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空山明月院」養了好些天的樊香實終於向魯胖叔和魯大叔「蹭」來一匹馬,確實是「蹭」,她挨著兩位大叔又說又乞又捧的,跟前跟後,大叔們見她臉色雖沒以往紅潤,身子卻似大好了,這才勉為其難拉出一匹溫馴母馬,讓她出去跑跑馬、透個氣兒。
上了馬,也沒個確切目的,策馬輕馳,自然回到當時舊家所在。
此夏末秋初時節,當年再加這些年累積下來的厚實冰雪層已消融了些。北冥十六峰一時有四季,以往這兒該是秋高氣爽,卻因地形改變,風向改變,也改了她腦中曾有的記憶,只剩白雪了。
有人在不遠處燒東西,像似……燒著紙錢!
她微微吃驚,一夾馬肚疾馳過去。
馬匹尚未完全停下四蹄,她已因看清那人,驚喜顯露,不管不顧翻身下馬。
「小牛哥!」
二十出頭歲的高大青年抬起黛(矛勿黑)黑面龐,衝著她咧嘴大笑。
「阿實,我給樊叔、樊嬸捎完這簍子紙錢和紙元寶,才想上『松濤居』瞧你呢!哈哈哈,你倒自個兒跑來了,咱們倆整兩年未見,默契可還是在啊!」
樊香實用力頷首,眼淚奔了出來,又哭又笑。
*
幾日後,當「松濤居」的公子主子返回居落,聽聞大管事符伯捎上來的消息後,一張波潤難興的俊龐僵得難看,像極力克制著。
許久、許久,那兩片薄唇才磨出話,語氣持平且徐慢。
「什麼叫……出去後便不見回?」
「就是……聽魯大、魯胖說了,阿實討了一匹馬,騎馬出去,之後就沒回來。」符伯頭很疼地歎氣。「她沒回來,倒托人把馬送回『松濤居』,是牛大娘家的大牛子把馬拉回來的,牛家那兩兄弟大牛和小牛從小與實丫頭就相識,這事公子也曉得的……」
符伯話尾一弱,瞄到主子的模樣似有些恍惚,也不知有無聽進他說的話。
週遭靜謐謐,好半晌陸芳遠才動了動,一雙眼仁黑得深不見底,平靜問:「知道她去了哪裡嗎?」
「大牛子搖頭說不知,可明擺著是謊話,因他一說謊,臉便似吞了大把朝天椒,紅得透紫。」一頓。「後來咱遣人去探,才知那幾日到中原兩江一帶學做生意的小牛回北冥老家,還給牛大娘添了不少江北、江南才有的好玩竟兒,阿實外出那日,恰好是牛家那隻小的啟程離開北冥的日子。」
符伯又等了好半晌仍聽不到主子發話,遂抬起老眼再去瞧清,就見自家公子五官凝定不動,死死不知盯著何物看,一張嘴抿得平直。
躊躇了會兒後,符伯不禁一歎。「公子莫不是跟阿實鬧不愉快了?那丫頭連走都不知會一聲,依她性情做出這等事,實讓人無法理解。」深深再歎,慢吞吞道:「唉……是說兩口子談談情、鬥鬥嘴、吵吵架,那也尋常得很,都成雙成對了,還鬧什麼脾氣?」他覷著那張俊龐,試探一問:「要不……咱們追上去?他們才走五、六日,咱們快馬去追,日夜兼程,肯定追得回來,公子意下如何?」
「讓她走。」陸芳遠聲微冷,平靜但冷淡。
符伯老臉一僵。「可是……」
「她想走就走。」
「但是公子跟阿實不是……」
「符伯,我覺累了。」
「是說那丫頭身上不還帶著傷嗎?唉,成什麼事了?不好好在居落裡養著,跑那麼遠做啥?若真跟著小牛子走了,跋山涉水的,一趟路那麼遠,也不知能不能撐住?」符伯嘟嘟囔囔故意叨念著,可惜沒啥成效,身為主子的男人眉目轉淡,一臉事不關己了。
到得最後,符伯只得摸摸鼻子道:「呃……那、那咱吩咐人送晚膳過來,公子吃飽就歇著吧,有什麼事明兒個一早再說。」
老管事退了出去,屋中一靜,陸芳遠又端坐許久,彷彿入了定。
底下人將熱騰騰的飯菜送來,不敢多逗留,放下托盤、擺好碗筷就退出院子。
他瞥了那桌子熱食一眼,桌上無茶,他極自然脫口而出——
「阿實,我要熱茶……」驀地止聲。
他面龐微微扭曲,似發怒了,修長手指忽地攥了攥。
他立起,長衫服貼,闊袖輕垂,杵在原到片刻才挪動腳步。他走進開在屋中右側的那道小門,彷彿他頭又泛疼,得去尋一名女子、尋一雙巧手來替他揉散額角兩團脹痛,那女子身子柔軟,總帶迷人身香,夜來時,枕在她腿上,那幽香如花綻開,比任何一味藥更能寧神。
這是間再樸素不過的小寢房。
樸素的桌椅擺設,樸素的榻面和枕被,枕頭旁隨意擱著一小疊乾淨衣物,好似打算今晚浴洗後換上,所以沒收進衣箱內。
兩扇窗的窗板全半啟著,風吹進,吹得兩面床帷在朦朧微光裡晃動,樸素無色中,就那輕紗栽成的床帷帶出一點點姑娘家的軟味。
只是輕紗床帷之後,沒有那具苗條柔軟的身軀。
公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他瞪著隨風飄動的紗帷,兩腳生了根,像這麼瞪著,那姑娘身影就會出現似的。
公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
傻蛋!
