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一早就來了。然後,先把自己準備的大禮藏在紀家庭院的一株矮樹叢下,才空著手按電鈴。
開門的是林夢潔,她今天也很美,盈盈笑了,給她打了一百分。
「小夢姐姐,你也來了!」
「盈盈,快進來。」
夢潔笑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入紀家大廳。
盈盈瀏覽著廳堂的佈置,每年都一樣,有人辦生日派對,就是緞帶、綵球、花籃和各式各樣繽紛好看的氣球。
「哇,孫家千金大駕光臨嘍!」紀蔚寰出現在樓梯,正慢慢走下來。
他今天的整個調子都是慢的,說話是慢的、腳步是慢的,臉上的表情也漫不經心,連嘴角都掛著一抹輕慢的笑意。
他有敵意。盈盈隨即意識到紀蔚寰與以往的不同之處……
「果然是二哥比大哥有魅力多了,如果今天是大哥慶生,我猜孫小姐還不見得肯賞臉呢!」
「老么,你在說什麼鬼話?」紀蔚宇不滿地喝止。
這傢伙像一隻刺蝟,自從他滿腔熱情被盈盈刻意忽視既而傷害後,他就變得陰沉而自嘲,看全世界都不順眼。
盈盈不答腔。
本來她是可以甜甜地講幾句好聽話,哄哄紀蔚寰。可是,不知怎麼,她失去要嘴皮的玩興。原來想要變「好」會那麼挫折?她心情是苦悶的,精神是恍惚的,情感是敏感易碎的。
「我說得不對嗎?」紀蔚寰顯然不想善罷甘休,又冷冷接著說:「不然,請問輪到我生日時,孫大小姐來不來?」
盈盈看著他,真的不想吵、不想鬧,不想破壞最鄭重的今天。
可是,不想歸不想,她卻聽見自己回答:「哼,不來!」
「不來就不來!」紀蔚寰被輕易地激怒,舊恨加上新仇,使他大聲反擊:「你別以為我們紀家兄弟稀罕你,你有什麼了不起?仗著人家對你有幾分好感就招蜂引蝶,把人家的真情玩弄於股掌,好增添你的風流韻史。一下子說要當大哥的女朋友,一下子又鬧分手,大哥不動氣,我可沒大哥那麼好欺負。告訴你,像你這種庸俗卑鄙的女孩,根本不配任何男人來愛你!」
盈盈閃爍一笑。不錯嘛!紀家總算有一個男孩,識破她的廬山真面目。
「你有完沒完?」紀蔚宇也火了,斥著紀蔚寰。
紀蔚寰無視警告,直逼著她:「怎麼樣?孫盈盈,你說話呀,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心虛?默認?還是你……」
「沒有人拜託你來愛我。」盈盈從來就不好惹,她忍不住衝口說:「我當紀蔚庭的女朋友,我跟紀蔚庭戀愛一天就分手,關你什麼事呢?正如你所說的,他都不動氣,那何必要你來打抱不平?」
「你!」紀蔚寰氣忿地殺到她面前來。
盈盈安然坐著,睥睨著他,刻意使語調充滿不屑:「或許你根本只是為你自己打抱不平吧?因為那個當了我一天男朋友又分手的人不是你!」
「你——你回去!」他惱羞成怒。
要撕破臉就來吧,今天欺人太甚的不是她。
「抱歉了,我不是你請來的。你說對了一點,紀蔚宇對我來說的確有魅力多了,今天我來幫他慶生,我是他的座上賓,既然我為他而來,就不是你這號人物趕得走的。過完他的生日,我自己會走,但是別忘了到你生日的那一天,你千萬不要偷偷祈求上天,巴望著我的眷顧。」
她字字清晰而決絕,每一句話都不計後果,因為過了今天,她已經沒有所謂的後果需要擔心。
「你們兩個吃錯藥了嗎?吵死人了。」紀蔚宇再一次喝止。他強拉紀蔚寰:「老么,你跟我出去冷靜一下,別再丟人現眼!」
「不,我為什麼要出去?這是我家,憑什麼要我走?」他抵擋反抗。
他們兩兄弟彼此拉扯著,僵持著,紀蔚寰力氣不敵兄長,終於死不情願地被紀蔚宇硬往大門拖去。
他還要回頭喊:「二哥!我就說孫盈盈愛的人是你,你還不信,她只不過是利用我和大哥親近你,她詭計多端:心機深沉,現在你是不是相信了?」
隨著這句話後,盈盈看見紀蔚宇瞥來不歡的眼色,也看見林夢潔驚慌失措,不知如何防備的神情。
什麼時候她已經被剖開來徹底研究過了?怎麼沒人通知她一聲?
