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社日停針線,怎忍見只飛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
——黃公飴·青玉案
河岳廟的土坡上冒出一縷縷黑煙,仔細看,泥洞中正燜埋著米菜,如果運氣好的話,可能還有一隻雞。廟前聚集的人亦是一身破爛,但他們卻不同於一般逃難的百姓,這群人有個丐幫的組織,還不是普通乞丐可以隨便加入的呢!張寅青三個人一出現,大家認得他們是兄弟,立刻帶他們去見頭頭盧應文。
盧應文在斷了右臂的神像後面設了一個小小的公事房,說是公事房,乃因很多喪葬出殯、廟會祈神,及賤役都由丐幫包辦,也由於深入民間最底層,所以,他們深知地方的軼事流言,又因乞丐四處流浪,他們對別的地方的各種消息亦很靈通。
張寅青技術性林傑和李武東去土坡吃東西,自己往裡頭走,還沒有見到人,就聽見吟唱聲——人非人,哀哉流民,男子無溫袍,婦女無完裙;哀哉流民,剝樹食其皮,掘草食其根;哀哉流民,死者已滿路,生者與鬼鄰;哀哉流民,一女易斗粟,一兒錢數丈……「哀哉哀哉,你又在為誰編歌啦?」張寅青插嘴道。盧應文一驚,從半塌的椅子上跳起來,高興地說:「我最愛的兄弟,你終於來啦!」盧應文年紀稍大,體型瘦小,是那種因喜歡無拘無束而散盡家財的人。張寅青拍拍他的肩說:「多時不見,沒想到你的文章進步那麼多。」「你在說笑嗎?這若是我寫的,我早就去考狀元,而不是在這裡烤叫化雞了!」盧應文大笑說。「哀流民操?」張寅青再把攤在地上的幾頁紙張看了一遍。
「這是一個古人寫的,很難得還有人為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一吐心中的憤怒。」盧應文說:「我正想辦法多抄幾份,要兄弟們四處傳發,讓北京或昆明的兩邊主兒,多注意塗炭的生靈。你瞧見外頭的那些流民嗎?真是慘呀!這無意義的戰爭早該結束了。」
「無意義?我還以為你們會偏向雲南呢!畢竟吳三桂是漢人。」張寅青說。
「但他是叛賊,大明是亡在他手上的,我們根本不承認他是漢人。」盧應文歎了一口氣,「而且,這些年來,許多觀念都不同了,大部分的老百姓都只求和平溫飽,不在乎紫禁城裡坐的是什麼人,誰好誰就是皇帝嘛!」
「沒錯,對於這場戰爭,江湖人士都是抱著隔山觀虎鬥的心態。」張寅青不想再深談,直接把話題轉入今天來的目的,「徽山那裡的情況如何?」
「你所打聽的那位張先生,仍被白鐵爪那票人以『朱三太子』之名軟禁在山寨中。你若要救他,就得快,因為聽說過幾天,清廷的平寇大將軍要回京述職,會經過皖南,白鐵爪打算把張先生交出去,立功歸順。」
「哦?那我必須立即行動了!」張寅青轉著腦筋說。「你放心,山寨裡已有我們的兄弟,現在就等你給他們下命令了。」盧應文說,「我過河的船都預備妥當,如果你不怕浪大的話,馬上出發也行。」「怕浪大?」張寅青笑道:「張盧,你忘了我是海水泡大的嗎?」「我哪忘得了?你還會和魚講話哩!」盧應文笑著,又正色說:「寅青,你老實告訴我,那位張先生是不是朱三太子?」這件事關係重大,甚至牽連數百條人命,不可不謹慎,張寅青不想欺騙朋友,不過,他說的也不全然是假話。「當然不是。」他回答。「那他怎麼會被別人誤認呢?」盧應文不解的說。「他是我們張氏家族裡的人,以前和我父親曾追隨過魯王和桂王,所以大家誤解了。」張寅青再一次強調,「這個張潛,絕對不是朱三太子。」「從崇禎皇帝在煤山殉國以來,都快四十年了,不知那幾位皇子、公主都流落到何方了?會不會也像我們這樣漂泊不定呢?」盧應文頗為感慨。「或許他們全死在那場流寇之禍了。」張寅青淡淡地說。「或許吧!」盧應文點頭說:「這些年來,大江南北出現了許多『朱三太子』,卻沒有一個是真的,朱家或許真是身後無人了。」
「就是有人,在這風聲鶴唳之時,大概也躲著不敢出來了。」張寅青察覺自己說得太我,便刻意左右瞧瞧,帶開話題,「哇!我聞到香味了,肚子裡的飯蟲在叫羅!」「還有酒蟲!」盧應文從牆壁的破洞裡拿出幾個小陶罐說:「咱們好好的喝一杯!」這正是張寅青所需要的,走了那麼長的一段路,從江南、浙西、贛東,現在又要去皖南,儘管年輕力壯,也要鬆懈一下,不是嗎?
