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在太液池西側的麟德殿傳出輕快悠揚的宴樂,在這座氣勢磅礡的宮殿內,無一日不在營造著歌舞昇平的大唐盛世景況,歌頌著帝王的豐功偉業。胡旋女的舞蹈,讓坐在龍鬚席上的天子看得目不轉睛,一臉如癡如醉。
太子李晟知道皇帝最喜歡欣賞舞蹈,所以投其所好,就連後宮的嬪妃們為了討天子歡心,個個都練了一身好舞藝,像這樣的宴席不需要任何名目,只要讓皇帝高興,天天都在殿前上演。
當胡旋舞結束,太子李晟朝身旁的侍從使了一個眼色,要他進行下一個節目,就在這當口,卻見一名身穿紫袍,腰繫金帶,手持短棒的高大男子不請自來。
男子是被封為秦王的五皇子李雋,年約二十二的他,有著濃眉大眼,高挺的鼻樑、堅毅的嘴唇,模樣英俊又帶著粗獷,但是這些優點全被此時醉眼矇矓,連連打著酒嗝,以及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醉態給抹煞了。
「你們看秦王又喝醉了……」
「看來秦王又要當眾出糗了。」
「說不定還沒跳到一半就醉死了!」
大臣們見李雋一身酒臭味還要表演舞蹈,訕笑聲和奚落聲不但此起彼落,還明目張膽,完全不在乎讓當事人聽到,看來根本沒人把這個秦王放在眼裡。
李雋在心中發出一聲冷笑,其實他清醒得很,清醒到知道自己得在人前繼續扮演這個不爭氣的秦王,讓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已經無藥可救了。
他將拿在手上的面具往臉上一戴,面具上猙獰駭人的臉孔足以達到威嚇的效果,而一旁手持鼓、笛、笙等樂器的「坐部伎」,便依著表演者的穿著打扮吹起了蒼涼的笛聲,方纔還醉得連站都站不穩的他,霍地像是酒醒了般,跳起威風凜凜的「蘭陵王入陣曲」。
只見李雋以柔中見剛之姿,隨著宛如千軍萬馬奔騰的樂聲,不停地擺出指揮擊刺的動作,襯著驚天震地的鼓聲,恍若真的在戰場上與敵人展開激戰,那高傲強悍的王者氣勢,讓皇帝與在座的觀賞者都為之驚歎。他把原本被歸為「軟舞」的「蘭陵王入陣曲」跳成雄健威武的「健舞」,這出乎意料之外的表演,霎時讓麟德殿內所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而後樂聲漸低,終至結束,大家還沈浸在方才震懾人心的餘韻當中,李雋又恢復先前醉醺醺的姿態,取下戴在臉上的面具,先是打了個酒嗝,接著呵呵傻笑了兩聲,高大的身軀仆倒在皇帝跟前。
「父皇……孩兒這舞跳得好不好?」李雋舌頭有些打結地問。
皇帝見了排行第五的兒子又喝得爛醉,頓時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來人!把秦王帶下去!」
李雋兩手亂揮。「我沒醉……你們不准過來……」
「看你又喝成什麼樣子?朕要不是看在你母親的分上,她已經失去兩個兒子,就剩下你一個,這才封你為秦王,還賜給你最大的封地,希望你以後能好好地輔佐太子,可是你呢?整天除了喝酒還會什麼?這兒有那麼多大臣在,你就淨會丟人現眼,真是看到你就一肚子的火。」皇帝見李雋這副醉生夢死的模樣,方纔的好心情全一掃而空。
「父皇不是最愛看……孩兒跳這支『蘭陵王入陣曲』嗎?孩兒可是打五歲起……就努力地學……嗝……」李雋又打了個酒嗝,讓皇帝的臉色更是難看了。「孩兒只想讓父皇開心……」
「你要朕怎麼開心?朕從來不奢望你像蘭陵王,但也不要這麼不爭氣。」皇帝瞪著不成材的兒子,他居然還是自己曾經最為寵愛的貴妃所出,而這位貴妃生前是如何賢淑無私,通達事理,要是她還在世,想必會更痛心。「你要是能多跟太子學學,有他一半的優點的話,朕會更開心。」
