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提氣想挽留那注血氣,但溫熱終失,她氣洩神散。
到頭來,還是虛空一場。
竟是虛空一聲……
她在虛空中找到自己,似夢境又非夢境,她不管,直朝前奮力而行。
「你走開,不要跟來!」
樊香實回頭對那青衫男子揚聲嚷嚷,霧太濃,濕氣沉重,她的衫擺與鞋子彷彿濕透,每踏出一步都覺黏滯難行。
那男子身影漸漸行近,不理會她的阻遏,霧從他臉上散開,清美面龐曾是她最喜愛的……唔,即便現下,她仍是喜愛啦!
「你還要什麼?我把該還的還清,不欠你了,你別跟著我!」她生著氣,卻沒學會如何這他大發脾氣,只曉得自個兒氣自個兒,頂多鼓著雙腮瞪人。
「別走遠了。」男人這麼說,嗓音幽柔,望著她的眼神無比專注,像似只看著她,不論發生任何事,只願這樣看著她。
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頭一甩,轉身再走。
面前依舊大霧茫茫,她不知身所何在,不知該走往哪裡,但無所謂的,只要走得遠遠,把那抹青衫影狠狠甩開,那便好。
或者這是她的陰間路。
她嗅到夜合香氣,有花香一路送,她亦頗為安慰。
她忽而回眸,身後已無人,霧氣重重。
明明是她要的結果。心中卻悵然若失。但既是陰間路。又怎能讓他跟來?
攥著小拳頭揉揉起霧的雙眸,她深吸口氣,一回身,陡地驚喘。
「你、你你……」瞪著那突然擋住她去路的男人,說不出話。
「我說,別走遠了。我說的話,你不聽了嗎?」他低柔問。
曾經,他說什麼,她都聽,他要她做什麼,她都做。但,畢竟是曾經。她依然瞠眸瞪著他,抿唇無語,很努力地想擊退不斷竄上鼻腔和眼眶的熱潮。
「回去。」他道。
她不答話,選了另一方向想奔進霧中,哪知他似移形換位,她竟自投羅網撞進他懷裡。
「跟我回去。」
回哪裡去?哪裡有她安身之到?
爹娘留給她的小屋早都沒了,而他養她整整八年,她能還的都還上了,能給的全給了,他的地方又如何能待?
她拳打腳踢掙扎起來,邊哭邊罵,邊罵邊哭,胸房好痛好痛……
*
「咦……阿實?阿實,醒了嗎?!噢——娘啊,我的眼睛!沒想到連作夢,你手勁都這麼猛!樊香實,要是醒了,就給你小伍爺爺開個眼,別揮來打去——」
樊香實皺眉低「唔」一聲,眼皮子終於掀開。
她仍昏沉沉,滿額冷汗,但此時坐在榻邊俯身望她的這張臉,她認得。
「小伍……你、你怎麼跟我一塊兒來?你也死了嗎……」
「少咒我!什麼死不死的?!我活得好好!」的見她神識不清,他也懶得跟她計較,只急急道:「阿實,你是不是惹惱公子了?你被關在這煉丹房後的密室都十來天了,大夥兒問起你,公子只說你得了病,需要行氣調養,所以抓你來閉關……唔,不過現下瞧你臉白得跟塗麵粉似的,真得病了呀?還是中毒?」
當了多些年藥僮,如今已升格管著新進藥僮的小伍多少從陸芳遠身上學了幾手,他皺皺鼻子猛嗅,沒聞到什麼毒物氣味,遂又把起樊香實的手脈,脈象極沉,不好斷定。
「哎呀,你到底怎麼了?我是偷溜進來的,這密室開關我還是偷覷公子許久才找著的,大夥兒全等著我帶消息出去……樊香實!別又睡了,你跟我說說話啊!」
勉強撐起精神,扯唇一笑。「我沒中毒……只是……可能得調養一段時候了……」在那片黑霧中走那麼久、那麼遠,霧一散,怎又回到這世間?
小伍撇撇嘴道:「公子也真是的,要調養幹麼抓你閉關?而且他……他還……」臉泛紅,他頭一甩。「他還拒絕了大娘和婆婆的好意,說由他親自顧著你便成,這、這哪成?公子根本把你當成他的了,這麼大大咧咧、不遮不掩的,你到底是女孩兒家,很吃虧的你曉不曉得?」
樊香實虛弱又笑,除了笑,實在不知作何表情。
「小伍,謝謝你……我、我不會有事的……你快些出去,別被瞧見了,公子他、他原是不讓人知道的……」所以才把她困在密室裡吧?
能活,當然好。
阿爹教過她的,只要有一線生機,總得努力活下去。
她求活,若有機會,定是費勁掙一條生路。
只是她不懂……不懂他為何救她?