那日的陰霾沉悶果然不是好兆頭,張寅青和丐幫兄弟們在土坡吃完飯後,天便開始打雷閃電,大雨彷彿砸人般地落下,「啪啪啪……」地久久不停。又不是山崩地裂,這場雨當然阻擋不了張寅青的行程,他們按計劃來到河邊,只見上游的湖澤漫漲,洶湧的浪濤一波波地在河面跳著,堤防都被淹去了一半。「照這景況,就算是龍,恐怕也飛不上天了。」盧應文憂心的說:「寅青,我看今天是過不了河了。」沒錯,若硬要橫渡,不到河心,也許就會被弄得人船皆沒,他的泳技是可以,就怕林傑和李武東會撐不到對岸。「明天吧!明天再過不去,就要另外想辦法了。」張寅青點點頭說。多了半日的空閒,他的心思很自然地又轉到吳家那位姑娘身上,心想,不如此刻就去看看她,或許還能避開吳老夫人和那兩個看門狗,找她說上一兩句話呢!張寅青暗自揣測著她的身份,大概是富商之女,陪著祖母,雇兩個保鏢,打算逃離戰亂不堪的地區,看他們的方向,大約是往江南地帶走。
對於千金小姐,張寅青向來都沒有好感,從他十八歲成年起,來往於南北運河的那些船主及商賈,無不費盡心機要搶他去做女婿。有的是黃金萬兩,有的是良田千畝,家產不是全數即半數,一直往他的懷裡堆,只差沒有把女兒硬送上門來了。
誰教他是張煌言的兒子、顧端宇的徒弟、潘天望的接班人,集反清得明志士、江湖各幫派及河海運工人的三千寵愛在一身,有了他,嘴大吃四方,南北走透透,保證財源滾滾,無往不利,誰不當他是乘龍快婿?
每每一想到自己有幾次差點被張玉瑤抓回去成親,他都還忍不住要嚇出一身的冷汗哩!現在可憐的是師父的兒子漢亭,才十四歲,個子都還沒長完,就已經有閨女在排隊送八字了。
據說漢亭已宣稱,再過兩年,就要像張寅青一樣志在四方,以事業為重,不談成家,以免束縛他未來的抱負。哼!乳臭未乾的小子,以天為頂,以地為床的奔波生活,哪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總之,他對良家婦女們都是習慣性地敬而遠之,若要聽鶯聲燕語,或抱個軟玉溫香,到妓院去坐坐就夠了。唉!可惜那吳家姑娘不是樂觀欄院中的人,否則,他要一親芳澤就容易多了!
以她那容貌、那氣質,想不成為一代名妓也難……張寅青想著想著,人已經走到長升客棧,然而,他的一身濕衣及一臉狼狽,讓掌櫃的拿掃帚把他和幾個乞丐打到一塊,連門都無法靠近。正門不行,當然就走後門啦!張寅青在馬房逮到一個小廝,點了他的穴後,再換上他乾淨的衣服。對了!還要洗洗臉,與小姐會面,總不能髒得面目全非吧!吳家住在客棧裡最高級的房間,很安靜穩密,但也同時方便了張寅青的行動。
那兩位保鏢一個在餵馬,一個在修車輪,張寅青悄悄避過他們,捱著外牆的窗子弄破窗紙往裡看。只見床簾半掩,大概是吳老夫人正睡著,而右邊的椅子上,那正藉著日光看書的,不就是他那美麗又神秘的小碧玉兒嗎?