「父皇說得是……」李雋看似醉濛濛的黝黑瞳眸內閃過一道諷刺的光芒,像是在取笑皇帝的話,旋即又回復迷濛。
「五弟,你就過來坐著,別再惹父皇生氣了。」身為太子的李晟像個好兄長般地打圓場,表現出一派友愛的神情。「父皇,五弟喝醉了,還請父皇息怒。」
皇帝哼了哼。「他哪天沒喝醉?」
「我還要再喝……」李雋被攙扶到一旁的席上,才剛坐下,便又吵著要喝酒。「快點倒酒……我還要酒……」
瞧著李雋那嗜酒如命的姿態,李晟的嘴角逸出譏刺的笑意,隨即隱去,揮手要宮女過來斟酒,看他要喝多少都隨他了。
「小心伺候。」李晟交代了一句。雖然在傳統上只有嫡長子才可以繼承皇位,但並不表示其它的兄弟不會覬覦,因此就算是同母所生,誰敢跟他搶,他就要誰死。
「是。」宮女唯唯諾諾地說。
沒過一會兒,一名穿著長袖舞衣,以及長長裙裾的女子翩然來到殿前,隨著樂曲表演起舞姿輕盈、疾徐變化的「綠腰」,皇帝很快地忘了方纔的不悅,也下場跟著舞了起來,移動著龍袍下肥胖的身軀,在大臣們叫好聲中越舞越賣力。
就在所有的大臣都配合著太子,使出渾身解數來討好皇帝的當口,眾人以為已經喝得酩酊大醉的李雋則是倚著憑幾,透過半掩的眼瞼,冷冷地睥睨著眼前歡慶的氣氛。這種華麗奢侈的宴會幾乎每天都在舉行,就是自以為現今社會安定,百姓都安居樂業,皇帝不再勤於政務,鎮日沈醉歌舞之中,卻不知國庫早已虧空了。
想到這兒,李雋實在看不下去,於是作勢喝多了,乾嘔兩聲,身旁幾位被封為魯王、齊王的皇子馬上嫌惡地皺起眉頭,發出抗議。
「五哥,你可別吐在這兒……」
「父皇若是看到又要生氣了……」
聞言,李雋隨意地揮了揮手。「我到外頭吐總行了吧?嘔……」說著便東倒西歪地起身,還拒絕了侍從的攙扶,跌跌撞撞地離開熱鬧的大殿,依稀聽見身後不絕於耳的笑聲,在這座看似金碧輝煌的皇宮內,沒有親情,只有明爭暗鬥,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
「嘔……」李雋坐在階前將腹中的酒全吐出來,扶著樑柱起身,腳步有些踉蹌,接著又打了個酒嗝,這才搖搖晃晃地離開,沒留意到這些舉動全都落在一雙聰慧靈敏,此刻卻透著深思的秀眸中。
為了扮演好一個窩囊沒用的秦王,李雋來到東廊的會慶亭,隨地一倒,呈大字狀地睡著了,他告訴自己要忍耐,等待著最好的時機到來,李晟想要當上皇帝,得看他准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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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的宴席一直進行到酉時過後,樂聲終於停歇,歸於平靜。
不知睡了多久,冷不防地,一盆冷水當著李雋的臉孔淋了下來,教他倏然驚醒。「是誰?!」他坐起身,大聲怒咆。
四周光線很暗,只有頭頂上灑落的淡淡月光,他看見身前站著一抹纖細黑影,他下意識地瞇起眼,想要看清對方的長相。
「秦王醒了?」一個輕柔,但帶著嘲弄口吻的女嗓響起。
李雋忘了自己的角色,先用手掌抹了滿臉的水,忿忿地吼道:「妳既然知道我是誰,還敢這麼無禮……」
「奴婢哪裡無禮了?」女嗓聽似謙卑的語氣,其實滿是譏刺。
奴婢?她既然自稱奴婢,而且聽聲音又還很年輕,那麼便是宮女了,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李雋不由得在心中思忖。
「妳淋了我一身,難道不是無禮?」李雋口氣兇惡地往前跨了一步,想要找個較亮的角度,把這宮女看個清楚。