他要的是她的心頭血,取出那寶血,在他眼中她就成無用之物,已廢了的玩意兒,又何必花心思去救?
不懂啊不懂……她倦極般正欲閉眸,卻聽小伍一聲顫呼。
她背脊亦隨著發顫,循著小伍的視線望去,密室的暗門竟已開啟。
闊袖寬衫,正是那抹淡青色澤。
她腦中沉甸甸,心頭也沉甸甸,知道小伍要遭殃了,掀唇欲語,卻什麼都說不出。
隱約間,似聽到那人低沉一聲「出去」。
……叫誰出去呢?
挨在她榻邊的小伍不見了,她吸氣再吸氣,進入胸肺內的氣卻如此之少。
待她再次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竟也是一張男性面龐,但已不是小伍,是他,那個她最最不願見著、卻又最最喜愛的男子。
「醒了?」陸芳遠低嗄問,眉目微沉,似不確定她是否真醒。
她定定看他,一時間胸內風起雲湧,無數、無數的情緒起伏交騰。
她身子顫抖抖,一顆心亦顫個不停,顫著,劇痛著,彷彿當日那刺入之痛重演,她疼到面色若紙,早無血色的臉更白三分,幾是澄透。
「小伍他……你、你別為難他……」咬牙,她硬擠出話。「你不願旁人知道我帶傷的因由,我……我不會說的……你別為難小伍……」
他雙目一盧浮宮,似發怒了,但怒氣未發,僅沉聲道:「放心,我只罰他在煉丹房守夜半月,不會殺他。」
聞言,她神態一鬆,合睫又想睡去。
忽而胸前一涼,她發顫,雙眸陡又掀開。「你、你……不要……」
他揭開她的衣,外衫和裡衣都掀開了。
她大驚,開始拳打腳踢,之前是在夢境中揮打,肉身不覺特別痛楚,此時動手動腳在他掌下沒命般掙扎,一動,她咻咻喘氣,五指連心,指動心也動,扯得她心脈痛到不行。
「別掙扎。再動,吃苦的是你自己。」他按住她裸肩。
樊香實確實也無力再動,額上冷汗越冒越多,泛涼肌膚感覺到他透出熱氣的指溫,讓她身子一下子緊繃,一下子發軟,腹內竟興起曖昧的酸軟,動欲的滋味從丹田漫開……都這模樣,都落到這地步,她還是抵擋不住他的親近,這身子太熟悉他的碰觸,像被馴化的獸,嗅到他的氣味、感覺到他,便收斂了爪子,由著他予取予求。
她的傷在左乳上方,他掌心虛貼著,往那小小深洞撒進藥粉。
她感受到他的專注,感受到他的貼近和氣息……牙一咬,她抿住幾要出口的吟哦,小臉側向一邊,閉眸不願去看。
實在該唾棄自己,怎麼這麼禁不起撩撥?
她、她真該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忍到眼角滲淚,她雙頰白中透出虛紅,好半晌,那折磨她心志的敷藥之舉終於結束,他在那傷上覆蓋淨布,再一層層替她將衣物拉上。
溫柔的指撫上她的頰,沿著她側顏姣好的弧度緩緩撫摸,她呼息一顫,氣他也氣自己,藏在眼角的淚水氣到滲流出來,被他輕柔一揩。
走開!快走開!別再招惹她!
她很弱、很無用,撐不住的!
好心點,別這麼玩她!
上天沒聽從她的願望,他就賴在那兒,一手還探去按她的手脈。
靜謐謐且緊繃的氛圍裡,他突然啟唇出聲,徐慢道:「按我師父殷顯人當年寫下的療法,取得『血鹿胎』後,必得再尋一名初潮將至而未至的少女,讓她吃下『血鹿胎』,再助其行氣,將胎血化開後,再重聚於少女心頭,然後慢慢將養這抹血,可養上八到十年,養成後,少女心頭血成為最純、最佳的藥引,無論混進任一味藥中,皆能提出最強藥效。」
樊香實真的、真的沒想哭,但眼淚卻違背她的意願,流過一波又一波。
儘管她緊緊閉眸,那些濕潤的叛徒仍舊不斷滲出眼角,被他拭過又拭。
她不看他!
不要看他!
「阿實……」
聽到那聲低喚,她突然嗚嗚哭出聲,下一瞬又狠狠咬住唇瓣。
「你在那時闖了進來,在我終於拿到『血鹿胎』,急著想找一名小姑娘當『藥器』的時候闖了進來。」他的手太過溫柔,一遍又一遍撫弄她的濕頰,揩掉她翹睫上的露珠,然後拂開黏在她濕頰上的髮絲。「於是我噁心一起,將那方『血鹿胎』盡數餵了你,你這一頭深紫發,亦是食盡『血鹿胎』才成這模樣……我保你性命,就為往後取你心頭血,你現下氣我、恨我,皆是該當……你好好養著,等身子大好了,留在『松濤居』裡,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我不會虧待你。」略頓。「就當作我對你的補償。」
又有什麼往心裡扎進,樊香實呼息一濃。
她不懂他了,原來自始至終從未懂過……既要傷害她,又為何救她?還說什麼補償?她又哪裡需要他償還什麼?