原來,她不但是富家千金,還知書達禮哩!琢磨一下情勢,張寅青由窗洞丟進一塊小石子,用的力道恰好不會驚醒睡覺人,又可以讓醒的人聽到。
攸君正在屋內讀著唐詩,手不離卷是她從芮羽那兒養成的習慣,多年來一直不改,當她讀到白居易那句「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時,不禁心有所感。夜雨聞鈴,人斷腸……情景她並不陌生,從離開北京的公主府,告別衡州的周王宮,都是綿綿雨季,有鈴必響,更添悲傷的情緒。她突然想到一直小心保留的串鈴子,那是千金難換的寶物,或許應該佩在身上才保險。她正要去開箱囊,就發現有什麼東西落地,彷彿窗外有人。是於大龍或陳川有事嗎?攸君不知江湖險惡,因而不存戒心地好奇的走到聲音的來源處探看,那窄窄的牆根,除了幾株毀敗的盆景外,並無異樣。她抬頭看看雨後仍未晴朗的天空,驀地一隻手摀住她的嘴,動作雖粗魯,但又像一陣風,輕輕地將她轉過身,直接面對著一個高大的男子。一切都發生得如此快,攸君本能地想尖叫,但她記得那雙眼睛,所以尖叫就成了驚呼,「是你!?」
「是我。」張寅青笑著重複她的話,手仍放在她的腰間,心裡想,他一輩子沒碰過這麼柔嫩的肌膚,也沒抱過如此輕盈的身軀,他終於明白,女人還真是水做的哩!而且,她並不是啞巴喔!
因為太過愕然,攸君根本忘了叫陳川他們。站在面前的張寅青有些改變,衣服稍整潔,臉上除了未刮的腮邊青須外,已洗得很乾淨。他比她想像中的更年輕英俊,也更器宇軒昂……但他的本質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無賴漢啊!
她這才發現他們靠得如此近,而他的手該殺地不莊重!攸君退到一段距離外,擺出極冷的表情說:「你鬼鬼祟祟的做什麼?我們給你的元寶還不夠嗎?」「你忘了嗎?我要的不是元寶,而是人。」他氣定神閒的說。「大膽放肆!」攸君從來沒受過這種騷擾,生氣地說:「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你叫呀!」他好整以暇地說:「你一叫,我馬上就抱你飛過這道牆,再也不回來了。」攸君看看那不高的牆,知道以他的功夫,這並不是嚇唬人的話,只是她還弄不清楚,他今天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見她強制鎮靜的表情,張寅青忍不住要逗她說:「你一定不常和男人說話吧?」「我不和男人說話,我直接命令他們!」攸君賭著氣說出部分實情。
有意思、有意思!他以為吳老夫人的姿態已經夠高了,卻沒想到這「孫女兒」架式更大。在那清清冷冷的外表下,卻又有像紅辣椒般辛嗆的性格,令他不禁好奇,真實的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女人的命令。」他維持著笑意,但話卻再犀利不過了。這樣的對峙,似乎無結局,忽然,屋內傳來陳圓圓的聲音,「攸君,你在哪裡?」攸君一聽,理都不理他,恍如沒他這個人般,逕自入屋去。張寅青愣在那兒,從沒有人才和他說話到一半就掉頭走人的,難道她不明白他的武功有多高,能輕易將她折成好幾段嗎?就在他胡思亂想時,攸君已通知於大龍及陳川到後頭去抓闖入者,他們左右包抄,若非張寅青的反應快,敏捷的飛出矮牆,恐怕還有一番糾纏廝殺哩!至少他已曉得她叫「攸君」,無憂君?好怪的名字,和她一身的神秘感完全不符合。
這女孩太冰冷了,即使是稀世珍寶,似乎也不值得他哪些費腦筋。他走著走著,竟沒發覺天又下起傾盆大雨,等到有路人提醒他避雨時,他早已變成一隻落湯雞了。