長孫曇月完全沒被對方的喝斥給嚇到,還不忘反唇相稽。「原來秦王還會在乎別人無不無禮,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在意,只要有酒喝就好了。」
這番諷刺的話讓李雋起了戒心,在這座皇宮裡,誰都不能相信,即便只是個小小的宮女也一樣。
「說到酒……妳現在就去抱一壇過來給我,我就饒妳一命。」李雋旋即露出酒癮發作的嘴饞表情,揮著手直催道:「快去!」
聞言,曇月不免有些氣不過。「竇貴妃若還在世的話,見到秦王像個酒鬼的模樣,只怕會十分傷心。」
李雋益發謹慎地應對,因為他不確定眼前的宮女是不是皇后派來試探自己的,於是更加小心地藏住一身的霸氣。「她都已經死了,也看不見了……我要喝酒,快去拿來……」
話都還沒說完,曇月用一種很挑釁的方式,直接將水盆內剩餘的水往李雋頭上淋下去,冷水就這麼順著古銅色的男性臉龐往下流。
「現在酒醒了嗎?」聽說秦王還常跑出宮買醉,喝得醉醺醺的回來,難怪會讓人瞧不起,一個人有沒有出息,端看自己肯不肯下功夫去努力,所以大家才會認為這位秦王已經無藥可救了。
「妳……」李雋錯愕的瞠大雙眸,不用想也知道她是故意的,這還是頭一回遇到行為舉止這麼野的宮女,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就算他這個秦王再不濟,有哪一個宮女或侍從敢當面給他難堪,大概也只有她敢。
曇月昂起下巴說道:「酒還沒醒的話,我再去端一盆來。」
「我不和個宮女一般見識……」說著,李雋按捺下滿腔怒氣,又倒回原地,呼呼大睡。
見李雋這麼自甘墮落、不知進取,她真是又氣又覺得惋惜。他身為一名皇子,而且還擁有最大的封地,那麼就有他該負的責任,真是枉費他還是父親口中那位深明大義、賢淑溫柔的竇貴妃所生,還以為他多少也承襲了母親的個性才對,沒想到卻是這樣浪蕩、荒唐。
「快點起來!」曇月無法眼睜睜地任由他自生自滅,至少在沒試過之前,她不會輕言放棄,所以決定管這個閒事了。「睡在這兒會著涼的……」
李雋還躺在地上,口齒不清地低喃。「不要吵……我還想睡……」這個宮女是怎麼回事?若是皇后派來刺探,也用不著這麼多事,還管他會不會受寒。
「要睡也回承慶殿再睡……起來!」曇月抓住李雋的右臂,硬是要將他拖走,無奈她的力氣小,怎麼也拉不動。
「走開……」見曇月這麼死拖活拉的,李雋越來越搞不懂了,她究竟是真的關心自己,還是別有用心。
曇月嬌喘吁吁地瞪著還躺在地上的男人,只好從他的弱點下手了。「好吧,若是秦王肯馬上跟我回承慶殿,那麼我明日就偷偷送一壺波斯進貢給朝廷的三勒漿來給秦王品嚐。」
「三勒漿……妳沒騙我?」李雋翻身坐起,眼睛都亮了,表現出一臉被她引誘的模樣。「那可是皇上和太子才喝得到的……」
「沒錯。」曇月頷首,身為尚食局的女官,自然拿得到。「怎麼樣?想喝的話就快點起來。」
李雋發出吞嚥的咕嚕聲。「妳可要說話算話……走!現在就回房……」說完便真的起身,不過腳步不穩,險些摔倒了。
「你怎麼連路都不會走了?喝酒傷身,這樣有什麼樂趣可言……」曇月看不下去,只好把肩膀借給他,讓李雋能靠在身上。「我去找其它人來幫忙。」
「沒人會幫我的……」李雋在心中嘲笑曇月的無知,不管自己醉倒在哪裡,都不會有人理會。
曇月沒有取笑他的意味,只是就事論事。「這也是秦王自作自受,怨不得會被這麼看待,要獲得別人的尊重之前,得先學會尊重自己。」
聽曇月居然教訓起他來了,那口氣又似乎出自真心,李雋完全摸不著頭緒了,心想這個宮女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難道是新進宮來的?就算是那些宮女、太監也懂得見風轉舵,只想巴結最有權勢的太子,根本不會把自己放在眼裡,唯獨她與眾不同……