哈!無所謂了。
反正這些小事在紀蔚宇拆開她的禮物,看完她的卡片,還不是一樣會知道?現在他只是提早一些知道罷了。
可是……紀蔚宇的那一瞥,卻讓她真的想要一走了之。
盈盈看得出來,她猜林夢潔也看得出來——紀蔚宇已經有點些相信紀蔚寰了!
而紀蔚宇聽信的反應,全部在剛才那個眼色中明白展現!他不歡、他困擾,他也不想接受。
這樣的結果……
盈盈的情緒被攪得非常複雜和不穩定,煩厭、頭痛、難堪、慍怒、悲苦,還有懊悔。
她無法分析出自己在懊悔什麼,是懊悔來到紀家?還是懊悔愛上不該愛的人?
紀蔚宇、紀蔚寰都出去了。她暫時丟下情緒,轉向林夢潔笑說:「小夢姐姐,你該不會相信那麼荒唐的笑話吧?」
「當然不會。」夢潔搖搖頭,告訴自己盈盈不會。盈盈可愛活潑,天真無邪,是她最疼愛、最喜歡的小女孩。
「那個紀蔚寰發瘋了,當初我不應該急著在兩兄弟間做選擇。」她在提醒林夢潔,這是誰的錯。
林夢潔紅一紅臉,急著說:「是我不好,害了大家……」
「哪有嘛!」盈盈嬌聲說:「小夢姐姐,我們別說這些,來說說你送紀蔚宇什麼生日禮物吧?」
這一刻,她真厭倦自己戴慣的那一張面具。
「我呀……」夢潔笑:「一件親手做的小東西,微不足道的。」
「是什麼?」同為女人,心思相同。
「一隻十字繡枕頭。」
「一隻?」盈盈望著她:「為什麼不是一對?以後結婚就不必換掉啦。」
「哪想得了那麼遠呢?」她臉頰更見酡紅。
撇開情敵的立場,她覺得林夢潔這種含怯帶羞的模樣,真是媚人。
「小夢姐姐,你為什麼會選擇紀蔚宇呀?」她一直以來都忘了問。
「因為他來追我吧。」幸福的回答。
「哦?」
原來她沒有選擇他,只是被選擇?
如此麻木不仁,竟能得到自己多年求之不得的愛?
「那如果換成別人來追你,你也會接受嗎?」她又問。
「我不知道。」她笑說。
那你知道什麼?妒意又開始在她心肺灼燒。
決心劫舍紀蔚宇,卻聽見林夢潔含糊而被動的愛情觀,可恨!她寧可林夢潔熾烈而自覺地愛著紀蔚宇,那至少她不是輸得矛盾、輸得不甘心。
無法再跟她交談下去。
盈盈站起來,出去把她藏起的禮物抱進來,塞進林夢潔懷裡。「小夢姐姐,我想回家了,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將禮物轉交給紀蔚宇?」
夢潔挽住她:「盈盈,別跟紀蔚寰認真,別走呀……」
她不是因為紀蔚寰,而是因為林夢潔,唉!
「我自己拿到紀蔚宇的書房去好了。」
說完,她恍恍惚惚、昏昏沉沉地站了起來,伸手抓回自己寶貴的禮物,拋下林夢潔不管,逕自往紀蔚宇書房走。
來到書房,她坐了一下,考慮自己到底要不要放棄最後與紀蔚宇共度生日的機會。
她把禮物放在桌上,林夢潔跟了進來,幾乎是低聲下氣地乞求她:「盈盈,別走好嗎?」
盈盈感到憎惡。林夢潔讓她愈來愈不舒服,愈來愈難以忍受。
為什麼她總是扮聖女?總是一副那麼玉潔冰清的死德行?好像她才是高貴純真的白雪公主,永遠那麼善良,堅信人性本善,吃了巫婆的毒蘋果,還要幫巫婆說好話!