一整晚,遠方老是有轟隆隆的聲音傳來,還以為是遏止不住的悶雷,河岳廟內的人根本不在乎,大家都睡得死寂。突然,街上有人嗡嗡的吵鬧聲,張寅青揉揉眼,見天際才不過亮了三分。突然,一個兄弟衝進來說:「山崩啦!」這正是盧應文煩惱的,山若崩塌,水就漲,沒多久,這石陂鎮方圓百里內必成一片水鄉澤國。「快!快!」他叫著、踢著每個人,「大家各自逃難去,能爬山的就到贛州,能渡水的就到徽山,此地今晚就不能留了。」「有這麼糟嗎?」張寅青皺著眉頭問。「還要更糟呢!光是那些流民,就會如無頭蒼蠅般亂竄,更別提山裡下來的土匪了,我看不到中午,這兒就會變成人間地獄。」盧應文急忙收著僅有的家當說。
「老大,我們該怎麼辦?」林傑奔過來說。「當然只有渡河一條路了。」張寅青立刻說。才一會兒,外頭果真就亂得不像話了,雨雖不再下,但天灰暗得像要傾覆,河水憤怒地彷彿要噬人。可憐的流民,飢寒交迫地以為有個棲息之地,但老天卻不放過他們,繼續逼得他們要攜子帶女,哀哭慘嚎地奔波於似無止盡的道路上。往西看,已有屋子燒起來,簇擁著來的人潮愈來愈多,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驚慌失措的神色。那火苗竄得最高的不是長升客棧嗎?那個漂亮尊貴的吳攸君,有沒有及時逃脫呢?「老大,碼頭是往東走!」李武東拉他一把說。但張寅青卻偏往西走,還撞倒了不少人。而攸君他們在失火之前,已被掌櫃喊醒,「山崩了,你們快離鎮,再晚就沒命了。」「怎麼會這樣?」陳圓圓一邊整裝一邊說:「我們一路行來都沒事,怎麼到這兒就多災多難呢?一會兒土匪、一會兒山崩的,是不是我的罪業未除呢?」她們東西才收一半,陳川就在門口叫道:「娘娘、公主,客棧有人放火,我們非走不可了!」「可是……」陳圓圓摸著她未梳的頭。陳川拿起幾個箱籠,也不管收齊與否,就往外頭跑。攸君拉著陳圓圓半追半跑地跟在後面,一到街上,立即被那黑壓壓的逃難人潮嚇住了。「娘娘,看樣子馬車是走不了,您就和公主直接騎馬,我和阿川左右護持。」於大龍一臉不妙地說。「這使我想到那年北京城陷落的情景,四十年了,依舊民生不安哪!」陳圓圓感歎地說。他們正說著,一根著火的樑柱正巧落下,打到馬車上,附近的人亂擠一堆,陳川和於大龍忙著駢搶救他們唯一的馬。馬匹受到驚嚇,嘶嗚不已,兩蹄揚得高高的。「踩死人,馬踩死人呀!」群眾哭叫著。一個推拉,攸君竟然被迫和陳圓圓分開,她驚喊,「陳大叔、於大叔,我姨婆要被人擠走啦!」「攸君——」陳圓圓在幾個人身後掙扎著。陳川再也顧不得馬匹,首先衝到陳圓圓那一頭,但盲目的人群,如無法抵擋的洪水,到了另一邊,就無法回到這一邊。他隔著鑽動的人頭對於大龍說:「你護著公主,咱們不是下個鎮兒,就是蘇州見!」於大龍一轉頭,哪還有什麼公主?除了流民,還是流民。車燒掉、馬跑走,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土匪來了!」淒惶的奔走聲更增恐怖氣氛,人開始踩人,孩子不見了,家當遺落了,於大龍像陀螺般被推轉著,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腳。攸君公主呢?公主呢?攸君在完全落單後,被人又撞又踩的,就在差點要跌倒時,有人往她攔腰一抱,兩三下就帶著她脫離這危險之區。最先她以為是於大龍,但低頭一看,竟是張寅青!他是在趁火打劫嗎?攸君捶著他嚷道:「快放我下來!」「這一放,你保證會沒命的!」張寅青繼續往河邊跑。「不!我姨婆是在大馬路那兒,我得去找她。」攸君用力想掙脫。「那條路根本逃不過土匪,過河才是最聰明的!」張寅青冷靜的說。「我不要過河,我要找姨婆!」她一說完,便出其不意地在他肩上狠狠的一咬。「你這個惡婆娘!」他本能地摔下她說。攸君才剛站穩,就又轉身跑到那險象環生的人堆裡,她這不是羊入狼群,預備去送死嗎?張寅青的右肩隱隱作痛著,他這輩子還沒被女人咬過,此仇不報,他還算是個男人嗎?「姨婆,你在哪裡?」攸君又急又慌地高喊。張寅青眼見她的腳步又踉蹌一下,於是臭著一張臉再度將她拉出來,並且毫不妥協地說:「跟我走!」跟他走?那不是更沒活路嗎?一個盜匪,天知道會把她害到什麼地步?