不過就算如此,他還是得提防,於是故意把身體的重量都加諸在她身上,雖然看不清她的臉孔,不過也感覺得出她有著纖瘦的肩膀,更矮了自己許多,要將他扶回房並不容易,說不定她很快就放棄了。
「你可別睡著了……」曇月吃力地支撐著他往前走,見李雋生得虎背熊腰,高大健壯,是個武將人才,明明只要努力就可以有一番作為,卻鎮日耽溺在酒上,在她眼裡可真是暴殄天物。
李雋聽得出她說話的嗓音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這時已經沒了樹影的遮蔽,在明亮的月色映照之下,只見她約莫十七,頭上梳著丫鬟,還有一張清秀柔婉的瓜子臉,上頭既沒有塗抹白色妝粉,也沒畫娥眉、點朱唇,更沒有在額上貼花鈿。再見她上身束抹胸、罩短衣,下穿襦裙,外頭披著披帛,長長的裙襬讓原本身段就纖瘦的她更加飄飄若仙,說她美,也不過是中上之姿,說她不美,但又透著乾淨清靈的氣質。
他原先以為這名宮女言行舉止一點都不循規蹈矩,又沒規矩,想必貌似無鹽,沒料到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果真是應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
見她咬著下唇,額泛薄汗,還是拚命地架著他往前走,他不懂,這個宮女為什麼要這麼賣力呢?她大可對他視而不見,就跟其它人一樣啊……
李雋不禁露出沈思的神情,揣想著她接近他會不會有什麼目的?
心裡雖然這麼想,他卻已經本能地將身體的重量移開一半,免得真的壓垮她了。
才走了一半,曇月已經嬌喘吁吁,有些走不動了。
途中遇到巡邏的禁軍,但只是瞟了他們一眼,沒人願意伸出援手,這讓她心生憤慨,更替李雋不平,心想等將來秦王有了一番作為,看大家還敢不敢再瞧不起他。
李雋順勢往地上一躺,繼續當個廢人。「我好想睡……三勒漿我不喝了……」
「快點給我起來!」曇月使出吃奶的力氣拖著他,很不甘心地嬌嚷。「我不會讓你就這麼放棄自己……你的『蘭陵王入陣曲跳得這麼入木三分,我就不相信那只是單純的舞蹈……你心裡一點都不羨慕蘭陵王,不想傚法他……如果不是,就不會跳得這麼傳神……」
若不是今天被派去麟德殿幫忙,曇月也不會親眼看到李雋跳「蘭陵王入陣曲」,她看了大為震撼,那是她從未有過的感動,就像真的看到蘭陵王在戰場上號令軍隊,和敵人廝殺著,那麼令人崇敬景仰,更讓她初次對異性有了心動的感覺。偏偏表演的這個男人卻是受眾人恥笑的秦王,這讓曇月心中生起一把無名火,才決定管這個閒事,要好好改變眼前的情況。
原本閉著眼皮的李雋倏地睜開,瞳眸中射出兩道犀利的精光,不過又很快地消失,他沒想到會被這小小的宮女給看穿了,因為只有隱藏在蘭陵王的面具後頭,才能稍微表現出被壓抑的本性。
「妳對『蘭陵王入陣曲』又懂多少?」李雋嗤笑問道。
曇月可沒被這個問題難倒了。「我當然知道,據說這是在南北朝時,北齊的蘭陵王相當勇猛善戰,但是長相太過俊秀,就像女子一般,他自謙五官無法威懾敵人,於是用木頭刻了假面具,臨上陣時才戴上,果然大奏奇功,這才有了『蘭陵王入陣曲』這支舞蹈的產生。」
「那麼妳也應該知道蘭陵王最後是怎麼死的。」就因為功高震主,才落個那樣悲慘的下場。
「那是當然了,因為蘭陵王受人民愛戴,又受部屬擁護,最後卻被齊後主毒死。」曇月跪坐在他身邊,說出自己的想法。「可是我相信蘭陵王到死都不曾後悔過,因為他得到所有人的心。難道秦王沒念過,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載之,故安;眾同心以共立之,故尊,只有辦到的人,才是真正的明君。」