緩緩地,她轉過臉,張眼瞧他。
他表情一如往常,就那雙眼神深黝了些,彷彿掩住了點似有若無的東西。
「什麼補償……我、我不需要的……」她喘息,無奈苦笑,硬把一字字說得明白。「那裡還債……說到底,還得感恩公子當時出手救我一命,如今還了該還的,了結這段緣,那、那也是該當……」
他眉峰一蹙,長目細瞇了瞇。
她也不怕他著惱,蒼顏再次撇向一邊,這會兒她未閉眸,那根頭尖尾鈍的鋼針就擱在榻邊矮几上,落進她眼裡。
她怔怔盯著它,鋼針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問:「我的心頭血是怎麼取出?又……又如何活下來?」
週遭靜極,她本以為他沉吟不答,卻聽他平靜道——
「鋼針中空,針中有針,直入你任脈左側半寸之處,那裡心經匯入心室交合之點,刺中後,再以緩勁彈針,引出三滴心頭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門關走過一遭,虛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慘慘一笑。「那確實是公子手下留情……我聽了封無涯那些話,都覺自個兒小命必然不保……公子為救小姐,把阿實養了那麼久,即便小姐後來離開,不知歸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飲鹿血,月復一月……」
他仍專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陰間路上那這大霧中,那青衫客注視她時的目光一模一樣,專注到深不可測,讓她難以承受。
她挪開眸線,潤潤略乾的唇瓣,輕聲問:「小姐那邊怎麼樣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斂的睫不安分地動了動,卻見他從袖底掏出一個扁匣。
他打開匣蓋,將匣子放在她枕側。
「今天日陽方落,花就開了,我瞧著幾朵生得很好,全摘來給你。」
匣內裝著十來朵半開的夜合,花香如絲如縷漫開,樊香實眼眶陡又發熱。
男人探袖輕撫她的頰,指端溫柔勾卷她的髮絲,徐雅嗓音欲將人融成一灘柔水般鑽進她耳中——
「待阿實養好了,我陪阿實上『夜合蕩』賞月、賞夜合可好?」
淚滾落下來,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調息,一動氣調息,左胸便痛,但這樣的痛來得太好、太適時……她合該清醒,去了半條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覺,連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著一抽一抽的、有形的、無形的心痛,白著臉,一字字磨出雙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會好好珍惜……」略頓,扯了扯唇角。「當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層裡,我便說過……只要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就該努力活著……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實很承這個情,待我把傷養好,這些事……我誰都不告訴,也、也不會怪罪誰……」喘息,徐徐拉長呼息,想讓胸口別糾得這麼緊。「……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別再騙阿實,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所以……所以你別再說那些哄人的話,也別做那些能收買人心的事……別……別再讓我以為公子真有情……」斷了念想,斷少,她的心也就不那麼痛。
說完話,她覷向他,氣息忽地一滯。
他雙眉壓得極沉,目光更是深沉難,測擺明是動了怒。
他動怒,無形怒濤翻湧而出,週遭之氣驟繃。
他瞪著她,帶看挾柔的雙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驚無懼注視著他,心輕顫,卻坦坦然。
他抿緊薄唇,明明發大火了,卻未對她撒氣。
長身沉靜立起,那張俊龐上的怒色眨眼間已斂得乾淨,起身時,指間猶然勾著她的發,他挲了挲,略緊一握才放開。
「你的傷雖裹了藥,外敷後還需內服,我去取湯藥過來。倘是累了,再睡會兒,等會兒再喚你喝藥。」叮囑之語仍說得徐慢低柔。
樊香實將半張臉壓進枕中,任髮絲輕覆,她不哼聲,感覺他仍在看她,片刻過去才聽到密室壁門滑開之聲。他終於離去了。
花很香。
她張開眸子,那匣子小白花無辜地躺在那兒。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內心不禁一蕩,但如今的她是如夢初醒,會心動,無力回天的心動,卻也明白事情底蘊,不再自困。
細想想,她軟聲指責公子騙她,其實,他從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說了,他想將她帶回「松濤居」,養得肥肥嫩嫩再宰殺,問她跟不跟?是她一逕賴著他、喜歡上他,他把話挑明了,她卻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說的,這幾日都是公子親自照看她,那肯定什麼醜態都被他瞧盡,在他面前真連一丁點兒尊嚴都沒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養好自個兒,養好了,也才有力氣去想將來該何去何從。
不願再欠他,除了一條命,她什麼也沒了。
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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