張寅青一手拉起她說:「我沒時間和你胡鬧,再不走,真會死得很難看,那時就可惜你這美人了!」她現在就有夠難看的了!攸君知道再爭也沒有用,便說:「我死不死又如何?我就不信跟著你會有話命的機會!」張寅青並不是第一次被人當壞人了,但這樣被攸君誤解,竟讓他有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只因他把她看成稀世珍寶,她對他評價卻是低得可以。他冷冷地說:「你就只好賭了!我只能說,死在我手裡,總比死在土匪手中好!」「我看不出來有何差別!」她頂回一句。來到岸邊,一艘船已等在水上,張寅青放下她,但手仍緊抓不放。林傑跳上岸,驚愕地說:「老大,你帶她來做什麼?」張寅青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他其實不想惹這個麻煩的,去看她也不過是一時衝動,但見她和姨婆失散,沒有人保護,他總不能見死不救吧?他不耐煩地說:「少囉嗦,出發了!」「老大,擄人可是犯幫規的呀!」李武東揚揚眉說。
「你張大眼睛看,我這是救人,哪裡是擄人!?」張寅青不高興地反李武東看見張寅青緊抓著那姑娘的手,還有姑娘一臉的不豫之色,不禁發出一個曖昧的微笑。河面的浪比昨日平靜一些,而且佈滿了逃難的船隻,攸君不願束手就擒,回頭看,只見西方煙塵滾滾。「那是石陂的土匪。」張寅青說。「我姨婆……」攸君又看向東方的流民隊伍。「你活著,還能再看到她,死了,就沒機會了。」張寅青一說完,便推她上船。事到如今,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她也不是不經世事的嬌嬌女,生離死別的場面都經歷過,她還怕什麼呢?張寅青倒很訝異她不再吵鬧,彷彿方纔的抗爭都不存在,一下子變得十分安靜。她扶著船弦和桅竿,任風浪再大,也沒有一般女人的驚惶失措。她沉默地忍耐著,彷彿是生長在河海上的漁娘。張寅青記起在廟中看見不速之客的她、在森林中遇匪的她,都是不似她年齡該有的沉著。不論她是否是富商之女,她的家境背景一定相當不尋常。
姨婆……攸君望著遠去的石陂,這會兒她真是孤獨了,再也沒有護航的羽翅。她收回目光,恰好看見瞪視著她的張寅青,他面無表情,若有所思的樣子,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
事實上,林傑和李武東也變了,看起來乾淨正派了許多。他們三人努力撐槳,她則努力不讓自己跌落河裡。十天前,說什麼她也不會相信,她會和三個陌生男人共搭一條船。世事總難料,不過,她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以自己的智慧到達蘇州。只求老天保佑姨婆能安然無恙,在白衣閹內等她……
徽山果然是多山,地勢崎嶇,高低不平,土匪要聚集很容易,官府往往緝剿無功。或許是土匪頭白鐵爪最近和清延做了最初的談判,所以不再騷擾地方,令徽山顯得很平靜,街頭雖仍有流民,但情況比石陂好了很多。
攸君身上穿的絲綢衣裳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已經皺成一團,讓她覺得很不舒適。一上岸,她就說:「如果你真是救我,我感激不盡,現在我可以走了嗎?」張寅青才與大水搏鬥半日,耐心盡失,沒好氣地說:「走?你要走去哪裡?再回石陂送死嗎?」「我要去找我姨婆。」攸君堅定地說。「憑你?哈!哈!」他很惡劣地笑說:「我包你這徽山還沒走出去就已死無葬身之地了。」攸君愣了一下說:「你們硬強迫我跟著你們,又是為什麼?」「是呀!她跟著我們做什麼?」李武東在一旁嬉皮笑臉的說。「閉嘴!」張寅青露出一個陰狠的表情瞪他,再對攸君說:「我自有我的道理!」匪賊哪會有什麼道理?別看張寅青長得人模人樣,但對待她的方式實非善類,那晚在山廟,後來在客棧中,他不都表明居心不良了嗎?