「這些話妳該去對太子說才對。」李雋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小看這個宮女了,那麼多人看他跳「蘭陵王入陣曲」,都沒人察覺出舞蹈背後的意義,卻只被她看穿了。
「太子?他真的能夠成為明君嗎?」曇月反諷地問道。
李雋心頭一凜,出聲佯斥。「妳好大的膽子,竟敢說太子的不是。」
「若是真有機會,我還想當面勸諫皇上,太子想再興建一座比麟德殿更雄偉的宮殿,好舉辦盛大的宴席,讓皇上欣賞歌舞,不過就是為了討皇上歡心,為了這個目的,居然在兩年前慫恿皇上下旨加重百姓的賦稅,這可是陷皇上於不義,將在歷史上留下臭名……」只可惜當時爹正巧病倒,無力阻止。
「住口!」李雋一把用掌心摀住曇月的紅唇,皇宮之內多的是皇后和太子的眼線,這宮女是不要命了嗎?「妳不怕死嗎?」
曇月無法開口,只是睜著柔美的秀眸,直勾勾地瞪著他,眸底燃燒著不肯屈服的火焰。
「妳真的不怕死?」李雋被她那雙無畏的眸光給定住,於是放開手掌,一顆心早被曇月方纔的話給震動了。
「看來秦王還懂得關心別人,在意別人的死活。」曇月發現李雋還有這一項優點,心想他並不像大家說的那麼一無是處,至少證明本性不壞,不禁為他高興,也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
李雋哼笑一聲。「我是怕被妳連累了。」
「我也不是不怕死,只是怕沒人敢當面勸諫皇上。」曇月心想自從爹因病辭官之後,朝廷中敢對皇帝提出諫言的人更少了,所以才會擔心,怕百姓安定的生活又有了變量。
「妳要怎麼做是妳的事,可別扯到我身上來。」李雋佯裝出擔憂懼怕的模樣。
「想不到竇貴妃的兒子竟是一個貪生怕死之輩。」她在殿前親眼目睹秦王跳「蘭陵王入陣曲」時,覺得秦王應該還有救,只是需要有人拉他一把,可是眼下見他如此膽小怕事,要讓他有擔當恐怕不容易。
妳又懂些什麼?又怎麼能瞭解我心中的苦?李雋無奈地心忖,耳邊不禁又響起母親在臨終前的叮囑——
「雋兒,你千萬要懂得收斂,不可太過鋒芒畢露,免得成了皇后和太子的眼中釘,就像你那兩位兄長,都活不到五歲就夭折……要不是皇后終於生下兒子,有了真正的嫡長子,只怕為娘的連你也保不住……」
「孩兒一定會謹記在心。」
當年母親明知是皇后派人下的手,但是為了後宮的和諧,不願引起爭端,只能將喪子之痛所流的淚水往肚裡吞。他看著母親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依然耳提面命,就怕他也會慘遭毒手,他又如何能讓母親擔憂。
「娘知道你有抱負、有能力,想要有一番作為,好讓你父皇刮目相看,可是如此一來,太子更會想盡辦法除掉你……」竇貴妃叮嚀著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兒子,寧可他不要太能幹,只要保住性命就好。「孩子,你千萬要小心……」
「總比連命都沒了的好……」李雋裝得很懦弱的喃喃自語。
曇月端詳著李雋的表情,見他閉眼假寐,實在看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不過既然都已經插手管了,總不能連試都沒試就放棄,這有違她的個性。
「好了!快點起來……再不走,天都要亮了。」
這回李雋沒有再刻意和曇月唱反調,讓她架著自己離開,然後又覷了曇月一眼,她外表看似柔弱纖細,膽量倒是大得很,教訓起人來又能引經據典,和其它女子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她真的只是個普通宮女嗎?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人總算來到了承慶殿,一座偌大的宮殿,迎接他們的卻是一片冷清。