傻透徹了!
所以物極必反,傻了透徹,反倒覺得絕頂聰明,出去便不回來了。趁他不在時溜走,彷彿興之所至,因而為之,什麼也沒收拾,走得年瀟灑自若。
踅身走出小寢房,離開那個漾著她身香的小所在,他步出屋子,踏上青石板道,在淒淒夜風中出了「空山明月院」,走上那條長且陡峭的石階,穿過林子來到「夜合蕩」。
趕了兩天路,他風中僕僕,一眉秋霜,此時若是下溫泉池浸洗一下亦是該當,所以此夜來到這是,再尋常不過,他什麼也沒想……沒想……
雖說沒想,兩隻腳像有自個兒意識般,待他稍稍回神,人竟已入了夜合樹叢。
花在日陽下山時便開了,一朵朵皎白,香氣如此實在,勾引他腦中思緒、他深埋的情絲……
夜合……夜合……
夜來相合……
他問過那樣的話——
阿實要我嗎?
不離開北冥不離開我?
那姑娘答——
我跟公子在一起……
那一晚他和她在一起了兩早濕熱身軀以再親匿不過的姿態彼此糾纏深入中還有深入纏綿是更早纏綿他將她握在堂中在那當下他已知,她那顆鮮紅跳動的心亦在他掌握之中,牢牢被他掐著。
既是控住了她,養在身邊,可現下呢?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
他耳中猛地轟來這麼一句,從記憶深到翻騰開來,如狂風大浪撲頭打面,淋得他渾身盡,濕狼狽不堪。
一股怒火騰騰竄起,是不甘,更是憤恨,剎那間那股不甘心與怨懟吞噬了意識,他闊袖疾揮,喉中陡地厲喝——
啪啪啪——
氣勁從指而發,雖未真實碰觸,週身的夜合樹從卻被掃得歪七扭八!
不解氣,他還不住手,闊袖再揮、三揮、四揮,狂了般折騰那些樹叢,只聽「啪啪啪——」連聲不斷,一株株夜合全被疾發的氣勁掃倒,嚴重些的都已攔著樹腰從中折斷。
……痛快嗎?
收手,垂袖,恍惚望著被他弄零碎的四周圍。
痛快啊,怎不痛快?
但他鼻間鑽進花香。
又是那樣實實在在的馨味,要他不能忘、忘不了、了結不清、清不盡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一時之間,所有痛快全滅了,蝕心蝕魂一般,花雖死,香猶在,人已遠,情長存……他怎會對她有情?!怎會?怎會?
莫不是太可笑?
他陸芳遠早就深識己心,他明白自己,亦明白她,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是最最無情之人,一直都是贏家,以無情表相披著多情皮囊,僅此而已,又怎可能有情?
說到底,就是不甘!
肯定只因為「不甘心」這三個字!
她既承諾陪他,就不該背著他逃走,儘管他欺負她、哄騙她,但……她不能就這麼走掉!寧可他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他,他陸芳遠就是個道貌岸然、壞到不能再壞的偽君子,他認了,怎樣?偏不讓她逃!