土匪擄女人,不是奸,就是賣……攸君愈想愈害怕,她剛才應該抵死不過河的,但留在河那頭也是土匪……她這才真正看清自己的處境,落單的女人真是寸步難行啊!失去了武力的防衛,她即使有聰慧的腦袋,在這無法無天的世界裡,大概也不堪一擊吧!
她腳步絆到大石塊,張寅青及時伸出手,扶她的動作不像話語那麼粗魯。攸君畢竟是千金之軀,一日折騰下來也夠受的了,踉蹌的次數一多,張寅青便不耐煩地說:「大小姐,你手腳健全,拜託別走得像三歲孩子一樣,好不好?」
攸君既疲累又氣憤,倔強的脾氣一發作,整個人直直地站著,冷冷的說:「你們嫌我慢,就只有兩條路,一是放了我,另一個就是殺了我。」殺?瞧她說的認真,又毫無懼意,她還以為他真的不會動手嗎?李武東和林傑在遠處看熱鬧,張寅青面無表情地說:「還有第三條路,你要我扛你嗎?」攸君咬咬唇,以命令的方式開口,「不准再批評我!」她又邁開腳步,從他面前昂然而去,張寅青很清楚的聽到林傑他們的竊笑聲。至此,張寅青也有些不確定了,他到底在做什麼?
最初,他不過是覺得她很美、很神秘,好奇的想去逗逗她而已,就像他闖蕩江湖時,遇著一些艷麗的名妓、一些可愛的村姑,心血來潮,就會和她們打情罵俏一番,彼此快樂,無傷大雅嘛!後來,他發現她完全不同,連逗也有危險時,曾很識趣地要打退堂鼓,卻怎麼也想不到還會出手救了她,因此,演變成今天丟也不成,不丟也不成的包袱呢!
把她留在石陂置之不理,顯得太過殘忍;把她棄於徽山自生自滅,又太過狠心,但帶著她,不就是給自己找麻煩嗎?有了她,已經開始妨礙他們此行的任務了。
在太陽下山前,他們來到一間破廟後的八角亭,因為荒廢過久,野芒遮掩了亭腳,等走近時,才能發現裡面坐著一個人。那人破衣亂髮,一見他們便熱心的迎上來,活像是兄弟重逢地說:「謝天謝地,你來了,我們都快撐不下去了。」攸君的內心感到一陣不安,難道這裡是張寅青的巢穴?「實在很抱歉,這一路上又是兵災,又是水患的,腳程要快也快不起來。」張寅青說。那人看看攸君,「這位姑娘是咱們的人嗎?」「別擔心她。」張寅青將他帶到稍遠處才問:「阿官,張先生還好吧?」「還好,白鐵爪當他是天子,所以對他挺禮遇的。」阿官回答,「安排張先生逃也很容易,但是,他誰都不信任,只說要親眼看到你,他才肯和我們一起走。」
「清延的官員就要來了,事不宜遲,我們要如何到白鐵爪的山寨呢?」張寅青問。「是有個機會。」阿官抓抓腦袋說:「白鐵爪為增加他和清延談判的力量,近來一直在招收人馬,這幾日,甚至派人去抓丐公丐婆來,號稱數萬群眾。」「你的意思是,我們也裝成被你抓的乞丐?」張寅青立刻反應極快的說。「呃,問題是,你們三個人目標大了,不但不像乞丐,更壓根不像會被我逼上山寨的樣子。」阿官說。「若已安排妥當,只要我一個人跟你去便足夠,林傑和李武東就在外圍接應。」張寅青提議。
「就你一人也不行,我應該再找幾個人湊數。」阿官眼一溜,看見攸君,靈機一動地說:「對了!乞丐婆!我們不是有現成的女人嗎?一對流浪的夫妻,總是比較好混!」