「怎麼都沒半個人過來伺候?」曇月先喘上一口氣,才打量眼前的景象,卻只見到漆黑和寂寥。
李雋掙開曇月的攙扶,就算閉著眼皮也知道路該怎麼走。
「我不需要人伺候……」他含糊地咕噥著,有了之前兩位兄長的例子,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在食物中下毒,他也不想有人跟前跟後,隨時被人監視,沒人服侍更好。
「就算秦王再怎麼沒用,好歹也是個皇子,總得有個人在身邊服侍。」曇月實話實說。
聞言,李雋沒好氣地瞥向正點亮兩盞宮燈的纖瘦身影,心想她到底是在褒他還是貶他,說話也太直了,不過他嘴裡還真的「沒用」地附和。「妳說得對,誰教我沒用,沒人願意來伺候我。」
曇月轉過身來,螓首點了點,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秦王能有這番體悟,還算是有藥可醫,那麼就從明天開始好了,我會讓秦王開始學著負起責任,當個有用的人。」
「何謂有用?」李雋在可供五至六人同坐的坐榻上盤起腿來,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酒能壞事,以後自然要少喝點,讓頭腦清醒,然後適時表現出最好的一面給皇上看,讓皇上知道秦王也是能做大事的。」曇月也挨著坐榻垂足而坐。「只要秦王多用點心,我相信以後沒有人敢再看不起你。」
李雋又打了個大呵欠,瞇起睡意矇矓的雙眼。「那樣太辛苦了,我只要有酒喝就好了。」她這麼積極的幫自己,究竟是有什麼目的?
「如果秦王願意聽我的話試試看,我可以偷偷拿一壺大食國進貢的馬朗酒來給秦王當作獎賞。」曇月也不想用酒來當誘餌,不過眼下只有這個法子,只能一步一步慢慢來了。
這宮女真是聰明,還懂得用這一招,李雋雖然還懷疑她的用心,可是又有一點感動,在所有的人都放棄他,以為他不過是個沒用的皇子時,只有她會主動關心他、鼓勵他,希望他受人尊敬。
「一壺怎麼夠喝,至少要每天一壺,那我就答應考慮看看。」他也不是省油的燈,曉得討價還價。
曇月嬌橫了李雋一眼,人人都說秦王沒出息,不過倒也沒愚蠢到馬上答應,這表示他還有點小聰明。「好,就這麼說定了。」
「妳叫什麼名字?」這宮女可引起了李雋的好奇心。
「長孫曇月。」曇月還在思索該怎麼訓練他才好。
「長孫曇月……」李雋念著她的名字。「為什麼要幫我?難道是想從我身上圖個什麼好處?」
「秦王身上有什麼好處可圖的嗎?」曇月聰敏地反問。
李雋又斜睨她一眼。「說得也是,那麼是為了什麼?」
「有一部分的原因是為了報答竇貴妃的恩情……」曇月想倒杯水給李雋,發現壺是空的,看來這座承慶殿已經被冷落很久了。「大概在十年前,我爹三番兩次進宮對皇上提出建言,希望皇上能輕徭薄賦、去奢省費,因此惹惱了皇上,以及後宮的妃嬪們,在她們的枕邊風之下,險些就要被皇上給處死了,幸而竇貴妃出面說情,才讓皇上息怒,也讓皇上接納建議,所以若不是竇貴妃,我爹早就不在人世了。」
「原來妳是長孫策的女兒?」李雋頓時恍然大悟,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宮女會如此與眾不同。
他記得母親生前也十分讚許長孫策,說他潔身自愛,為人正直不阿,又敢對皇上直言無諱,只不過長孫策在兩年前因病辭官,必須在家中長期休養,少了他這個光祿大夫,父皇身邊再沒人敢開口提出建言,否則當太子提出要加重賦稅的事,長孫策絕對會拚個一死也要力諫到底。