什麼玩意嘛……她討厭她,覺得她好噁心、好偽善、好做作。
「你為什麼那麼關心我走不走?」她覺得自己要爆發了。
「盈盈,因為我喜歡你呀,我看紀蔚寰把你惹得很不愉快,你心裡一定很難過!不要難過,他只是太喜歡你才會這樣的。」盈盈愈聽愈氣,但林夢潔不曾察覺她神色的異樣,還是好心地說道:「你留下來,我們開開心心地玩,說不定他會自己想通,你們就能冰釋誤會,大家恢復友誼,那多好!如果你現在離開,誤會橫在心中,那你不是苦了自己,白白委屈一場,白白傷心難過嗎?」
「我不委屈,我這叫活該。你知道什麼?」盈盈甜美盡失,惡毒地瞪著她。
夢潔詫異而心驚,怔呆地回望著她。怎麼盈盈變得如此陌生?迎視著她黑瞳中的憤恨、冷絕,以及一股想殺掉自己的慾望,夢潔心痛如刀割……
盈盈知道自己驚嚇了她,真不聰明,可是快意竄遍全身,引來胸口劇烈的起伏!而這一切來自於身體的本能反應,都更讓她得到一種因殘忍而勾起的興奮狂亂。
「盈盈……」夢潔突然擁抱她,臉貼著臉,心疼而酸楚地說:「你真可憐!」
她的憐憫更刺痛了盈盈。她以為她在幹嘛?在對她施捨同情嗎?
「別碰我!」盈盈奮力推開她,直指著她的鼻子,發洩長久以來的積怨。「你做作得要命!做作得讓我想吐!別裝成勝利者的姿態垂憐我,你演八點檔呀你?紀蔚宇又不在,你演給誰看?你真有那麼好心的話,那你退出啊,你把紀蔚宇讓給我呀,你肯嗎?不肯就別在這裡裝模作樣!」
一道人影遮住視線,遮住林夢潔蒼白無助的臉孔。
紀蔚宇高大的身形昂立眼前,盈盈看見他縮回了想摑來的巴掌,忍耐而壓抑地說:「你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傷害夢潔,她並沒有惹你!」
「你不必客氣,你該出手打我……」
既然他回來了,既然他看見也聽見了,既然他都已經作勢要打她一巴掌,那何必收回手?
盈盈閉上眼睛,痛苦的眼淚沿頰滑下;林夢潔掩臉立在一旁,嗚咽地啜泣著,兩個女孩都哭了。
紀蔚寰佇在門邊,面有得色,他報復地說:「哈!看吧!有人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我不知道你開這種玩笑目的何在,但我真的無法原諒你。」紀蔚宇說完,轉身去扶林夢潔,並撫著她的長髮,款款安慰著。
是呀,她的愛是開玩笑?他可以為了保護林夢潔,不惜對她動用暴力!從頭到尾,在紀蔚宇心目中,她沒有一點地位,她到底在傻什麼?在癡情什麼?
再留下去只會更沒趣。她說:「我不受歡迎,我回去。」
料想也沒人挽留她,她說走就走,可是紀蔚宇卻叫住她:「慢著,要走把你的禮物帶走!」
盈盈一驚掉頭,直盯著他,咬咬唇說:「你不要?」
「當然不要。」紀蔚宇冷漠回答。
「不!」她搖頭,頭更昏更痛了。「那是送你的,我不帶走。」
怎能拿回來?她辛苦拚命了一個星期,這份心意,他這樣糟蹋?
不,不!她已經不要他來愛她,她青春歲月裡所有的夢都陪葬在那裡面了,她什麼都沒有,只求他收下好使她瞑目……
他不能這麼過分,這麼殘忍,他不能!
她趕緊又轉身走,強勢得不接受拒絕。
「你不拿走,我也會把它丟到垃圾筒,你還是拿走吧!」
盈盈再一次停步,背對著她最愛的人,心灰意冷,喃喃說:
「反正禮物給你就是你的了,你要怎麼處理是你的事,你要丟掉也由得你。總之,我不拿回來,絕不拿回來!我的決定不會更改,再見!」
「我的決定更加不更改!」紀蔚宇撂下這麼一句,便把書桌上的禮物扔到盈盈腳邊,大喝:「帶著它滾!」
盈盈悲痛欲絕地看看腳邊的禮盒,再看看紀蔚宇,眼睛紅得像要滴血。所有的人連成一氣,她是孤軍,沒人要的可憐蛋……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她怎麼會落入這種絕境呢?