張寅青轉頭看向攸君,只見她靜靜的站在樹下,面向著河的方向,一貫的拒人於千進之外,找她當老婆?不知她聽到以後會有什麼反應?哈!原來這就是他留下她的理由啊!老天早算準了他們的任務需要女人,所以,她就陰錯陽差地落入他手裡。命中注定,他亦無奈,不是嗎?張寅青一臉笑意地朝她走去,旁邊的三個男人也興致勃勃地瞧著這場熱鬧。
攸君沒有動,她自幼的家教,訓練她要大方端莊,即使在危急的時候,也要不失身份。她知道張寅青對她有了決定,命運是寬待她,或是要推她到更深層的地獄呢?這女孩真是與眾不同!張寅青看著她柔美帶些憂鬱的側臉說:「我們現在要混入一個土匪窩,你得扮成我的乞丐老婆。」攸君轉過頭直視著他說:「你自己不就是土匪嗎?」他笑了出來:「你不曉得嗎?土匪也分等級的,我是小土匪,正要去大土匪那兒偷一個東西出來。」「我從不幫土匪,不管大或小。」攸君斷然地說。「你沒有選擇的餘地。」他的語氣也很堅持,「你,要嘛就當我的假老婆,要嘛我就把你送給大土匪當真老婆羅!」「姑娘,任何女人落到白鐵爪手中,可是慘無天日,會被摧殘到死的喔!」阿官在一旁幫腔的說。「我在你們手上不也一樣嗎?」她冷冷地道。「有嗎?到目前為止,我們對你都很好哇!」張寅青誇張地說:「救你的命,給你吃,讓你搭船,你的天日既沒暗,我們也沒『摧殘』你呀!」攸君討厭他強調「摧殘」二字時的邪惡表情,她恨恨地說:「但你卻不肯放我自由!」「現在你應當明白了,我們的任務需要女人呀!」張寅青出同時看向林傑及李武東,表示自己留攸君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攸君想了想說:「如果我同意當你的假老婆,幫你完成任務,你就會放我走了嗎?」放她走?她這笨女人,在這險惡的世道上,跟他們幾個男人走還安全些,她怎麼如此沒腦筋呢?張寅青本要再恫嚇她,她卻先說:「如果你不答應放我走,我就不幫忙,這是我的條件。」「瞧!她還講條件哩!」張寅青嗆了一下說。「否則就算殺了我,我也不幫你!」攸君又加上一句。「你好像都不怕死哩!一天到晚要我殺你。」張寅青最討厭人家威脅他了。林傑實在弄不懂,張寅青何時變得這麼糾纏不休?他插嘴說:「吳姑娘,我們本來就無意留你,任務結束後,自然會還你自由。」「真的?」攸君懷疑的問。林傑無視於張寅青兇惡的目光說:「沒錯!我們其實並不你所想像的土匪……」「林傑!」張寅青警告地道。「老大,張先生的命要緊,時間有限,拜託你別玩遊戲了。」林傑提醒他說:「若是誤了大事,你三條命都不夠賠!」林傑是他們幾個人裡年紀最長的,雖然有些古板,但在緊要關頭時,都會拉拉張寅青這匹跑過了頭的野馬,張寅青長久與他相處,也知道要適時聽他的意見。「好吧!我還你自由。」張寅青臭著臉允諾,「張先生是我們的第一要務,你可不許玩什麼害人害己的花樣。」攸君恨他那種毫無敬意的口氣,應都懶得應。張先生是誰呢?他們真的不是燒殺擄掠的土匪嗎?無論是與否,他們都絕非安分守己的善良百姓,自己還是離他們愈遠愈好,免得到不了蘇州,也見不著姨婆。