「是。」曇月點頭承認。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不只囉嗦,而且都不怕死。」李雋哼了哼,就因為她是長孫策的女兒,對她的戒心少了些,不過在還沒確定曇月接近自己的用意之前,還不能完全信任她。
曇月噗哧一笑。「我會當這句話是讚美。」
「妳爹的病好些了嗎?」
說到父親的病情,曇月眼底掠過一抹愁緒。「風疾是好不了的,大夫說只能過一天算一天,為了擔起家計,我才進宮當宮女,幸好沒過多久便擢升為女官,負責教導妃嬪和公主們唸書習字,只不過才三個月就被調離了。」
李雋忍不住問:「為什麼?」
「因為我鼓勵安樂公主和心上人私奔,勇於追求自己的幸福。」曇月不認為這麼做有錯。
聞言,李雋放聲狂笑,那笑聲從他的胸膛轟隆隆地傳出,低沈、豪邁,又有魄力,恍若足以將平靜的湖面蕩出波瀾。
曇月怔怔地瞅著眼前的李雋笑得放肆狂放的模樣,很有男子氣概,而且出奇的好看,不禁看得癡了,其實秦王只是不修邊幅慣了,若能多注重門面……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她馬上收攝心神,不想被兒女私情給左右了。
「有什麼好笑的?」她嬌啐地問。
「安樂可沒妳想像的那麼勇敢,而她的心上人也未必就真的喜歡她喜歡到願意一起私奔。」李雋在心中嗤笑,那幾個異母姊妹從小養尊處優,可不會輕易拋棄眼前的榮華富貴,就算是為了喜歡的男人也一樣,頂多纏著父皇招他們為駙馬罷了。「該不會是她跑去告狀,反倒害妳受罰?」
還真被他說中了,曇月再次發現李雋也有聰穎的一面。「你怎麼會知道?看來秦王沒有大家想像中的那麼笨。」
「因為換作是我也不願意,在這座皇宮裡有得吃有得喝,何必跑到外頭受苦,後來又怎麼樣了?」李雋心頭一跳,不愧是長孫策的女兒,反應極快,可不是那些庸俗女子比得上的,看來在曇月面前,自己的偽裝隨時都有可能穿幫。
「等挨了一頓罵之後,我就被調到尚儀局,不過又對一些禮儀規範有著不同的看法,才提出幾個意見,想不到就被調到尚食局去了。」曇月也只是勇敢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結果引來某些人的不滿,認為她多管閒事,不過她可不會因此就裝作視而不見,選擇當個啞巴。
李雋收起笑意。「原來妳還真是個麻煩人物,要知道在這座皇宮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管太多,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就像你這樣子嗎?只要把自己灌醉了,看不到也聽不到就好?」曇月真想把眼前的男人痛罵一頓,明明有不少優點,卻又不懂得善用。
「沒有任何東西比性命還來得重要,現在這種日子有什麼不好?」李雋眸光懶散,呼出的氣還帶著酒味。「我要睡了……」
曇月見他隨興地躺下,瞠眸瞪著。
「妳還不走?我是不介意有人留下來伺候。」李雋就是想嚇走她,不然在那雙靈秀的眸子注視下,早晚會看穿自己的偽裝。
聽到這不正經的話,曇月才又怒又窘地起身。
「奴婢告退。」今天就到此為止,其它的等明天再說。
待腳步聲離去,男性嘴角忍不住往上揚,他聽得出曇月那句「奴婢告退」可沒半點真誠。
雖然才剛相識,但從曇月的言談舉止便可窺知,她不是屈服於禮教之下的女子,更不懂得什麼叫逆來順從,還擁有自己的想法和見解,李雋可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不能用世俗的眼光來看待的姑娘,他居然開始期待再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