猝然地,她衝向林夢潔,瘋狂地推她、撞她,罵她:「你為什麼不死掉?你為什麼不死掉?我好恨你!如果沒有你,紀蔚宇就是我的;如果沒有你,紀蔚宇不會對我這麼無情、這麼壞!還有,要不是你叫我選擇紀蔚庭,紀蔚寰今天不會懷恨在心,處處跟我唱反調……我今天會這麼慘,都是你害的,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你幹什麼?」兩個男人過來拉開她們。
盈盈被紀蔚宇粗魯地扯住,來不及回神之際,就被「啪啪啪」一連甩了好幾個巴掌。
他放開手後,盈盈站不穩,蹌步後退著。
她讓自己站好,勇敢地站好,她的雙眼紅而甘澀,卻一顆眼淚都沒有掉。
「很好,你打完我,是不是滿意了?」
她不懂自己是如何辦到的,那麼好強、那麼冷靜、那麼昂頭挺胸。
或許,辦得到是因為她堅持她沒有錯——愛一個人沒有錯。
而紀蔚宇也被自己震懾了,愣愣望著打她那隻手,一片紊亂,一片呆茫。
他竟然對一個女孩動手?而任何一個有骨氣的男人都不會做出這種事!打女人的男人該和畜生劃上等號……
「紀蔚宇!」盈盈朝他說:「不必抱歉!如果我沒有解讀錯誤的話,我看見你的眼神在說抱歉。我們都沒有錯,你維護你愛的人,而傷害我;我維護我的愛情,而傷害林夢潔……」
「……」
「沒關係!我早就看清你不會來愛我了,所以我才堅持送你最後一個生日禮物,做為斬斷自己癡心妄想的見證和紀念。如果你肯收下禮物,你就知道現在我所說的都是真的。」
「……」
「不過,你不在乎是吧?我的話、我的心、我的告白,你都不在乎,當然你也不會在乎是真是假了!」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對了,既然你不在乎我的一切,我實在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我在幹嘛……你別理我,我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她倒退著,忽又停步。
「至於……那個禮物,你還是收下吧,因為收下後就等於確保了你的愛情有了保障,就等於我們達成共識,也等於你解脫了!」
說完了後,旁邊三個人都還沒回神,她就奔出紀家大門,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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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蔚宇:
我知道你永遠永遠也不會喜歡我,但是我已經愛你十年了……
也許你很驚訝,也認為我很可笑,你眼中那個幼稚、胡鬧、煩人的小女孩,怎麼不是愛上大哥或是老三呢?
不必疑惑,我沒有愛過別人,我愛的一直只有你。
選有,我其實沒有,真的——沒有你所想像得那麼天真、單純和無知。
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愛你,但是我卻從來沒有放棄你!
你回想看看,我是不是老愛纏著你,在你身後跟進跟出的?當你和林夢潔約會,我就當電燈泡;當你對林夢潔親暱,我就把她搶過來,要她坐在我旁邊,陪我玩、陪我說話……
只要能拉開你們的距離,我不擇手段。
其實我從小就是壞女孩,只是你們都沒看出來!
而我長大後還是壞女孩,你們也都被我騙了。
你、林夢潔、紀蔚庭和紀蔚寰,統統被我騙了!
那天下午,我在你書房翻到金湘蝶的照片,就把照片私藏起來,打算利用這些證物,設法破壞你跟林夢潔的感情。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好恨好恨林夢潔,我一直希望她死掉!
你瞧,我真的又壞又自私又可怕,對不對?
幸好你發現了我的惡行,對我大吼大叫,把我趕出去。
因為你對我這樣,所以我有點醒了。
以前我總以為,只要我不死心,有一天,你一定會愛我比愛全世界還多。
可是那天,你讓我知道自己有多壞、有多卑劣。我想,如果有人知道我的真面目是什麼,那將沒有一個人會喜歡像我這樣的女孩。
我是配不上你的,這一點,你似乎知道得比我還徹底。
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一樣很愛你……
我避開你們家的每一份子,卻無時無刻不想你。
今天,我會對你說出實話,並不代表我變乖、變成好女孩了。
只是因為大愛你了,所以,我在逼不得已的狀況下,不得不死心罷了……
如果我們能回到小時候,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一定要對你很好!可是,沒有人能讓時光例轉,所以你不會成為我的……
我好不甘心呀!
我好不信邪呀!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來愛我呢?
我已經什麼辦法都沒有了。只好在你生日的時候,為你親手做一件禮物。
你可以把它當成解脫糾纏的賀禮;而我也可以把它當成終結自己這一段單戀時光的陪葬品。
以後我們還是不要見面好了。
反正所有的事實我都對你坦白了,再看見你,你會尷尬,我也會很丟臉。我還是不要讓自己在丟光臉之後,更丟臉吧!
希望你珍惜我送的生日禮物,那我會笑著覺得自己起碼這一切一切都丟臉丟得很值得。
對了,如果你真的哪一天穿上我送的披風大衣,可不可以拍一張照片,寄來送給我?
我已經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那就……再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