一想通,下定決心,他轉回身,躍出散倒的夜合花叢,離開「夜合蕩」,直直朝底下奔。
「……公子?!」
「咦,出什麼事了?」
奔至百來層石階的底端,恰遇見正要上溫泉群泡澡的符伯與和叔。
陸芳遠神態凝靜,僅是啟唇說話時,語氣略顯緊促,他道:「我去找人,不知何時能回,居落內的事就麻煩二位。」
直到他奔遠了,奔得瞧不見影,和叔扣著自個兒的臉盆子還有些發怔,一旁的符伯已率先回神,呵呵笑,朝著公子奔離的方位揚聲大嚷——
「追去吧追去吧!咱們會守好『松濤居』,會天天給小姐熬補氣湯藥,也會應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時不追,更待何時?記住了,得把阿實那丫頭帶回來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們北冥!」
隨風挾帶,那些話全傳進陸芳遠耳中。
往馬廄方向疾馳間,他嘴角顯笑,笑弧透出險惡,左胸緊繃難受,他不願去理,只覺符伯說的當真不錯。
這一出手,押也得把那姑娘押回北冥!
因為他,陸芳遠,很不甘心!極不甘心!
*
四個月後
中原地方,江北永寧大城內。
城西大街上地點最佳、佔地最方正、采光最好的店舖上,掛著一面紅底黑字的大招牌,上頭刻有「捻花堂」三字。
這「捻花堂」專做女人家的生意,店頭擺的是各色胭脂水粉、一疋又一疋的綺羅綢緞,當然還有姑娘家發上簪的、耳上別的、頸上戴的、腕上套的各式飾品,連女孩兒家房裡擺著、玩著的小物件也相當齊全。
永寧城裡這家「捻花堂」是江北總鋪,零售之外也做大宗買賣,鋪子後頭連著倉庫和一個偌大的院子,前頭則除了原先的買賣,還隔出一塊地方,擺了好幾張精緻桌椅,兼做茶館生意,只是這開在「捻花堂」鋪於是的小茶館,賣的茶全是道逃細選、其中皆有一套進究的好茶,配的糕點茶果更不一般,不光是滋味,好模樣也得小巧漂亮。
樊香實已在「捻花堂」附設的小茶館裡做了兩個月跑常兼打雜。
當日她遇上小牛哥,知他一大清早祭拜完她爹娘、上「松濤居」探她後,即要啟程離開北冥,當時她真沒多想,只覺若跟他走,便什麼煩心事也沒了。她喜愛「松濤居」,但賴在那裡,已不知該如何自處。
一下定決心,愈益覺得可行,於是跟著小牛哥回家,將馬匹托給大牛哥,生嬸還哭了,直問她這是怎麼了,她還能笑著安慰對方——
「就跟著出去遊逛遊逛,我又沒賣身給『松濤居』,想上哪兒都成的,嬸別急啊,阿實會回來的,總要回來呀,我爹和我娘葬在這兒呢,我的根也在這兒,難道能一輩子不回北冥嗎?」
她會回去,等到……心平靜了,也攢點錢,有本事替自己在北冥置個小屋,到得那時,倘是巧遇了公子,她底氣足,思緒清明,應該就能尋常笑對。
她當日便跟著小牛哥一起啟程。
馬車裡不只載她,還載著另一名妙齡姑娘,那姑娘小名巧兒,性情活潑,模樣俏麗,據聞是領著小牛哥做生意的遠房叔叔妻族那邊的女兒,因生意關係頗有往來,這兩年跟小牛哥便越走越近,知他近鄉,竟也不顧禮教跟了來,看來女方家的人倒挺看重小牛哥,默許自家女兒跟在他身畔。
一路上,她看著小牛哥與巧兒姑娘之間的相處,內心禁不住發軟,心想小牛哥感情終有著落,一方面替他歡喜,糾結於心的其中一塊石頭終落了地,另一方面又覺自個兒有些多餘,實在對不住人家小倆口。
今兒個是大晴日。
初冬的江北都還嗅得到暖陽氣味,風儘管是冷的,若與北冥朔風一較,那寒意還差了點兒天上與地上的距離。
端著碗剛稱好的藥汁,樊香實來到位在「捻花堂」後面院子的某間廂房前,推門而入。
房內的人正輕咳著,見她走進,勉強忍下咳聲,蒼白若紙的臉容露出淺笑。
「實姊姊,怎是你端藥來了?前頭不忙嗎?」
「忙,你調出的那幾味薰香粉讓店裡忙翻了,永寧城的姑娘們全擠到咱們櫃上,哪有不忙之理?」樊香實半開玩笑,端藥近榻。「江寒波被楊姑喊去搬貨幹粗活,沒能幫你送藥,我溜進灶房想喝口茶歇會兒,就被妥以重任了。」說著,她手裡的藥遞將過去。
病臥榻上的姑娘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過碗,對她道了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