——
聲音由遠而近,地面震動,如萬馬奔騰!
不對勁啊!
她急急衝出小屋,用來綁頭髮的細布條整個鬆脫了,她及腰的髮絲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大雪打得亂揚。
大口、大口喘息,她抓開掩住視線的飛發,瞇眸一看——
結結實實倒抽一口寒氣。
確實是……萬馬奔騰……雪塊滾落之速快得不可思議,像上萬匹白馬齊齊從高處衝落,往小屋的所在處衝來!
大雪崩!
細瞇的眸子陡地瞠圓,她車轉回身,拔腿往小穀倉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